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河旧事(三题)
2015-11-06相裕亭
■相裕亭
盐河旧事(三题)
■相裕亭
螺 戏
听螺,海边孩子们听涛的一种游戏。方法挺简单,拣一只大一点的海螺壳儿,轻轻地罩在耳边,立刻就能听到螺壳里面传出“嗡沙沙”的声音,如同大海的涛声一样,扣得越紧,“涛声”越大,怪有趣!
民国十几年,盐区驻军张大头,官称张团长家的四姑娘,偏爱把玩那种孩童的把戏。
四姑娘本该是张大头的四姨太。可那个洋学生模样的小闺女,初到张大头家时,说是让她养猫、遛狗、伺弄院子里的花草。谁知,没过几天,张大头却让她陪夜。四姑娘这才知道受人骗了!
那晚,张大头支走了他身边几房花朵一样娇艳的姨太们,留下四姑娘一个人陪他观灯、喝茶,猛然间,张大头扯过四姑娘细白的手,让她上床寻乐儿。
四姑娘顿时吓傻了,再看张大头那副宽衣解带的架势,四姑娘知道事情不好了!她“扑通”一下,给张大头跪下,苦苦地哀求张大头,说:“张团长张大人,你饶了我吧,我还是个姑娘家。”
张大头笑着说:“我知道你是个姑娘家,否则,我还不要哩!”说话间,张大头上来就去扯四姑娘的衣衫。
四姑娘一看,在劫难逃。可她,压根儿不情愿!慌乱中,四姑娘忽而抓过茶几上一把水果刀,直抵自己的心窝窝,两眼窝着泪花,说:“张大人,你要是硬逼我,我这就死给你看!”
张大头没料到,眼前这个看似温情似水的小女子竟然变得如此刚烈,顿时愣怔住了!张大头冷冷地板下脸儿,静静地看着四姑娘,问:“当初,卫兵们领你来,是怎么跟你讲的?”
四姑娘跪在张大头脚下,声泪俱下地说:“卫兵们叫我来时,只说张团长张大人身边需要个抱猫、遛狗、挠痒痒的小丫头。没说,还要让我陪床。”
张大头轻叹一声,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噢!——,是这么回事。”略顿,张大头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事儿,都怪卫兵们没有把话跟你说清楚。”说话间,张大头忽而变了个人似的搀起四姑娘,说:“起来吧,让你受惊了!”之后,张大头告诉四姑娘,本来,我是想收你为四姨太的,现在看来,你没有那个意思,那就罢啦,以后,你就按卫兵们说的那样,留在我身边,帮我抱猫、遛狗、挠挠痒痒吧!
四姑娘躲过一劫。
但,通过这件事情,四姑娘看出张团长、张大头是个好人。他手中虽然握着不可一世的枪把子,可他,也有善解人意的一面。尤其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张大头再没有对四姑娘产生过什么越轨的念头,反而对四姑娘爱怜有加,家里人吃什么,也让四姑娘跟着吃什么;姨太们穿绫罗绸缎,也给四姑娘穿得花枝招展。在张大头看来,四姑娘守身如玉,很值得他敬重!
当时,张大头是驻扎盐区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家里戒备森严,院内院外,处处都有卫兵把守。四姑娘深居在张大头家的深宅大院里。白天,张大头忙于公务,四姑娘就伺候在太太们身边,陪太太们下棋打牌,有时,也在院子里捉蜻蜓、扑蚂蚱玩。四时八节的新鲜瓜果下来了,听到小商贩们在高墙外叫喊,四姑娘也陪姨太们到院门口去张望。但,那样的时候,卫兵们就紧张了,几乎不让她们迈出张团长的官邸。夜晚,张大头由姨太们轮流陪着过夜。四姑娘则睡在脚门边的耳房里。张大头那边有事,尤其是姨太们有事,隔窗子喊一声,四姑娘披上衣服,就过来了。
所以,一般情况下,张大头那边没有入睡,四姑娘这边不能关灯。张大头那边随时都会喊她。
这样以来,可难为四姑娘了。张大头与他的姨太们夜夜欢歌,且,缠绵无度。四姑娘如何能听得下去呢!
那时间,张大头也不过四十几岁,顿顿吃酒席,精力极其旺盛,再加上他那几房风情万种的姨太们,整天山珍海味地滋润着,一旦滚到床上,个个骚劲十足。她们轮番来陪张大头过夜,挨到哪一房姨太过来,如同饥饿了数日的豺狼虎豹终于见到肉食一般,上来就想把张大头给生撕了、整吞掉!而此刻,睡在耳房里的四姑娘,对张大头那边的每一声床响,每一声男欢女爱的“浪声”,她都听得真真切切。好多时候,四姑娘扯起被子,闷上头,都无济于事!隔壁床上,翻江倒海,潮起潮涌,让她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大姑娘家如何能不心乱?
无奈之下,四姑娘找来两个大海螺壳。入夜,每当张大头那边浪声四起时,她就把那两个海螺壳儿,紧贴在自己的耳边听“涛”响。原认为这样,可以阻挡住隔壁的欢爱之声。孰知,听过几回床笫之欢的四姑娘,对那种声音产生了妙不可言的诱惑感!
所以,接下来的事儿,并非张大头欲行不轨,而是四姑娘主动在张大头面前献媚。好多个夜晚,四姑娘的耳房门都是敞开的。有几次,张大头夜里起来小解,四姑娘还故意在耳房里弄出异样的声响。对此,张大头早就看出四姑娘的心思,可他,偏不搭理她。相反,当张大头察觉到四姑娘在用海螺壳阻挡他隔壁的声音时,他还帮助四姑娘去找海螺壳儿。
一天半夜,张大头酒后归来。四姑娘起床给他开门时,故意穿得很透,想引诱张大头到她耳房里去。没想到,张大头顺手递给她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大海螺,让她到耳房里堵耳朵去。
四姑娘当时就愣了!她木呆呆地看着张大头甩袖而去,忽而,欲火中烧,“叭”的一声脆响,将那个海螺壳儿摔个粉碎。
张大头闻而不问,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径直回到卧室后,愈发奏响他与太太的床笫欢歌。
次日清晨,张大头依旧像往常那样,喊四姑娘过来帮他寻找内裤,这才发现,昨夜,四姑娘握一块锋利的螺壳片儿,割腕而死。
鬼 子
盐区最早的广告,是日本鬼子来做的。
日本鬼子占领盐区以后,首先收缴了盐区唯一一家大药房——天城大药房。并强迫大药房的掌柜吴三才及伙计们将药店迁至他们“据点”内,严格控制盐区人用药。但,日本人对盐区的少年儿童网开一面,允许天城大药房销售一种专治婴儿哮喘的药物——仁丹。
仁丹,中国民间传说能治百病。日本人便以此大做文章!满大街地涂抹粉刷“仁丹”的小广告,极热情地表现出他们大日本帝国想为中国良民做好救死扶伤的良好态度。
日本人所涂刷的那种“仁丹”小广告特别简单。他们先用白色涂料或蓝色涂料往墙上涂一块一人多高、两丈来宽的底色,然后,在白底色上写上蓝色的“仁丹”,或是在蓝底色上写上白色的“仁丹”,就算完事了,尤其是在十字路口、三叉路口,以及行人比较密集的地方涂抹得格外醒目。
日本人似乎把他们所经营的“仁丹”药物,当作对中国老百姓的慈善之举,想以此来取信于民。
但,盐区的老百姓并不买账。
盐区人总觉得日本人的做法暗藏杀机!怀疑他们所出售的“仁丹”药物里面,掺进了某种能治残中国人的毒药,几乎没有人敢去购买他们的“仁丹”。
但,病情危急时,盐区人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买了他们的“仁丹”,给病入膏肓的婴儿服用以后,还真的治好了孩子的病。由此,盐区人对日本人产生了几分信赖之感。
这期间,颇懂医道的天城大药房掌柜吴三才反而纳闷起日本人的做派:小鬼子们为什么只让天城药店公开出售“仁丹”药物?而那种“仁丹”药,说到底,只起个清热解毒的作用,尤其是襁褓中的婴儿生了口疮、长了眼屎,做娘的把那蚕虫屎一样大小的“仁丹”药粒儿,捂几粒粘在奶头上,让婴儿趁吃奶时裹下去是最有效的。可日本兵怎么就盯上那种颇不起眼的药物呢?
大掌柜吴三才思来想去,感觉日本人用心险恶!他们表面上打出“仁丹”的招牌,好像是要为盐区的老百姓治病。而真实的意图,却是牢牢地控制着中国人的手脚。你想想,前线官兵断了胳膊、伤了腿,仅凭几粒“仁丹”,岂能医治好吗?显然不能。要想买别的药物,那要通过日本人同意才行。 所以说,日本人一攻进盐区,首先控制了盐区独一无二的天城大药房,并限制了天城大药房掌柜和店小二的自由。
为此,天城药房的大掌柜吴三才及大药房的伙计们,每天提心吊胆、谨小慎微地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做事,凡事要向日本人汇报,不敢越雷池半步。若有不慎,随时都有可能被抹去脑袋。期间,还要遭受国人的冷眼和唾弃!
大掌柜吴三才不想带着伙计们做汉奸,更不想让国人骂他们是一帮卖国贼!他们表面上屈服于日本人,可骨子里时刻都在想,怎样才能干出一番让日本人遭殃、让盐区人信赖他们的大事来。
这一天,大药房里有个喜爱逗鸟、玩雀的小伙计,无意中发现落进据点内的一群鸟儿,大半天都无人惊飞起来,那个小伙计把这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透露给大掌柜吴三才,吴三才脸色一沉,当场没有说啥。可他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认定日本人的“据点”里没有几个鬼子了。
日本兵轰轰烈烈地占领盐区之后,很快转移主战场,只留下小股的鬼子兵把守盐区。但,他们担心盐区人摸清他们的底细后起来反抗,便与盐区人玩起障眼法,以“换防”的形式,不断地更换“据点”内的鬼子兵,让盐区人不知道他们“据点”内有多少人。可大掌柜吴三才看穿了那帮鬼子兵所耍弄的鬼把戏!那帮小鬼子们,每天大张声势地外出巡逻,而且瞬息万变!一会儿扛着长枪,列队出来招摇过市;一会儿又换上了摩托队“呜呜呜”地满街乱窜;再过一阵子,开辆大卡车又出来了。可换来换去,就是那么几个留守的鬼子兵。这就是说,“据点”里换防来的鬼子兵没有几个。但他们装神弄鬼,虚张声势,以此来威慑盐区人!
大掌柜吴三才掌握了小鬼子们用意后,悄悄地把这个秘密传递出去,想通过盐区的地下抗日组织,端掉日本人设在盐区的“据点”。
可好,这天傍晚,机会来了!一批新换防来的鬼子兵刚刚跳下卡车,便大摇大摆、耀武扬威地上街巡逻,可此时“据点”里是空的。大掌柜吴三才与盐区的抗日军民里应外合,抄起家伙,首先端掉了他们“据点”的老窝。接下来,与外出巡逻的鬼子兵们展开巷战,原认为那帮新换防来的鬼子兵不熟悉盐区地型,将其堵进死胡同后,一网打尽!
岂料,小鬼子们相当狡猾,他们左躲右闪了一番,很快逃离盐区,并连夜调来县城的鬼子兵,对盐区无辜的渔民大开杀戒。
对此,大掌柜吴三才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帮新换防来的鬼子兵,为何如此熟悉盐区的地形,撤退得如此神速!
不久,日本人战败投降。
大掌柜吴三才再次看到盐区满大街日本人留下的“仁丹”小广告时,联想到那次巷战,忽而一拍大腿,惊呼一声,说:
“鬼子,真是鬼子呀!”
原来,那些“仁丹”小广告,看似是日本人的慈善之举。实则是日本人进城以后的导向牌——蓝底白字的小广告,表明前方畅通无阻;白底蓝字的,说明前方是个死胡同。
拥 有
康家是盐区的大户,鼎盛时期,有着“驴驮钥匙马驮锁”之说。可见,当初,康家的庭院有多大,开门的钥匙、锁头,都要用驴马来驮,了得!
康家戏匣,就是那个时期的产物。
至今,盐河两岸,上了岁数的老人们,提起当年康家戏匣,还禁不住连连啧舌:那玩意,奇了!月明星稀的静夜里,那小小戏匣里传出的唱腔,顺着流淌的盐河水,能传出十几里外去。
现在想来,那就是一台东洋人玩的留声机。不过,在那个连电灯尚不知何物的年代里,康家老爷子能整来那么个手摇式的戏匣,不亚于当今哪位款爷购来一架私人直升飞机。为此,康家老爷子,爱如珍宝,专门请来苏州匠人,做了一个颜色与之匹配的黄花梨木的戏匣子。
庚子事变时,康家老爷子死于战乱。饱受炮火洗礼的康家大院,落到大少爷康少千的手上时,他算是悟出了人生的真谛,一改老爷子创业、守业,严谨持家的做派,玩起了坐享其成的招数——卖家产。
康家的家产有多大?多厚?无人估得清、说得透!只见康家大少爷一件一件掂当着卖,先珠宝,后字画。后期,康大少爷染上了鸦片。且,一发不可收!家中的瓷缸石佛,硬木家具也往外搬。等到康大少爷把老爷子传给他的那台留声机也搬进盐河码头的容古斋时,容古斋的老板就猜到康家的家底子,大概是到了水干拿鱼的时候了。
果然,没过两年,康家大院被人抵了债。不过,那时间,康家大少爷已经死了,临到康家第三代长孙康小米来拾当残局,他领着一家老小搬出祖宅,稀松可怜地跑到盐河口盐工们“滚地笼”的地段儿租房子住。可想而知,康家到了什么地步。
好在,这人世间的事,如同飞蛾、昆虫一般——飞一辈儿,再爬一辈儿。康家老爷子,用尽毕生精力,把康家的产业推向辉煌,轮到康家大少爷持家时,他便换了一种逍遥自在的活法,将康家的老底子翻弄个底朝天。赶到康家落草为民了,康家的长孙康小米当家理财时,他做梦都想让康家东山再起。
然而,时局不由人。轮到康小米励精图治、追寻豪门的时候,此地已经“解放”了。所幸的是,那时间,康家没了庄园、没了盐田,无需人民政府将他们康家扫地出门,他们康家先行一步,跨入贫民行列,反倒落了个无财一身轻。但,康家的祖宅还在,康家的诸多珠宝、古玩字画,还在世间广为流传。只可惜,康家的后人已无力追回了。
七十年代初,年近花甲的康小米,听说省城拍卖行,要拍卖他们康家那件红极一时的戏匣子,康小米动员康家老少几代人,有钱捐钱,有物捐物,他想去赎回那件标志着他们康家辉煌的玩意儿。
没料到,此时那戏匣的身价,已不在是那台留声机。而是装留声机的那个黄花梨木做的戏匣子。玩古懂的人都知道,上等的黄花梨木有着寸木寸金之说。而康家老爷子做那个戏匣子时,正是康家如日中天的时候,所选用的木料,自然都是上乘的黄花梨木。
拍卖会上,那个头戴博士帽的拍卖师,双手捧出那个看似骨制一般的康家戏匣子时,全场顿时一片哗然!
拍卖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那个戏匣子的来历,随之,单臂一伸,报出了起拍价——两千块钱人民币。
这在那个吃饭、穿衣还很困难的年代,已经是天价了。而对于早已“贫民化”的康小米来说,更是无缘与之叫板了!当天,他只带来八百块钱。就那,还是全家人捏瘪了口袋凑起来的。
在康小米看来,当时,收音机已经普及了,那台老式的留声机,或许值不了几个钱了。但他没有料到,拍卖师报出起拍价之后,“要价”却一路攀升,从两千二百块,到两千四、两千八……眼看就要往三千块钱上攀升时,康小米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里,突然大喊一声:“三千!”
康小米的那一声呼喊,是放开喉咙、用足了力气,大声喊出来的,刹那间,震撼了整个拍卖现场。但,无济于事。他要的那个“三千”,只停留了短短的几秒钟,很快,就被后面的三千二、四千所淹没了。
尽管如此,康小米还是暗自欣慰。
在康小米看来,他们康家戏匣子,在他康小米这一代,总算是又回来了。虽说,只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