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枭河桥记事》的叙述者“不可靠”
2015-10-27朱旬萍
朱旬萍
盐城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论《枭河桥记事》的叙述者“不可靠”
朱旬萍
盐城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19世纪美国作家安布罗斯·比尔斯的短篇小说《枭河桥记事》借助第三人称不可靠叙述手法营造出扑朔迷离的叙述效果。针对其叙述可靠性的问题,学界存在着两种对立的观点。本文结合修辞学派与认知学派的观点,从作者、文本和读者等三者的循环互动中探讨《枭河桥记事》中的叙述者在叙事过程中的可靠性的变化,揭示文本在叙事艺术上的特色。
《枭河桥记事》 不可靠叙述 文本 读者
一
“不可靠叙述”这一概念源于20世纪60年代美国文艺评论家韦恩·布斯的《小说修辞学》一书。它自诞生以来即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可,不仅被看做是区分现代与传统小说的特征之一,而且被作为“当代叙事理论中的一个中心话题”[1]然而,关于“不可靠叙述”的理论界定和阐释,学界分成两大截然不同的阵营,即修辞学派和认知学派。修辞学派的创始人布思认为:“当叙述者的言行与作品的规范(即隐含作者的规范)保持一致时为可靠叙述,反之则为不可靠叙述。”[2]所谓“隐含作者”,是作者的一个“隐含替身”或“第二自我”。[3]可见,布思按照叙述者与隐含作者在文本中的关系,将叙述者分为可靠的叙述者和不可靠的叙述者。继布斯之后,修辞学派的代表人物费伦继承并发展了布思的不可靠叙述理论,但依然将不可靠叙述研究的着眼点放在隐含作者与叙述者的关系上。至于在实际阅读过程中,读者如何辨别不可靠叙述者?对此问题,修辞学派仍然没能作出明确回答。而以纽宁和雅克比为代表的认知派叙事理论家们则将不可靠性视为文本与读者之间的互动,认为应该用读者的规范取代隐含作者的规范。显然,认知方法可以揭示出对同样的文本现象产生不同阐释的原因,但是不可靠性的标准也会因为读者阐释的不同而呈现若干差异,甚至“可能会模糊、遮蔽甚或颠倒作者或作品的规范。”[4]
可见,在可靠与不可靠这一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区分模式中,修辞学派和认知学派对于不可靠叙述的特征的阐释所依赖的主体大相径庭——修辞学派聚焦于隐含作者,而认知学派则立足于读者。然而,不可靠叙述是作者对于叙述主题的有意分化,同时文本的预设又扩充了读者阐释的维度,采用任何一种学派的视角来阐释文本的不可靠叙述的特征都难免显得过于简单或绝对化。因此有必要综合修辞认知派的理论,从作者、文本和读者等三者的循环互动中探讨叙述者在叙事过程中的可靠性的变化,才能理清不可靠叙述的真实面目和它在文本阐释中的意义所在。[5]
二
《枭河桥记事》是美国作家安布罗斯·比尔斯(Ambrose Bierce,1842-1914)的短篇小说代表作,最初收录在《士兵和平民故事集》中,讲述了美国内战期间一个名叫法夸尔的南方种植园主在联邦密探的诱骗下,意欲烧毁北方联邦军队即将经过的铁路桥——枭河桥,结果被联军当场抓获并被处以绞刑。小说因为其中的不可靠叙述而成为营造紧张恐怖气氛和强有力的高潮与结局的绝佳典范,其独特的叙事魅力使得几乎每个英文短篇小说集里都收录了它,20世纪60年代美国还把它搬上了大银幕。[6]迄今为止,学界对于该小说中的不可靠叙述或从认知方法的角度进行探究,或从修辞方法的视角进行分析,难免有失偏颇。有鉴于此,有必要兼顾认知与修辞两个不同的角度,从作者动因、文本呈现和读者阐释的循环互动中探讨《枭河桥记事》中的叙述者在叙事过程中的可靠性的变化,从而揭示文本在叙事艺术上的特色。
法夸尔作为一位家境殷实的南方种植园主,始终不渝地恪守自身所属的奴隶主阶级的政治观,甚至为了维护奴隶主阶级自身的利益,亲自拉起过一支队伍与北方联邦军队交过手,然武装力量与作战能力有限,他的这支队伍很快就被联邦军打散。为了阻碍与破坏联邦军的作战进程与设施,他不惜铤而走险只身前往烧桥。孰料,未及动手就被守桥的士兵抓个正着,即处绞刑。然而,刑前瞬间绞索断开,法夸尔落入河中,奋力游向河岸,遁入林中,朝着远方的家园一路狂奔,正当他打开家门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妻子时,“法夸尔死了,折断了脖子的尸体,悬挂在枭河桥的横木下面,微微地来回晃荡。”[7]
奇怪!不是已经逃脱了吗?怎么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最后360度大反转的故事结局令读者不得其解。为解开谜团,读者不由自主地回溯文本对叙述作出判断然后重估丢失的信息,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在第一部分的结尾:正当逃跑这一念头闪进法夸尔脑海之际,站在活动木板一端的士兵向身旁跨了一步,在站在木板另一端的法夸尔立马失衡从桥上坠落下去,瞬间被绞索勒死。原来,“逃跑”只是他垂死前的一个幻想,”逃生历程”只不过是伴随这个幻想而产生的种种幻觉。
开篇伊始,叙述者即是“隐含作者”。第三人称叙述者纯粹客观的视角、超脱的语气、实事求是的可靠叙述使读者不自觉地信赖文本所呈现的叙述世界,不由自主地被叙述者牵着鼻子来到一个紧张肃穆的刑场——寂静是山岚,湍急的水流,黑洞洞的炮口,枭河桥上,荷枪实弹的哨兵,随时听命的行刑士兵,绞索已套在了法夸尔的脖子上,一旦他脚下的活动木板失衡翘起,他即会落下桥去,绞刑随之告成。
就在行刑的刹那,逃跑的念头闪入法夸尔的脑中。法夸尔能否绝处逢生?令人不禁感到关切。这时,第三人称的间离作用使得叙述者与“隐含作者”在此悄然分离,故事中的“人物”成为叙述者,法夸尔已死的真相因此得以掩藏。虽然第三人称叙述者一直比读者知晓更多的信息——对法夸尔死里逃生的幻觉已然了然于胸,但由于读者受到开篇“叙述者”可靠叙述的诱惑,顺势而下,及至受到“人物”不可靠叙述的迷惑时而惘然不觉其妄也。在文本第二部分,读者面对法夸尔的逃跑过程细致入微的刻画不仅没有觉得不切实际,甚至对法夸尔的某些超凡能力的描写也没有丝毫的质疑,如法夸尔在水中如行云流水般畅游无阻,甚至能听见水蜘蛛逆水而行的声音,在陆上健步如飞,在森林里左冲右突之际居然能发现一条杳无人踪鸟迹的大路直抵他的幸福庄园,他还可以一边走一边睡,醒来竟然就到自家门口了![7]读者在此过程中与法夸尔一同在神经战栗的极端状态下体验逃跑过程中伤口的痛楚难耐、内心的恐惧不安、求生的本能欲望。法夸尔逃脱陷阱,经历了整整一天的辛苦跋涉,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园,眼看就要和妻子拥抱,轰然一声,只剩下一片沉寂和黑暗。
这最后一刻的顿悟带来的震撼和惊悚无疑将读者彻底征服了,但凡读过这篇小说的读者无一不拍案称奇。而正是最后一刻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重新合体,使得枭河桥上这场没有看客的绞刑的真相一如故事主人公法夸尔那紧张的逃亡一样扣人心弦,扑朔迷离。
叙述者的可靠性由最初的可靠到不可靠再到最后的可靠,使得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在文本中先合后分最后再合体,亦真亦幻,真假难辨。机关暗设的叙事结构使得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剪接转换不露痕迹,读者带着刑场上的紧张体验着逃生幻觉的舒畅,故事的高潮却在真相的披露之际戛然而止,而读者仍是意犹未尽,小说至此获得了一种独特的生命力。
第三人称不可靠叙述不仅让读者看到一个愚蠢、自负、经常生活在幻觉之中的人物形象,而且赋予文本强烈的反讽效果,使读者的阅读行为带有更加丰富的可阐释性。[8]文本近乎三分之二的篇幅描述法夸尔求生的渴望与幻想,淋漓尽致地体现人的求生意志,渲染人的求生本能,结果直到最后读者才明白这并不是一次真实的逃生历程,而是其临死前的一场梦幻之旅。至此,一股强烈的惊愕不已的感觉油然而起,不由地感叹生命的宝贵。在死亡阴影笼罩之下,文本平静冷淡的情节叙述,积极细腻的细节描写,却让读者内心充满了压抑与恐惧、不安与惊悚、凄凉与无奈,战争的无情与残忍亦因此跃然纸上。
三
将修辞方法与认知方法相结合,可以发现《枭河桥记事》中叙述者的可靠性或不可靠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关系、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处于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这一过程既与叙述者作为一个特定的人物所显示的意义有关,也与读者对作品的接受有关。[9]不可靠叙述作为一种重要的叙事策略不仅被广泛应用于现代和后现代文学文本中,而且存在于其他艺术形式,如电影、电视、音乐、绘画、广告中。尽管国外对于“不可靠叙述”的研究已经相当深入和系统,但国内迄今只有少数学者关注。无疑,“不可靠叙述”在叙事学理论领域具有广阔的研究前景。
[1]Nünning,Ansgar.“Reconceptualizing Unreliable Narration:Synthesizing Cognitive and Rhetorical Approaches.”A Companion to Narrative Theory.Eds.James Phelan and Peter J.Rabinowitz.Oxford:Blackwell,2005:90
[2]Booth,Wayne C.The Rhetoric of Fic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159
[3]申丹.何为“不可靠叙述”[J].外国文学评论,2006(4):142.
[4]申丹.坡的短篇小说:道德观、不可靠叙述与《泄密的心》[J].国外文学,2008(1):55.
[5]王悦.析麦克尤恩《立体几何》:不可靠叙述的生成与阐释[J].外国文学,2010(1):16.
[6]朱旬萍.一场游走在现实与幻想之间的逃生之梦[J].名作欣赏,2014(9):88.
[7]朱乃长,评注.绝妙好英文—名作解析与欣赏(上)[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8]朱旬萍.《枭河桥记事》中的不可靠叙述阐释[J].山东理工大学学报,2012(5):57.
[9]谭君强.论叙事作品中叙述者的可靠与不可靠性[J].思想战线,2005(6):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