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2015-10-23肖志梅
肖志梅
万物生
春明媚,万物生。
有一条叫三道河子的河流,自北向南走过可克达拉流进了伊犁河,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大概和这脚下的土地一样古老吧。
三道河子之于可克达拉犹如母亲之于孩子。他用奔腾的热情,绵长的情怀滋养着两岸苍生,灌溉着这片起起伏伏的土地,用苍茫大气氤氲着旷远的天空。春天刚到,三道河子就触摸着大地的体温,准时醒来,慢慢解开面纱,卸去负载了一冬的重荷,欢唱起来,这时河流两岸总被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轻环轻绕。随着时令的推进,河水渐渐变得汹涌澎湃,河岸上的万物苍生也呈现出蓬蓬勃勃的生命。
我家就在三道河子中段的一个迂回的大弯弯边上居住,有幸感受小桥流水人家的古韵,静静倾听三道河来自内心深处的四季絮语。
河谷水暖鸭先知。每当一河两岸万物葳蕤,草香四溢的时候,我家的那群鸭子早已快活地在河里扎着猛子洗净了一冬的慵懒,然后拍打着翅膀引吭高歌,别看它们在陆地上摇摇摆摆的不太靠谱,只要一下水它们就四平八稳得连舵都不用掌,金色的小桨自在地在水里划动,嘴里嘎嘎地谈论着被捂了一冬的掏心窝子话,顺流而下找乐子去了,此刻的三道河子是它们的乐园,它们是三道河子的王者归来。
每于此时,它们的起驾远航都着实让我心慌。在这草香四溢的季节里,我的心早已被那一河滩的小玩意揪走了。只对妈妈说声我放鸭子去了!便手持一根长棍隐秘在河坝青青的浅草里了。我家居住的这一段河滩,胸襟博大而坦荡,四季呈现给我们的应有尽有而毫无保留。野葡萄是我的最爱。那青青的茎拽着小手掌般的叶片伸向河滩的角角落落,紫色的小葡萄串躲在叶片下面默不作声,只需边走边玩,一会儿酸甜的蜜汁满嘴都是,当嘴唇也被染成了淡紫色时,味蕾已被悄然打开,河水哗哗地在我耳边唱着,此时早已看不见了我家的那间大蘑菇似的地窝子,这也挺好吧,顺河一望,我看见了我的鸭群,它们安静地在河里忙着,长脖子上的胃囊撑得歪歪的啦。好吧,让你们再玩儿一会儿。这时我被一种美妙的植物吸引着,它有着心形的绿色叶片,长长的茎上挂满了豆角一样的宝贝,它们舒坦地把身子放在松软的河滩上,随意的将青丝挂在另一种植物的身上,剥开那青嫩的皮,白色柔软的瓤躺在里边,舌尖轻触,多汁而微甜,有着豆类的清香,果蔬的甜蜜,掐一片叶尖,会有白色的汁液汩汩涌出来……再往南走,还有大片的黑豆豆,那硕大的枝叶间挂满了一串串黑紫色圆溜溜的果实,一粒粒足有小拇指肚般大小,黑色的脸蛋青白的籽粒,仿佛来自非洲的异族,在河滩上显得另类而又霸气十足。满心欢喜地,我走出了好几里地了,这时我发现了鸭子的另一个小秘密——在河滩的隐秘处,有一窝鸭蛋,青色的大大的鸭蛋静静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沐浴着夕阳的暖,做着憨憨的美梦。好吧,这快活的鸭子,自选家院,生儿育女,天大的事都能自己解决了。想到有一天,妈妈看到那个趾高气扬的大花鸭大摇大摆地把一群小家伙领回家来时的诧异样子,我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这一河哗哗流淌着的时光,这两岸广袤的土地,是万物生生不息的家园。
万物生,生万物。
河水清
每年春天,当那一群群鸭子扑啦啦地投进三道河子怀抱的时候,我们这些连队娃娃们也紧跟其后,扑通扑通跳下水了。
此时的三道河子清波荡漾,河水舒缓有致,坦坦荡荡的一路向南,汇入好几十公里外的伊犁河。茸茸的绿色草甸铺满了河岸,白里带粉的铃铛花大片大片的恣肆开放,酸妞妞、野葡萄、肉角角,在河滩随处安家,躺在地上就可以吃得到。此时,三道河子已经向我们张开了温暖的臂膀,那就来吧,亲近她,和她融为一体,感受水的快乐,鱼的自由。
妈妈们在河边忙碌着,她们把积攒了好久的衣服抱到河坝,河边的那些大石头错落有致地蹲在那儿,它们从哪儿来?存在了几亿年?没人知道,这会儿就是专为这一河两岸的人们准备的,随意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再把衣服放在面前的那块大鹅卵石上,手持一根胳膊般粗细的木棒,只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洗衣声响起,夹杂着用南腔北调侃开的家长里短琐事,所有的声音撞到河岸厚重的胸肌上,又被河坝高高的岸壁轻轻一抖送了回来,落在了河里,让河水驮走了。
河水温润而适宜,清得可以看见水底的石子和招摇的水草。河坝舒缓的回水处,是我们的天然游泳场,温度,深浅都是那么恰到好处,还需要准备什么呢?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在三道河子的怀抱里,我们找到了回归母体的安全感,我们理解了那群乐不思蜀的鸭群,早出而晚不归的行为意义。同戏一河水的还有下游的儿娃子们,就这样嬉闹声此起彼伏,相闻于耳。戏水的孩子们不久就发现了三道河子里生长的一种宝贝——水荸荠。那黑褐色的根须上结着硕大的果实,咬开那深褐色的薄皮,白嫩的果肉脆甜可口,会寻的娃娃将手伸到水里一拽就是一大嘟噜,哦,怪不得那些鸭子头一伸进水里就不肯抬起来,头一抬起来嗉子就撑歪了,它们才是三道河子的先行者呀!在水里呆够了,我们会挑战更有趣的运动——河岸跳水。岸,选的是三道河最高的一处,足有三四米高吧,水是最深的一处,深到有足够的缓冲力,我们这一群娃娃们站在高高的岸边你推我搡地鼓励着,然后随着一声来自胸腔深处的大吼,一个个就从高岸上飞向了绿水间,河谷的风从耳边呼呼地穿过,美妙的风吹开了我们的四肢,吹开了我们的心扉,那短暂飞翔的经历,极大的愉悦和满足把小小的心脏撑得满满的。
飞翔之后的大脑空荡荡的。河滩上细软的沙被太阳晒得暖暖的,那就躺一阵吧,静静地听一听三道河子的絮语。
时光就此停留了。
三道河子的无限馈赠,不光给了我们一个无以替代的完美时空,它的存在还完美了那整整一代人的记忆。
泉
三道河子的水在一年四季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清的。三道河子的泉水一年四季都是甘甜可口的。在那一段艰苦无比的屯垦生活历程中,这些泉水极大地调节了可克达拉垦荒人的平淡生活。
现在回忆起来,我家的那间地窝子简直就是坐落在了人间仙境里。它的四周绿树环绕,屋前枣花飘香,最重要的是它的左边有一条三道河子,河水一年四季变换着调子,哗哗啦啦地哼着自然生动的曲调,不停地向南奔去,我们的家,就是河岸边的一朵散发着温暖的大蘑菇,馨香而又原始,唉,这还不够呢,最最难得的是在我家的大河坝边上,有好几眼泉。泉水一年四季,不论冬夏,不知疲倦地向外汩汩涌着。
从我家的地窝子东边顺着舒缓的河坝向下而行,走到半坡处便可看见一汪清泉,周边被绿色的植物围绕着,蹲在泉边静静看着那来自大地深处的一脉活水,带着温暖的体温,正努力地向外涌,泉眼无声,只是细细流着,泉眼处沙粒涌动,轻微翻滚,它是在不厌其烦地计量着泉水的力量吗?几眼不起眼的泉就这么日夜不停地冒着冒着,自然而然地在这半坡上形成了一片潭,潭中的活水多得盛不下的时候就哗啦啦地流进了三道河子。这些泉纳天地之灵性,聚自然之能量,冬暖夏凉的美德使我们十分受用,打这儿路过的行人,河滩玩耍的孩子随时都会蹲在泉边,捧几口水喝,照照面容洗洗脸,它都一概来者不拒,无声地为这上上下下的人们提供着心灵活水。
冬天到了,大地银装素裹,奔腾了几季的三道河子安静下来,河面都封冻了,这些泉还是欢愉地向外冒着,丝毫都不懈怠地传递着它的能量,温润的气息氤氲着河湾的每一处肌肤,淡淡的湿气若有若无,虚无缥缈地轻抚着河面的坚冰,雪花飘舞,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到泉上,倏忽之间就不见了。
天地都睡着了,这泉还醒着。
我们挑着水桶顺着河湾下来,静静地站在泉边,被泉的温暖缭绕着,被泉的宁静感动着,被泉的博爱包裹着,呼吸之间,与泉交流,无限的疼痛流过心头。
这些泉上上下下地散落在三道河子岸边,一河两岸,有人居住的岸边大概都有泉的身影。那么清冽而甘甜的水成为三道河子的眼睛,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波光闪动,温暖了多少人的心。
一河两岸
清明时节,雨润相思。
每逢清明前夕,我都要和哥哥姐姐带着孩子们去爸爸妈妈长眠的地方看看。
在可克达拉的一个小连队,有一片绿地,父亲母亲就安息于此,这儿左边有一条小河,七扭八弯的河道,揽着天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一路潺潺向南流进了伊犁河。右边是一片杨树林,风来了,它们就哗哗地唱起歌,雨来时它们的叶片在亮光里啪啪作响,生动得就像一个天然乐队,无需排练,只是应天地之邀而随时来上一曲。后边是一片三道河流水自然冲击而成的河湾,常年浅水不断,湿润异常,自然而然的一片菖蒲在这儿安下了家,春天他们绿色的手臂伸向蓝天,随风招展的样子向世界传递着无限生机,夏天它们高举起青色毛蜡棒,丝毫不懈怠地一直擎到它们成熟、变成褐色,任由一场风带着它们成群的孩子们飘向远方。
爸爸妈妈就长眠于这样一个灵气十足、被称为连队的地方。是爸爸,在临走之前选定了这儿。因为连队里的许多老人都在这儿找到了自己最后的归宿。他们这些被称为军垦战士的老人,在这个叫垦区地方奋斗了一辈子,只是手里紧握的是坎土曼、铁锹、十字镐,身穿着早已卸去了领章帽徽的绿军装,多少年来他们从未停止过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守卫与改造。
现在,那一代老人们陆续离去,但我相信,那一代人的精神,依然坚守着一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
站在坟前,我和孩子们听见湿地里的菖蒲唱起了歌,右边的白杨奏起了乐,默想着有一天,我也会和爸爸妈妈一样安静地睡在这里,听我的菖蒲唱着歌,我的白杨奏起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