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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进城的兄弟

2013-11-16佛刘

椰城 2013年4期
关键词:美英水生母亲

■佛刘

说起来,水生还是我从老家带出来的。

那时的水生还不到二十岁,站在我面前,一脸的阳光和生涩。水生的母亲说,让水生跟你到外面闯一闯吧。

我说,他能吃得起苦吗?

水生母亲说,咱村里的孩子,哪有不能吃苦的,只要你当哥的能行,他就行。

我相信水生母亲的话,乡村里的孩子要说有优点的话,除了淳朴善良,最大的便是能够吃苦了。

我答应带水生闯一闯,不过前提是他必须听话。

水生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水生说,你就把我当弟弟好了。

水生的话让我很舒服,觉得他很乖巧。

开始水生只是做建筑小工,挣钱不多,但比起在老家务农还是好了很多。每次我问他,能行吗?水生都龇牙一笑说,这点苦算什么。水生很有眼力,每次看到老师傅们的杯子里没水了,就赶紧悄悄地倒上,所以水生很快就获得了大家的好感。偶尔,晚饭之后,有好事者说,水生,给我们唱首歌吧。水生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往那里一站,张口就是一首《走西口》。水生的嗓音不是太好,可是他认真,又投入,那些歌往往就有了一种生命力。大家听完了,就冲水生竖大拇指,也冲我竖大拇指。有人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说,小菜。然后就悄悄地对水生说,一定要好好干,好好干。水生使劲地点头,满眼的真诚。说实话,我很喜欢水生,我觉得把他带出来真是对了,要不,窝在我们那个小山村,他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重复父辈的命运。现在好了,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水生会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

水生的收入没我高,但每月开工资的时候,水生的脸上都笑开了花。水生说,不知道能挣这么多的钱呢。我说,这叫什么啊,你看看那些在高楼大厦里的人,人家一个月就顶咱干一年,好好干吧,兄弟。水生点点头说,这样就很好了。

水生一直想请我吃饭,但都被我拒绝了。倒不是我不喜欢,而是为了给他省点钱。在外面混日子,尤其像我们这些靠身体打天下的人,更不能随随便便地花掉每一块钱。水生很听话,不再请我吃饭了,但他会帮我打饭,帮我买点生活用品什么的。水生常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我说,兄弟言重了,我们心里互相有对方就足够了。水生很虔诚地点头。

这样干了两年的建筑小工,有一天,我偶然在大街上看到一则钢铁公司的招工广告,就问水生想不想试试。水生说,你行,我没文化,恐怕不行。我说,还是试试吧,如果进了钢铁厂,就不用天天和这些砖瓦打交道了。水生说,大羽哥,听你的。

我拉着水生报了名,因为100块钱的报名费,水生还心疼了半天。水生说,要是失败了,这钱不是白花了?我说,那肯定是。水生说,100块钱可以吃一星期的饭呢。我说,不能那样比较,万一成功了,我们的收入可能就是现在的两倍。水生咂咂嘴,很惋惜的样子。

招工考试那天,水生又有些胆怯地说,大羽哥,我们能行吗?我看着他慌乱的眼神说,大不了再去干建筑小工,有什么行不行的。话虽这样说,其实我心里也没有把握。

好在那天的考试并不严,考题也出乎意料的简单,我很快就答完了题,在检查答案的时候,水生忽然很大声地咳嗽了一声。我扭头看去,水生满是求援的目光。我将试卷倾斜过去,水生便急急忙忙地抄起来。一切都很顺利,我和水生被双双录取,成了那家炼钢公司的农民合同工。

这是一家大型钢铁企业,因为资本扩张,增加了好几条新生产线。

本以为水生能和我分到一个单位,可是因为年龄、身高和体重的不同,我的希望还是落空了。我被分到了炼钢厂,而水生却被分到了轧钢厂。

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这一分开,还真有些不适应。我放心不下水生,水生更是流露出难舍的神情。水生说,大羽哥,真不想分开呢。我说,无所谓的,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呆在一起,再说你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世界了。

水生点点头说,话是这样说,可是我六神无主呢。

我说,有我呢。

水生说,要不我们去求求上边的领导。

我说,不用了,分开并不一定是坏事。我们人分开了,心并没有分开。

水生点点头,眼圈忽然红了。

我心里也很难受,这两年来我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兄弟,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

我所在的炼钢厂,是一家老单位了,不管是工艺,还是设备,都很陈旧了。不知道是除尘设备坏了,还是满足不了生产的需要,转炉台上到处都是飞舞的灰尘,尤其在兑铁和出钢的时候,那些灰尘更是无处不在。同事们都戴了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就这样一个班下来,满脸还都黑乎乎的。老同事们对我们的到来表示不理解,说别人都是想逃离这里,而你们却是自投罗网,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们能怎么想,不过是想当个工人挣钱养家罢了。我不理会那些老同事们的议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记得看《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就很理解孙少平的遭遇。一个人活着,先是为了糊口,然后才是其它。炼钢厂虽然脏了些,可是一想到能拿到比当建筑工多一倍的工资,还有医疗、养老保险什么的,我就觉得很满足了。

趁休息的时间,我跑去看了水生。水生的轧钢厂显然比我这里好多了。灰尘没有这么多,而且都是新设备,劳动强度也不大,我暗自羡慕水生的工作岗位。我对水生说,多亏分开了,要不你就跟我一样,天天吃那些灰尘了。水生表现得很亲热,他说,要不我们换换吧。我知道换是不可能的,可是水生这样说,还是让我很高兴。

我说,都熟悉了吧?

水生说,大家对我可好呢。

我知道水生说的都是实话,因为在此之前,我就从侧面打听过水生的表现,大家都一致地说那小伙子不错,挺有眼力劲的,这多少让我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我跟水生说,兄弟,好好干。

水生也说,大羽哥,好好干。

我说,要听老师傅们的话,遇事多长个心眼。

水生说,知道了,哥,你放心吧。

看着信心十足的水生,我觉得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我们已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了一年。

这期间,水生曾找我一起请他们班组的同事们吃了一顿饭。开始我说有必要吗?水生说,还是请请好,大家都在一个班组,难免有需要别人照顾的地方。我对水生的变化多少有些吃惊,曾经的水生是个连看场电影都觉得是奢侈的人,没想到,在我还没有想到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水生却已经做到了。

我说,你觉得有必要咱就请。

水生说,现在收入高了,也不在乎那点钱。

那顿饭花去了水生300多元的工资,我看着都有些心疼。水生却很不在乎地说,有投入,就有回报,没什么舍不得的。本以为水生喊上我,是让我给他撑场面的,但没想到,水生根本不需要我去帮他张罗。在酒桌上,水生左右逢迎,说话滴水不漏,我倒是一时插不上话,反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水生很陌生,他已经不是刚刚进城的水生了。

十月的时候,家里来电话,说父亲的老病又犯了,要我抓紧时间赶回去。我请了假,正准备走的时候,水生却来了。

水生买了一大堆的东西,我推辞说带不了,水生就有些生气地说,这么多年,光你照顾我了,我还没有怎么回报呢。

我说,我们兄弟之间,哪这么客气啊?

水生说,既然不客气,那你就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我说,好吧,谢谢兄弟了。

水生说,大羽哥,别客气了,我们谁跟谁。末了水生又犹犹豫豫地说,大羽哥,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点家乡的土特产。

我说,当然可以啊。

水生说,那就先谢谢哥了。水生给我列了清单,那些东西,还真不少呢。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的病已经见轻了。一年不见,免不了掉一些眼泪。

我去了水生的母亲家,告诉她水生要带的东西。水生母亲听罢,疑惑了一会儿,后来才说,大羽,你知道水生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吗,前些日子他已经托人带过一次了。

我吃了一惊,摇摇头,这事我还真不知道。

水生母亲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说,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一些土特产。

水生母亲说,那好吧,你当哥的,在那边要多管管他啊。

我说,我会的。

末了水生母亲又说,你给水生带个话,人家邻村的美英想让他回来一下,把亲事定下来,这事已经拖了人家好长时间了。

水生母亲所说的美英,是水生的女朋友,去年别人刚给他介绍的。当时水生还美滋滋地告诉我,去年她还不愿意呢,今年就主动找上门来了,还不是看我有了这份工作。

我说,人家不会这么势利吧。

水生说,现在的人啊,谁能说得清。

我说,你有什么打算。

水生说,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我说,你最好不要这样,要么答应人家,要么就直接回绝。

水生说,拖一拖也没什么坏处,谁让她当初看不上我呢。

我看着水生有些得意的眼神,也就没再说下去。

其实我觉得,美英和水生蛮般配的。一个阳光、勤快,一个温顺、善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记得水生以前也跟我说过,他很喜欢美英。谁想到现在,唉,人都是在不断变化的。

在家里住了一个礼拜,我就告别父母返城了。

在我返城的当天晚上,水生就赶过来了。水生看着那些土特产说,太感谢哥了。

我说,水生你得跟我说实话,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水生看了我几眼,说,车间领导喜欢,我也没办法。

我说,美英让你回去一趟,想把亲事定下来。

水生说,着什么急嘛?

我说,水生,你的态度不对。

水生说,怎么不对了?

我说,你这样模棱两可的样子,对谁都不好。

水生说,她有初一,我就有十五。

我说,那你就干脆断了呗。

水生说,让她反思一下也没什么坏处。

我们第一次发生了意见上的相左。我从没想到过水生会这么固执,也没想到过水生有一天不听我的话了。

这一段时间,钢铁行业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行情一下子火起来。我们车间领导就曾在大大小小的会上说,现在的转炉就是印钞机,我们要抓紧一切机会赶产量,一点时间都不能耽误。

为了提高钢水产量,厂里出台了很多激励措施,大有一副唯产量是问的架势。车间里也展开了竞赛,班和班之间你追我赶,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尽一切可能地抢产量。时间就是金钱,我头一次感觉到这句话的真理性。月底,一算拿到手里的奖金,我的心差一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竟然比原来多了上千元。

水生他们单位也掀起了抢产量的高潮。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水生因为表现出色,被提拔当了一个生产工段的段长。

听到水生当段长的消息,我多少有些嫉妒,但又替他高兴,毕竟当官是我们这样的人都没想过的,尽管这样的小官在一个钢铁企业多如牛毛,可是对于我们这些人仍旧有跨时代的意味。

我专门给水生打了电话。我说,水生祝贺你啊。

水生表现得很谦虚,他说,大羽哥,我也是碰上了好机会,领导又看得起,你也知道我那两下子。

尽管水生很谦虚,可我还是从他的语气中感到了他那掩饰不住的得意。也许水生很看重这样一个升迁的机会,也许他那些土特产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我开始有些后悔,我为什么不能像水生那样机灵一些呢?现在毕竟是物质社会,物质决定一切还没有过时,或者说永远也不会过时。

这样一反思,我马上就发现了自己的差距。可是我又无法改变自己。我觉得人是最难改变自己的,尽管你知道自己的弱点是什么,可是想改变却很难。

为了庆祝当上段长,水生还专门请了一回客,把我也喊了过去。本来我不想去的,可是一想到这样的时候不去未免有些小心眼,就坚持着去了。

水生请了他的车间主任、副主任,还有下面的一些生产骨干。水生把我一一介绍给他的领导说,这是我的老乡大羽。我愣了一下,感觉好像哪里出了问题,可是又找不到准确的答案。那顿酒喝得很不好,不知道水生是太兴奋了,还是想表现一下领导对自己提拔的感激,反正一上来就先入为主,敬了主任,又敬副主任,再敬生产骨干,一轮又一轮的,似乎都有些找不到北了。

其间,我想替水生挡几次酒,可是都被水生拨开了。水生说,喝酒就要尽兴嘛。

我不知道水生是什么时候练就的酒量,曾几何时,他刚进城时,是连一点白酒都不敢粘的。

水生喝多了,最后摊在椅子上,连帐都没法结了。后来还是我替他付了钱,又一一送走他的主任、副主任。只留下一个生产骨干跟我一起把他送回了宿舍。

我离开的时候,水生却拉着我的手不放,水生说,大羽,你知道吗,我们熬到这一步容易吗?今天我他妈的太高兴了。

那一刻,我又愣了一下,我终于感觉到刚才问题的所在了,在水生对我的称呼中,他悄悄地省略了一个“哥”,我已经不是他的大羽哥了,我是他的老乡大羽。

我说,你高兴就好。

我甩开水生的手,不等他再说什么,就匆匆离开了。

也许是太注重于抓生产了,却忽略了其它方面的注意力。俗话说,有得必有失,一起生产事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事故发生在我身上,与其说我倒霉,还不如说我太大意了。那天往转炉中兑铁的时候,因为上一炉的钢渣没有倒净,开始我还跟炉长说要加点白灰以降低钢渣的氧化性,可是在兑铁的时候我却忘记了核实,就那样存着侥幸心里指挥天车兑铁,火红的铁水是怎样兑进去的,又是怎样喷出来的。那一刻,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红光,就有什么东西围裹上来。我大叫一声,可是什么都晚了。

因为戴着安全帽和口罩,我的脸部烧伤得不是太严重,可是脖子以下,却是大面积的烧伤。

车间做我的工作,不想报工伤,说那样要影响车间甚至全厂所有人的奖金。开始我不愿意,我想不能让所有的痛苦都由我一人承担,况且报不报工伤会影响我以后的养老问题。但是我架不住车间领导三番五次地做工作,最后连厂长都出面了。厂长说,只要不报工伤,以后你所有的问题都由厂里承担。我对厂长的话将信将疑。厂长又拍了胸脯说一定说到做到。我说最好写下点什么东西,这样以后也好有依据。可是厂长却拒绝了。厂长埋怨我不相信他,多事,可是我不能不多长几个心眼。最后的妥协是工伤不报,我所有的待遇不变,等伤好了调换一个比较轻松的岗位,并且给了我一个公司级的劳动模范。

我没敢立刻告诉父母,我想与其让他们担心受怕,还不如我自己来承担这一切。

水生来看我的时候,顺便把那天请客的钱也还给了我。我说,水生,你还记得这事啊?水生摸摸头说,都怨我那天喝得太多了,不好意思,要不是别人提醒我,我还真差点就忘了呢?我说,我还以为你就是忘记了呢。在这个问题上,我就是想敲打一下水生。大羽,是他随便叫的吗?

水生说,不是故意的,改天我再请你喝酒赔罪好不好?

我说,我哪有资格喝你的酒。

水生看看我的伤,然后转移了话题。说,你怎么不小心点呢?

我说,谁不想小心点谁是王八蛋!

水生说,你是因祸得福,劳模都得到了。

我说,那有什么,想要你拿去好了。

水生说,我倒是想拿,可是我有那本事吗?多少人都梦寐以求呢。

我笑了笑,尽管我的伤口很疼。我说,人各有志。

是啊,是啊。水生大概感觉到我们的话不投机了,就说,你好好养着,过几天我再过来看你。

我说,不用了,我车间有陪床的。

水生说,他们能跟我比吗?我们是老乡,一起吃过苦患过难的。

我不想再跟他议论什么,就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厂里为了更好地照顾我,打算把我的母亲接过来。我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母亲来了,出乎意料的是,跟母亲一起来的还有水生的女朋友美英。

看到我的伤势,母亲就掉眼泪了。母亲说,大羽,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家里呢?

我故作笑脸地说,一点小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母亲说,还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破了相,我看以后谁肯嫁给你?

我说,没人嫁更好,我一个人过更自由。

母亲说,你就嘴硬吧。

关于我的婚事,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早几年,也不是没人给我介绍,而是我坚持着想把家里欠的债还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找女朋友。父亲早年身体不好,为了给他治病,家里这些年一直入不敷出,这几年家境刚刚有些好转。

美英是来找水生的。因为水生一直拖着不明确他们的关系,美英就跟着我母亲一起进城来了。

美英的到来让水生很诧异,水生说,我不是说最近就要回去一趟吗?真是的。

美英说,你一直说回去回去的,说了多少遍了,也没见你回去过一次。

水生说,我不是忙吗?

美英说,你忙什么了,有什么事能比得上我们的婚姻大事?

水生说,你懂什么啊,我不过是想多挣点钱,没钱,拿什么娶你?

美英说,先把关系定下来总可以吧。你不知道家里的人都怎么说你?

水生说,都怎么说?

美英说,说你是新时代的高加林,还说你肯定是在外面有女朋友了。

水生说,他们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我还说你在家里有男朋友了呢?

美英说,你怎么这么说话?有你这样说话的吗?看不上我可以早说啊,何必一拖再拖!

水生说,我看是你看不上我!说完摔门而去。

他们不欢而散,美英一时也没了主意。母亲不放心她一个人回老家,干脆就让她一起照顾我的起居。

那一段时间,我觉得美英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姑娘。每次她为我擦脸,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甚至不顾我的反对为我喂饭。我觉得水生真是看走眼了,放着这样的姑娘不要,还想找什么样的女人啊?

我暗暗替美英叫屈,可是我无法改变什么。

有一次美英问我说,大羽哥,你说水生是不是已经看不上我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就说,他凭什么看不上你,你哪里比不上他?

美英有些忧郁地说,他能挣钱,而我却只能在家里种地。

我说,你也可以到城里来打工啊。

美英说,我能行吗?

我说,只要你有勇气,等我的伤好了,我帮你去找工作。

真的!美英惊喜地张大了嘴巴。

我说,我们试试好吧,只要努力,总会心想事成的。

那我先谢谢大羽哥了,美英说。

我说,倒是我应该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

美英摆摆手说,闲着也是闲着嘛。

针对我的工伤,公司及时组织了一次“忆一次事故”的演讲比赛。目的就是为了减少以后安全事故的发生。

那次的演讲会组织得很隆重,公司所有的领导都参加了,公司电视台还进行了现场录像。演讲者都是从各单位选派出来的,据组织者说,这次演讲一定要起到举一反三的作用。

让我惊讶的是,水生也参加了演讲比赛。虽然我没有亲临现场,可是从我同事的口中,我还是知道了水生那次超水平的发挥。

那次演讲比赛,水生显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在这以前,我只知道水生会唱歌,但不知道水生还有演讲这方面的潜质,但是水生适时地开发了一下,就成功了。据说水生的那次演讲很震撼,他旁征博引,甚至把我受伤的事例也引用进去了,在掌声雷动之中,水生获得了那次演讲比赛的第一名。

后来,那场“忆一次事故”的演讲比赛公司的电视台也播放了,看着电视上水生的出色表现,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我的心里酸溜溜的。人们都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看来在人生的准备这方面,水生的确是走在了我的前面。

我给水生打了电话,祝贺他的优异表现,水生说,瞎猫碰上死耗子了,纯属于误打误撞。我说不是吧,是你演讲得好。水生说,本来是别人的事情,因为临时有事,我是顶替去的。我说,别跟我吹牛,你请客吧。水生说,一定,一定。

后来传来的好消息是水生又被提拔了,因为演讲的表现,水生被公司安技处看上了,水生做了那个处室下设的一个安全科的副科长,水生一跃成了我们公司的中层干部,这真是我从没有想到的事情,甚至于水生恐怕也没想到过。

这次我没有再给水生打电话,只是给他发了一个短信,一是祝贺他高升;二是告诉他美英回老家了。

我一直渴望着水生能给我回个电话,哪怕回一个短信呢。可是水生一直没有。尤其在美英回老家这件事上,水生一点表态也没有。

半年之后,我出院了。虽然那些烫伤痊愈了,可是因为破坏了我皮肤的排汗组织,我的身体还是留下了难以消除的伤害。厂里的领导们没有食言,把我从转炉上调了出来,安排到看澡堂的位置上,待遇和以前一样,多少也给了我一些安慰。

水生一直也没有请我吃饭,可是我却知道他请了很多相关的领导,也许在他的眼里,我已经无足轻重了。

水生常带着一些人下现场检查安全工作,有一次他还来到我的澡堂里转了一圈。水生倒背着手,很认真地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因为人多,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其实我想告诉他美英已经带话来,不跟他处对象了。可是我张了几次嘴,他都岔开了话题,显然他对我想表达的问题不感兴趣。

那次检查完毕,临走时水生拍拍我的肩膀说,大羽,有困难找我啊。

我愣在那里,一种屈辱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想水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跟我一起出来当建筑工的小青年了,他的努力和奋斗都让他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走出老远,我还隐约地听到水生对他身边的一个人说,跟我一年进厂的,这不,看澡堂呢。

心里虽然生气,可我并不嫉恨水生。人都会随着环境变化的,水生当然也不例外。如果我在他那个位置上,也难保不会高高在上。

不上班的时候,我走遍了生活区远远近近的招聘市场,其实在我的心里,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给美英找一个工作。

选来选去,我基本上给美英定好了位。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要么做保姆,要么去饭店当服务员,或者去超市当售货员。

我给美英打了电话,美英在电话里一惊一乍地说,真的,大羽哥?

我说,我答应过你的。

美英说,我能行吗?

我说,你想不想来?

美英说,真是太谢谢大羽哥了。

美英来了,我亲自到车站去接她。在这之前,我已经给她找好了临时居住的地方,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美英越来越漂亮了,我觉得水生真的没福气,论持家过日子,还是农村的女人靠得住。

我带着美英去吃火锅。看样子美英是第一次吃。美英说,大羽哥,这要花很多钱吧?

我说,你喜欢吃吗?

美英说,喜欢啊。

我说,那就多吃点。我看着烟气之下的美英,心里忽然很温暖,说心里话,我已经喜欢上她了,可是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经过美英自己的选择,她去一家饭店当了服务员。美英说,我没多少文化,还是跑跑腿在行。美英自己愿意,我当然没有意见。那家饭店管吃管住,每月还有1000元的工资。美英高兴坏了,她说,大羽哥,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我说,这刚刚开始,我们之间是不言谢的。

有一天晚上,我邀美英出来吃饭的时候,忽然在马路上遇到了水生。多日不见的水生,穿着已经很城市化了。他很认真地看了我和美英一眼,说,你们怎么在一起?美英扭了头,显然是不想理他。我说,我们怎么不能在一起?水生说,大羽,好长时间没见你了,还好吧?我说,老样子吧,看澡堂子能好到哪里去?话不投机,水生转而对美英说,我一直挂念着你呢。美英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走开了。水生讨了个没趣,说,找时间坐坐吧。

我说,好啊。

我追上美英,说,美英你不高兴?美英的脸色很难看,她说,我不想再看到他。我知道美英还恨着水生,就说,那以后咱避着他点。

那个夜晚因为水生的出现破坏了我和美英的情绪,我陪着美英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就送她回饭店了。

很长的一段日子,我也没看到水生的身影,当然他所说的“找时间坐坐”,只是个托词。我想以后我和水生不会有什么交往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只能走我的独木桥了。

在这期间,我向美英吐露了爱慕之心,美英没有拒绝,美英说,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了。我说,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你是我心中的美神。美英有些羞涩地拉住我的手,任我把她拉进我的怀里。

我和美英的婚礼是在老家办的。本来美英要我通知一下水生,我知道美英心里还有个结,可是我却没有那样做,与其自寻烦恼,还不如先把烦恼放下好一些。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水生竟然来了。虽然他只是远远地站在胡同的一角,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的身影。我主动走过去,说,中午别走了,喝几杯喜酒吧?水生笑了笑说,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说一声,你太见外了。我说,怕你忙嘛。水生说,是挺忙的,这不刚出差,顺便回家看看父母。

我说,你的胡子该刮了。

水生说,忙得我都顾不上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说,过几天吧。

水生说,回去了打声招呼,我们再聚聚。

我说,好啊,我做东。

水生说,怎么能让你做东?

美英在远处喊我,我冲水生挤了一下眼睛,说,不自由了。

水生说,那你赶快去吧。

我说,回头见。

美英很生气的样子,说,你怎么还搭理那种人?

我说,哪种人?他是我兄弟。

呸!美英吐口唾沫,以后你少跟他称兄道弟的。

我苦笑,回头看时,水生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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