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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子岗

2015-11-06赵柳芳

雨花 2015年11期
关键词:黑脸哨所新兵

■赵柳芳

1985年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季,当我们这群叽叽喳喳、身上满溢着樟脑味的新兵们,随大个子接兵队长钻进大篷车向营地开拔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不知是谁哼起了《我是一个兵》,于是,所有的人都跟着吼了起来,仿佛要把车篷掀掉似的。男子汉么,出去闯荡闯荡,不甘鸟雀般居家守业,这成了我们每一个新兵的奢望。

就在我聚精会神地构思着一幅幅七彩警营的风景时,滚滚车轮穿过一座又一座城市。一天后的那个黑漆漆的夜,车戛然停在了一个地图上寻不着的地方。一阵冷漠的山风吹来,我们这些“新兵蛋”们整个儿都傻了,一个个如木桩般戳在那里。

我把头深深埋在没有解开的背包下面,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猛然爬上我的心头。

真不该当兵。当月亮钻进厚厚的云层的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有一种情感叫潸然泪下。

“也许每一个战士都必须先过眼泪关吧!”这是我当兵以后写的日记里的第一句话。

我当的是武警看守兵。当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们这群新兵蛋子终于看清了那离营房不远的监狱。监狱占地很大,从大门这边到底头的那个哨楼,少说得走三十分钟。高高的监墙上布满了电网,一阵清风吹来,电网便发出呜呜的声响,老兵说那就叫“警钟长鸣”。大墙外围是人工构筑的一人多深的壕沟,几只不知从哪个沙丘蹦出来寻食的黄羊,在壕沟里跳来跳去,给这荒凉的世界增添了些许生机的同时,也给了我们这些初到的新兵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我第一次上哨,是由一个黑脸班长领着的,在那鸽笼般的哨所里,黑脸班长煞有介事地讲起了监号里三三两两游动着的“光头”们的“故事”,听得我心惊肉跳。

黑脸班长说,你别看这些“光头”见了你点头哈腰的,其实他们一个个忒毒。关在监号里时间久了,少不了会得“寂寞症”:有的整夜在囚室里放声傻笑;有的会疯子般突然将头朝墙上撞,血流满面;有的会从通气窗爬出来干掉哨兵逃之夭夭。

而在此后不久的一天,我还真领教了一犯人的无端“挑衅”。

那是我这个当了三个月的新兵第一次单独上大门哨时,一个刚刚吃了早饭蹲在墙角晒太阳的犯人,被吆喝起来出监劳动。出大门时,这个犯人见我是个新兵,便滴溜着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阴阳怪气地叫道:“报告——班长犯人,我要出监。”

啥?我班长犯人?我的火“腾”地就上来了,待他快要跨出监门的一瞬间,我将握在手中的缆线死劲一拽,“咣”的一声,铁门就撞上了他的额头。“妈也——”他尖叫一声,就抱住头蹲在了地上。

“不准打犯人”、“不准打犯人”,七八个光头迅速聚拢过来朝着我起哄,有的还吹起了口哨。我一时不知所措,脸涨得如“关公”。幸亏来了一位管教,才解了围。下哨后,我将这事告诉了黑脸班长,本想捞个表扬什么的。不料,班长唬着脸说这违反了“劳改条例”,便将这事汇报到队部,我被责令在班务会上作深刻检查。检查就检查,反正出了这口恶气,我想。

也许是福祸相倚吧,在后来的一次执勤中,我受到了中队的嘉奖。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雨夜,我正在二号哨所执勤。忽然有个黑影从高墙窜过,接着是“扑嗵”一声。“犯人越狱!”这一信号飞快地闪进了我的大脑,我果断地揿响了警铃。

铃声就是命令,正在就寝的战士们飞速整装,似离弦之箭,直扑目标。整个监房被团团围住了。手电在扫射,包围圈在缩小。这时,一个战士发现粪池里有动静,大家冲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捣蛋的大野猫。虽然这是一场虚惊,但中队决定给我嘉奖。

这哨站着站着就没有意思了,时间一长,哨楼背面那青龙山上绿色风景显得越来越平淡无味起来,再看就老打瞌睡。

一分钟看三次表,要不,就在哨所脏兮兮的墙上画无聊的图画。终于熬到下哨了,又没处去玩,卸下子弹袋呆不拉叽地立在那里想心事。或者写信,一写一沓,“新兵信多,老兵病多”,就是这个理。偶尔有当地农家女子钻进营房打猪草,就缠着人家说话。我们无一丁点儿恶意,只图个心里新鲜和嘴上舒服。

为了唤醒这寂寞千年的沙子岗,指导员带领我们营造环境。在冰融雪消的春天里,我们手抬肩扛,在营区垒起了花池,栽上了树墙,修建了假山。这下“沙子岗”变成了春花簇拥、夏绿成荫、秋果飘香、冬青傲雪的大花园。

我们不仅美化环境,还开荒种菜,饲养家禽,积累资金成立了“沙子岗小乐队”。一到团的活动日,我们便背着水壶,带着笛子、口琴、吉他,翻越山头,在山坳里拉歌。青山、蓝天成了我们的台幕,我们大声唱道——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像太阳——”

当第二年又一茬新兵来了的时候,我们这群“蛋子”们摇身一变,晋升为老兵。按照惯例,一部分老兵必须离开队部去一个单独哨所锻炼。听老兵们讲,那儿比队部可自由多了。我自然争了这份“美差”。可当我们几个老兵翻越两座山头来到新哨所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站在哨所远眺,进入视线的全是山峦和峻岭。

然而,使我惊奇的是,在哨所东侧,有一片芦苇荡。初春时分,盘根错节的苇根爆出嫩嫩的尖儿,扶摇直上,远远望去,连成一片的芦苇经风一吹,便成了波澜壮阔的绿色海洋。而哨所,就像停泊在这绿色的港湾里待发的小舟。

在这只有十个兵的哨所里,我又生活了两年,与芦苇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每到夏季,战士们开进芦苇荡,进行野外生存、泅渡捕歼战术训练。战友们病了,卫生员就挖来芦根,煎汤熬药。到了端午节,大家又兴奋地采来苇叶裹粽子,那味道格外清香可口。

呵,小小芦苇,你不择环境深深地扎根、发芽;你不畏肆虐的飓风,蓬勃向上,宁折不弯。我们这里的武警战士,不正是这一株株朴实无华的芦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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