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婶

马昇嘉

（一）

我家斜对面有一爿馄饨店。店主姓夏，因双眼深度近视，人们戏称她为瞎婶。

瞎婶年过半百，膝下荒凉，丈夫早几年患病离开人世。她在镇上一家毛纺厂当工人。厂子不景气，瞎婶下岗，自主创业，在石板街上开了一爿馄饨店。

瞎婶眼睛不好使，但店堂里、灶台上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不大，置着四只小方桌，倚墙挂着几盆吊兰，整洁、素雅。瞎婶心地善良，为人宽厚，做生意老少和气，特别是我们小孩子上店里吃馄饨，有时少个一毛、两毛钱的，她也从不计较。

瞎婶包裹的泡泡馄饨，茜浦镇上独一无二，皮薄馅糯，大小匀称。铁锅里的水烧开了，瞎婶从案板上掬一捧馄饨放入沸水中，掺入少许凉水，扣上锅盖，稍加焖煮，再掀开盖子，煮熟的馄饨似一个个白色小水泡，在水汽蒸腾的铁锅里上下浮动。瞎婶手握一把小竹笊篱，在铁锅里顺势一捞，轻轻一颠，沥掉汤水，把馄饨放进灶台上青花瓷碗里。碗里是熬好的鸡汤或者肉骨头汤，伴有小虾米、榨菜丝、鸡蛋皮，桌上碟子里备有蒜叶。两只小瓶子分别装着胡椒粉、辣椒酱。顾客依据各自口味，可自主调配。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来，绿的是蒜叶，黄的是蛋皮，白的是虾米，色香味俱全，看着眼馋，胃口大开。去瞎婶店里吃一碗泡泡馄饨，无疑是享受了一次美味口福。

我家跟瞎婶比邻而居，空闲时瞎婶常来我家串门。瞎婶对我说，什么时候想吃馄饨了，只管上店里去。可是，妈妈关照我，不经大人同意，绝不能私自去瞎婶店里吃馄饨。尽管一碗馄饨只需三元钱，而我光顾馄饨店的机会却并不多。爸爸忙于厂里上班，妈妈在家操持家务，用现在的话来说，妈妈该称作全职太太。可是妈妈这个全职太太却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她长年犯有胃病，体衰力乏，并且斗大字不识几个，到哪里去谋工作呢。家里全靠爸爸一个人维持生计，因而一般不会有多余的钱让我去品尝瞎婶的馄饨。

有几次我翕动着鼻子，嗅着馄饨店里飘来的诱人香味，也曾心动过，想把阁楼窗台上胖胖猪储蓄罐里不多的存钱取出来，去瞎婶店里享用一回。可是，转念一想，爸爸辛勤工作，赚钱不容易；妈妈平时节衣缩食，恨不得一钱掰作两钱使用，我最终还是遏制了自己的心动，没有舍得花费。好在有时我清晨早起去学校篮球队训练，妈妈来不及煮早饭，一向抠门的她这时也会大发慈悲，给我三个一元硬币，让我去瞎婶店里吃一碗泡泡馄饨。

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参加学校篮球比赛，放学回到家里，已是饥肠辘辘。距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寻找吃的，一阵折腾，毫无收获，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妈妈看着不忍心，从口袋里摸出三个硬币，让我去吃碗馄饨，垫垫饥。

一碗泡泡馄饨18只，瞎婶端上桌来，我闻着香味，垂涎欲滴，拿起调羹，呼汤呷水贪婪地吃着。碗里剩下不多几只馄饨时，我心里却打起了小九九。

“夏婶，我碗里怎么少……少了一只馄饨？”好似刚刚发现碗里馄饨不足数，我跟瞎婶“倒扳账”。但不知怎的，说到“少”时，一向口齿伶俐的我竟然愣了嘴，脸上烫烫的。

“没事，我给你补上。”瞎婶没有丝毫怀疑，爽快地答应了，“呵呵，看我老眼昏花——”

俗话说，“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可是瞎婶捞馄饨，心里却无数。哈，真是老眼昏花，我心里暗暗得意。后来，我每回去吃馄饨，总要跟瞎婶“倒扳账”。而一经我提出，不管是少了一只还是两只馄饨，瞎婶总是慷慨地满足我的馋欲。

瞎婶煮的馄饨鲜美无比，而我发现，那青花瓷碗里的虾米，却也别有滋味。一只只煮熟晒干的虾米，经过汤水浸泡，白里透红，散发出淡淡的鱼腥香味，吃在嘴里，脆脆的，带点儿韧性，很耐嚼。我敢断定，瞎婶的泡泡馄饨所以深受大家欢迎，其实跟小虾米也有着密切关系。因而，尽管我有时多吃到了一两只馄饨，但我还会得寸进尺，要求瞎婶添加一小勺虾米。

（二）

星期天下午，太阳炎炎地照着，我在家里闲得发慌，一个人走进幽静的木瓜浜，拐上绿意盎然的老园地。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蔬菜地，地里种着青菜、蒜、蚕豆、玉米……那是镇上沿街人家的后院，靠了这一片宅基场地，种上各种时令作物，可以添补日常伙食。

我口袋里揣了一个空瓶子，那是妈妈服用胃痛药的瓶子。我把塑料瓶盖钻了几个小洞眼，准备用来装蝴蝶、蜻蜓、蜜蜂等小昆虫。

初夏的蔬菜地，是昆虫们的欢乐天地。阳光下，蝴蝶围着黑白相间的蚕豆花，忽上忽下，不知疲倦地翩翩起舞；蜻蜓停歇在绿油油的玉米叶上，不时转动着两只绿中间黄的大眼珠子，静静地观察着周围陌生的世界；蜜蜂嗡嗡地歌唱着，扑扇着翅膀，忙碌地穿梭在花草丛中……

我蹑手蹑脚挨近一株玉米秆，玉米秆长得挺拔，高出我脑袋一大截。我看到手掌宽的绿叶上，停立着一只黑黄条纹的老虎蜻蜓。在蜻蜓家族中，老虎蜻蜓个儿最大，长相最威猛，平时难得见到。

我的心在怦怦跳动，手和脚在微微地颤抖，这可是我和伙伴们最想逮的老虎蜻蜓啊！

我弓着腰，慢慢抬起身子，侧着头，注视着老虎蜻蜓。老虎蜻蜓张开四片透明的羽翅，细长的身子像钉在叶子上的铁钉似的纹丝不动。

我屏住呼吸，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慢慢接近老虎蜻蜓。就在手指挨近蜻蜓翅膀时，老虎蜻蜓的大脑袋动了一下。

哦，我被发现了？这是一只老奸巨猾的蜻蜓！我伸出的手僵住了，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再次弯下腰，静静地等待时机。

一阵微风吹来，四周的枝叶悠悠地晃动着……

我再次直起身，在枝叶空隙中小心翼翼伸长手臂，老虎蜻蜓的脑袋又动起来，它是在故意逗我？……

我连着试了三回。终于，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身子迅速前移，右手猛地抓了过去。

结果不难料到，我的手指只抓到一片玉米叶子，而老虎蜻蜓早就机敏地飞走了。

（三）

老虎蜻蜓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飞着，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盘旋，一忽儿滑翔。它越过篱笆墙，飞进了另一家院子。

我两眼盯着老虎蜻蜓，紧追不舍，从一扇虚掩的院门钻了进去，我在绿叶丛中奔跑着。

忽然间，老虎蜻蜓像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踪影。

我手搭凉棚，瞪大眼睛四处搜寻着。

一只紫褐色的圆形竹匾出现在我面前。竹匾搁置在一张小方凳上，匾里支着一只白色纱布罩子。

小镇上人，喜欢自制酱瓜、萝卜干，腌制过的瓜干放在太阳下暴晒，将干未干时，拌以红糖或者白糖，喜欢辣的放一些花椒和姜丝，有的还会淋上一些白酒，可以杀菌和增加香味，然后把瓜干装进瓮里、罐里、瓶里，盖严口子，封存起来，过一段时日打开封口，清香扑鼻，留作下稀饭，十分可口。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鱼腥香味，好奇心驱使我走上前去，只见纱罩下面铺晒的不是腌制的瓜干，而是一层白花花的小虾米。

哦，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了瞎婶家的后院，竹匾里的虾米是瞎婶晒干了做馄饨汤料用的。小虾米勾起了我对泡泡馄饨、对虾米汤的美妙记忆。我忍不住嚅动着两片嘴唇，吞咽着口水。

我转动脑袋，睁大双眼，警惕地东张西望。当我确定四周无人时，便迅速把手伸进罩子下，抓了一撮虾米，迫不及待塞进嘴里。虾米的尖嘴戳痛了舌头和上腭，我全然不顾，上下牙齿加快频率咀嚼着。还没晒透的虾米，少了点松脆，多了点韧性，有点儿腥味，也有点儿甜糯的味儿。虾米刚咽下喉咙，我不由自主又把手伸进了罩子……

鬼使神差，一不做，二不休，我从口袋里掏出装小昆虫的空瓶子，快速旋开瓶盖，掀开窗纱罩子，抓了一把虾米往瓶子里灌。我手忙脚乱，虾米装进瓶子很少，大多回落到竹匾里，赶忙又胡乱抓一把……

“吱呀——”就在这时，院里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声响。这声音在我听来，是那样的刺耳，那样的心惊肉跳。

院门关上了，紧接着“嚓——”的一声，上了门闩。

（四）

院门口出现了瞎婶微驼的身影，正慢慢地朝我走来。

事不宜迟，我拿起瓶子迅速撤退。心慌意乱中，手臂肘碰撞了竹匾，“啪——”竹匾翻倒在泥地上，手里的瓶子、竹匾里的虾米一起散落在草丛里。

天哪，我脑袋嗡一声响，不知如何是好。

“谁啊？”瞎婶眼睛不好使，耳朵可灵着呢。

“喵——”我急中生智，挤紧嗓门，学了一声猫叫，随即弯着腰，连爬带跑，遁入了青纱帐中。

“呀，该死的小黄猫！”果然，瞎婶以为是她家小黄猫闯的祸。她看到打翻在地的虾米，心痛地嚷嚷起来，“真是作孽啊……”

我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躲在玉米丛中，静静地看着，等待着。

瞎婶蹲在地上拾掇着。她用手捧着虾米，放进竹匾。忽然，她发现了装虾米的瓶子，举在近前仔细察看着。

我的心一阵乱颤，身子不由得往下缩了缩，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瞎婶站起身，呼唤着：“咪咪——咪咪——”

小黄猫“喵呜——”一声，从里屋蹿了出来，很快奔到瞎婶跟前。瞎婶用手轻轻抚了抚小黄猫的头，示意它草丛里有虾米。小黄猫心领神会，埋头吃了起来，嘴里不时发出“唔、唔”的欢叫声。

我知道，那些脏了的难捡拾的虾米，瞎婶用来犒劳小黄猫了。我不由得有点儿惋惜，也有点儿嫉妒。

我看到瞎婶端着竹匾走到井台上，去屋檐下挂钩上取下米箩，把虾米放进米箩，用井水仔细冲洗着，然后拿着米箩进了里屋。

我不失时机，迅速溜向院门，悄悄拨开门闩，逃出瞎婶的后院。我如释重负，双手胡乱抹着头上、脸上的汗水，嘴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走在回家路上，我的心突然又忐忑不安起来，我想起了那只空瓶子——那是妈妈服用胃痛药的瓶子，瞎婶会认出是我家的瓶子吗？

……

（五）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背起书包，像往常一样上学去。

路过瞎婶馄饨店，脚下有点儿迟缓，我偷偷朝店里瞄了一眼，飘渺的雾气里，瞎婶佝偻着背，正在灶台上忙碌着，店堂里的顾客埋头吃着馄饨，有的正在闲聊等候。

“噌”一下，我的两眼一阵刺痛，灶台上方搁板上摆放着一个玻璃瓶子——尽管乳白色的烟雾缭绕不绝，玻璃瓶子若隐若现，可是我看得真切，那是我掉在瞎婶家后院的玻璃瓶子。

做贼心虚，我不敢停留脚步，赶紧转过头去，急急地走了。

接连两天，我上学放学路过瞎婶馄饨店，总是脚步匆匆，不敢侧目往里看一眼，更不敢有光顾馄饨店的念头。我怕被瞎婶叫住，我怕糗事被妈妈知道，更怕传到学校去……

可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奇怪，越是匆匆而过，却越是忍不住要朝馄饨店瞄上一眼，并且就这么匆匆一瞄，我能把店堂里看个一清二楚，瞎婶忙碌的身影、顾客们大快朵颐的神情。特别是搁板上那只空瓶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装满了虾米，那样地突兀和醒目。我仿佛看到瓶子里的虾米，一只只瞪着乌黑的小眼珠，正紧紧地盯着我呢。

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惶恐和不安。我有一种被曝光、被示众的感觉。

一连几天，我在睡梦中也会看到这些小虾米，似一个个小精灵，不停地在我眼前上下飞舞，针尖似的嘴巴扎得我脸上生疼。一忽儿，小虾米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拥来，浩浩荡荡汇成了一张坚实的黑色大网，把我困得死死的，透不过气来。我呼喊着，却发不出声音；我挣扎着，却动弹不得。我惊悚地呼喊，拼命地挣扎，几欲窒息……猛然醒来，浑身大汗淋漓，衣衫湿漉漉的……

白天，我在学校里开始变得精神恍惚，上课老是走神，好几次被老师点名批评。回到家里，妈妈见我心神不宁的样子，关切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考试没考好，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我不敢直说，只是默默摇着头。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我一想到瞎婶灶台搁板上那只装满虾米的瓶子， 就像看到了童话魔瓶里那个凶神恶煞的魔鬼，我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不堪忍受……

（六）

又一个星期天到来了。

午饭后，瞎婶坐在案板前包馄饨。小黄猫悠闲地匍匐在她脚边，微眯双眼，似睡非睡。

瞎婶左手拿着白面皮子，右手持一根竹签子，在碟子里捞了肉馅，放进白面皮子里，手指灵活地捏动两下，几乎只需“嘀嗒”一秒钟时间，一只泡泡馄饨就包裹好了。瞎婶的动作连贯、娴熟，好似一台机器在运作。

我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夏，夏婶……”我嗫嚅着，声音有点儿发颤。

瞎婶抬起头来，两眼眯细成了一条缝，看着我，说：“哦，是秋明，好久没来店里吃馄饨了。你坐，坐——”说着，动作麻利地为我在灶台上张罗起来。

也许是我惊扰了店里的宁静，小黄猫“喵——喵——”地叫了两声，表示它的不满。

“夏婶，我今天不吃馄饨。”我摆着手说。

“怎么，不吃馄饨？” 瞎婶觉得奇怪。

是的，以往每次来店里，我总是冲着泡泡馄饨来的。

我从裤袋里掏出一把零碎钞票，有一毛的硬币，也有一毛、两毛的纸币。

瞎婶凑上前来，说：“呀，还没吃馄饨，就要付钱？”

瞎婶店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顾客一律先吃馄饨后付钱。

我指着桌上一堆零钱，说：“夏婶，我，我偷吃了你后院晒着的虾米，竹匾是我弄翻的……今天，我敲碎了胖胖猪储蓄罐，所有的钱都拿来了，赔你的虾米……我知道，还不够，以后积攒了钱，接着还——”我像背书似的，嘟嘟囔囔说着。

瞎婶呵呵笑着，说：“好，好，秋明，先把钱收好。婶子知道你喜欢吃馄饨，也喜欢吃虾米，看，我为你准备好了一瓶虾米，正等着你呢！”瞎婶说着，把钱重又放进我口袋，然后从灶台搁板上取下装满虾米的瓶子，塞到我手中。

看着装得满满的一瓶虾米，我低垂着头，羞愧地说：“夏婶，我错了……平时吃馄饨，我也常常欺骗你……”

瞎婶抚摸着我的脑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咳，傻孩子——没事，没事，来了就好。这不，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我心里升腾起一股热浪，瞎婶非但耳朵好，心里也亮堂着呢……

灶台上氤氲着一缕缕乳白色的雾气，像笼罩着一张柔柔的轻纱。

转眼间，瞎婶端出一碗泡泡馄饨，汤水上面漂浮着一只只白色虾米，碧绿的蒜叶、嫩黄的蛋皮点缀其间，香气四溢……图·罐 子

读第7期《小布袋》有感

蜘蛛很自私，他知道“小布袋”做过很多好事，但是，只因为“小布袋”撞他的军帐，就下令捉拿“小布袋”。当蜘蛛遇险，生死一瞬时，“小布袋”首先考虑的是拯救生命，把恩怨置于脑后，不顾自己的危险，救下了蜘蛛。“小布袋”就是我们的榜样。上海交大二附中 吴智尊

“小布袋”是一只蓑蛾，他有些自卑。尽管如此，当伙伴们遭遇危险时，他总是临危不惧，拯救伙伴。这是值得我们所有的人学习的。 上海鹤北中学 马玥琳

这篇童话，给了我们很多心灵上的启迪。生活中，我们应该学会乐于助人，要像“小布袋”一样，即使没有“小飞侠”这样的称号，也要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

上海文绮中学 许奕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