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游走的灯火(外二篇)
2015-11-06曹学林
■曹学林
夏夜乡间的田埂上,曾经游走着照长鱼的灯火。
长鱼,即黄鳝,也叫鳝鱼,一种身体像蛇而无鳞,黄褐色,有黑色斑点,生活在水边泥洞里的鱼。这种鱼在今天价格颇贵,特别是野生的少之又少,称得上是席上珍品。但在几十年前的老家乡村,却是属于鱼类中的“草根阶层”,上不得台面的。夏秋季节,池塘边、沟河里、稻田中,随处都可以捉到,几乎每户人家家中都有一个瓦缸或木盆,里面都养着几条甚至十几条长鱼。捉得多了,拎到街上去换几个零用钱;来客了,抓上几条杀了,或剁成一段一段的红烧,或划成一片一片的爆炒,实在是待客和下酒的好菜。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这并不稀罕也不值钱的长鱼,成为农家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让贫穷暗淡的日子增添了几分香馨和亮色。
老家捉长鱼一般有两种捉法,一是在夏天的晚上,用灯或手电筒在秧田、池塘、沟河边“照长鱼”。长鱼在夏夜常常从洞里爬出来,栖息在浅水边,有的头浮在水面,身子悬在水中,有的卧在水底的泥面上,一动不动。灯光一照,看得清清楚楚。长鱼的身体虽然滑腻腻的,人的手很难抓住,但长鱼的习性有点呆头呆脑,反应也比较迟钝,特别是对灯光可以说是毫无反应。直到你用夹子伸到水里猛一下夹住它,它才像忽然惊醒似的使劲绞动着身子,想从夹子中逃脱,可惜已经晚矣。难怪生长在河沟里的大长鱼有“河呆子”的称谓。另一种捉法叫“拿长鱼”。秋天收稻季节,稻田里水也干了,这时,长鱼就打洞潜伏到地下准备冬眠。在已经收割完稻子的稻田里,人们身背鱼篓,手拿一长柄圆形小锹,在露着根茬的田地里寻找长鱼洞,发现哪儿有一个手指大的圆圆的滑滑的小洞,就用小锹挖起来,洞不深,也不远,挖不到一会儿,一条长鱼就会暴露出来。有时挖得太猛,不注意会把长鱼切成两段,红红的长鱼血就会从洞中游出来。有时也遇到空洞,挖上半天都没有发现长鱼。拿长鱼的人就会悻悻放弃,重找新洞。
我曾经多次照过长鱼,而且每次都收获颇丰。那时我十四五岁,正是对一切好奇,又好玩的年龄。照长鱼的工具主要有灯、长鱼夹子、鱼篓。除鱼篓是篾匠编的外,灯和长鱼夹子都是我自己制作。电筒那时是稀罕物,舍不得用来照长鱼,只有用灯照。灯要防风,还要亮,我们就用白色透明的农药瓶去掉瓶底做罩子,用一块比农药瓶底稍大一些的铁皮或木片做底座,用铁丝将底座和罩子固定住,在罩子里面的底座上放一盏墨水瓶做的小油灯,再用一根长约一米的铁丝,一头吊住灯,一头绑在一根长约一米多的小木棒上。这样,一盏照长鱼的灯就做成了。照长鱼时,点上里面的小油灯,一手握着小木棒,保持灯与水面相距约几厘米,以既不碰到水面而又能照亮较大一片水面为宜。这种土制的灯,几级的风都不会吹灭。加之底座小,灯影不大,照亮的范围广,照长鱼很适用,家乡照长鱼的人差不多都用这样的灯。
制作照长鱼的灯,最关键也是最难的技术活儿是炸农药瓶瓶底,弄得不好,整个瓶都会碎裂。炸瓶底时,先用一根棉线在瓶底箍成不紧不松的一圈,然后在棉线上蘸上火油,将瓶底朝上,点燃棉线,待燃烧一两分钟火熄灭后,将瓶底没入水中,只听“啪”的一声响,瓶底就齐崭崭地掉下来,一个土制的灯罩也就做成了。
照长鱼的另一样工具长鱼夹子也很重要。长鱼很滑,一般用手是捉不住的,必须要借助专用夹子。夹子一般用毛竹片做成,形如剪刀,刀口略向内凹,并刻成牙齿状,夹长鱼时,既不能用力过猛,过猛会夹伤、夹断长鱼(夹伤的长鱼养不长),也不能用力过轻,过轻,虽然有齿,也会使长鱼滑掉。有经验的照长鱼人常常一手拎灯,一手握夹,照到一条长鱼,蹲下身子,轻轻一夹,往鱼篓里一放,长鱼就成为篓中之物了。
在我的老家,照长鱼可以说是夏夜的一道风景。星月朦胧,蛙鼓声声。广袤的田野上,一盏盏昏黄的灯火在田埂边移动,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只有灯火在游走。一直到深夜,这些灯火才渐次消失。而第二天早上,就有不少人背着鱼篓来到集镇的鱼市上叫卖长鱼,尽管价格很低廉,但到底可以卖得几个钱,解决一点家庭的开销。我也是那时卖长鱼人中的一员。靠着照长鱼,我解决了上学的学费、书本、文具支出,有时甚至还能贴补一点家用。
如今,在老家的水田、沟河里,早就不见长鱼的踪迹了,夏日的夜晚,也再看不到照长鱼的灯火了。农药、化肥的过度使用,破坏了长鱼野生的环境,长鱼的生存繁衍只能依靠人工养殖。尽管长鱼仍然是人们餐桌上一道价格不菲的菜肴,可与那野生一族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跳舞的泥鳅
在我的老家,过去人是从来不吃泥鳅的,一般也很少捉它,任由它们在水田、沟河、泥沼中自在生活。虽然它也算是鱼,但那猥琐之态为人所不屑,更别说吃了它会引发肚疼毛病,因而,几乎没有人知道它也是一种高蛋白的美味呢。
人不吃,鹅鸭之辈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的。水中打食时,只要碰到泥鳅,它们就会张开两片如钳夹嘴,将其吞进喉内。有时,主人在水田或河沟里捉到几条泥鳅,也会带回家,扔到鹅栏鸭舍里,犒劳一下那些伸长脖子嘎嘎而鸣的家禽们,好让它们能多生几个蛋。
大量捕捉泥鳅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老家养了一种名叫“洋鸡”的家禽之后。这种鸡全身羽毛雪白,鸡冠血红,生长速度快,产蛋率高。生产队盖了养鸡场,饲养了几千只这样的“洋鸡”。除了吃糠和菜拌和起来加了添加剂的混合饲料外,还喜欢吃泥鳅、餐鱼、螺蛳、蝌蚪等活食,活食吃得越多,长得越快、越大,生蛋越早、越多。队里就安排人捉泥鳅等活食给“洋鸡”吃,每捉一斤,大约可记二三工分。于是每年的夏秋季节,洋鸡养殖的旺季,队里不少半大的孩子就会把捉泥鳅当作挣工分和满足自己好奇之心的一项有趣的活计而争着去干。
捉泥鳅的工具一般是提罾。泥鳅大多喜欢生活在沟渠里,常常钻在泥沼中。每个生产队都有若干条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灌溉渠纵横交错,这些渠道里大多残有不流动的渠水,这是泥鳅生活的天堂。捉泥鳅时,人站到沟渠里,将提罾放进水里,一只手压着提罾上面的骨架,一只手握着敞口一边的提竿,用脚在水中扭动,将潜伏在泥水里的泥鳅、小鱼等往提罾里赶,然后迅速提起提罾,泥鳅以及其它一些杂鱼就会被网在罾里,用小网兜一兜,倒进鱼篓里。如此连续不断地在水渠里向前移动,重复这样的动作过程,一条条泥鳅就会被捉上来,背上的鱼篓就会越来越沉。一天下来,捉上一篓半篓泥鳅,挣上十几甚至几十个工分,并不困难。
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捉泥鳅是一项很有趣、很刺激的活动。虽然也辛苦,身上都要弄得像泥猴似的,有时脚踩到蛇还会受到惊吓,有时脚被玻璃划破还会流血。但这些又算什么呢?十几岁的孩子,对一切都很好奇,对一切都想尝试,对一切都敢冒险。放学后,假日中,扛上提罾,背上鱼篓,下沟入渠,打鱼摸虾,一身泥水,一身鱼腥,俨然就是一个渔家后代,一个小渔娃。这样的生活,就是对今天的孩子也是挡不住的诱惑。
捉泥鳅的人多了,本生产队以及邻队的水渠被捉遍了,甚至捉过多遍了,泥鳅就少了,再捉就得到远一点的地方了。记得有一年夏天,我曾跟哥哥一起有过一次远征捉泥鳅的经历。那天早上,哥哥骑着自行车,我扛着提罾,坐在车后座上,鱼篓吊在自行车后座一侧。我们到离家十多公里的地方寻找没被捉过的“处女渠”。途中经过一段石子路,自行车轮在石子上打滑,车子一翻,我双膝跪地,尖利的石子把我的膝盖硌得鲜血淋漓,我疼得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哥哥掀开我的裤腿,将粘在伤口上的细砂石子拣净,然后把我搀扶起来。我一看,吊在车后座旁的鱼篓被压扁,提罾被抛到几丈远的地方。我一瘸一拐地去将提罾捡回来,哥哥将压扁的鱼篓校正。我们又骑上自行车,向目的地进发。大约在九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到了目的地。这个地方哥哥以前曾来过,知道沟渠很多,而且没有大规模养殖“洋鸡”,估计沟渠里泥鳅以及其它的杂鱼不少。果然,在一条沟渠里几网提下来,泥鳅杂鱼确实不少。我和哥哥都很兴奋,我更是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哥哥在沟渠里扭动双脚,一会儿拎起提罾,那肉嘟嘟的泥鳅在网里跳动着,就像在跳舞,让我惊喜和跃跃欲试。我叫哥哥上来,让我下去捉一会儿,哥哥说你的腿伤了,不能浸水,还是在岸上拎鱼篓。我虽有点失望,但拎着沉甸甸的鱼篓,心中还是充满欢欣与快乐。直到鱼篓里装不下了,时间也已过了正午,肚子也有点咕咕叫了,我们才满载而归。
多年以后,我曾经看过一个名叫《摸泥鳅》的少儿舞蹈,活泼、欢快的音乐声中,三个小男孩,身背鱼篓,蹦蹦跳跳,模拟着摸泥鳅的各种动作,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惊喜,一会儿并肩同捉,一会儿相互打闹,小孩子的淘气和可爱,在摸泥鳅的游戏中,表达得活灵活现,让你获得一种非常美好的感受。我很感惊讶,我少年时代曾经从事过的那种又脏又累的劳动,竟然会这样美地呈现到舞台上,这让我的回忆增添了许多诗意。
诗意的罱泥
河底的烂泥取上来,经过沤制,是极好的垩田的有机肥料,因而罱河泥就成了农村一项既可积肥,又可清洁河道的重要农活。四十多岁从农村出来的人,都见过罱河泥,岁数再大一点的甚至还亲历过罱河泥。这是一项又累又脏的重体力活,又是一项每家每户都要参与的活。公社化年代,生产队统一分派农活,人们集中上工、下工,谁不想干点轻巧活、干净活呢。但河泥是不可不罱的,一年四季,特别是田里农事稍闲的冬季,罱河泥就成了主要的劳作。
罱河泥要两人配合,一人用罱捞泥,一人用篙撑船。捞泥者体力消耗大,一般都是大劳力的成年男人,撑船者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或老人,体力消耗相对要轻一点。每到罱泥的时候,队长就根据各家劳力状况,搭配人员轮流罱泥。劳力多的人家,就独户上船,有老子与儿子一起罱的,也有男人与女人一起罱的。劳力少的人家就两家合并,各出一人,就有这家的男人与那家的男人一起罱的,也有这家的男人与那家的女人一起罱的。一般一次安排、组合好后,就相对稳定,一连几月,甚至几年,只要到了罱泥的时候,配好的搭档大多不再有什么变化。
罱河泥的用具除了船之外,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副好罱。罱用竹片、竹篙和很密的麻网或塑料网制成。先在两根平行的长约1米、坚硬而有韧性的竹片上张一个网,再用两根下端交叉着的竹篙与竹片垂直相连,夹动竹篙,罱如蚌壳开合。罱泥时,人立船边,双手握住竹篙,张开网口,将罱探到河底,然后使劲夹紧竹篙,河泥就会被夹进网里,再借助水的浮力,将罱网提上船舱,松开罱夹,“哗啦”一声,那乌黑的河泥就滑进船舱。如此不停重复,河底的烂泥就会被源源不断地捞上来,原本空荡荡的船舱就会渐渐地满起来。清代诗人钱载的《罱泥》诗很形象地写出了罱泥的过程:“两竹手分握,力与河底争。……罱如蚬壳闭,张吐船随盈。”诗人的笔下,罱泥是这样地充满诗意。可对于农民,特别是那些缺少劳力的家庭来说,罱泥是他们沉重的负担。
每当到了哪家罱泥的时候,那家人必早早地起来,煮早饭时,都会在粥锅里多放几个山芋,或捺几个面疙瘩,让罱泥的人吃饱肚子不易饿。条件好一些的人家,还会做上几块饼,带到船上,待肚子饿时吃接嗓。一般情况下,两个大劳力轮换罱,一天能罱三四船河泥,如是一个大劳力同一个妇女或老人罱,一天最多只能罱两船。船罱满后,还要用豁锨(一种木制甩泥工具)将泥豁到岸边的泥塘里。泥塘是事先挖好的,专门用来沤制河泥肥料的。船靠岸带好后,两人各拿一把豁锨站在船舱两边舀起船中淤泥,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由低处向高处豁去。一船泥豁下来,不要说早上吃的是粥和山芋、面疙瘩,就是吃的是铁,也会消耗殆尽,再有力气、再有忍劲的人也会腰酸臂痛、筋疲力尽,甚至会瘫如一堆稀泥了。连续几天泥罱下来,河风吹、太阳晒、水汽蒸,人会又黑又瘦,脱去一层皮。
生产队跟罱泥人是按船记工分的,一般一船泥15至20工分。罱的船数多,工分就多。为防止有人投机取巧,船罱不满,或水多泥少,甚至多报船数,队里就专门安排了一个人看船。每当船靠岸边准备豁泥时,就喊这个人来验看一下,合标准的他就发一根筹码给你作为记工分的依据。看船人是个残疾人,少一只膀子,是抗美援朝时丢掉的,回乡后,就基本不干什么农活,但仍拿着与大劳力一样的高工分。队长因材施用,让他看船。开始他很顶真,每一船都要亲自上船用豁锨试一下泥水的多少,看看是不是满船。人们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跟他计较,照样递烟给他抽。有一次,罱泥的也是个邪头,不买他的账,故意未罱满就喊他来验看。他来一看就跟罱泥人较量起来,说只能算半船。罱泥人说,你到船上来看看,我这泥厚,加点水不就满了?他就上船,刚走到跳板上,忽然船一颠,跳板滑到河里,他歪扭着身子,舞动着一只胳膊,一头栽进船舱的泥水里,弄得满头满身污泥,嘴里呛了几口泥水。从此看船时,再也不敢上船,只是远远地看个大概就完事了。久而久之,他看船更马虎了,有时甚至根本就不来看。有一回队长到河边来,看到一条罱泥船上的人正在往塘里豁泥,豁上来的几乎全是水,没有什么泥。队长起了疑心,到船上来查看,发现一船泥有半船水。队长就找看船人,喊了半天才将他喊到,气得骂了句:“叫你看船,你负的什么×责任!”此后,“独膀儿看船,负×的责任”的歇后语就在全大队流传了开来。
罱泥虽苦,也有乐趣。罱累了,停篙坐在船头上休息,喝上一碗茶,吸上一袋烟,说上几句笑话,此一乐也;罱网里扒上来河蚌、鱼虾,拣起来放在船头小舱里,带回家打打牙祭,喝点小酒,此二乐也;至于一男一女同船罱泥,罱出点什么故事,更是苦中之大乐也。这样的事,在老家也发生过,在乡村里也是不奇怪的。罱泥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苦中他们也要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