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包

■刘剑波

腰包

■刘剑波

傍晚的时候，天气闷热到了极点，一些黑色的云团悄悄聚拢过来，迅速在天空集结，它们就笼罩在郭国祥头顶上，并随着黄包车的疾行而向前移动。看上去，郭国祥头顶上抱成团的云团就像一只庞大的黑风筝。现在，这只庞大的黑风筝就牵在郭国祥手上。这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人们都叫它335线。335线是一条省道，它是东西向的。朝东通往小城，往西则伸向苏北腹地。它是一根很粗大的树干，在这根树干上分布着很多树杈，每根树杈上又有很多枝丫。表兄的鱼塘就处在某个枝丫顶头的位置。就在半小时前，郭国祥蹬着黄包车离开了那个枝丫，来到与那根枝丫相连的树杈，然后他又离开了那根树杈，来到了树干。

现在，这个叫郭国祥的人蹬着他的黄包车，行驶在335线的人行道上。每蹬上几脚，郭国祥就要摸一摸系在腰上的腰包。他的手指通过黄色的帆布，触摸在那捆钞票上。如果是单张钞票，你摸上去是柔软的，但是很多钞票捆在一起，它就变得坚硬了。所以郭国祥触摸的是一个坚硬的东西。那是郭国祥向表兄借来的1万元钱，他终于凑齐了3万元，有了这3万元，他的儿子郭子就可以转到S中学去念书了。S中学是一所著名的中学，如果你能在S中学读书，那么你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一所很不错的大学里了。所以，郭国祥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他觉得他的腰包里装的不是1万块钱，而是S中学。整整一座S中学都装在他的腰包里了。这个想法让郭国祥的神态变得很庄严。他不再像往日那样趴在龙头上蹬车，而是抬头挺胸，中规中矩地骑着。而当他再次去抚摸系在腰上的腰包时，他觉得他抚摸的已经不再是钞票了，而是在抚摸那所著名的S中学。

这种感觉非常新奇，接下来，当郭国祥再次去触摸腰包时，他就变得小心翼翼了。对黄包车夫郭国祥来说，S中学是神秘的。这所著名的中学，它的大门几乎一直都是被电动门封住的。有时候，电动门会拉开了一条口子，但那条口子却被穿制服的保安把守着。除了本校师生员工，没有谁能进得去。郭国祥蹬着黄包车经常从S中学的门口经过，但他从未有机会进去看一眼。现在好了，现在这所神秘的中学就呆在他的腰包里，它已经一点都不神秘了。随着他的每一次抚摸，这个著名中学的一切在他眼前展现出来了。

一路上，黄包车夫郭国祥到底抚摸多少次腰包了呢？谁也不知道。只有他本人知道。也许他也不知道了。但是他能记得每次抚摸腰包时，会抚摸到了什么。这是主体楼，第一次抚摸时，他对自己这样说。主体楼就是迎着校门的那座楼，它是整个学校最高最大的一座楼。在这个主体楼里，除了有教室，还有学校的各个部门，各个年级的办公室。准确地说，它是一座综合楼。他每次从校门口经过，最先看到的就是这座楼。这座楼的造型很别致，在它楼顶的两侧，分别雕塑着两个巨大的翅膀，这两个巨大的翅膀很夸张地朝两边张开着。如果从空中俯瞰，这座楼也不是综合楼，它其实是一只大鸟，一只类似鲲鹏那样的大鸟。这只大鸟正展开翅膀在空中飞翔。或者说，它飞累了，正降落在地上，它张开的翅膀还没收回去。所以，黄包车夫郭国祥第二次抚摸他的腰包时，他觉得他抚摸到了那两个张开的翅膀。他觉得那两个翅膀还在颤动呢，摸上去暖暖的。

当郭国祥第三次抚摸腰包时，他觉得他抚摸到了一座很漂亮的教学楼。S中学有好几幢这样的教学楼，它们均匀地排列在综合楼的两侧。郭国祥抚摸的教学楼只是其中的一幢，但是郭国祥抚摸的这座教学楼，是郭子的班级所在的教学楼。也就是说，在这个教学楼的某个楼层，有郭子的教室。这种感觉让郭国祥很激动。有一阵子，这个叫郭国祥的黄包车夫不敢再抚摸他的腰包了，一种叫敬畏的东西在他心里蔓延。他将抚摸腰包的左手紧紧捏住了车把，更用力地蹬着黄包车。他把他的黄包车蹬得风驰电掣。

这时，天空变得越来越暗，风骤然刮起，马路两侧的树木响起树叶被吹动时发出的激越哗哗声，雨的腥味开始在四周弥漫。然而，郭国祥全然无觉。郭国祥的心思全在他腰间的腰包上了。他的左手忍不住再一次脱离了车把，摸向腰间的腰包。这一次，他相信他摸到了郭子的教室。然后，他的手长久地停留在腰包上。那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教室的天花板上嵌着几排日光灯，即使在白天，那些日光灯也亮着。有几只洁白的吊扇垂挂在天花板下方，在整个夏天，这些吊扇会不停地转动，把凉爽的风送向教室的每个角落。所有学生的头发都被风吹得飘动起来了，这其中当然也有郭子。郭子的头发比较长，当郭子的头发飘动起来时，会遮住他望着黑板的眼睛。郭国祥想，我一定要让郭子把头发剪短了，这样就不会遮住他眼睛了。接着，郭国祥看到一台很气派的立式空调。这台很气派的立式空调伫立在讲台边上的墙角里。安装了吊扇这还不够，又配了空调，而且还是立式的，这种事情也只有发生在S中学了。除了S中学，还有哪个学校这样牛呢？

当郭国祥再次抚摸腰包时，他感到他是在抚摸郭子，这让郭国祥心里一下子变得非常柔软。他看到郭子在一个很厚的本子上写字，那些字都是英语字母，所以他一个都看不懂。郭子写一阵，就停下来，两只手托着下巴听老师讲课。然后，又拿起笔来在本子上写起来。儿子。郭国祥听到自己在心里叫了一声。他不想打扰儿子上课，所以，他的手迅速离开了腰包。

这时，下起雨来了。开始的雨很稀薄，但是雨点有铜钱那么大，铜钱大的雨点打在地上，制造出很大的动静，就像连枷敲击晒场上的黄豆发出来的那种响声。地面上的一切霎时陷入了这种响声之中。这么大的雨点打在一个人的身体上，是有痛感的，但完全沉浸在奇妙想象中的郭国祥毫无知觉，他甚至不知道开始下雨了。接着，雨点很快就变小了，同时也变得绵密起来。绵密的雨在空中织起一道道帐帘。这些帐帘挨得太紧了，你掀开一个帐幔时，另一个帐幔又飘然而至，所以，你就在不停地掀开帐幔。所有在马路上行驶的汽车，都打开了车灯。车灯不断照在一辆顶风冒雨行驶的黄包车上，那些司机看到，雨水在打着赤膊的黄包车夫背脊上恣意横流，那些雨水在灯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泽。黄包车夫的身体很厉害地弓着，脑袋都快埋在龙头上了。这个黄包车夫在大雨中奋力踩着踏脚，驱动黄包车不停地穿越一道道雨帘。

郭国祥采用的这个骑车姿势，有效地阻挡了雨水对腰包的侵袭。尽管大雨如注，但他系在腰上的腰包却安然无恙。现在，郭国祥还在一遍遍地触摸着他的腰包。他分别触摸到了S中学的实验楼、图书馆、体育馆、游泳池、礼堂、餐厅、塑胶操场、医务室、学生公寓。他还触摸到了一间教师办公室。他看到坐在办公室里的老师，个个穿戴整洁，彬彬有礼，知识渊博，满腹经纶，举止温文尔雅，说话和蔼可亲。这些老师多像老师啊。这些老师多可爱啊。这些老师看上去不仅可爱，还很高贵。你好像只有从这些老师身上才能理解“高贵”这个词的具体含义。这些高贵的老师，别的中学是不会有的，包括Q中学，只有S中学才会有。能让这些高贵的老师来教你，你是多么幸运啊。而你只有在S中学读书，才会有机会让这些老师来教你。当郭国祥再次将手伸向腰包里，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即他想挨个触摸一下那些老师，哪怕是碰一碰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但随即他就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这些高贵的老师，岂是他这样的黄包车夫能够触摸的呢？别说去触摸了，就是想一想，也是对这些老师的不敬和亵渎。郭国祥的脸瞬间就因为羞愧而红了。他羞红的脸被冰凉的雨水打得滚烫。

当郭国祥再次触摸腰包时，他抚摸到了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这块巨大的花岗岩石矗立在综合楼前面的草坪上，它非常醒目，每个进入学校的人都会看到它。接着，郭国祥抚摸到了镌刻在上面的很多文字。每个文字都棱角分明，笔划的拐弯抹角处非常锋利，显然，那些文字都是用一把尖利的石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它们一经被刻出来，就和这块花岗岩石一起留存在这个世上了。那些字其实都是学生的名字，如果你高考时考了一个非常高的分数，或者你被一所著名的大学录取，那么，你的名字就会被镌刻在这块巨大的花岗岩石上。

弄明白这一点，郭国祥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了。像是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他的手迅速从腰包转移到车把上。这只触摸腰包的手很用力地握住车把，因为它赋予了车把很大的力量，车把扭动了起来。此刻，这个叫做郭国祥的黄包车夫很清楚，他系在腰间的腰包里，装的不是一捆钞票，也不是一座S中学，而是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在这块巨大的花岗岩石上刻着很多名字。那些名字不再是代表一个人，而是代表着一所所光彩夺目的大学，所以，在这个下着大雨的傍晚，那些骄傲的名字放射出奇异的光芒。

现在，郭国祥远远躲开了他的腰包，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蹬三轮车上了。他开始想念郭子。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郭子。他想尽快见到郭子。在见到一个叫郭子的孩子之前，他将不再触摸他的腰包了。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坚持多久，事实上，连1分钟都不到，然后，他的手又伸向了他的黄帆布腰包。他心中的意图越来越明确，他现在明白自己想要干什么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郭国祥的手指一直停留在腰包上。他的心情像猜一个十分重要的谜语那样既紧张又兴奋。他抚摸得很慢。每抚摸一个名字，都要在那个名字上稍作逗留。他没想到这块花岗岩石上刻着那么多的名字。如果将这块花岗岩石倒悬在头顶上，它就是一个璀璨的星空了。郭国祥觉得自己不是布满雨水的天空下行走，而是在璀璨的星空下行走。这种感觉十分美好。他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情况真的是这样，所以这个叫做郭国祥的黄包车夫不断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其实是黑漆漆的，像涂了一层厚厚的墨，但雨势开始出现衰败的迹象，就是说，当郭国祥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原先打向他的雨点不再是密集的了，而是变得稀疏了，并且，那些从天上打下来的雨点不再是连珠般的一个接着一个，而是在第一个雨点与第二个雨点之间出现了间隔，这种间隔在渐渐拉长。远处天空的某个部分，像是被刀划了一下，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口子，一点亮光正从那条狭长的口子里露出来。总之，天气正在好转，说不定很快就雨止云散，会有月亮像灯笼那样当头挂出来。但这种向好的变化并没有让郭国祥高兴，相反，失望的情绪正在他心里一点点积攒。那些星辰一样熠熠生辉的名字，快要被他摸完了，但是并没有出现他期望的结果。我不会摸到郭子的名字了，这个人很沉重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与此同时，他不再去抚摸剩下的几个名字，他停下来。他踌躇起来了。去抚摸它们，还是果断放弃？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有那么十几分钟，这个黄包车夫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按在腰包上，只是奋力地蹬着车。

他明白，自己战胜不了恐惧，于是他再次将手从腰包转移到车把上。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决绝，仿佛他不会再去碰他的腰包了。他知道那几个名字里没有郭子。郭子的名字是不会刻到那块花岗岩石上的。郭子就是在S中学读一辈子书，他的名字也不会刻到花岗岩石上。这个结论过于偏激，但一个绝望的人总是偏激的。此刻，这个叫做郭国祥的人泄气了，他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那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其实并不是什么璀璨的星空，它就是一块花岗岩石，现在，这块花岗岩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他都快要被压垮了。

郭国祥第一次发现，一个人身体上的某些部分，并不是万众一心的，很多时候它是三心二意，不听你指挥的。郭国祥命令他的手，不要再去碰腰包了。郭国祥知道，再去触摸腰包是很冒险的，有时候人需要一点自我欺骗，残存一点希望比什么都好。但是他的手一点都不听他的。那时，雨歇下来了，天上露出星光，他看到他的手我行我素地脱离了车把，朝腰包伸过去。他再次命令他的手，回到车把上去！这只手停了一下，但很快又朝着刚才的方向运动。回来！他对手说。手很固执地说，我不回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违背他的意志，按在了腰包上。他不明白自己的手怎么会不听他的，就好像这只手是别人的似的。他看到自己的手（不，是别人的手）在抚摸剩下的那几个名字。然而，它并不自信，犹疑而抖索。

现在，剩下最后一个名字没有抚摸了，这时，他看到他的手停了下来。他知道它在犹豫。进退维谷。回到车把上吧，他对它说。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听上去就像是在呻吟。黄包车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的手抚摸了最后一个名字。郭子，是郭子。他听到它的手在说。他的手也一点力气没有了，所以听上去也像是呻吟。

郭国祥觉得心被什么狠狠挠了一下，疼得他流出泪来。他双手捧起腰包，紧紧贴在脸上。星光下，他的身影投射在地上。他喃喃地对地上的影子说，郭子，你是郭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