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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青花碗

2015-10-22何桂叶

广西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水生艾草青花

何桂叶 / 著

选自《百色文艺》2015年第1期

妻子的青花碗不见了。

我从一团热腾腾的紫菜汤的雾气中抬起头来,先回应了一眼刚才敲了敲饭桌的娘。娘把目光放得很长,从桌子对面射过来,及时而准确地拴住了我正要夹起的一块鸡腿,然后她用她的目光把我的目光驱赶到妻子身上。我才看到我的妻子苏浅手里拿着一双空荡荡的筷条,低着头很茫然地站着,她不像要吃饭的样子,她望着饭桌就像望着一片茫茫无际的海,而她拿着一双船桨却无法泅渡过去。

妻子喃喃自语:“我的青花碗呢?”

娘把手伸过来,在我的碗里翻了翻,然后眯起眼,用一种鉴定古董一样的目光描了一下。娘对妻子说:“我儿子的碗是蓝花的,我的是红花的,你的是青花的,我没拿错,我儿子也没拿错。”说完娘顺便把那块鸡腿迅速夹到我的碗里,递了过来。

娘又对妻子说:“你再找找,一定是你又放错了地方,你总是不长记性的。”一向手脚麻利的娘总是快言快语的,但是这一句分明有尖锐的责备,像把往日钝的刀锋经过瞬间磨砺后冷不防露了出来,妻子想躲一躲已不可能。

妻子只好转回厨房去。厨房传来窸窸窣窣的翻找柜子、包装袋的声音,一只老鼠从厨房蹿了出来,从饭桌下蹿到窗外去了。跟着老鼠跑出来的还有几只油虫,慌忙地四处躲藏。娘镇定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用两片漏风的嘴唇狠劲啜了一口,又咂了咂嘴巴,整张脸立马痛苦得像块抹布一样皱了起来。

娘说:“她又多放盐了。一定是放过了又忘记了又多放了一次,你媳妇越来越不长记性,得治一治。”

我和娘开始吃饭,娘在我的碗里夹的菜都堆成一座小山了,但是我的妻子还没有把她的青花碗找出来。我决定吃饱了跟她一起找。只有我能把她要的东西找出来,今天早上妻子夹头发的发夹就是我帮她找到的。我的妻子记性是越来越差了:她出去买菜,付了钱,菜却忘记拿回来了;明明骑了电动车上街,却走路回家;最要命的是有一次她去自动取款机取款,取了钱以后忘记把工资卡要回来……她总是心事重重的,如果没有人不停地提醒她,她就不会对这个世界表示出一丁点的兴趣来。她眼皮耷拉着,走起路来像个离家出走的梦游病患者。我敢打赌,即使你在她面前扔一百万,或有个强盗突然跳出来拿刀架到她脖子上,她沉重的眼皮抬都不会再抬一下。她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甚至提出了跟我分床睡。

其实,我的妻子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在此之前,妻子是一个严谨的中学语文教师,她的记忆能力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半年内一千个学生的名字和学生写的笔迹都记得准确无误,学生毕业三年了她还记得学生曾交上来的某一份作业某一页的几个错别字或标点符号。结婚七年,我从没听说妻子在工作上出过什么差错,相反听到的是妻子年年都被评为优秀教师甚至准备被评为特级教师的消息。在五金店当老板的我为有这样的妻子自豪不已,想着我未来的儿子一定深得妻子的遗传是个记忆超群的神童。我期待着有一个儿子,一直兢兢业业在妻子身上辛勤耕耘着,但是妻子却像贫瘠的土地,丝毫没有孕育幼苗的迹象。

我说:“你去医院看看吧。”

都怪我。妻子从医院回来以后就变成这样了。

记得那天傍晚,妻子从医院回来,就再也没有去中学讲课。她去街上买回了三只碗:红花碗,蓝花碗,青花碗。妻子把三只花碗洗了一个晚上,她用一块崭新的毛巾擦拭许久,动作轻柔得像洗三个皮肤柔嫩的婴儿。直到花碗微微泛出玉石的光泽,妻子才把三只碗放在擦得锃亮的饭桌上,像在棋盘上精心摆下三枚棋子。妻子转回厨房把一堆旧的碗噼里啪啦全打碎了,然后把那三枚棋子发给家里的三个人。她把红花碗发给我娘,像给我娘递去一捧火焰似的,耀眼的颜色灼得人眼痛,但是娘却默默地收下了。蓝色和青色都是冷色调,妻子把蓝色的给我,她用青色的。蓝花碗发出淡蓝的光,像我忧郁的性格,而青花碗不会发光,只是接近黑色的一团青色,像个沉默的伤疤,我不知道妻子为什么把青花碗给她自己。

妻子说:“我病了,会传染。我们的碗分开吧,以后各用各的。”

那顿饭我们三个都吃得很沉默,谁也没有给谁夹菜。三只颜色不同的碗像三副镣铐,锁住了三个人喉咙里要发出的声音。饭后,我娘争着收拾碗筷去洗,妻子护住她的青花碗说:“以后娘不用收我的碗,我的碗我自己洗。”妻子在放漱口杯子的地方放了一个碗垫,把自己的碗洗干净了,擦干,轻轻地搁在那里。青花碗像一件祭品一样,孤独又神圣地被摆在那里。

而我的娘,把剩余的碗筷拿回厨房,开始用猛火来煮红花碗和蓝花碗。那两只碗在烧开的水中猛烈碰撞的声音,我在大厅都听得到。我娘还在饭桌上、厨具上喷了很多消毒的酒精。屋子里被一种陌生的气味吞噬,这股气味本来属于医院的,现在却在我的家里弥漫着。我娘仿佛听到了从妻子身上蹿出来的病毒死掉之前的痛苦的呻吟声。我娘充满成就感地微笑了一会儿,像个打了胜仗的士兵。我的娘虽然七十岁了,但越老越怕死,像疾病病菌之类是她最恐惧的。娘一向讲究养生,晚饭过后是要用一锅艾草的热水来泡脚的。这会儿娘提了一盆艾草的水放在大厅里,把两只肥大的脚泡了进去,一些水溢了出来,在地板上像小蛇一样乱钻。平时妻子会拿来一把拖把拖干溢出的水,然后在一旁看电视,其实是等我娘泡好脚,她好把娘的洗脚水倒掉。而那天妻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艾草的香味和消毒酒精的味道对峙着,家里的味道更古怪了。

娘开始喊:“苏浅,快拖地板。”

妻子从房里出来,并没有去拿拖把。她的怀里抱着一大堆婴孩的衣服,她把这些小衣服装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里。衣服太多了,一件粉黄的小背心掉了出来,像一只掉队的雏鸭。她把那只雏鸭捡起来,一起收到黑袋子里去了。我很惊讶,妻子为了这个未来的孩子买了那么多的小衣服,我居然从不知道,她也从未跟我提起过。

妻子跟我说:“我去了趟医院,医生说我不可能生孩子了,不仅如此,还增加了另外一种病,肺结核。”

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要孩子也是可以的,我们可以一起慢慢变老,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像以前一样。”我搂着她,试图安慰她。

妻子挣脱我,拎着袋子出了门。夜幕降临,妻子走得飞快,我追不上她,很快她就在夜幕下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两天以后妻子才回来。她两手空空的。从那以后她的健忘症才开始的。

今天,她一定是把碗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我跟她一起,把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就连床底的每一个旮旯都掏过了,还是没发现青花碗。此时我的吃饱了饭的娘已经在泡脚了。娘在苦涩的艾草香中抬起头来觑妻子的脸,像远觑一只瘦弱的迷路的丹顶鹤。出于家长的威严和她养尊处优的脾气,娘是不会帮妻子找的。妻子的嘴唇发白,肺病让她喘气困难,一缕头发粘在她蜡黄的脸上,让她像一个逃难的农家妇人,但她还是没有停住找碗。

我说:“不用找了,先吃饭吧,用我的碗。”

妻子说:“不,我要我的青花碗。”

妻子走出门去。妻子把这个院子的每一家的门都敲了,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青花碗?”对方说没有,我们不用青花碗。有几个家庭主妇建议妻子再买一个。

妻子摇了摇头说:“我只用那只碗。”

有一个邻居及时找到我,说要我留心自己的媳妇有精神病。他说我妻子刚才像猴子一样爬上了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把树上的鸟窝都掏了一遍,还说可能是鸟衔走了她的青花碗。我听了气得差点揍了他一顿。但是,当我在楼底下看到妻子时,我的拳头松开了。我看到我的妻子正坐在一只大黄狗面前对着那只狗说什么。那只狗是楼下门卫养的看门狗,长得跟一头小牛那么高,平时凶猛得很,见人就狂咬,铁链都被挣脱了好几次。但那条狗在妻子面前却安安静静地听着妻子讲话,像一个做错事的学生。妻子摸了摸狗的脑袋,又摸了摸狗吃剩饭用的狗碗,仔细地看了又看,甚至用手叩了叩,碗发出一种钝钝的闷响。妻子又摇了摇头,起身走到花坛边,摸出一把铁锄,开始掘土翻找她的碗。我第一次发现妻子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抡起锄头砸下去,石子闪出火花,泥土翻飞,植物的根被刨了出来,横七竖八地丢在一边,很快院子里像经历了一场战乱。

我怕惊动了邻居,下去拉住妻子的手说:“回家吃饭吧,不用找了。”

妻子说:“我只要我的青花碗。”她说话有气无力的,显然折腾了那么久又没有吃饭,她的嘴唇饿得像两片薄纸片。我想妻子需要一碗热的鸡汤喝下去,那两片嘴唇就会滋润得膨胀起来,变得饱满而富有弹性。

可我无法阻止她。这个瘦弱的女人,一旦要做什么事情,全身立即被充满了电一样,她只要把自己的开关打开,她就能像一台机器一样大力运转起来。我找不到她的开关,只好陪着她。要是邻居们出来骂妻子,我可以帮忙解释。她继续挖土。一些手指粗的蚯蚓被刨了出来,它们还没弄清楚为什么被刨出来,又惊慌失措地钻到泥土里去了。妻子的眼睛死死盯着铁锄砸下去的地方,仿佛在期待即将到来的转瞬即逝的一道光,稍不留神,那道光就会从脚下溜掉。妻子一直挖一直挖。月亮出来了,就像是被妻子挖出来似的,被一层泥一样的阴影遮住。我在朦胧的月色中朦朦胧胧睡着了。

我是被一群人吵醒的。几个男邻居握着拳头站在我跟前,几个女人在一旁叽叽咕咕地像几只烦躁的鸽子。我看了一下周围,院子的花坛被妻子翻遍了,甚至连院子里的排球场地板都被妻子用锄头敲坏了。一把锄头静静地躺在泥里,妻子已不知去向。邻居们一早发现我,以为是我干的,有的要揍我,有的则很冷静地商量要不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我说,昨晚我和妻子吵架了,她一生气把我送给她的金项链从楼上丢下来了,好像是丢在花坛里了,那条项链价值十万块啊,你们知道我是做五金生意的,十万块是很多年才挣来的,可我的妻子把它丢了,我要把它找回来。我发现撒谎比说出真相更容易让人接受,一条金项链果然比一只青花碗更容易让人理解。一个女邻居恍然大悟地发出羡慕甚至嫉妒的尖叫。一个大妈很同情地说要不要帮再找找。男人们的拳头松开了,但还是语气强硬地要求我把花坛和球场修理好。我同意了。

可我的妻子去哪里了呢?

经过了一天的体力劳动,我回到了屋子里。家里只有我娘。娘早就吃过了饭。桌子上只剩我的蓝花碗摆在那里,上面堆满了娘夹给的堆成小山一样的菜。大厅里的一盆艾草水表明娘雷打不动的养生习惯,还有她有条不紊的不受打扰的生活。家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了,好像跟着妻子失踪了。

娘说,家里太安静了,过几天叫安子带水生过来闹闹吧。安子是我的嫂子,我哥哥的女人,水生是他们一岁的儿子,我娘唯一的孙子,刚学会走路。我一直在想我的妻子去哪里了,根本没心思想叫哪个过来串门。

没想到安子和水生傍晚就来了。生育后的安子脸色红润,皮肤像抛光的瓷器,一对乳房像两只木瓜在衬衣里晃动着。安子一进门就把水生送到我娘的怀里,然后系起围裙到厨房做饭去了。安子做这些事情就像是我的妻子一样。吃饭的时候,由于安子没有碗,安子就不吃了,我娘也不叫她。我娘抱着水生,要喂水生吃饭,但是水生怕生,就是不肯吃,还哇哇大哭,急坏我娘了。安子把水生抱过来,转过身去,撩起衬衫,将一只乳头塞到水生嘴里。孩子安静下来了。整个屋子就我和娘吃饭的声音。

我的妻子不见了,连同她的青花碗。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娘和安子也从不过问,好像我的妻子从来没在这个家待过一样。反而安子更像这个家的女主人。安子也会拿拖把把娘溢出来的艾草的水拖干净,然后坐在一旁看电视,然后等我娘洗好脚了把水倒掉。安子甚至走进我的卧室,把我的衣服拿出来手洗,她很清楚我的哪件衣服该洗哪件不该洗,一定是用鼻子嗅过我衣服上的气味。

但是安子从来不吃饭。桌子上没有她的碗。两天过去了。在她拖地的时候,我听到她肚子的咕咕的叫声,仿佛里面住着一只饥饿的鹅。她的乳房渐渐瘪了下去,侄子水生快把她吸干了。

在我和娘渐渐适应安子的照顾时,妻子却回来了。

妻子一进门,我就听到她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声,肚子同样叽里咕噜叫着的安子迎了上去。妻子变得更黑更瘦了,两只眼眶深深凹了下去,颧骨凸了出来,腹部凹了下去,胯骨凸了出来,可以说是瘦骨嶙峋。妻子进了屋,跟着她进屋的还有一个蛇皮袋。安子和妻子把蛇皮袋扛到厨房,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两根梨花木木头,还有一把锯子、一把凿子。

妻子跟安子说:“我想做一个自己的碗,你也做一个。”

两个女人开始动手。妻子拉着锯子的一头,安子拉住锯子的另外一头,她们开始锯一段木头。锯子从安子那边过来时发出尖锐的声音,从我妻子那边过来的时候发出钝钝的声音,两种声音一来一往,像两个人裹在棉被里大声交谈着。很快她们就锯了一截像碗那么高的木头。起初她们锯得很起劲,慢慢地就累了,她们肚子里饿得叽里咕噜的叫声比锯子的声音还大,但谁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水生好奇地看着她的母亲和婶婶,像观看一场持久的游戏。

妻子抹着汗水说:“用梨花木来做木碗,比较独特,而且坚固耐用,可用一辈子。”妻子用圆规在木头的横截面画了个碗口一样大的圆,然后用凿子开始凿。木头比较粗,凿成一个碗是比较艰难的。一直到晚上,她们都没凿出一点碗的样子。水生和我渐渐失去了围观的兴趣,水生跟他奶奶睡觉去了,我自己回到房间。她们努力了一个晚上,她们砰砰砰凿木头的声音和她们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声让我彻夜难眠。

早上我起床时,砰砰砰的声音还在,只是小了很多,妻子和安子一人拿着一个碗,正用砂纸摩擦碗壁。那两只木碗很粗糙,但是手工还算勉强过得去。她们正准备给木碗上油。水生早就在他妈妈旁边蹲着了。他刚刚喝了一瓶橙汁,因为他妈妈再也挤不出奶水了。

上了茶油的碗,被她们晾在窗台上。她们大功告成地笑了。我的妻子笑了一声就停住了,她的肚子已经饿得发不出声响了,她的肚皮像一张纸一样贴着后背了,再一用力笑就会笑破的。安子则提醒该洗手去。于是她们去洗手间洗手。

那两只木碗像两艘船一样停在侄子水生的面前,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玩的玩具。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把两只碗推了下来,碗在地上滚动,发出好听的响声。喝了饮料的水生忽然尿急,就掏出小鸡鸡,把尿拉在其中的一只木碗里。可能喝的饮料太多了,他尿特别多,就把另外的一只碗也拉满了。

谁都可以想象,当我的妻子和安子出来看到两只盛满了尿的碗是怎样的反应。我的妻子尖叫了一声就昏倒了,像一根倒下的蒲草。而安子,则火冒三丈,扬起手掌就要打水生的屁股,幸亏我娘及时出手抱走了水生。

安子用水将那两只碗冲洗了一个钟头,再把碗放进装满水的锅里,用猛火来煮。安子希望能把水生的尿味煮出来。一些浑浊的水汽上升,扑在安子布满妊娠斑的脸上,又和安子脸上的汗水、泪水汇聚在一起,重重地落回锅里。

我在大厅里,听到那两只梨花木碗在水里颤抖的声音,像两块老牛的骨头在吱吱地叫着。

我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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