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格结构角度看《雷雨》中周萍的自我毁灭
2015-10-26柏章发
《雷雨》描写了一个以周朴园为代表的带有浓厚的封建色彩的资产阶级家庭的生活悲剧。对于剧中周萍这一人物形象,学界历来争鸣不休,究其原因恐怕是大多数论者围绕剧作产生的时代背景,作家的创作个性及其当时的创作心境的视角来加以评鉴,却忽视了对周萍精神世界的深层挖掘。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的整体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主要部分构成。在一个精神健康的人身上,这三个部分是统一的,相互协调的,这三个部分的相互协作使得他能够在自己的环境里,进行有效的令人满意的生活和工作。反之,这个人就属于顺应不良的类型。他会对自己不满,对妨碍自己的他人不满,对现实生活乃至整个世界不满,他就会变得发狂或消沉。”对于《雷雨》中的周萍最终为何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笔者试图从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的视角,略谈管见,以期更深层次的把握周萍这一形象意义。
一.本我与自我的冲突
本我,人格结构的最基本的层次是“本我”,它处于心灵最底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动物性的本能特别是性冲动。它是混乱的、毫无理性的,只知按照快乐原则行事,盲目地获取满足。在弗洛伊德看来“婴儿的人格完全属本我”。它具有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的品质:当想要得到时,就要得到想要得到的。本我不思考社会道德、外在的行为规范,唯一的要求是获得快乐,避免痛苦。本我的目标是求得个体的舒适,生存及繁殖,它是无意识的,不被个体所觉察。本我不顾现实,通过行动或想象已经得到的来获得满足。弗洛伊德指出,“本我”不服从任何秩序,一味追求本能的需要和满足。自我,是自己意识的存在和觉醒,自我遵循现实原则。自我能够把愿望从幻想中分离出来,能够忍受紧张和妥协,并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相应地发展出知觉和认知的技巧,知觉更多的事物和思考更为复杂问题的能力。
周萍的童年是在没有母爱又缺少父爱的乡下度过的,在孤寂苦闷环境中长大,养成了“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并“密阅自己的内心过失”的封闭心理。他虚弱、胆怯、内省,但也不乏激情的闪烁。潜意识里对母爱的渴望,对父亲的仇视,加上青春年少,春心萌动,周萍不自觉地爱上了与他年龄相差不大,聪明、貌美的继母。在童年时代的潜意识里其实早已埋藏了一种对母子情爱的神秘感,他强烈渴望得到母性的爱抚和依恋,直到长大回到周公馆,繁漪以继母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时,这种郁积心间的“俄狄浦斯情结”终于找到了实体目标。弗洛伊德指出:“一个男孩一面有一个对其父亲有矛盾冲突心理和对母亲深情的性爱对象选择,一面他的所作所为又像一个女孩,对其父亲表现出充满深情的女性态度和对其母亲表现出相应的妒忌和敌意。”周萍一头扎进了她——现在的母亲的怀抱,实现了孩提时代本我的满足。周萍的“俄狄浦斯情结”一方面表现在对繁漪的暧昧关系上,另一方面又表现在对父亲的嫉妒与不满上,当他察觉到“母亲”受到父亲的压制陷入痛苦与不幸时,这种嫉妒感就愈发强烈,可能导致报复甚至仇杀。“男孩子早就对他的母亲发生一种特殊的柔情,视母亲为自己的所有物,而把父亲看成是争夺此所有物的敌人,因为在俄狄浦斯的神话里,由儿子方面而起的两种极端的愿望——即弑父和娶母的愿望——只是稍微改变了呈现方式而已。”他憎恨自己的父亲,曾对繁漪说过“自己恨父亲,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事他也干”。这是本我心理之使然。然而,屈于家庭教养和父亲威严,周萍没能走上这一步,他觉得自己用了另一种方式来报复父亲——即占有父亲的女人。
但是蘩漪毕竟是周萍名义上的母亲,与亲生母亲侍萍相比差距甚远,周萍在与她的暖昧关系中越来越明显地体会到自身灵魂受到传统伦理道德的审判。虽然相处那么长一段时间,他始终没能体会到浓情如火、沸腾如潮的甜言蜜意,相反留下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罪恶和悔恨感,周萍的本我欲望非但不能得到满足,反而遭遇自我和超我的剧烈冲击,超我的传统伦理道德占据了上风,他不敢再爱蘩漪,甚至厌恶这个阴鸷的女人,他喝酒胡闹,处处避开后母的纠缠,试图通过和四凤的正常恋爱达到自我的升华。
如果说周萍对蘩漪的恋母情结是一次误认,那么对四凤的感情却是这种情结的延续和错位。在四凤身上,周萍寻觅到了苦苦念想的生母的影子。所以,当这个18岁的女子出现在周萍面前时,他一下子抓住了她,“觉得她新鲜,她的‘活! ”并迅速爱上了门不当户不对的丫头。这个恰恰说明,周萍始终没有逃脱恋母情结的栓结,他逃脱了爱上继母的犯罪感,却又不自觉地陷入了另一对象——四凤的恋母情结的无意识深处。这时本我与自我在周萍的精神世界的激烈冲突,犹如零线与火线紧紧的绞缠在一起,产生很大的电流,远远的超过了周萍自身的载流量,产生的热能蒸熏着本已脆弱的心。所以,当周萍发现自己和四凤身上流淌同一个生母侍萍的血液时,面对这种残酷现实,周萍的精神崩溃了,他只要活着就永远摆脱不了祖先积累下来的感染力对他的控制,他只有一死,别无他择。
二.超我与本我的决裂
超我,即能进行“自我批判”和“道德控的理想化了的自我,它是儿童在生长发育过程中社会尤其是父母给他的赏罚活动中形成的,即父母作为“爱的角色”和“纪律的角色”的赏罚权威的内化。它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平常人们所说的“良心”,代表着社会道德对个人的惩罚和规范作用,另一方面是“理想自我”,确定道德行为的标准。“超我”的主职责是指导“自我”以道德良心自居,去限制、压抑“本我”的本能,而按“至善原则”活动。“超我”代表着一个力求完善的维护,被描述为人类生活的高级方向。本我诱使自我满足它的欲望,超我约束自我压抑本我的欲望。因此,自我要调节本我,知觉现实,寻找一种能够需要的适当客体。“超我”和“本我”经常处于不可调和的对抗状态,因为“超我”与“自我”不同,“超我”不仅延长“本我”的满足,而且根本使它不能得到满足。
四凤年轻有活力,善良而又单纯,她有周萍需要的活力,她年轻,虽然略带粗糙,这正是周萍需要的,四凤是和蘩漪完全不同的女人。他已经腻了繁漪这种受过教育、又情炽似火的女人,但他打心底不曾真正爱四凤。虽然他不断地向四凤表明自己的真心,但未付诸什么,他既不敢公开与四凤的关系,也不敢在众人面前叫四凤。在准备离开周公馆时一开始他并不打算带四凤离开,想的是和父亲说明日后再接她过去。如果父亲不同意,是不是就此抛弃四凤?当四凤再三哀求带自己一起走时,周萍却言不由衷:“凤,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吗?你不该这么看我。—— 哼,我怕什么?这些年,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极了自己。现在我刚刚有点生气,我能放开胆子喜欢一个女子,我反而怕人家骂,哼,让人家说吧,周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欢她。” 周萍的这一决定是冲动的,这种冲动使他超我与本我的冲突在短时间里获得缓解,但冲动过后,周萍还是那个懦弱的周萍。他过去和繁漪海誓山盟,事后不还是说那是自己年轻,一时脑热说出的糊涂话吗?最不可靠的人总是在被触到心灵深处的伤害时会一股热浪冲上大脑并不顾一切地否认,而且反复强调的往往却是真正缺少的。endprint
周萍的自我毁灭是超我与本我彻底决裂的结果,是“可怕的不是堕落,而是堕落的时候非常清醒”行为的明证。觉醒之后的无路可走是他最大的痛苦。家庭、情欲与不安把他推向了生命意义上的绝望,把他逼向死亡的火葬场。“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他又钦羡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之外,——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一方面,当周萍饱受超我良心的谴责与煎熬时,他希望自己是前一种人,毫无羞耻心道德感,无所顾忌为所欲为,因而也就无所谓内心道德超我对精神的折磨了。他在向繁漪表明,希望父亲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时,无疑是这种完全受本我支配的人,另一方面,当他受本我爱欲之火焚烧而不能自控时,他又羡慕后一种人,佩服他父亲无情欲袭扰的倔强、冷酷的道德人格,希望撕毁本我,重建超我。周萍对这两种极端性人格的赞叹,其实是他摇摆犹疑于本我人格与超我人格之间摇摆不定,欲罢不能,即企图摆脱内心矛盾冲突,降解精神痛苦,赎救自我的主观幻想。实际上,“他认为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感情的。同时,又渴望着生活,于是他痛苦,他恨自己”。
本我与超我、本能与文明、情感与理智的多重矛盾冲突,对于周萍来说,都是无法挣脱的精神生活的映照。
三.人格失衡导致不能自我赎救
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之间相互依存,并且在矛盾中不断平衡来达到一种统一的状态。在人格内部的结构上达到平衡,才可以有效地开展社会交往活动。如果一个人的人格大部分受本我的支配,他的个人价值就停留在低级阶段,社会文明与道德都会不堪一击。用超我来支配人格,压制本我,则会将剥夺人生的很多幸福与快乐,从而为心理问题和异常行为的产生提供温床。在周萍和蘩漪的情感世界里,周萍不断地自责与痛苦,周萍的人格处于一种失衡状态。周萍的本我不断膨胀,起初受到自我与超我的双重挤压,自我在本我与超我之间徘徊,未找到一种将二者协调平衡的方式。周萍人格的不稳定与失衡导致了他与外界交往的异常,而他的异常行为正是他人格失衡的表现。
在超我和本我的冲突中,作为“超我”的周萍始终处于被动地位,“我死了,那是我的福气”,“我恨活着”。事实上,周萍只不过是讨厌以前那种腻厌、颓废的生活,想要忘记过去,本已创伤的心却充满着对生的渴望与憧憬。在周萍的潜意识里,爱四凤是他心灵自赎的一种途径,是帮他爬出乱伦泥潭的生之希望。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并准备带四凤走出家门,去换取一点生活下去的自由和资本。他试图从乱伦漩涡中挣脱出来,却又潜意识踏进了乱伦之舟。他心灵的海洋再也无法承载深重的罪恶,只有选择自杀才是“出路”。“爸,您不该生我”,这是周萍留在人世间的最后肺腑之言,这既是他彻底绝望的写照,也是他对人的生存意义的悲怆探问。曾经的“俄狄甫斯情结”让他“恨父亲,愿他死,犯了灭伦的罪也干”。但这种乱伦的罪恶感又像蛇一样缠绞着他的心,如幽灵般折磨着他的情,“总是在跳舞场里鬼混,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你难道不知道这种关系谁听着都厌恶么?你明白我每天喝酒胡闹就是因为自己恨自己么?”周萍不仅是恨自己,骨子里恨透了蘩漪。他的罪恶感越来越强,而蘩漪对周萍这根救命稻草的渴望,在爱情的路上一步一步走向了熊熊燃烧的火炉。
“蘩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勤的马,毫不犹豫地踏着艰难的走道,她抓住周萍不放手,想重新拾起一堆破碎的梦而救出自己,因这条路也引向了死亡”。蘩漪情的火焰燃烧到似电火般白热,却若闪电样的短促,在她生命的天空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伴随火星的消逝,她的生机也如彩虹顿时被即将到来的雷雨驱散得无影又无踪。他对后母一切请求的断然拒绝,在他心灵深处,他希翼不想再和后母有任何瓜葛,在他情感世界里,他多期盼曾经的恋情早日画上句号。“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智的人。我后悔,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超我的道德原则紧紧地束缚着周萍,周萍不得不顺服,在他骨子里,父亲才是值得尊敬的人,他对蘩漪坦言:“如果你认为你不是我父亲的妻子,我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周萍无力也不可能挣脱超我的道德原则之网,他的自我被超我压制得踹不过气来。周萍的悔恨与忏悔,说明他似乎要从过去“最糊涂”的本我的欲望思想泥坑爬出,回到超我的清醒和理智的堤坝上来。觉醒后的周萍,在潜意识里扶着自我栏杆越过本我的篱笆,把伤痕累累的自己关进超我的牢笼里。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超我的激活与对本我的剧烈冲突,犹如被烧红的钢针不停的扎着周萍的心尖,这对于本应泡在蜜罐长大,偏偏少了母爱的温情,缺了父爱的呵护,又不谙世故的周萍来说,能经受几许折磨?
总之,从人格结构理论来看,一个和谐的人格必须协调好本我、自我及超我三者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同时需要共同的发展。在周萍的人格中,三者之间不可调和,不断冲突导致了他精神的失常,他不得不通过死亡来结束这种精神上的折磨。
柏章发,语文教师,现居贵州都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