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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环绕

2015-10-23程静

伊犁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空旷野花

程静

天空之上,是广大倾斜的蓝,天空清澈得几乎接近呼吸与虚无。沙漠将大地上的绿洲分隔成一块一块,使得这块绿洲与那块绿洲上的人群,相距遥远,无论去哪里,中间都会隔着漫长的戈壁、草原。太漫长了,以致使路上的人每次都以为走不到边,但或许已经抵达了边,只是边缘本身也很漫长。

“边缘并非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布鲁茨基),西部物象显示出的某种本质,我那时还完全不懂,但可以感觉到,辽阔的西部地理,影响着人的生存与心灵状态。动物、植物们一定也感觉到了,放眼望去,不管天上飞的,还是生存于地面的,都有一种内在的散漫气质,无拘无束,独来独往。那个年代,边境局势紧张,伊犁备战,有人将家中财物埋在地下,有人将老人和孩子送到内地投亲,单位的主要工作是挖防空洞,兵团民兵每日组织训练、巡逻。我爷爷奶奶也在那时回了老家,这样一来,家中本来就宽敞的住宅,一下子就更多了,一排十几间平房,大部分空着,有的只是用来储存蔬菜、树上的果实、废旧物品和一些农具(屋子前面还有一个院子,种着葡萄、苹果树、白杨树以及夏天的菜园)。爷爷奶奶离开之后,我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厨房。厨房屋顶很高,上面开着一个天窗,从天窗洒下的天庭之光,因为经过云层与人间,携带飞舞的尘埃,在我的头顶笼罩和照耀。我趴在一家人吃饭的方形木桌上,画画,阅读,旧桌子上的多年裂缝,弥漫着亲人团聚时的余温,一种令人轻松的踏实从心灵无声划过。喜欢厨房,不是喜欢它物质的油烟,而是因为这间屋子里最满,灶台、水缸、面板,以及各种炊具,它因为被填满,而我身在其中,就有一种被包裹的感觉,好像一粒米被糠皮包裹,至少,身边不是空荡荡的。多年后,看到吉本芭娜娜的《厨房》——少女樱井美影惟一的亲人去世后,她只有在厨房的冰箱旁边才能安睡,冰箱发出的嗡鸣之声,夜夜陪伴着她,“剩下了我和厨房,这总归略胜于认为天地间只剩下我孤单一人”——有着切身感受,我认识到,喜欢呆在厨房的人,未必对厨艺有多大兴趣,只是觉得那里的温暖可以触摸到。

想到那时的心理状态,我分析,环境已经开始对性格产生影响。

因为感觉到了空旷,我常常想到热闹的地方去。街市上人来人往,不同民族,不同语言聚集混合,形成一种交织的风情,绚丽而平常。我迷上了女人的披肩,长久驻足,看她们从身边走过时好像溪水旁的蝴蝶,被自身翅膀上的花纹围困。应该承认,地域上的习俗,对我成人之后属于女性的审美兴趣,进行了潜移默化的最初的指导。各种商铺一家连着一家,铁匠铺、帽子店、馕铺,手工皮革店里散发动物皮毛的气味,黄金饰品在玻璃柜台下闪闪发光,宽大的手镯表面,波斯花纹细密而繁复。白杨树底下的凉粉摊上,围坐着女人和孩子。阳光从高空投射下来,赤裸而强烈,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尘土在白光中飞,花朵开在土墙外,地上没有影子。

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自己像一粒尘埃,渺小,有飘浮之感。这种感觉和后来读到的“生命如尘埃”之类的哲学语言不是一回事,它还不是理性的,只是由于肉体的单薄、弱小而产生的直觉。我每天都有一个心事,惦记着每晚播放的电视连续剧《血疑》,日本片子,“幸子”绽放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种未被强调的美,与晨光中的海娜花一样自然、明媚。“幸子”与“光夫”少男少女的爱情被长辈如此呵护,这与我父母管教我们时的观念完全不同。一切使我在观看时神思恍惚,内心产生不大明确的憧憬和晃动。不过,我更大的求知欲在于:了解死亡。“幸子”后来因为白血病而死。什么是死亡?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到任何一个人身上,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貌美,是不是年轻,又是多么不情愿,当死亡到来的时候,谁也不能辩驳,不能逃避,爱也不能将生命挽留,这是一件多么残酷和委屈的事情。还看了某个译制片,内容全不记得,只是其中一个镜头印象深刻:先是某个具体的人或是一群人,镜头拉远,看到城市的轮廓,再远,出现斑驳的地球,再远,众多星球在宇宙中孤独转动。它使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世界,放在宇宙的视角,人类在哪里呢?原来世间任何事物,其实都是短暂,都是过程,都是微不足道,永恒的只有时间。长大后,看到其他影视也有类似的表现手法,就觉得平常,再也不惊奇,可见技艺并不是艺术手段中最重要的,可以被模仿和借鉴,而不可重复的,是一个人观察事物的角度。

有鼓声传来。咚咚,咚咚咚,节奏强烈,饱含激情——啊,即使生命渺小,在宇宙中微不足道,可仍有自己的悲欢,发出自己的声音。紧接着,唢呐声响起来,它的高亢与凌厉,像刀子穿过丝绸,沙子与沙子在风中摩擦,不是明亮欢乐的,而是撕裂与呐喊的。可鼓声仍然最突出,像心脏在胸膛里跳动,沉稳,有力。我停下脚步,寻找声音的来源。其实这声音一点都不突然,遇到节日、庆典,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都会响起来。我看见三个维吾尔族乐手坐在房顶上,这个城市最高的一个商业楼顶,不过,在楼房还不多的年代,最高的也只是三层。所有的人,都是这个屋顶乐队的观众。人们在鼓声中走动,发出声音,生活在继续。站在阳光下,我感到头顶上的炽热并非来自阳光,而是纳拉格(鼓),它的声音使大地裸露,植物站在光秃秃的沙地,将自己完全呈现出来。

如同雨点砸向干旱的大地,所有人站在尘土飞扬的西域。

这一幕,是我对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午后的记忆。而在这之前和之后,还有比这更令人感到空旷的事情,只是在那之后,我知道空旷是不能被填满的,它属于无限,声音和色彩在空旷中消失,河流、山脉、林木、人群只能让空旷更加空旷,空旷像夜色一样洇漫于每个人心灵,成为个人的命运之源,它以无边无际的孤独将我们和未来笼罩。但我仅仅解决了自己的表面问题,一个根本的问题萦绕于心:它为什么如此空旷?

它不是一片文字所描述出的宏阔。一个长满云杉的河谷盆地,地处亚欧大陆腹地,在新疆的地理大版图上,伊犁有着属于自身独特的自然区域:三面环山,西部开敞,四条向东辐射的山脉构成西天山基本骨架,一条大河滔滔西去,一直流向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巴尔喀什湖。远在汉代,这个地方,就以“伊列”之名载入《汉书》,《新唐书》称“伊丽”,马赫穆德·喀什噶里编撰的《突厥语大词典》中称“伊拉”。古代的伊犁,范围远比现在更辽阔,包括整个伊犁河流域和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的广大地区。在雪山环绕中,积雪银白,月光清澈,民居散落,不置身于此,很难体会这浩大空间里隐匿着的决然和虚无。

无论站在哪里,站在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看见雪山。

可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注视雪山,这半山的白雪与巍峨,也第一次感觉到,它其实无法被看见,它是生活的一个背景,是屏障,是保护,是阻隔,既无法跨越,也不能靠近,雪山上寒冷、孤绝,千年积雪,飞鸟绝迹……不过,从书中历史,以及还存留于记忆的童年往事,我觉得,或许正因为如此,在动荡年月,这里才存在着像空气一样的自由和尊严,绿洲之上,人们才拥有日常生活相对的安宁与平静。

我回头看他,这一年,他已经六十余岁,我对他的经历并不了解,可是这片存身之地,于他而言,一定也是一个避世之处。

外公看守团场数十亩果园。他的寡言,使我们很少说话,他几乎没有给我讲过故事,只是闲暇时候,教我认几个字,所以我很早就能磕磕绊绊地自己看书,上一年级以前,已经看过一本浅显的儿童故事书《365夜》。外公从来没有跟我说起他的过去。他为什么离开老家?那边还有没有亲戚、朋友?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没有回老家探望过任何人?我统统一无所知。后来虽然知道了一些事情,但并不是他刻意告诉我,而是因为长相厮守,一天天寂静的生活,他的习惯、性情、经历,就像被发现的废墟一样,一点点显现、清晰,同时出现基本的轮廓。我不问他的经历,但生活久了,一些答案自己就会出现:他小时候读过私塾,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年轻时候与年轻的外婆一起逃到新疆……出于这样的经验,长大后,我对生活的提问很少,并非没有困惑,而是觉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答案自会呈现,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是因为没有等到足够的时间。

我远远看见树上有个人影,外公在修剪果树,树干旁架着高高的木梯。每次他出去修剪果树,都是一个人,从不带上我,而且常常大半天都不回来。在这期间,我独自一人,捕捉停在枯枝上的蜻蜓;独自一人,发现灌木和蔷薇中间成熟的野生葡萄。我隐约感觉到,外公并没有那么忙,也不是担心树枝掉下来会不安全,他只是,有时候需要一个人呆着,需要某种空旷的空间。我不去寻找他,即使在这荒僻之地,我们一老一少是世间最单薄的陪伴,也最为可靠,就算整天说不上几句话,只要彼此的身影、发出的声响传达出“在着”的信息,就会觉得心安,可是我们之间也有不可打破的习惯,似乎这也是默契的一部分——我不能打搅他的独处。

可是他为什么要独处?我想像着他一个人时候的画面:自言自语,或者在某处长久地出神、发呆,以及无人时候的号啕……就会突然感到不安,甚至觉得有些恐惧。其实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那个年纪可以分析的,我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到一棵被移植的老树的悲伤,那些还没有与往事达成和解的伤痕,都变成一个人内心的隐痛与疤节,不可触摸,或者不必触摸,一切从何说起呢?他一定爱上了这空旷,只有西部的旷野,无边的苍茫,才能给予一个内心翻涌的忧患者以安慰,才能安放得下他的翻涌。

那些隐匿在个人记忆中的往昔与细节,无论是他,还是一个道听途说的人,都不能完全地说起或书写,那些经历,终将会变得越来越模糊。但经历会在个人内心留下痕迹。狄金森说,“穿过黑暗的泥土,像经受教育”。外公从故乡出发,置身异乡,经受了漂泊的教育,对人生悲剧的认识,或许就像那些被剪掉,从此离开母体的树杈一样,不被说出来,但应该有具体的疼痛。

穿过果园,沿着门前一条黄土深厚的小路——每走一步,蓬松的土都会从鞋底噗噗腾起——穿过一大片苜蓿地和干燥的河滩,就会走到边境线上两国交界的宽阔地带。在那里,只有风和野花不受界线的阻隔,它们穿越铁丝网,自由自在地奔跑和开放。

已经数十年过去,还有以后的时光,地域的荒蛮和寂寥都不会改变。有一天我突然想,或许只有这样的空旷,才能与像外公一样诸多的西迁者、背井离乡者内心的苍茫相匹配。

隔着河流两岸的次生林和芦苇,河那边,是另一个国家的农庄。在白杨树的掩映中,可以看见散落与簇拥的,从来听不见人声的白房子。住在这里的人,与我们同样,远离自身国度的繁华中心,他们一样体验着辽阔与逼仄、博大与渺小、冰与火的交汇,在这浩大的空间,人与自然的对话,远比与同类说话的时间多,人与人虽然有隔离,因为语言,因为信仰,还因为祖国,可是,受地域的教育应该有一致的方面。

张承志在《冰山之父》里写:“天山太大,天山的全部美貌无法全窥。只能从不同的山口分别进入。多进一条峡谷,就能多看一眼天山,多住一个地点就会多一分知识。”他用了美貌这个词。我吓了一跳,羞愧自己对这个词认知的狭隘,同时为他“弃世而去,深入边僻与异质,深入为时光所荒芜的民间遗存”(韩子勇《价值或意识模型》)的行动而感到震撼。

我想看到木扎尔特山更多的容颜,然后,我决定要走到一个距它最近的地方。夏塔河从峡谷中间冲出来,沿着它溯流而上,河水冰冷彻骨,天山上的雪水,几个小时前刚刚融化,手伸进去一会儿,即刻如干树枝般僵硬,冰冻得失去知觉。河水碰上石头,飞溅起坚硬的浪花。

野花大面积开放。它们不是杂乱无序的,而是同样的野花聚集在一起,这一片是蓝色,那一片则是黄色或白色,各种野花像草原上的哈萨克牧人一样,有着自己的部落和领地。蓝色野花在山谷中幽静开放,好像星辰闪烁的夜空,有着内在的幽深和无限。红色花朵如同燃烧的火焰,一簇簇的,连接起来,就是整个火海,它们向美而亡。野花与牧草混杂,牧草种类复杂,随便抓过一把,就能找出十多种来。但这还不仅仅是风景的问题,它弥漫着一种神秘气息,停滞的时间,偏远的地带,没落的气息,不同种族的往事,历史风云变幻,不能被完全掌握。只有野花是单纯的,数千年来如此,不为人知地开放与凋落。

河滩上出现了好几个画油画的人,他们在不同地方支起画架,我全部看过之后,惊奇地发现,认识事物,或者说每个人看世界,居然有着如此大的不同。而这些不同,往往能够体现一个人的性情与艺术表现力,没有对错,没有善恶,但绝对有境界的区别。

我认为一个头发微卷的人画得最好,啊,或许并非最好,只是我突然在他的画作中看到一种令人震动的东西。生活中,人与人常常彼此陌生,甚至排斥,为敌,惟独在艺术面前,有时候会惊奇地发现,这个人与自己的内心居然有着同样的水波,艺术让人发现精神同道,找到心灵世界可以与之对话或者相通的人。反之,也能看到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陌生的精神领域。他是俄罗斯族,眼珠褐色,闪烁着玻璃珠一样的熠熠光亮。实际上,我对油画不怎么了解,但他画中的那些色彩,让我感觉出了一种说不出的不同。

这几个人都是伊犁本土画家。我全都认得。从他们画架对面看过去,看见的不过是空阔的河面,远天苍茫,起飞的鸟儿箭镞般远去。西部的空旷,弥漫着一种不可磨灭的初创感,浩大而近似虚无,人烟寥寥,地老天荒,它虽然流露出某种神秘意志,可是如何表达呢?空白、空旷,空寂,空荡荡,弥漫着玄远和苍凉,我觉得这个空,能够影响心灵,却无法存在于色彩。我不知道他们在画什么。我虽然相信色彩——无论是在南疆黄土高崖上的民居群落,还是在北疆小巷苹果树掩映的蓝色木门内,我曾看见,扎着鲜艳头巾的维吾尔女人走进它们的阴影,一切就变得幽暗、深邃起来——可是面对空,色彩如何帮助他们?在这个俄罗斯族画家未完成的画布上,景物与现实是一致的,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不同的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说,这里的空,是如何被画出来的……他一边调配颜料,一边缓缓说出来:或许世间最空旷的地方,丰盈,正是它的全部……

我一次次来到河边,看见冰山近在咫尺,蜥蜴占据了岩石,大片大片的花朵,在地域深远之处隐秘而幽静地开放,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无法表达的激情,悲伤随之而来。暮色弥漫,广大的松树和灌木上一半明亮,一半幽暗,风吹动万物,我突然想,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世界,有山脉,有花朵,有河流,有动物,还有古代的云霞,如果将物质的欲望降低,从此生活于此,像一个真正的自然之子,在这些生命中间,一定会感到境界更为纯粹的美好和幸福。

河面上升起的水雾,浇过身体,浇过我心头不断的绽放和燃烧。随后,是在庸常生活里长久的愉悦和落寞。

我从此记住了木扎尔特山,无论走到哪里,都没能忘记:一个披着白发的巨人,山间条条沟壑仿佛长袍上的褶皱,整个夏季,雪线随阳光慢慢上移,冰川闪烁蓝光,刀锋一般锃亮、寒冷。我抬头仰望,其中的辉煌、灿烂和冷寂,无言以对。

待我真正像“幸子”那样开始和喜欢的异性交往,经历自己的爱情时,我能够感觉到自身情感的丰沛,面对喜欢的,身体柔软,眼睛湿润,交付爱与信任。可是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爱情之所以被赞美和歌颂,是因为短暂,因为不容易获得。而且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虽然也体验到了美好,可是并不觉得刻骨和难忘,爱像河滩上的野花那样热烈,如同雨水那样进行覆盖和润泽,可是爱也像河滩上的野花那样孤寂,不可挽救,孤独是事物的核心,即使也有过身体的滚烫,但心还是完整的。是什么影响了我的情感?好像早已爱过了什么,以致没有谁在我身上再次醒来。我怀疑,当我开始经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经历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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