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给了我一个精彩的人生
2015-10-20哈依夏·塔巴热克
哈依夏·塔巴热克
我于1957年11月出生在新疆呼图壁县雀尔沟,这是一个以哈萨克族为主的村庄,我的童年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在我的记忆里,带给我最多快乐的还是搬到昌吉市一座大杂院里的那些日子。
我的父亲是一名知识分子,1959年至1961年期间在中央民族学院学习哲学,属于新疆解放以后第一批哲学专业的少数民族学生。在几十年的生活中,父亲一直标榜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但我看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者。我的母亲和任何一个家庭妇女一样,扎根生活,她所信奉的哲学就是如何让一家人吃得饱穿得暖。性格迥异的父母造就了我,使我既崇尚哲学与艺术,又懂得生活的哲理。许多年过去之后,我作了很长时间的相互比较,认为比起父亲,自己更像一个唯物主义者,因为我坚信内因决定外因这个真理。我的人生经历非常精彩,充满了机遇,如果我未能将这些经历、阅历与机遇转化为自己成长的能量,或许我顶多就是一个言多行少的所谓文人。事实上,那些经历、阅历与机遇变成了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滋养着我,培育着我,直到今天都是我笔耕不辍的动力。
童年时代的大杂院
父亲先是在乌鲁木齐地委工作,1955年又从那里被调到昌吉州,先后在宣传部门和教育部门工作。那个时候,我们一直随着在公社卫生院当助产士的母亲,还有祖母,生活在呼图壁县雀尔沟公社的一个小村庄。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们搬到了昌吉市,住在州政府机关家属院。这是一个有着十几栋平房的大杂院,住着汉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回族等机关干部和他们的家属,但大部分是汉族干部。他们大多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从祖国各地到新疆工作的知识分子、军人和工人,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家里都有藏书,那些书伴我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和少女时光。那些叔叔阿姨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撒了平等团结和睦的民族关系理念。
童年的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录音机,读书就成了我们这一大群孩子的主要游戏。那时,大杂院的中央有一个特别大的井台,井台旁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榆树,我们每天傍晚就围在大榆树底下轮流讲故事。讲的都是我们大家轮流传递阅读的世界名著、中国名著,其中最多的就是苏联名著。我至今都不能忘记自己如痴如醉地阅读《三国演义》《水浒传》《科尔沁大草原》《林海雪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等文学作品的情形。
那时我家里没有汉文书籍,都是从大院里的汉族叔叔阿姨家里借来的,有时为了读到一本书,就帮助整天都在忙碌的阿姨抱孩子、扫院子,她们为此非常高兴,很乐意将书借给我。
那时,大院里的孩子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围在大井台上讲故事。我呢,常常聆听其中年长于我的汉族哥哥姐姐们讲故事,百听不厌,甚至听他们讲鬼故事,吓得整夜睡不着。后来,听得多了,自己也开始讲故事。讲什么呢?那当然是我从书里读来的故事了。慢慢地,我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更重要的是,那时,我们也模仿八个样板戏,编排一些小小的戏剧,很是热闹。记得有一个大姐姐,她竟然非常成功地饰演了《红色娘子军》中的女主角吴琼花,还跳着芭蕾舞,非常像那么回事儿,令我们羡慕不已。
现在想一想,那个时候我们将小说变成戏剧的过程就是架构小说能力的初步训练,虽然当时的“剧本”结构很粗糙,但在这个过程中对人物心理的揣摩、对情节发展的安排都是一种难得的锻炼。过了很多年之后,我看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曹文轩的一篇论文,他说故事讲得精彩的人有可能成为作家。我这才恍然大悟,才回过头去重新审视自己童年时代的大杂院,那个引我一路走上文学之路的艺术大院!现在每每想起那个大杂院,想起那些小伙伴们,想起那些汉族叔叔阿姨们,我都会感慨万分,泪流满脸。
在那个大杂院里,不同民族的孩子们都在一起玩耍读书,竟然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次民族之间的争吵与纠纷。大院里的人们彼此都很熟,各民族之间相处得非常愉快,我们互相尊重彼此信任,从来不分你我。有时他们会把孩子放到我家让母亲帮着照看,有时还会把钥匙放到我家。我去他们家里往他们床上一滚就玩开了,他们的孩子来我家也很随便,饿了就找我母亲说饿了,母亲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他们食物。那时,母亲每一个礼拜都在馕坑里打馕,馕烤熟了,立即会围上来一群汉族孩子,母亲会将热热的馕掰开分给大家吃。那些汉族叔叔阿姨也围在馕坑周围,用谦和又好奇的口吻不断问母亲:“为什么馕坑要先生火后撤火?”“为什么生馕底部要抹上盐水才能往馕坑打?”而母亲总会笑呵呵地一边打馕,一边不厌其烦地讲述其中的道理。汉族阿姨们也常常过来指点母亲炒菜、蒸馍馍、做汤,以至于母亲后来做的饭炒的菜非常香甜可口。
几十年过去了,那个大杂院慢慢散了,高楼大厦在那里拔地而起,那些叔叔阿姨给了我知识、智慧,用自己的一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使我学会对国家对人民忠诚,学会用实际行动去报效祖国。
2009年“7·5”事件后,有一次我偶遇了儿时一个朋友的母亲,我们站在路边一起回忆了那个大杂院里许许多多美好的日子和人,说着说着我俩都流泪了。阿姨当时哽咽地对我说:“哈依夏,好孩子,你是一个作家,你一定要把我们那代人和睦和谐的民族关系写出来,不能让现在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搅乱了我们新疆。”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那个美丽温馨的大杂院。
我的哈萨克文化大学
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全班都准备去昌吉市六工公社知青点接受再教育,可父亲却将我送到了他的家乡——呼图壁县雀尔沟公社西沟二队。那是一个以哈萨克为主的牧业镇,也有一些汉族、回族农民的小生产队。去之前,我的哈萨克语说得结结巴巴,还常常闹出笑话。当时我非常瞧不起自己的民族,觉得哈萨克族人没见识、没文化、太封闭,我跟他们有什么可以学习的呢?两年当中,我与那些哈萨克族牧民们朝夕相处,一起劳动一起生活,看着他们跟在牲畜后边去游牧,看着他们种庄稼,看着他们喝奶吃肉,看着他们高高兴兴地参加喜宴,又神情严肃地参加丧宴,看着他们在牛羊肥壮的秋天弹着冬布拉唱着歌、欢乐地跳着黑骏马舞蹈,过着踏踏实实的生活,无怨无悔。
更为震撼的是他们听到毛主席去世时的表现。那一天,生产队将全村的人集中在了小学校的一间大教室,还有一些人站在门外。讲台上,坐着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等大家坐定之后,其中的一位长辈便站起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生锈的铁,也没有不死的人。咱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今天去世了,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为悲痛的事情,请大家节哀!”他的话一说完,坐在一侧的女人们便按照哈萨克人的丧葬习俗,扯起嗓子哭着唱起了挽歌,她们唱得摧肝断肠、悲恸欲绝。直到那一天,我才领会了父亲的意愿,才对自己的民族刮目相看,才开始理解热爱并尊重自己的民族。
一生的恩师
我的小学班主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汉族老师,她是一个非常负责的老师。记得我们班里有一个同学叫李泽民,是一个神经有些毛病的同学,有时上课突然犯病抽风。每当这时,张老师马上就会把他背到自己的宿舍放在床上,她那干净、散发着留兰香香皂味的床上躺着李泽民,吐得一塌糊涂,我们看了很不好意思,可张老师根本就不会在乎。她到现在都会叫我的小名——卡恰,这个名字除了我母亲,只有她一个人会叫。
我的中学班主任一个叫连良田,一个叫范承斌,还有一个叫李蜀琼。他们三人一个毕业于北京大学地理系,一个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一个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在文革期间,他们依旧踏踏实实地讲课,认认真真地做人。特别是李蜀琼老师,她给我们教语文。有一天,她给我们讲了著名作家魏巍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同时又给我们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这位作家的另一篇散文《依依惜别的深情》,讲的是志愿军战士们离开朝鲜时与朝鲜人民依依惜别的感人情形,我到今天依然记得那一天自己流出的一行行热泪。
高中毕业之后,同学们经常组织高中同学聚会,我一次都不参加。不是不想,而是觉得我拿什么给师长们汇报?直到去年,我第一次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并将自己汉译的著作送给了敬爱的范承斌老师,他当时高兴极了,并说:“学生超过老师了!”这话让我很是羞愧,但总算让老师高兴了一回,心里也有点踏实了。
1976年,“四人帮”被打倒,中国社会百废待兴。那时,自治区党委组织部决定在伊犁州党校和石河子市党校开办维汉、哈汉政务翻译培训班。我与昌吉州各县市的二十名汉族、哈萨克族学生被分派到伊犁州党校学习翻译专业。那时,给我们上专业课的都是当时新疆翻译界的大腕,例如达万·特尔纳汉,他是新疆最早接受师范教育的人,也是新疆最初将中国四大名著翻译成哈萨克文的翻译家之一,他学识渊博,文化底蕴深厚,每当他上课,学生们绝对不会迟到早退,听他讲翻译理论与实践课程真是一种享受。
我毕业的时候,他将自己保存了很久的整整一柳条箱书籍送给了我,整整二十九本书。几十年过去了,我都在想他为什么单单将一整箱宝贵的书籍送给了我?
1981年我调入了昌吉州政府办公室工作,起初在那里当打字员,后来成了一名政务翻译。当时,办公室有一个老翻译家叫朱马汗·吉海,他虽然初中毕业,但对于翻译这个行当却无师自通,没有他不会翻译的话,而且语言非常流畅、优美和简洁。因为自己具有炉火纯青的翻译水平,所以他对我的要求也非常苛刻,我的译文常常被他画得一塌糊涂,有时他当着别人的面说:“就凭这两下,你这辈子都别想当翻译!”他甚至会站在过道里骂人,把我羞得不敢出办公室,直流眼泪。在他的严格训练下,我一刻也不敢怠慢,总是在老老实实地学习专业并向他请教,慢慢地他开始看上我了。后来,他不再改动我的译文了,甚至开始夸奖我了,到处说自己培养了一个好翻译。几十年过去了,我从心底里感谢他给我的专业教诲,对我的严格要求和关怀。所以,我在任何场合都会非常骄傲地说他是我最好的老师,并在心里深深地怀念他。
就在这一年,昌吉州成立了职工大学,这个大学的前三期都是半脱产学习,就读的学生都是机关企事业单位的职工。当时,我们办公室有三个人去报考了,而且都考上了。但我们害怕领导不会批准,显得惴惴不安。没想到领导竟然同意我们三个人同时去上学,前提是必须完成每天的工作,我们欣然从命。那时我们每天上午工作下午上课,累得都快散架了,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相反觉得那是我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个时候,国家非常需要各行各业的专业人才,我们这些年轻人参加工作之后也明显感到力不从心,都有很强的求知欲。但我们没有想到的是那时给我们讲课的都是在新疆,甚至在全国有名的教师:薛宗正、刘大伟、吴土艮、彭力一、叶建、江永源、王勤······原来,他们都是毕业于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名校的高才生,在不同的岗位上被打成了右派,或者因为各种原因来到了新疆。昌吉州职工大学成立之后,因为师资奇缺,将他们请来给我们上课。他们给我们上了整整三年汉语言文学课程,将他们一生的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们。
有一天,彭力一老师给我们讲授李白的诗,那天下午天气阴冷,外边还刮起了狂风。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抑扬顿挫的声音朗诵李白的诗歌,他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很薄的的确良衬衣,清瘦的身体,憔悴的神情,花白的头发,身体向后仰着。我看着他的模样,恍惚之间觉得他就是李白呀!就是那个傲然于天地间,说“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大才子李白,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震惊了。
还有薛宗正老师给我们上古代汉语,他是北京大学的高才生,后来一直在新疆奇台县任教。薛老师能够将晦涩难懂的古代汉语语法讲得妙趣横生。在我的一生中,我之所以对古代汉语情有独钟,完全得益于他的教育。
我与薛宗正老师有时会在昌吉的一些会议上相遇,每次他都会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了解我的工作情况,他常说:“你翻译的书我都看了,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我则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您是我最好的老师。”
新疆这个多民族多元文化背景的地方,让我接受了不同民族的文化,这种素养让我站在特定文化背景下去反观本民族的文化,使我的思想有了质的飞跃,我开始对哈萨克族文化有了理性的认知,开始用手中的笔去书写,去翻译,去批判,去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