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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宋词愁情之审美意象探析

2015-10-27魏爱玲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5年12期
关键词:愁情离情杨花

魏爱玲

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清代词学家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中有云“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词心”也就是作者所言的“吾心”,即作者的主观情感。山间之清风,天上之明月,潺潺之流水,本就是无情之物,无关人事?只不过有情之人观之,清风,明月,流水,落花便都成了含情物,它们被染上了多种多样的情绪色彩。尤其是在宋代那些多愁善感的文人笔下,这些自然之物被更多地赋予了浓重的离情愁绪,浸润着宋代词人独特的情感体验和丰富的审美意蕴,反映了那一时代独具魅力的文化内涵,散发着耀眼的光辉。

一、杨花——漫天飞絮总是离愁做

杨花洁白轻盈、纷飞飘零、漫天飞舞的姿态常常会撩乱人的思绪,尤其是对那些饱受离别相思之苦的人来说,杨花的纷飞缭乱极易引发相思之情和离别愁绪,由思念却无法相见引发的愁绪伴随着杨花的飘落弥漫于天地之间。于是杨花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词人们传递思念、表达离愁别绪的情感载体。将杨花写得细腻传神的要数章质夫的《水龙吟·杨花》了,“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常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秀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沾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前人评价该词细腻地写出了杨花之形态(飘坠、轻飞乱舞)、杨花之神态(闲趁、静临、傍珠帘)、杨花之“闯入”人间的状态(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毯无数)等,可以说写得形神兼备,笔触细腻,轻灵生动。与章质夫重点描写杨花的形态特征相比,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重在写杨花所寄予的愁思,“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1]330一句“似花非花”,可谓是花中有人,形中有神。“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在诗人笔下,杨花的漫天飞舞恰如离人的眼泪,纷纷扬扬,无穷无尽,全词通过杨花随风飘转的情景,刻画出一位充满了相思愁苦的思妇形象,可谓抒写相思离情之佳作。恰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

苏轼在他的另外一首《昭君怨》中,也赋予柳絮以人的情感,“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1]405在这里,飞絮的多情和流水的无情更加衬托了人的有情。

此外,宋词中借杨花来表达相思离愁的词句还有很多,张先的“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一从花令 》)也是借杨花来表达离愁别绪的佳句,柳丝的缭乱本已惹人内心的离愁,漫天飞舞的柳絮更增添人的苦恨惆怅。“满地落花,漫天飞絮 谁知总是离愁做”。(向子湮《七娘子》)“乱花飞絮,又望空斗合,离人愁苦”。(秦观《河传》)等等,从这些词句中我们看到,那漫天飞舞,缭乱纷飞的杨花、飞絮无不寄寓着词人们各种各样的离情愁思,它们已不仅仅是自然界的物象了,而是被赋予或寄托了人的情感,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二、细雨——无边丝雨细如愁

“雨”在自然界中是最平常的,然而它一旦与诗人的愁苦心境相遇,就变成了一种忧伤惆怅、悲苦失意的符号,细雨如丝,更是象征着愁苦的连绵不尽。

婉约之宗秦观的《浣溪纱》:“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1]598“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两句对仗工整,联想巧妙,比喻新颖。用“自在飞花”表现梦的飘渺轻盈 ,用“无边丝雨”象征愁的无休无止,情景交融,意境优美而意蕴丰富。体味这无边的飞花细雨,我们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轻轻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全词用语轻盈,清淡优雅,难怪有人说 “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诗人玉屑》卷二十一引晁无咎语)

刘克庄的《贺新郎》:“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1]1734在这里,阵阵斜风,丝丝细雨交织成了词人烦乱的愁绪:对才华消尽,只余暮年萧瑟之感的叹息;对不顾国家多难只想效法魏晋名士风流的文士的不满;对国家的现状感到忧心如焚而又无能为力的无奈,这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抒发了词人对国家、对个人身世的深沉感慨。

温庭筠的《更漏子》:“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后两句通过视觉、听觉写“三更雨”,表离情之苦。“滴到明”三个字不仅是对自然环境的真实描绘,也暗示着主人公听了一夜的雨声,定是整夜未能成眠,可见相思之深,离情之苦,这雨不像是落在梧桐叶上,倒更像是滴在离人的心里,读来感人至深。周紫芝的《鹧鸪天》“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便是化用了温庭筠的诗句,词人守着一盏将灭的孤灯,听雨打梧桐,一叶叶,一声声,唤起了满腹离愁。

与温庭筠的词相类似,聂胜琼的 《鹧鸪天·别情》:“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1]1037也是借大自然的夜雨寄托离人之愁情,然相比之下,聂胜琼这首词对夜雨中情景交融的描绘,更显得深刻细腻,真挚感人。它把人的主观情感与雨夜的客观环境紧密结合在一起,物我合一,“枕前泪”与“帘前雨”相衬,窗内窗外,雨泪同滴到天明,字里行间流露出几多孤寂,几多凄凉,几多愁苦,几多感伤,读来令人断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1]989李清照以一首《声声慢》将古典诗词对愁情的描绘推到了极致,全词以大量的笔墨描绘深秋景象,强烈地渲染了作者在遭受个人际遇与国家命运变化的一种凄凉、惨淡、悲戚和愁苦之情,抒发了词人孤寂落寞、悲凉愁苦的心绪。亡国之恨,丧夫之痛,孀居之苦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无比愁苦的心境,难以排遣。相比之下,李煜的愁还有春水可比,而词人的愁绪则非笔墨所能形容,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难怪有评:“全篇字字写愁,层层写愁,却不露一‘愁’字,末尾始画龙点睛,以‘愁’归结,而又谓‘愁’不足以概括个人处境,推进一层,愁情之重,实无法估量。”

三、流水——水流无限似侬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李白诗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正因为水的奔涌不息,一去不返,让多少文人墨客生发出时光易逝,人生短暂的慨叹:“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乌夜啼》);“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晏殊《破阵子》);“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轼《前赤壁赋》)。

而流水永不停休的特点又恰恰与愁的连绵不绝相吻合,因此它常常被用来比喻愁之长,愁之深,如“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刘禹锡 《竹枝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 《虞美人》)。

到了宋代,那些多愁善感的词人们也纷纷将自己的愁情寄予这绵延不绝的流水,或是以流水来比喻或象征自己无法排遣的愁情。欧阳修的《踏莎行》便是代表性的一篇词作:“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春山外。”词人触景生情,由途中所见春景,触发离愁,而且这离愁随着分别时间之久,相隔路程之远越积越多,就像眼前这春水一样,无穷无尽,于是就有了“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的形象比喻,将自己内心不断增加的愁苦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而在另一首词中,词人却反其意而用之,“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观《江城子》)。迢迢春水与离忧之泪在此汇聚成一股相思离愁的洪流,连绵不绝,言有尽而情不尽。

此外,宋词中表现愁情的意象还有很多,像草、月、柳、酒、夕阳、落花等,而且在许多词中,词人不是用单一的意象来寄托自己的愁苦之情,而是通过多种意象的复合叠加,使主观愁情得到了充分的外化,从而使读者获得了一种全新的情感体验和审美感受。在这里,杨花不再是杨花,细雨不再是细雨,流水也不再是流水……它们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经过民族文化心理的积淀,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意象,构成了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

[1]夏承焘.中华宋词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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