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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在风里

2015-11-13张文志

美文 2015年19期
关键词:三岔口后山

张文志

时间遗失在风里

整个村子,格局分明,依山势分成前山、二队(又叫中山)、后山,前山与二队的连接处正是山凹与山凸转折的地方,也就是这三岔口。

——前山通向后山和中队的三岔路口,像时间的门口,从光明走入山阴,身后是前山沐浴在阳光中满垄满畦的庄稼,前方是两个层次分明的山丘即中山和后山隐在阴影中,等待长大的清晨。二队是山的一面斜坡,山上半腰的平面上圈出了七八户人家;后山是一条长长的岭,从山腰到山顶,密匝匝地长了三十多户人家;只有前山才是最端正一座山的模样,人家也最多,海依偎在它的山脚,所有的房子都似向海而生。

我喜欢在三岔口停留,不管上学、放学。上学,我走后山与前山的“直路”,从家出发,穿过大阿公、小阿公家的院子,走过人家的围墙,经过井头,下坡,到小坑里,上坡,翻过土坎,就望见了三岔口,挣上一口气,向上走上百来米,就到了。迎面的是风婆突然从口袋里放出的风,和远处满海的金光,视野从逼仄的山谷里释放出来,置入一个广阔的新天地。我故意落在伙伴后面,站上一站,悄悄地深吸上几口气,看一眼风把时间带走。其实真正想做的是站在路中,仰面蓝天,闭上眼睛,左手揽着晨阳,右手触摸大海,在清冽的风里,时间停留,灵魂飘浮。这高远、湛碧的天,油油可爱的豆苗、蔬菜,左前方挺拔的樟树,华冠连绵如云;右前方空阔的大海,如扶摇的鹏鲲,在清晨泛红的光里,在清新流香的风里,浅吟低唱,曼妙舞蹈,诱惑着人走进去,融进去。停止在时间的某一个段落,由着性子畅游。

有一次,差一点点就成功了,有个声音猛地打断了我:“小囡,你是不是打喷嚏打不出啊?”随着话音,边上劳作、来往的人不由都看向我。我一惊,像一个刚学会一点腾云驾雾法术的蹩脚道人,还没展现就跌了一个大跟斗,狼狈不堪。慌忙掩饰自己的行为,胡乱应着,仓皇奔离。她却不放过,站在地里,手里还抓着一把拔下的青菜,说:“喏,你这样是打不出的,面朝太阳——就像这样,这样……”她扬起黝黑的脸庞,闭上眼,三秒不到……“阿啾!”爆出一个又响亮又干脆的喷嚏,然后得意地用手背揉揉鼻头,看着我。这一声“阿啾”崩溃了一个九岁孩子心里所有的想象和诗意。我落荒而逃,恨不得来场风把我卷走,从此再也不做类似尝试。

二十五年过去了,我一个人孤伶伶地回来站在这个地方,欲完成一件多年前没有完成的事。天在很高很远的地方俯视着我,我向它仰起脸,张开双臂,拥抱从海上来的风,拥抱二十多年来的期待与心愿,我的脸皮已厚到并不会去在乎来往行人的眼光。这次没有人来,风沿着水泥路巡视了一圈,却毫不在意地从我身边绕开。我的灵魂,它扎实地站在整洁的水泥路面,不曾移动半分,是风太小托不起它,还是我的肉身过于沉重,桎梏了它。我沮丧地放弃了——已没有追究的必要。时光在比人还高的重重茅草中摸索,寻找突破口。不用问,我知道它失败了,我爬上路旁荒弃了的土地,像攀上希望的梯子。茅草强大的根系占据了脚下,向着天空发射的茎叶,掠夺了视线,海只隔着一层茅草尖,却似隔了千山万水,暗示我爬得再高,结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风无声息地来了,在茅草间停留了一会,我冷眼看着它们胜利者般的喧闹,又睁睁地看着它过去,却抓不住。

回过身。我也曾在这里,眺望二队和后山,整个形状就像一个巨大的袋子,后山是袋底,二队是“囊中之物”,袋口就是这三岔口。二队叠在后山上,只让它露出山脊上绿意葱茏的树木,却挡住了它的房屋,但我家是不在其中的。我家在后山最下面,刚好骑在二队的山背,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任何一个从三岔口经过的人的目光下。在满山满谷层层叠叠的浓绿浅碧中,我家那扇玫红色的木门如桃花般妖冶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放学了,我从三岔口走过,就停下脚,所有的房子都在目光里袅袅地升起炊烟,夕阳把它能触碰到的任何东西都染上一层金彩,风放轻了脚步,调戏炊烟,压得它们东倒西歪,不时窜入屋边的树丛里。“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写的就是如此吧。我看到红门边上有一股青烟冲出树顶,冲出二队山脊的阻挡,向我飘来,就加快脚步朝家奔去,顾不上风了——它撩着我的发丝,挽着我的衣袖,作着嬉戏般的挽留。

我走上右边的小路,穿过二队的房子,下坡,拐弯再拐弯——路是长在山身上的腰带,再下坡,就到了井头,阿婆家的炊烟轻轻地淡在暮光里,像刚唱完最后一个音节的余音。

但我更喜欢消磨在小坑里那条路上。一边是刚从暗夜里清醒的秧苗,一边是故作深沉的松柏、樟树、桐子树,在鸟儿鸣唱里一路送我走近又远去,窸窸窣窣地小声议论,我知道它们讲什么,故意不理,它们就弄出一声“巨响”,“哗”地吓着鸟儿飞起,惹我回头,却又故意装作一无所知,桐子裂着嘴作出得逞的笑,还以为我不知道是风搞的鬼。到了坑里,有一条上下向的石块路正好卡在山最凹处,这是二队人到山下的捷径,路边上有一个小水坑,不下雨,浅浅的,若有似无,一下水,泛滥起来,就淹了路。路边裸露的黄土里,有一种亮晶晶的四方体,我以为发现了宝藏,偷偷敲了回去给大人看,却被嗤笑了一顿……但这些都不是重点,要紧的是坑里长的野果:毛楂、山楂、红莓(覆盆子)、野洋参、灯笼泡、桑葚、酸酸菜梗(一种野菜,茎秆细长、去皮可生食,味道酸而清口)、野栗子,野榛子……季节不同,随时有候,我们一路走,一路吃,四时有零食。有时,实在无物可吃,松树刚好开了花,就摘一朵,在手心拍出娇黄的粉,舔着吃;松针上结了白白的糖,就折一枝丰厚的,一根一根拆下,慢慢吮吸,夹着松香,这是记忆中最美的甜。或捊一棵边上地里的麦穗,去壳嚼嚼也有滋味。豆子熟了,就沿路在这里折一个,那里折一个,剥开豆荚,满口生气和清甜。番薯熟时,几个人商量好,轮天到自家的地里各人挖上一块,在小水坑里洗净了,带着皮吃。不吃东西时,每人手里拔一株野麦秆子,剥开柔软的外衣,露出青翠翠的管子,摘取匀称的一段长节,留一端节头,用细细的秆端沿着敞口的另一端慢慢批剖下,一直到将近节头处,一个麦秆哨子就成了。放到嘴里,一路“唧唧唧”过去。等割了麦子,我们就用金灿灿的麦秆做,那声音有麦子成熟后的自信和嘹亮。蚕豆长成,我们掐了叶子,半含在嘴里,也吹得欢乐。

地里收了庄稼,就嗅到了假期的味道了。周末,约上几个,带上草耙到各家的地里找寻丰收时失落的种子,可以是蕃薯,也可以是土豆、豆子,集到一块,也不容小觑,到松树下拢些柴火,烤番薯或豆子,有时是土豆,听着毕毕剥剥的声响,香味随着烟味散开……吃得呼哧呼哧,满手满脸的黑,拿草耙掩了灰,再到水坑里洗净手脸,一切“毁尸灭迹”,带着满足和自得,快乐好几天。

现在,我带着孩子回来,极想让他也尝尝这样的快乐。可路淹没在荒草里,正等待着沦为荒草,两旁茅草架着长戟,密密麻麻地,你不得不低头弯腰小心地讨好。我站在三岔口的坡上,近的是茅草,远的是落光了叶的树枝,再远一些,长得没有章法的树木正在吞没一切,所有的房子都断了炊烟,颓败废旧的屋檐、墙角在树木的夹缝中艰难支撑,像溺水的人在发出最后微弱的呼救。“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已经是极其委婉的说法了。我向上,再向上,终于看到了二队有几间屋子在风里抖索,那是村人办的养猪场,后山沉寂在一片荒芜里,我引以为豪的红门已成一堆朽木,屋子在藤蔓缠绕中只剩下一个黑黑黢黢的大口,像无底洞一样,吸附了所有光阴。风从身后吹来,扶上我的肩,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徒劳地叹了一口气,离去。

我抓不住它,我看着它越过杂树乱林,吹向那个黑洞,把时光的碎屑也掸入其中。只怕有一天,这一切再也没有人记起也没有人知道。

我知道它一直在,可它安慰不了我,因为它见过我见过的一切,它不曾替我留住,它像一把火,烧光了时间,又回过头,吹散了灰烬,再招一阵雨,连那燃烧的痕迹也冲刷得一干二净。可我能怨它么?我只能俯下身,捡起岔口几块眼熟的石头放在包里,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遗失在风里的时间都背回去,把我的童年都背回去。

别从前

一个开始,就意味另一个的结束,总坚信有些东西是一辈子的风景,可在峰回路转间的刹那就失了原来的音色……

小学毕业那个恣意的夏天结束后,在夏蝉的鸣叫里,只有年少肆无忌惮的美好和阳光,根本没有人意识到一种无声的危险正在靠近我们的村庄,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正在开始,我们匆忙地向前奔跑,跑向以后,欣喜、自信地认为以后会更好。

我们和村子里的十户人家一起先从山上搬到了山下。我沉浸在逃离的喜悦中,从此再也没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鄙夷地说:“喏,这个就是绝后代的囡。”这种喜悦,是多少考试成绩、多少奖状也换不来的。

一个阴沉的秋日,全家上山、下山,来来往往,锅碗瓢盆,被褥衣服,柜子桌凳,谷子、麦子……十多年的家,装在袋子里、压在扁担上,就这样走了。

我有些留恋地摸着那张雕花大床,它孕育了我,它的漆画、彩雕帮助我度过无数个无聊的午后。整个楼板,空荡荡的,灶台上空的一块板被烟冲得烤焦了一般。曾让我迷恋并时时想要探索的床底的密地,此时都裸露出来,坦荡得有些窒息。窗子紧闭着,光线暗得像要哭出来,墙上的水渍充满时间的剥落感,漠然地和我对视,失了往日的温和。只有大床不语,这个空间只剩了它在光影里,沉默地浮动,任悲伤把它填满,刻在床头的喜鹊、鹿、蝙蝠凝视着渐渐沉寂的房子,眼里是被抛弃的泪水,其实它早早明白了人去楼空的凄清。

两样沉默的还有那张梯子。它是父亲和他最好的朋友共同劳作的成果,也是我家年纪最轻的家什。他们一起在大毛竹上凿洞,一起剖开松树,刨平整,做成合脚的踏板,再一个一个地榫入毛竹里,扎实漂亮,它和村子里所有人家的木梯都不一样。梯子做成后,他又帮父亲搭了一些楼板,把大床搬到新搭出的楼板上,忙了两日。他在我们全家的感激中和父亲一起快乐地喝了几杯酒。“要出海了,回来帮你再上点漆,给你弄点蟹,我们再喝。”可他再也没有回来,他栽入他赖以为生的大海,换作了薄土一抔。我看到父亲用手摩挲着它,闭了闭眼——父亲漆了水桶、凳子、桌子,却独独避了它。他是否也想起了那个黝黑脸庞、善良、憨厚的男子?我听见他轻若没有的叹息,然后放下了手——我们新家小小的房子里,放不下它。

小小的水缸已搭上了扁担,大水缸在泥地上沉淫日久,根都已扎入了土。和它同样移不了的是灶台,露着黑黑的眼圈,扬着灰白的柴灰,做了吞噬一切寂寞无助的准备。

傍晚时分,屋子已经空了,母亲把泥地打扫干净,扔了垃圾,把带不走、不带走的东西也都整理放好。屋子突然前所未有的干净、空旷、安静,像一个收拾得妥当得体的老人家,随时等候着子孙归来。它的从容,倒让我们有些无所适从,当父亲最后锁上门,我们回头一望时,竟然忘了悲伤。

倒是屋边院子的竹林,从墙角拐出,挥了挥手作别,添了我的惆怅:去哪里找这样眺海听竹的所在呢。竹林小小的,占满了我家和下面阿公家的整面山坡,全是黄金竹,扎堆成片地站着,遮得东边的天空隐隐约约的。清晨从窗里望出去,灰蓝的天包裹着明亮,青烟、白雾缭绕在漫山遍野的绿意中,山村虚幻了,静静地飘在空中,阳光拂在反光的叶上,空中就浮了万点金光,晕出一圈圈的光晕。

等待一个声音、一个情景来叫醒。光明在成长,终于催熟了山村,释放了鸡鸣、狗吠,还有沉寂了一夜的人声。如是春日,在一片绿里点上一树梨花白,在底边着上不请自来的各色野花,蓝的、红的、紫的、黄的、粉的,不张扬,却娇艳,为清调的竹林添了秀色。

再往里,是柿子,树干还只有大人的手臂粗细,第一年才结了三个,第二年七个,第三年十多个,第四年是长大了,满树的灯笼傲娇地挂着,似乎是积足了力量后的爆发。它平日低调寡言,唯在秋日让生命彻底绽放了一回。

夏日,竹林里蝉噪不断,我们抓了黄色的竹虫,烤得它五脏六腑发焦,就放到嘴里咔嚓咔嚓咽入肚,没有调味,却奇香无比。另一个期盼就是李子,看它从萌芽发叶到花蕾、花开,到结出丁点大的果子,恨不得一步迈入秋去。

秋来了,我种在竹林对面的废屋墙角的刀豆、豆荚也熟了,满藤挂着,等待检阅,摘了一篮又一篮,吃了好多日。这屋子十多平方,堆满了稻草杂物,是我们捉迷藏的天堂,后来父亲在上面架了稻草搭的顶,拿它作了猪圈。它在履行猪圈职责时,我和妹妹每天的一个主要任务是割猪草,煮猪食,春夏多是马齿苋,秋冬番薯藤为主,在灶台靠墙的大锅上煮上一锅,外面的锅,是我们自己做饭的,分工明确,平等互不干扰。养了两年猪,它又成了废屋,屋里的土壤肥极了,于是又种豆子什么,不过终归落败下去了。

我曾在它的外墙脚边,种了太阳花、玉米,花开了不少,可鸡不安分,我把它们从前院迁到此处落脚,它们又跟过来,防不胜防,最后啄得它们尸骨无存。玉米结了一个,算是无心之功,谁能想到随便扔了一个干瘪瘪的种子会回馈我这么一个惊喜呢?玉米秆子大概比较难吃,所以母鸡们吃了嫩嫩的花,都绕过了它。而母鸡的恶作剧还在于经常把蛋下到竹林里,绕着竹林咯咯叫,害得我都要钻进去找。教育它们要下在鸡笼里,没几只听话的,乡下的孩子野,难道鸡也野一些?还是它们觉得吃了竹林下那么多虫子,要回一点礼呢?

冬日,落雪积在竹子上,母亲积一些藏好,乡下人都把雪水当作药的。而我们偷偷拉弯竹子,弹开,看雪在阳光下飞扬,有时拉不好,先中着的是自己,那冰冰凉凉是什么也比拟不了的,压抑的笑和竹子的顽皮都热闹了小小的院子。冰锥挂在李树干上,手指大小,轻轻一瓣就断了,塞嘴里嘎嘣嘎嘣咬,边咬边龇牙咧嘴,做着鬼脸。后门的栓子轻轻嘎了一下,赶紧什么都扔掉,老老实实看看天。可是胭红的嘴唇和红彤彤的手一下子就出卖了自己。大人就忍不住责备几句,又关上了黑色的门。真奇怪这么活泼的院子,为什么对着一扇黑漆漆的板门,什么花样也没有,整天严肃地瞪着眼,好像大人们随时板起的不高兴的脸。

后来读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忍不住得意洋洋地宣布自己也有个“百草园。”

后院上去是一片小树林子,树却很大,小的也有孩子的一抱,我们猴一样上树,拿着竹管,用竹梢削的杆一推,绿豆大的一种圆果子子弹就从竹管里喷射而出,射程还不近,打得人皮肤生疼。树间枝节交杂,技术好的,可以从一棵爬到另一棵,男孩子甚至站在高处尿尿。有一次堂哥站在路旁的树上撒尿,结果浇到了经过的大人头上。气得人家大骂不止,他站在树上挑衅说:“有本事爬上来捉我,我听你发落。”我们都躲在繁密的树叶后捂着嘴笑,他说你等着,跑去找大伯母了,我们赶紧转移到别处战场。等晚上,大伯母捉住堂哥要给人家交代,他死活不承认,嘴硬说:“有人证吗?谁能证明?”他妈气得一家一家寻过来,我们早统一了口径,要么装作不知,要么就干脆说自己不在场,最后不了了之。

这些,是属于孩子的地方。前院,没有围墙(整个后山仅此一家),只有两株树,院角是广柑,院子中间是苦楝。广柑树站在屋角的烟囱旁,长年经受“烟熏火燎”,顶端的几杈枝丫都枯黄了。受父亲每年从猪圈里铲出污泥的滋养,它依然生命力旺盛,从小小的树秧一年一茬地长到了齐屋高,年年硕果满树。它还有一个功用,就是和苦楝树一绳子相系,作晾衣服之用。冬至时,摘下它的叶子蒸冬至圆,鼻尖都萦绕着一股柑橘的芳香,吃螺时,就去它身上折一根刺,挑螺肉吃。它努力配合,似乎唯有如此才不枉父亲那一年几次的栽培。

与它不同的是坡下的野文旦树和爬在野文旦上的野葡萄藤,只见它们开出不成样的花,结出不成样的果,却坦荡自在,留着空白,期待一场艳遇吗?

苦楝树高大,树叶扫着屋项,每年台风季前,父亲都要卸去一些枝叶。有一年,他因守船走得匆忙,忘了锯掉屋檐之上的树杈,台风来袭,折断了重重的枝叶,如果风向不偏一点,砸的就是房子。可即便如此,我们也从没想过锯掉,让危险彻底消失。它依然笔直地站在院子里,仰起头看不到顶部,夏以阴凉,冬抗寒风。春天开出紫白的小花,团团串串的飘着香,秋日枣子一样的果子一束一束地挂满枝头,铺在蓝天,再站上一两只麻雀叫上几声,“世界就变了模样,天坍下来,树向上长”。风在绿色和蓝色中游荡,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幸福地流逝的完美的时光。

我走时,郑重地多看了会它们,并不甚留恋。如果知道时间会如此无情、迅速地摧毁一切,甚至什么来不及让我带走,我不会在等留恋找上门才后悔当初没有再多看一眼,一眼也好啊。那时我过于年轻,理所当然地认为回首那是年老的专利;我以为我只是走开一会,却原来是再也走不回来。九叶派诗人郑敏在《读Seligs Sehnsncht 后》一诗说:“……生命/是一个力量的不断连续/在看得见的现在里包含着每一个看不见了的过去。//想过:从现在里抽去过去/生命和他勇猛的前进都将/同于落日的退汐,无声的/退回海的最寂寞的深处。”

我想,人不管走多远,不管到多老,记忆中都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徘徊在曾经熟悉却已然并不存在的场景里,一颗一颗捡着遗忘在时光里的核,细数着流年,在繁华中荒芜,在荒芜中沉淀,变成故土的一颗种子,一棵树,一阵风,只有泥土记得你曾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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