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影情缘
2015-10-24杨永德
一
我生在南涧,长在南涧,小时候最喜爱的事情就是看电影。
记得那时南涧和巍山还没有分开设县,每隔个把月,县电影队就会用牲口驮着16mm的老“长江”牌电影放映机和非常笨重的水冷式“03”型发动发电机来南涧放电影。
那时的南涧小城,还沒有礼堂和电影院,可供选择的放电影场地只有一块用石灰、碎瓦、粗沙混合打成的篮球场(我们习惯称其“大白场场”)和“合作社”(供销社)里面一个稍微大一点的院子。“大白场场”上每天晚饭后都有“公家人”在那里打篮球,而且一面与民房相邻,三面是空地和臭水沟,没有遮拦不好卖票,所以电影队一般都会选择在合作社院子里面放电影。
合作社院子很大,东边盖了仓库和门市部;南面围墙上开了两扇木格子的大门,外面是一条臭水沟;西面砌了一个烧松香的老虎灶,烟囱顺着爬高的地势就地挖成,里面横七竖八地铺着盖房子用的板瓦,以便把熏出的烟子刮下来做写毛笔字用的墨;北边摆了几大口泡盐梅、泡黄连用的木缸和晾晒的篾笆;院子里还堆放着收购来的木料。好在那时人不多,何况大多数人还是舍不得买那一毛钱一张的“全票”和五分钱一张的“半票”。所以不算拥挤。
一个“门”字型的木架稳稳地栽在院子西面。用绳子挂上银幕(挂银幕的时候就像升五星红旗一般,银幕下会聚集很多兴奋不已的孩子们);银幕杆往南十几米放一张桌子架放映机,桌子边顺着桌脚绑上一根立起的竹竿。上面连接着一个电灯泡:发电机摆在院子外面,用一根黑黑的电线和放映机相连:驮放映机的牲口就拴在合作社的马厩里。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开始清场,然后大门紧闭。只把开在大门上的一道小门打开,一边一个人把守着开始收票。
那时候家里很穷,兄弟姐妹又多,买一张半票的钱还要跟父母磨几天。得知要来放电影,但是电影队还没来时,那往往就是最煎熬的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经常到路口张望,听到马叫都会跑出去看看。
偶尔也有要不到钱的时候,看到别人撕了票进去,心里那个痒痒,简直比什么都难受。也曾有小伙伴约我去“翻围墙”,但素来胆小怕事的我一直不敢。有一次,约我的人被抓了个正着,说是要交给老师,我看着他苦苦哀求的样子,心里暗自庆幸,如果我跟了去,那多丢人。
我们最喜欢看的是“战斗片”。看过之后,几个人还要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讲上几天。那时候,好多台词都记得清清楚楚,像《侦察兵》:“你们的炮是怎么保养的?太麻痹了!太麻痹了!宇宣,你喝大粕好吗?这瓶茅台给德彪……他骂我是吸血鬼,还骂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还骂我是蒋匪帮的狗腿子。今天该是我报仇出气的时候了!”
《闪闪的红星》:“各位父老乡亲,想不到吧?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如今还是我胡汉三的天下!过去谁拿了我什么,给我送回来,谁吃了我什么,给我吐出来!”
《英雄儿女》:“……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我最崇拜的演员是王心刚和田华搭档简直是绝配。还有王晓棠、谢芳、秦怡、张良、赵丹。印象都很深。
1965年我到巍山读高中。当时的巍山城里有个“大礼堂”,几乎天天都有电影放,那种诱惑用“心痒手抓”来形容也不为过。无奈囊中羞涩。很少去光顾。好在县城里驻了个解放军步兵团,每个星期六都要在“大操场”放广场电影,我就跟着学校排队去看那不出钱的电影。每次都是部队列队喊着口号来,占好中间位置,放好背包坐下,老百姓才能找地方看。开映前,部队连与连之间相互拉歌,什么“猛虎连,来一个,来一个,猛虎连!”、“一二三四五六七,再不唱歌对不起……呱唧呱唧”。你刚唱罢我登场,歌声、掌声、拉拉队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据说那时的巍山是女多男少,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总爱往部队那边挤,有几个胆大的还写好“恋爱信”悄悄塞给当兵的。部队首长发现后采取了措施:部队坐好后,四周留出一圈一米多宽的“隔离线”,外面才能让老百姓坐,哨兵还要在隔离线上来回巡查。在这里,我又看了《野火春风斗古城》、《打击侵略者》、《红色娘子军》、《兵临城下》、《柳堡的故事》等一些好电影。
文革中,除了“三大战”,几乎所有的故事片都被打成“封、资、修”的黑货而被封存。1968年,巍山县革命委员会成立,我被抽调到县革委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当时的宣传队、文化馆、新华书店、电影队同属“文化单位革委会”,我们天天混在一起,开批判会也搞在一起。渐渐地,我跟电影队的人便处熟了。不仅看电影不用买票,而且时不时还缠着石师傅,跟他学习怎么发动发电机。有时到附近公社去放电影,我还能“独挡一面”,专门负责发电。只可惜,那时放的、看的,除了“三大战”,就是“八个戏”,最多加映一两个《新闻简报》,或者是那个百看不厌的西哈努克在表演。
说来也怪,头天看电影看得发誓赌咒,第二天照样又乐呵呵地跟着去看电影,虽然心里期望着看好电影的梦想一次次破灭。却在行动上无法克制,只要听到有电影看,再难看的电影,依然会博得阵阵喝彩。
1969年初,县革委宣传队解散,我下乡当了知青。乡下的生活显然比城里枯燥得多。每天晚饭后,要么就着月光吹吹笛子,要么带上房东家的儿子,背上气枪,拿上手电去打鸟。偶尔听到有附近村子放广场电影的消息,几个知青,约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男男女女一行十几个人,硬是跌跌碰碰地走几公里的田埂路,去看那看了无数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影。几个月后,为了“庆九大”。县宣传队重组,我又回到“近水楼台”的“文化单位”。继续着我的电影梦。
二
1970年我参军到了部队,开始在高炮六连当文书,期间参加了师政治部举办的“新闻报道培训班”。1971年我被抽调到团宣传队。宣传队和电影组隶属团政治处。在野营拉练中,我们与电影组的人朝夕相处,遇到没有演出任务时,我经常去电影组帮忙,从车上搬机器、架银幕、拉电源,脏活累活抢着干。在那里我加入了共青团。
野营拉练结束后,电影组那位和我同年入伍,擅长写“儿童文学”的大个子河北兵被军区炮兵司令部调走,团政治处准备在全团新兵中选一个“长得精干、字写得好、普通话比较标准”的人到电影组补员。这样,我便鬼使神差地来到电影组当上放映员,圆了我的电影梦。
当时的电影组一共三个编制。一个干部两个兵,组长暂缺。老兵姓李,北京人,本来部队准备提他当电影组长,并承诺提干前先给他解决“组织问题”,但那时的“安置政策”是:“战士哪里来回哪里去”,“干部统一分配”。加上李师傅的父亲和准岳父都是地师级干部,家庭条件比较好,他怕提干后干上十年八年轉业回不了北京,所以“宁愿不入党,也不愿提干”。晚他一年的兵姓蒙,来自江西农村,高中文化,脑子灵活,字也写得好,政治处里有好几个干部又是他“老乡”,他理所当然地成了重点培养对象,是电影组唯一的党员。
初来乍到,我借来一套业务书认真学习。更多的时间就是帮政治处那几个干事抄写他们写的材料。
两位老兵各有各的性格脾气。李师傅耐心教我倒影片和检查、鉴定、修补影片,还教会我挂片子、放电影:蒙师傅在我刚进电影组几天就安排我写一个“热烈欢迎红河州歌舞团莅临我部慰问演出”的布标。好在“文革”初期我在南涧文化馆做过临时工,在制作展板过程中,老师给我讲过美术字的结构和笔画规律。后来在“红海洋”活动中还牛刀初试,有过几次书写经历。所以我把布标字写好,和老兵一起剪好,别好后,刚刚把布标挂到礼堂舞台的前上方。正好政治处的戚副主任带着曾股长(宣传股长)、夏干事(文化干事)、黄干事(宣传干事)来检查,都说写得好,间架结构稳,字体规范,较之“小蒙”写的字,倒显得大气。
就在我进电影组一个月后,在李师傅指导下放二号机还不到10场,有一天上午,蒙师傅就出了个扩音机“无声故障”的考题让我排除。说实话,我虽然学了一点理论,但真刀真枪的故障排除还从未经历过。看着那花花绿绿的电阻器、电容器,变压器、电子管,还有那密如蛛网般的线路,我头都大了。加上我知道理论上有两组420V的高压,更是心里发怵。不知道该往哪里着手。
蒙师傅布置完任务后扬长而去;李师傅本来就文化基础薄,对扩音机也是带通不通,似懂非懂。我只好硬着头皮对照线路图一个元件一个元件的查,用三用表顺各个电子管的八个脚一极一极地测。忙碌了整整一个上午,还是未能排除故障。睡午觉时,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是在想上午检查的情况和各个数据。突然,眼前一亮,有了。我翻身起床,烧上烙铁,把一个被蒙师傅取走的电阻找来重新焊上,然后开机,插上话筒,用嘴试着吹了吹,话筒里面传出了我的吹气声,终于响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无比高兴。
那个年代,我们用的放映设备是一套八一电影机械厂生产的、专供部队使用,而且经历过抗美援朝、援越抗美回来的老机器——“解放103型”35mm移动式电影放映机、“1101型”二行程发动发电机。由于年代久,又是在恶劣环境下颠来簸去,所以故障率特别高。尤其是那台25W电子管扩音机,几乎是放三场修一场的比例,有时出去拉练路途长一点,路况差一点,那就是逢放必修。电影车不固定,由汽车连、指挥连、警卫排临时派。
我们的固定放映点有团部、两个高炮营、一个雷达站、一个生产连队。流动放映点主要是每年一次野营拉练的驻练点。五个固定放映点中,只有团部有一个礼堂,但因为附近的老百姓经常来“蹭电影”。礼堂根本容纳不下,所以只是在放“内部电影”(如《山本五十六》、《啊海军》)和“军教片”(如《火箭布雷》、《空降兵打坦克》)时偶尔用一次,其余绝大多数时间还是放广场电影。不固定的放映点有友邻部队、附近工厂、农村。那时的“拷贝”比较少。新一点的片子和好看一点的片子都需要“跑片”。
到电影组三四个月后,我参加了师部举办的“放映员初训班”学习三个多月。培训班开设《电工基础》、《电影放映机》、《放映扩音机》、《发动发电机》四门课程和“三镜头幻灯机”、摄影理论等讲座。实习和故障排除以各自使用的机型为主。由于爱好,我学习特别刻苦,不仅认真听讲,记好课堂笔记。而且每天还整理学习笔记。滇南的气候热得要命,但别人睡午觉我不睡,每天中午穿个背心、短裤。在教室里看书、画图,分解、装配机器。通过系统学习,我能蒙着眼睛拆、装放映机,并调试到符合技术要求;能准确背熟放映机每一个齿轮的齿数、运转方向,每一个滑轮的直径和作用;能默画出扩音机线路图,放映机传动系统图、输片系统图;“欧姆定律”演变的十二个公式更是倒背如流,运用自如:能排除放映机常见故障、扩音机简单故障(比如“无声故障”)。结业考试,四门功课全部在97分以上,平均分98.5分。
培训结束回到电影组,蒙师傅继续掌握一号机和扩音机,我单独操作二号机,李师傅负责联系交接影片、安排放映点、跑跑片、遇到故障时修修机器。由于我的“兵龄”最短,平时的倒片、鉴定、修补影片和放映中的倒片由我包干。“新兵打下手”这也是电影组的老规矩。
每个放映点的接待人员和观众都很热情。装、卸车,挂银幕、接电源,都有人协助。茶水、夜餐那更不用说。即使遇上等片子、中途修机器,都很配合。要么组织拉拉歌,要么原地休息。最难忘的是到河口去给守卫那里的二营放电影。我们每次去都带上几部片子和照相机。白天,我在高炮阵地附近选好位置。对着越南方向或“中越友谊大桥”取好镜头,让战友们蹲伏在草丛中,一个个移动到我事先指定的位置,站立、举枪。我迅速按动快门,为战友定格难以重复的瞬间。晚上,在营部和友邻部队、建设兵团放电影。河口是云南有名的“火炉”。兵团还专门安排一两位女知青用她们自己编的。特大号的篾扇子为我们扇风。有趣的是,有一次受当地政府的邀请到屏边去放电影,事先我们不知道他们那里的电是靠白天蓄好的一塘水发的,水放完就完,所以也没带发动发电机。结果第二部影片《琛姑娘的松林》刚放了一段,水没了,电也没了。观众口哨声,呼叫声此起彼伏,有些人直接来要求我们接着放,但我们毫无办法,在观众的惋惜声中黯然离开。
还有一次扩音机故障,李师傅负责修,我在旁边递工具,可捣鼓半天,还是不行。李师傅说只有到友邻部队借机器,可他刚刚开车走,蒙师傅在一旁看得清楚,记在心里,只一烙铁下去,好了。等李师傅借机器回来,我们已经放了两三本片子。
当时朝鲜宽银幕电影《卖花姑娘》刚到,因为分给我们的片期只有一天,所以政治处决定在团部礼堂白天晚上的放(白天放映,礼堂的窗子可以用黑窗帘遮挡),把两个营的兵分批拉来看。结果消息不胫而走,老百姓涌入团部,与哨兵发生冲突,以致以后越好的片子越不敢在礼堂放。
1973年1月,春节临近,由后勤处一位副处长、一位装备股副股长带队,到砚山慰问我部在那里挖锰矿的官兵。13日,在返回的路上发生车祸,电影车冲出公路滚下山谷。在离公路89米的地方卡在悬崖边。车上拉的人、机器、面粉撒落一地。我随着惯性在陡峭的山坡翻滚。边滚边抓。也不知抓到什么,身子稳住了,上下一看,车子在我的下方卡住,但车厢、驾驶室全都没了,只剩下四个轮子挑着一对大梁(嘎斯63型)。
我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牺牲。这时,旁边的副股长也稳住了,只听他急切地跟我说:“小杨,赶快去救小常(河北兵,汽车连配给我们的两名驾驶员之一,但车祸时是另一名驾驶员开)”。我一看。一个兵头插在面粉口袋里,脖子和头一样粗,一动不动地躺着。我赶快上去把他从面粉口袋里拉出来,拍掉脸上的面粉,抠出鼻子里面的面粉。解开他军装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将他头朝上,两手放开。仰面躺在山坡上,看到他恢复了呼吸,然后去找李师傅。将他背上公路,堵下一部地方车,请他们将他送往59医院。
这时,有几部地方车路过停下,老百姓下来帮助我们抢救伤员。我赶快去找蒙师傅,找到蒙师傅时,他的头肿得差点认不出,我将他背在背上,两位老百姓赶忙过来,一位朝前拉我。一位在后面推我,终于把蒙师傅背上公路。我刚想坐下喘口气,就有一位老百姓过来跟我说:“老兵,你那位战友快不行了,你赶紧把他送进医院。”我过去一看,这不是我们团的兵,他是613团挖锰矿的一个病号,搭我们的车出来看病的。他哼哼唧唧喊腰疼,我以为是腰椎骨折,喊他坚强些,不要在老百姓面前丢人现眼。然后把他抱进地方车驾驶室,双手抱住他双手下面的胸背部,往上使力,尽量减轻他腰部的受力。
车慢慢开行。他力气很大,又蹬又挣,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把他托住。到了59医院,广播早已通知,医护人员提着担架在大门前守候。见我们的车一到,马上过来两副担架,我跟他们说,赶快抢救这位重伤员,请一位同志领我去给部队打电话。电话那头团长刚听我汇报到出车祸了,马上问有没有人牺牲,我说现在没有。团长哽咽了,让一位参谋听完我的汇报。
打完电话,护士扶我到病房休息。这时我才發现,穿在身上的大衣、棉衣全不见了;挎包也丢了;头上的帽子没了帽徽,而且也不是我的:脚上穿的鞋子一只三号,一只四号。躺在床上,喊护士来给我挑刺,护士挑完刺刚走,又发现一棵,又喊护士来挑,这样反反复复,让护士跑来跑去,后来她跟我打招呼,原来是我们一年的兵,姓宋,她父亲当过州政府秘书长,她妈妈下放到南涧,她是我妹妹的同学,我们认识的。
背人的时候不知哪来的力气,可躺在床上我才觉得真累了,两个垫褥被我的汗水湿透了一个。护士忙把湿垫褥换了。
不久,护士告诉我:“你送来的那位战友牺牲了!”
我说:“怎么可能,他只是腰椎骨折,力气还是那么大。”
护士说:“他脾脏出血,我们尽力了。”
我在医院住了一晚就回部队了。隔了一天,一位参谋来通知我陪团长去看车祸现场。到了现场一看,是一个八十度左右的陡坡,团长年纪大,参谋不让他下去,我们几个人只有蹲下身子。拉着茅草,慢慢挪,才能下去。真不敢想象当时背着人是怎么上来的。
伤员慢慢痊愈,陆续回部队后,那位副股长、还有那位姓常的战友等几位“难兄难弟”积极为我去请功。
立功之后,政治处多次动员我写《入党申请》,我的回答是:老兵一天不入党,我就一天不交申请书。直至1974年政治处决定让李师傅复员,之前通过、批准了他的“组织问题”,我随后递交了申请,不到一个月就人了党。当然,这是后话。
以后,蒙师傅提了干,我被选送到“昆明军区炮兵司令部放映骨干培训班”(中训班)继续深造。骨干班学员是来自各部队的电影队(组)长、准备提干的老兵以及军工系统的地方电影院老师傅,一共二十多人。我们高炮65师一共去了五个人。学员们各有各的优势和特长。昆明7321工厂来的贺师傅、沾益某厂来的杨师傅,自称是当地赫赫有名的“电影师傅”,“手到病除”的高手,而且事关今后“技术等级”的定级问题,所以刚来时傲气十足,似有不把“当兵的”比下去誓不罢休的气势;但部队的同志也不甘示弱,占着年轻,接受能力强,能吃苦的优势,个个憋足了劲,一定要把真本事学回去。
课程设置跟初训班差不多,但学得更深、更细。我知道培训班上卧虎藏龙,所以学习更加刻苦、努力。学习的气氛很浓,理论和实践(主要是实际操作和故障排除)分开考。因此“中考三六九,小考天天有”,根本没有星期天。可无论小考、中考;理论考、实践考,考来考去,前五名全被我们65师去的人包了。师部的李佐民、613团的陈刚、614团的我,轮流在前三名上转;623团的王建华、616团的小赵稳坐四、五名。
也难怪,小李是大城市来的(北京人),当兵前就能把半导体收音机的安装、修理当作玩:小陈是高干子弟,虽然是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但和我一样,都是高中生,而且最年轻。开始的理论考试成绩下来,我们都是98分上下,贺师傅他们最多也就七八十分。地方的师傅有点不服。说是“实际操作见分晓”。谁知“年纪不饶人”,他们哪是我们的对手?就拿“挂片子”来说,从上一本片子片尾脱离供片盒开始计时,到片尾进到收片盒,然后取下上一本片子(按操作规程不准拉片尾),装进带软包装的片盒,取出下一本片子装上,摇到“开机信号”,检查完毕。贺师傅他们一般是两三分钟(一本片子的放映时间为9—10分钟,所以2—3分钟装片也合格,还算“比较快”),而我们去的五个人,全部在一分钟左右完成。我在55秒至56秒之间,最多58秒。贺师傅他们叹为观止,但还是不服气,一定要“故障场上见”。
扩音机的故障排除最考人。贺师傅他们进去一个抓头皮一个,好像懵了一样,精神高度紧张,结果有的能排除,但超过规定时间:有的干脆就放弃了。我们进去可就不一样了,按检修步骤,先插上烙铁。取出电表在不通电的情况下量量有没有短路现象,没有短路再插电源、打开开关,“音轻故障”(声音小)按“前置放大”、“混合放大”、“(推挽)功率放大”的顺序检查;“无声故障”按倒过来的顺序检查,基本上做到稳扎稳打,万无一失,快速排除故障。
三个多月的培训过得很快。期间,《火红的年代》、《金光大道》、《青松岭》刚刚上映,我们到“国防剧院”参加了昆明的“首映式”。
结业考试的成绩下来了。李佐民第一名;我因有一题计算题在检查时用擦胶擦过、改过,“卷面不清洁”被扣了一分,屈居第二名:陈刚第三名。王建华还是第四名:小赵第五名。后来,贺师傅向我讨教学习的经验,我如实回答:“笨鸟先飞”。
我学习回来后,正好赶上部队换装。我们上交了老机器。领回了一套全新的“解放103型”放映机、扩音机和“解放10A型”四行程发动发电机。放映机的光源已由以前的“白炽灯”改为“铟灯”,接收光学信号转换为电子信号的“光电管”改为“硅光电池”:扩音机由过去的电子管整流改为晶体管整流。使机器更轻便。性能更稳定,声光效果更好。
新机器一到,大家都图新鲜。有一天上午,蒙组长捣鼓那个发动发电机,我和李师傅在旁边看。有时递递工具。可是新机器捉弄人。一拉就能发动,声音也正常,就是发不出电。弄了半天,发电机像是故意罢工,电压指针一直为零。其实我边看边琢磨,心里已经有底。
午休时(电影组轮流放广播,此时正好轮到蒙组长住广播室),我问李师傅“要不要我们两个把发电机弄好?”李师傅当然求之不得,立即翻身起床。我请李师傅先把发动机发动好,我退出手电上的一节电池用一根表笔(线)连接在“高压线包”两端。只见电压表的指针慢慢向右升起。我退出连接,看着指针慢慢走到220V停住。事后李师傅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发电的原理(前提)是切割磁力线的相对运动。正常的发电机,通过绕在转子上的线圈与定子上的磁场相互作用,电就发出来了。而我们这个发电机是全新的,可能是永久磁铁没有充磁,或者是失效了,所以尽管有“相对运动”,但没有磁力线,不产生“切割磁力线运动”,哪能发出电来?我之所以给“高压线包”通上1.5V的电,是人为制造一个小的电磁场。这样转子就能在磁场中作相对运动,电就慢慢发出来了,发出的电又给“永久磁铁”充磁。充的磁场越强。发出的电就越多,电压不就慢慢升起了来了嘛。不过转子上线圈的匝数和发动发电机的转速是固定的,“永久磁铁”充磁后也会达到“磁饱和”,所以发出的电压是恒定的,220V。
回部队半年后,小李、小王、小赵、小陈陆续提了干。我因“文革”的耽误,当知青又在农村蹉跎了两年,参军时年纪大,当时已经超过了提干的年龄,所以两年半以后复员。倒是陈刚,一直干到31师政委、昆明陆军学院政委、贵州省军区政委、少将军衔,是我们那批放映员中的佼佼者。
三
政治处曾绍宗股长是福建人,与我素昧平生,但却是我遇到的贵人。我在团宣传队时,他就是宣传股长。虽然新兵与“营级干部”之间,没有更多的接触,我到电影组也是戚副主任找我谈的话,但是送我到师部和军区炮兵参加培训是他的安排。我遭遇车祸那次,刚好他正在办理家属随军后的安置,所以没有带队去,但是我才从59医院回来,他就请我到他家吃饭。为我压惊。我入党的时候他和蒙组长是我的介绍人。
当时,蒙组长的“介绍人意见”写得“很不怎么样”,他让他重写。“滴水之恩當涌泉相报”,他转业前,我用我学到的无线电知识,自己绕变压器,安装了一台电子管收音机送他(计划经济年代。收音机是紧俏商品,凭票供应);2010年,他从漳州市副市长岗位退休,我趁出差机会带着云南特产去看他,他带着夫人和儿子为我接风洗尘。李师傅与我更是“患难之交”,虽然他跟我同龄,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一直很敬重他,与他保持联系。2008年,他和同事一行十人到大理旅游,我请他们吃饭。席间,他的同事说:“李主任(他是北京608厂厂长助理、办公室主任)一直在我们面前念叨,说您是他的救命恩人”。那天。李师傅给我孙子1000块钱,他们老大(厂长)给了我两副(高档)“堡圣牌”偏光眼镜。蒙组长,虽然为人有点“那个”,但那都是年轻时的事。后来他从赣州一家文化企业下岗,2009年还专程来大理看我,感谢我的救命之恩。陈刚,虽然多年没有联系,但有一次我因工作关系到师部,他还主动问我“有没有什么人需要关照”。
我在部队带过两个徒弟,新兵小张和女兵小余。
小张来自河南洛阳郊区,人长得精干,但心不在电影上,字也写得歪八斜扭。也是“憨人有憨福”吧,退伍时“支援石油会战”去了四川自贡,混了个电影队长。小余本来跟我不在一个部队,那年军区搞“样板戏”汇演,师部为排练《智取威虎山》从北京特招了几个兵,她。就是招来饰演卫生员白茹的。几年后师宣传队解散,演员们分散到师部下属的各个部队。小余的妈妈是中央广播合唱团的演员,要求她改行学放电影,以后复员回北京,一个系统好安排。这样就阴差阳错地当了我的徒弟。
我们团级单位属“基层部队”,清一色的男兵,有人形容说,连营房周围跑的耗子都是公的。高挑、苗条、白净的女兵小余的到来那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在营区成了特大新闻。她哪都不敢去,白天就在我的指导下学习电影相关理论,修补影片,倒倒片子,开饭时跟在我后面到“大灶”去吃饭,晚饭后要么和我们一起去放电影,没有放映任务时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躲在电影组看书,我(用有线广播)放完“熄灯号”后,送她到招待所。小余当我徒弟几个月,我从来不问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复员去了哪里。去年,我写了一篇《我教白茹放电影》的文章刊登在报纸上,有一位原师部宣传队的北京兵通过战友打电话给我。说我写的“小田”真名叫余景丽,复员回北京了,见过几回。但没有联系。
张恺悌、巍宁夫妇曾经是我服务过的电影观众,但以前我们并不认识。还是有一次张先生作为驻联合国访问学者归来后偕夫人造访大理,州外事办和单位派我去接待。交谈中才知道,二位曾经是从北京下乡到云南河口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共同的知青经历,同一块银幕下的放映员与观众,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共事几天,合作愉快。其间还一起回忆了在橡胶树林边看电影还要涂抹“万金油”防止“小黑虫”叮咬等趣事。奇怪的是,二位回去之后,我便每个月收到一期《大众电影》杂志。一打听,原来巍宁老师在《大众电影》杂志社工作。于是,我又得寸进尺,将我写的《电影梦难圆》在《大众电影》2005年第8期刊出。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张老师后来当了“中国老龄科研中心”主任,于是,我撰写的《对开展老年文艺活动的思考》等论文,又陆续在《老龄问题研究》上发表。
由于我们经常到部队附近友邻单位放电影,地方的电影队也常来我们团部慰问放映。所以我跟当地的一些厂长书记和工会主席、放映员也熟悉了。听说我要复员,几个单位都来做我的工作。1976年,我退伍到一家中型企业。本来说好是去放电影的。可谁知,厂里准备安排我当“武装部长”。当时“文革”还没有结束,我不想介入地方派性斗争,所以说什么也不干。但来也来了,厂里只好安排我到工会,以后又调整到办公室,一个人兼厂办、党办两个办公室的事务工作,掌握党委和厂里的公章。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落实政策”的工作量很大,我负责起草厂党委、厂行政上报的所有材料,并负责“过目”“运动办”、“落办”准备上报的一切材料,拿不准的地方直接向书记请示,一般的由我把关。此间,由于我写的材料得到上级机关和有关部门的认可,有那么一点点“知名度”,市公安局、市委办多次发函想“借调”我。但我放不下电影,魂牵梦萦的还是电影。几经周折,1980年,我终于如愿以偿调回家乡放电影。
我所调入的企业在郊区,电影院刚刚落成,使用机器也是刚刚配备地方的“解放103”。已经有两名年纪不轻的新手。
厂里的书记是个“老资格”,在过省委组织部工作,不知什么原因调来调去来到厂里。他硬说我的《放映员合格证》“少了一页”,所以只安排我打杂,写海报、倒片子、跑跑片。还是州电影公司领导看了我的《技术档案》后,把厂里的书记、工会主席叫去,指定让我负责电影院的业务、技术工作。大概是厂矿电影院在业务上接受电影公司指导,同时片源上又有求于电影公司,我才在书记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安排上机。并当上“电影组长”。
当时,正值中国电影的黄金时期。大理市区的影院都是每天三四场,场场爆满,呈现“万人空巷,一票难求”的局面;我们郊区影院也是“一个拷贝几家跑,影院门前像赶街”。尤其是武打片《少林寺》,创造了在我们影院每天放五场的记录。我从车间工人的影迷中临时借用了几个人加强场务工作,但这时的礼堂人满为患,连过道上也挤满了人,赶也赶不走。我只好让场务配合票务去“补站票”,并在取得工会主席同意的情况下,用补来的钱买了一辆跑片用的“永久51型”加重自行车、每人一只手电筒,还给跑片的人配备了雨衣、雨鞋。
离我们影院不到1000米有一个“公社电影院”,由于地处小街中心地段,更是加班加点地放,影院门前热闹非凡。可放映员都是大理县电影公司派来的年轻人,技术很不怎么样。每每遇到机器故障,都要请我去修。甚至连他们公司经理坐镇时,排除不了的故障也要来请我。久而久之,“杨师傅”的名声(在小街)大噪,公社影院只要一出现“白布电影”或“无声电影”。场子里总有人在噪声和口哨声中对着机房大吼“去请杨师傅,去请杨师傅”。也许是“缘分”吧,每次只要我去,都没有让观众失望。
这时听说省电影公司分给大理州几个“指导放映员”(放映技师)的名额,但要统一到昆明去考。我到州电影公司要求报考,但州公司领导和管技术的人说:“我们看过你的技术档案,你考起绝对没问题,但那样就占了“政府队”(当时把县市电影队称作政府队,把厂矿队和农村队打入另册)的名额,不行,你下次再找机会”。
可是事情远没有结束。因为我们厂书记厂长关系微妙,我又是通过厂长调来的,所以书记时时处处找我的茬。有一天,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心平气和地问我:“小杨,昨晚上这个电影我在市电影院足足看了两个小时,咋个你一个半小时就把它放完了?注意,今后放慢一点”。
我那时年轻气盛,便直言:“书记,放映机马达转速每分钟2880转是额定的,传动系统的皮带轮直径、齿轮齿数也是固定的,输片系统每分钟拉过24幅画幅(胶片)也是不会变的,我想放快放慢都做不到。”
结果被书记很赳了一顿。说我一点也不谦虚。时隔不久。工会老主席喘着粗气莅临机房指导工作时说:“小杨,我看你的技术蛮好嘛,你想想办法,能不能放成‘立体声电影?”
我說:“主席,立体声一般是多声道录音,多声道还原,才能欣赏到立体声音乐的展开感,也就是交响乐队的高度感、宽度感和深度感。而我们的影片只有一条光学声带,扩音机也只有一条放大线路,不可能放出立体声。”
老主席却也实在,笑着说:“你看你看,又谦虚了不是。我知道你行……”
我正欲解释,老主席转身,倒背着手下楼而去。老主席的表扬让我感到有些沉重,担当不起。他毕竟是我的顶头上司啊,虽然外行,却没有坏心,迎合一下总没有坏处,反正我怎么弄他也不懂。于是,我在扩音机输出端加了个“分频线路”,搞成“仿立体声”。把分出的高音频部分供给高音喇叭还原,高音喇叭安在影院台子的中上方:把分出的低音频部分供给低音喇叭还原,低音喇直接放在台子中间。
搞好后,我去请老主席来欣赏“仿立体声”,并事先给他介绍了“欣赏要领”。
老主席满面春风的来了,才听了一首歌就夸我:“不错不错,我就说你行嘛”。
大概两三个月以后吧。我正在专心致志地放电影,老主席又亲自驾临:“把声音开大一点,下面后排的观众听不到”。
我耐心跟老主席解释:“我们的流动放映机不能和正规影院的座机相比。现在音量已经开到最大,但由于扩音机功率小,实在没有办法。不过明天,我一定想办法解决”。
第二天,我把150W的广播扩音机搬到机房,从放映扩音机“前置放大”极取出同期信号输入广播扩音机,广播扩音机输出端和原来的广播网相连,用不完的功率接进礼堂,在台子上方和大门上方左右各接一只高音喇叭。从此,只要礼堂放电影,整个厂区、生活区都能听到电影里面的声音。礼堂里就更是吵都吵不赢。让老主席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
老主席的高兴反而让我不安。一方面,这样内行忽悠外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另一方面,担心不知什么时候老主席还会给我出什么难题。
此时,电视的发展日新月异,仿佛一夜之间录像厅就如雨后春笋般遍布城乡。电视剧与电影争夺观众的情况愈演愈烈,影院开始入不敷出。在内心的煎熬和不舍中维持了几年,加上那段时间郊区的治安状况又比较糟糕,厂矿电影院陆续倒闭。我不得不告别我所钟爱的电影事业。
也许是“风水轮流转”吧。多年后我从州级机关退休。有一次老协会活动和州电影公司老协会活动不期而遇。都是老熟人了,免不了客气、寒暄一番。可这时他们的会长来“拼钱”,一问,“AA制”,我心里一阵阵酸楚。再一聊,老经理的退休工资才二千多元。
想想当年风光一时,曾为我州电影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电影人”。晚年生活是如此结局,同情、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趁着单位回聘我去“写志”的机会。我将情况向领导反映。为州电影公司老协会争取了两万元“活动经费”,暂缓燃眉之急。
如今电影科技的发展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我居住的小区离“巨幕影院”不足百米。每天晚饭后出去散步时,我都要习惯性地看一看那宽敞明亮的售票厅。可除了零零星星的观众外。几乎“门可罗雀”,与当年的热热闹闹,拥挤不堪看电影的场景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的心中油生了一种莫名的苦楚。
編辑手记:
电影,是根据视觉暂留原理,运用照相,录音等手段,把外界事物的影像及声音摄录在胶片上,再通过放映,在荧幕上把运动的时间和空间里创造出来,再现和反映生活的一门艺术,是大众文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化的繁荣,电影看似已经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通过杨永德先生的《我的电影情缘》,让我们看到了,电影曾经带给我们的诸多快乐与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