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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林中,那一袭远去的旗袍——近代中国女性图书馆从业形象的考察

2015-10-23袁密密

图书馆 2015年8期
关键词:图书馆学图书馆职业

袁密密

(浙江理工大学图书馆 浙江杭州 310018)

1 引言

1920年,这是近代中国图书馆史上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这一年,武昌文华图专横空出世——是有史以来中国第一个图书馆学教育机构,中国图书馆界的“黄埔军校”。由此,也标志着中国图书馆事业正规的职业化道路的开启,“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文华图专的惊艳亮相,注定要在其时犹显沉闷而僵化的业界掀起不小的风浪。其惊世骇俗之处,除了创办人韦棣华是位来自美利坚的女士,还在于它开始招收女学员,培养现代图书馆的女性管理者。随后便顺理成章,女性图书馆员渐次播撒大江南北,崭露头角。她们,尽管人数不多,却开风气之先,彰巾帼华彩,在千年沿袭、男性一统的行业壁垒中生生地挤出一条缝,占据了一席之地。于开启民智、服务家国的奉献中完美地展现了图书馆职业女性的才情风范。戴罗瑜丽、梁思庄、陈竹隐、罗家鹤……薪火传递,芬芳四溢。在女性图书馆员已成为行业主体构成的今天,她们的职业示范尤显难能可贵。文章以民国以来近半个世纪的图书馆职业女性为考察对象,试梳理她们从业的历史背景、择业原因、事业特色及贡献等,以期在历史的缅怀中有所汲取与传承。

2 近代知识女性走向职业化的历史背景

很难说清清末民初社会的巨大变革给女性带来的冲击有多大。对女性而言,尽管诸多的禁锢仍顽强存在,但某些好处亦显而易见,特别是在一些开放发达的区域,随着女权思潮的传播,女子上学的权利、就业的权利、婚姻的权利等逐渐松开了口子,有些地方甚至蔚为风尚。而师法西方的新式教育的兴起及社会风气的日渐包容,让一向幽居家中的中国淑女大受鼓舞,跃跃欲试,再不甘逆来顺受。由自主择学到就业自立,中国女性虽姗姗来迟,却由此迈入社会,展现不凡身段。

2.1 兴女学及女性就业思潮的传播

兴女学运动发端于晚清维新派的倡导与力行。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人士深谙清末“兴女学以课妇职的迫切”[1],并身体力行,鼓励自己的妻女率先走出家门,以示范天下。1897年,李闺(谭嗣同妻)出任中国女学倡办董事,积极鼓励女性接受新式教育;次年,康同薇(康有为女)与李慧仙(梁启超妻)担任《女学报》主笔,以新鲜的笔触介绍西方女学之概要。维新派的种种努力成为唤醒女性自主意识的最初启蒙,它所引发的“蝴蝶效应”也为之后的女学教育开启了热闹的小时代。至1915年,沪上、苏浙、京津乃至武昌、渝中等地区的女子学堂数量已逾4000所,在校女生的数量超过10万人(见表1)。这些新式女校的“新新人类”学习泰西文字、格致与医学,思维飞扬,志趣不拘。在她们毛羽丰满,逐渐融入社会后,迅速成长为近代中国首批具备新思想、新知识、新观念的职业女性群体。

表1 全国女子学校及女生数统计表

女学初兴、女性自立的诉求虽滥觞于清末,但它真正发展为颇具气势的思潮却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彼时西方各国妇女争取平等就业的消息不断见诸于报端,胡适、陈独秀、李大钊等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也着眼于引鉴西方现实,不惜笔墨地介绍大洋彼岸女性就业的情况。一些西方妇女研究作品也被陆续引入中国,译介推广。其中影响甚广的是美国妇女理论家纪尔曼夫人的经典著作《妇女与经济》一书,书中详尽阐述了“妇女唯有经济独立,才能获得真正自由”的观点[2]。其竭力鼓吹女性自主自立,参与社会事务的主张对中国女性最终走上职业道路无疑起到了积极的惊醒、推波作用。

2.2 近代经济腾飞与女性就业之蓬勃

近代之初,中国各通商口岸首先揭开了城市近代化的序幕。外商的涌入以及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崛起带来了劳动力市场的巨大缺口,经济发展像一只无形的巨手为女性尤其是东南沿海的女性开启了全新的职业空间和施展拳脚的契机。一方面,部分女性得以从纷繁的家庭事务中分离出来,进入缫丝、纺织、织布、饮食、生活日用等轻工产业,成为近代产业工人,这是近代女性职业发展的主流。另一方面,工商业的发展必然带来各行各业的全面发展与繁荣,其中就包括教育、文化、新闻、医疗、通讯等更适合女性的行业,大量新兴职位悄然涌现并虚位以待。其实际情况恰如1926年《生活》杂志的一项调查所描述的:“民国以来,时局扰攘,生活程度日见增高,而妇女之谋事业者日众,妇女职业为潮流所趋,亦随之膨胀。于最高之政党领袖,次如大中小学之教职员,又次如农工商各界之职工,几莫不有妇女厕身其间,种类之繁,指不胜屈。”[3]经济复兴在扩大女性就业面的同时,还以工资形式提高了女性作为人力资源的预期回报率,反过来刺激了女性就业及对女学的投入,为女性职业的持续发展增强了动力。

可以说,职业女性的出现不仅是对戊戌维新以来妇女解放思潮的极大呼应,也为当时的知识女性施展才智、实现抱负展示了极具诱惑的前景,她们纷纷如飞鸟入林、锦鲤戏水,向着更广阔、更专业的职业领域竞逐,使得女性就业状况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呈现出百花争艳的新局面。期间,便不乏一些慧眼独具的丽人儿先后选择了图书馆作为职业生涯的起点。她们,犹如图林上空的夜莺,唱出了那个时代动人的弦音。

3 近代知识女性图书馆从业形象的考察

近代女权运动学者刘王立明曾对民国初期的女性职业予以统计,在那些颇受知识女性青睐的新兴职业中,即不乏“图书馆员”一项[4]。而几乎同期的《厦门市妇女职业调查》显示,民国25年(1936年),厦门女性从职人数为497人,其中中小学200余人,医院136人,图书馆2人[5]。可见,从教与行医虽然仍是当时知识女性择业的主流,但图书馆职业历经清末民初的抽芽、绽苞,已小荷初露。它与生俱来的书卷气质尤其受到那些上承古典余绪而别具五四新姿的知识女性的垂青。此外,由于“女子具有温和精细的天性,很能使读者不知不觉中与伊接近,染得许多优美的才思”[6]。故而,图书馆也乐意吸纳女性成员。这种来自于“雇聘双方”的你情我愿,很快使女性图书馆馆员(学者)成为一支独立的职业力量纷彩登场。

若对早期从事图书馆事业的女性加以考察,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来自域外的创业专家, 二是夫唱妇随的学界伉俪,三是科班出身的学院精英。

3.1 来自域外的创业专家

其代表人物有韦棣华和戴罗瑜丽(又称戴超夫人)。

美国人韦棣华,在华三十余年间,为中国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奠基拓荒,不遗余力——1910年,创办中国第一所具有现代公共图书馆性质的文华公书林;1920年,创办中国第一个图书馆学教育机构文华图专;1924年,促成庚子赔款用于发展中国图书馆事业;1925年,发起并促成了中华图书馆协会的成立;1927年代表中国与其他14个国家共同发起成立了国际图书馆协会联合会。这些诸多的“第一”,不仅仅代表她是中国图书馆事业的先驱和开拓者,更意味着她对20世纪中国图书馆事业的贡献是“划时代性”的。对此,近代目录学家,亦是文华图专毕业生的毛坤先生曾精准地评价道:“创办图书科者,美国韦棣华女士也。女士一生志愿,在辅助中国,发扬文化。其首先着力之点,为图书馆事业。其坚韧卓绝,远思长虑之精神,不可及也。”[7]

戴罗瑜丽,更为世人所知悉的称呼是戴超夫人。这位挪威籍女士,在随同丈夫来到清华图书馆之后,因“对于图书管理深有渊源”而被特聘为清华图书馆名誉职员。这原本是可以轻松应对的虚职,然而戴罗瑜丽所具备的北欧的严谨气质促使她亲力亲为,有所建树。她先从专业性极强的编目工作着手,将清华图书馆文献文种扩及中、法、美、德等,后又增加了日、意、荷、瑞典、丹麦等语种的书刊。之后,赖于其知识渊博,中西兼通,于1928年被协和医学院聘为图书馆馆长。戴罗瑜丽在协和图书馆馆长任上依然辛勤作为,她检点书籍、创立新规,进行了各种整顿,使协和图书馆的面貌焕然一新。时人有评价称“北平协和医学院图书馆,自民国十七年起,即由戴超夫人主持,迄今已八年之久,该馆内部组织以及管理方法均极完善,在吾国医学图书馆中堪称首屈一指,此等成绩皆戴夫人苦心孤诣、惨淡经营所至”[8]。

无论韦棣华还是戴罗瑜丽,她们无不秉持着传教士般的理想气质和锐意革新的创业热情。她们对图书馆事业热切的挚爱、艰辛的耕耘与耀眼的成就亦使得国人眼界大开——女性,完全能够在图书馆事业上肩担重任,大有作为。

3.2 夫唱妇随的学界伉俪

典型的如胡述兆夫人吴祖善,朱自清夫人陈竹隐等。

吴祖善早年毕业于会计系,是真正的白领骄女,薪酬丰厚。但她深受图书馆学家的丈夫胡述兆的影响和激励,毅然改学图书馆学。由于资金有限,吴祖善不得不半工半读,求学的历程酣美而艰辛。她在获取美国维拉诺瓦大学研究院图书资讯学硕士学位之后,历任台湾地区中正文化中心表演艺术图书馆馆长等职,并著有《图书馆学导论》、《编目分类与排片》等经典专业书,备受两岸业界敬重。

相比吴祖善“半路出家”的入门史,陈竹隐的从业开端颇为偶然。青年时期,她迫于生计到川大图书馆谋业,从而与图书馆结缘。之后跟随丈夫朱自清来到清华园,仍然选择了自己熟悉并挚爱的图书馆工作,并矢志不渝地为清华图书馆奉献几十年直至退休。陈竹隐曾先后在清华图书馆中文编目室、阅览科工作。她性格娴淑,本职精通,对读者关爱,更乐于对图书馆晚辈施以援手,因而人缘极好,颇受爱戴。

吴祖善与陈竹隐虽不是图书馆界经天纬地式的人物,但是她们敬业坚守的平凡身影无疑充满着温暖且恒久的感染力。

3.3 科班出身的学院精英

她们是图书馆学专业出身,后又从事图书馆工作,且多业绩骄人,影响久远。可以梁思庄、关懿娴、罗家鹤为代表。

毕业于哥大图书馆学专业的梁思庄,从事图书馆职业既是兴趣使然亦是敏悟天成。她是灵动的编目专家,创造性地把西方先进的编目理念融入中国实践,由她领衔完成的北大西文目录堪称洋为中用之经典范例。她亦是出色的授业先生,被学生们盛誉为“工具书活字典”。

关懿娴的求学曲线与之颇多重合,而后的经历却花开两朵,各放异彩。作为伦敦西北理工学院图书馆学系的才女,关懿娴一开始便以授业传道为己任,恣肆于图书馆学教学的浩瀚天地,在北大先后开课数十门,涵盖了图书馆学精要。她对图书馆学教育的诸多理念与阐发以及满门桃李的显赫,至今仍对我国图书馆学的格局和发展产生着不可小觑的影响。

相较于梁、关的留洋经历,罗家鹤则显得更接地气。她来自素有图林“黄埔军校”美誉的文华图专,理论功底扎实、学兼中西又精擅实务,很快便在公共图书馆领域崭露头角。在浙江图书馆,她先后历任掌书、编目干事、阅览部主任等职,三十余年不改初心,在彼时图书馆业界很有威望,众人皆敬为“罗先生”。

她们之后,又不乏张鼎钟等晚辈涌现。这些女学者往往有着复合的求学经历,因而功底深厚,视野开阔。她们以自己的才识敏慧付诸近代中国图书馆业的实践,为中华图林带来了清新拂面的学院风。

4 近代图书馆女性的职业特点、渊源及困境

近代社会的变革给部分女子提供了接受现代教育的机缘,也为女性自主择业尤其是步入相对高端的职业阶层敞开了机遇之门。透过这扇门而走向大众视野并为世人所知悉的图书馆职业女性,她们大多生长在相对富庶且开明的家庭中,相比寻常女子有着更为优越的教育条件,更多的见识和胆略,也更容易感知、接受新事物,融入新潮流并从中赢得先机。

4.1 共同特点与渊源

以前述梁思庄等代表人物为例,她们多诞生于文教兴盛之地,出生于诗礼簪缨之家。对她们而言,自幼的生长环境不但有书香雅曲,同时充满现代文明气息。图书馆有雅静的工作环境、劳智结合的适宜岗位、体面的社会地位与收入,以及便于职业生涯中随时自学提升的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因此,她们或出于爱书好学的秉性,或出于家业方面的平衡,不约而同地在择业之初就选择了图书馆。

若对这一职业女子群体作以简单勾画,总体而言,她们可以代表城镇中等家庭出身的女子,温良娴淑,内外兼修,有勤俭耐劳之教养,无奢靡娇宠之弊端,十分适合图书馆的职业需求。诚如当时的一份职业调查报告所分析:“找她们所有的相似点,很可以代表现代职业女子中的大多数了——中等家境,普通智识,二十几岁,三四十一月。”[9]

4.2 职业困境与不足

民国时期,女子教育有了长足的发展,图书馆学作为一门新鲜的学科也更多地进入女性视野——武昌文华专科学校、广州市立师范学校、河北女子师范学院等学堂次第开设了图书馆学或近似科目。文华大学、东吴大学、金陵女子大学、福建协和大学等高校也先后组建了图书馆,并尝试招募女性职员。然而这些风起云涌的高潮背后,也有着迂回跌宕的低谷。毕业后真正坚守图书馆职业的女生寥若晨星,而看上去很美的大学图书馆女馆员也受到了社会局势变动的深刻影响,始终未成气候。

传统的学术观点也认为,近代职业女性由于受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压迫,总体来说是受歧视的。表现在职场上便是难免遭遇职业升迁的“玻璃天花板”,如职务长期不易晋升,工资津贴与同级别男职员相差悬殊等。图书馆女性同样也面临着如此的职场环境。以民国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1932-1936年)浙江省省立图书馆女职员履历表为例(见表2),虽然女职员人数不少,但位居底层助理之职的多半,而薪酬更不能与同级别男性职员同日而语(见表3)。这其中,有可考历史的两位,罗家鹤在浙图阅览部主任职位上退休,杨竹漪是上海科技专科学校图书馆首任馆长,其余可追踪境遇者或终究转行、或回归家庭,能善始善终者寥寥[10]。

表2 浙江省省立图书馆女职员履历表(1932-1936年)

表3 浙江省省立图书馆高薪职员履历表(1932-1936年)

(表2、3资料来源:浙江图书馆馆藏历史档案)

由上,大致可以分析的是,这些图书馆女性馆员由于年龄普遍较轻(23-29岁),职业资历较浅,且基本是从其他文教行业转业而来的,故薪酬相对较低。她们的工资水平也大致与学历成正比,大学专科以上的40至50元,中学毕业的30元左右,小学毕业的练习员仅17元。而同一时期浙江图书馆的高端高薪职位几乎被男性馆员所垄断(70-300元的高薪职位共10人,无一女性)。同为干事一职的罗家鹤,薪酬仅55元,与之级别相近的男性馆员(王文莱、夏定域等人),薪酬普遍在70元以上,落差明显。而该时期浙江图书馆专职人员的平均工资为49元(不含门卫、勤杂等),可见女性馆员的薪酬不无委屈之处。

5 结语

近代以来,一批知识女性顺应时势,入职城市各行各业,成为这一时期的“新女性”。身处时代浪潮中的图书馆女馆员有思想、有追求、有奋斗、有贡献,是跻身文化前沿的弄潮儿。但同时,由于时代的局限,她们的从业历程或多或少遭遇到种种困境,亦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可敬的是,面对以男性为主导的行业现状,自强与坚守,敬业与奉献,始终是她们忠诚于事业的主旋律。中国图书馆事业艰难迈进的纪念碑上一一镌刻着她们不朽的芳名。

书林中,那一袭士林蓝旗袍的背影,忙碌而优雅,渐行渐远,化身万千……

(来稿时间:2015年2月)

1.蔡尚思,方行.谭嗣同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503

2.纪尔曼妇女与经济.上海学术研究会,1929:32-39

3.生活杂志编辑部.生活,1926:11-13

4.刘王立明.中国妇女运动.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

5.屠健萍.厦门市妇女职业调查.女子月刊,1936, 4(7):11-13

6.梅生.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上海:新文化书社,1923

7.毛坤.悼韦棣华女士.文华图书科季刊,1931(3)

8.易人.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1936(2):29

9.都市妇女职业实况.玲珑,1935:177

10.浙江图书馆志编纂委员会.浙江图书馆志.北京:中华书局,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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