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上面的天空
2012-10-30侯建臣
侯建臣
是什么声音响了一声。
很脆很爽的一声。
大杂院上面的天空也脆也爽起来。
大杂院上面的天空脆和爽的方式和别处不一样,大杂院上面的天空突然就蓝起来,蓝得会让云陷起去,蓝得会让阳光陷进去,蓝得会让风们也都陷进去。大杂院上面的天空经常会让那些云们那些风们那些阳光们陷进去。大杂院上面的天空也会让许多许多目光陷进去,那是大杂院悠闲地回味起往事的时候。大杂院回味往事的时候,大杂院上面的天空就有很深沉很悠远的目光一点一点地照下来,仿佛是大杂院上面的天空把那些云们风们阳光们和目光们重新组合了以后,就变成另外一种目光看下来了。大杂院上面的天空在一不小心的时候,就成了一个作坊。
大杂院曾经很古典,那是大杂院的往事,大杂院的往事一转眼就成为往事了。谁知道呢?往事就那么在不经意间成为往事了。而往事大多都是在不经意间成为往事的。大杂院也有它曾经辉煌的时候,也可以说大杂院也有它曾经年轻的时候,大杂院也有它曾经风光的时候,那是大杂院值得回味的时候。那时候,大杂院不叫大杂院,大杂院叫四合院。四合院就是一个很古典的词,古典的让人在说起这个词的时候会文雅起来,古典的会让人的耳朵里忽高忽低地响起古筝和琵琶的声音,其实哪里又有什么古筝和琵琶的声音呢?四合院本身也很古典,深沉的古砖古瓦们,十分随意地透出的古风古韵,把一种很古典的味道深深地嵌进墙里;那些庄重的门窗屋檐,端着架子的老人一样,会把严格的规矩模式镶嵌进院子的角角落落。其实四合院更多的不是那些规矩又是什么呢?四合院里会有一个两个花盆,或者会有很大很大的一个花池,一个两个老人或者是女人,会经常站在花池前,手里拿个铲子什么的,认真地侍弄花池里的土,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拿,只用手把那些长成或没长成的植物们抚弄来抚弄去。于是,那些植物们就一天一天地长起来,先是长出了叶子,接着就开始开出花来,红的粉的黄的白的,或者别的什么颜色,反正红红黄黄粉粉白白的花们会在某一天把院子也变得红红黄黄起来,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就像是一群人的笑声在突然间都爆发出来,把整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会有一只两只鸟,在花池边徘徊一会儿,再飞到花们的中间去,好像花们的笑声在突然间把它们藏起来了,好像花们让它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也会有女孩子在花盆或花池前站一会儿,站着站着,她也就混合进那笑声里了。可是变魔术一样,或者是梦幻一般,那高门楼按着传统的方位、按着设定的姿态威严地矗立了许多许多年以后,突然就烈士暮年般老掉牙了,就满脸皱纹了。悠长的小巷子里,风会把它们的骨骼一下一下地衰老下去的声音传得很远。
风总是善于捕捉那些声音,风总是善于在岁月中把什么东西衰老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于是,四合院们在一场风之后或者是一场雨之后就变成大杂院了。那么无奈,那么落寞。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岁月中总是充满着太多的无奈、太多的失落,也充满着太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先是院子的主人换了,是什么原因呢?是什么时侯呢?院子先前的主人不在了。院子里开门关门的声音、院子里咳嗽的声音变了,院子里慢慢地款款地走路的声音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不在了。先是院子里的人杂了起来,院子里就住进了新的人家,院子里住进的新的人家不是一家两家,而是三家四家或者五家六家。院子里的人杂了起来以后,四合院的古典就在突然之间变了味,四合院的古风古韵也就一下一下地消失了,一首古典的古筝曲或者琵琶曲嘎然而止的样子。新的三家四家或者五家六家人家是什么时候就搬进来了呢?好像是在突然的某一天,院子里就都是新搬进来的人家了,又好像那些人家是陆陆续续搬进来的,某一天一家,某一天又一家,就都搬进来了,就开始有新的身影在院子里出出进进了。上房、下房、东房、西房住上了东西南北口音各不相同的人们,这些住在上房下房东房西房的口音各不相同的人们住进来以后,就把上房下房东房西房也变得面目各不相同起来,似乎是,人们尽最大的努力体现自己的风格;又似乎是,舞台上一群人不是在唱念做打上做文章,只是比一比谁的嗓门更亮一些。一开始这些人们在院子里出出进进的,谁都不认识谁,碰了面就相互看一看,也不说什么,也没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脸上有了笑意,慢慢地开始点头,慢慢地就成了熟人。
“吃啦?”
“出去啦?”
起先是这样相互问着,很简单的一种仪式,随意地发出了语言里最简单的内涵。
“今天天不错啊!”
“听说天气要变了!”
慢慢地话语里的内容就多了起来,逐渐还会一起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尽管多地说一些话,尽管多地笑一笑,然后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
大杂院的人杂了起来以后,大杂院本身也开始杂起来了,杂的是那些逐渐生长出来的房子们。
不知道是从哪一家开始,住着的房子向前跨了一步。然后是另一家,也跨了一步,或者干脆就是两步。于是,这许多家的主人们在这固定的空间里不断地扩展着自己的空间,突然的某一天,西房的前面又多了一间房子,突然的又一个某一天,东房的人家也开始建房工程,叮叮当当敲砖的声音震着别的人家的耳朵,来来回回的铲土运泥的影子把别人家的眼睛塞得满满的。而慢慢地院子里能占用的空间就都占用了,于是院子里的房屋越来越多,院子也就逐渐被房子挤满了。所谓的院子也就只是一条出出进进的通道了。
挤满院子的还有东西南北各不相同的乡俗,乡俗伴着不同的口音,在不同的生活习惯里把个大杂院渲染得好不热闹。
四合院里原来有一棵树,是一棵香椿树。不知道什么原因,当四合院变成大杂院以后,当大杂院里的人们迅速地扩展空间的时候,竟谁也没有去动那棵树。当院子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那棵笔直的香椿树却还在院子里站着,像原来的样子。大杂院上面的天空高高的,仿佛是被那棵树支起来的,树挺着笔直的腰身,把枝干手只一样伸出去,于是天变得高高的了。各家高高低低的烟囱们,在中午或者黄昏的时候,都吐出或浓或淡的烟气,竞相朝着天空里蜿蜒出去,竞相深入到那一片蓝色中去,绳子一样把一个杂杂的充满着生活气息的院子吊了起来,而且,一下一下地向上升着,会在突然间把一个院子升到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去。
一直升一直升,夜晚就来了。随着那一股一股的烟气把整个院子吊起来,夜晚的到来好像并不是夜晚降临到了人间,而是大杂院在往上升的过程中远离了人世间的那些光亮,升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去。首先是月亮和星星,大杂院上面的月亮和星星就在大杂院上面不远的地方,一伸手就能触到的样子,或者正在朝着大杂院落下来,或者就在香椿树的枝头上宿着呢。
人们坐在月亮或者星星的下面,有一声没有一声地说着话,当然这是春天或者夏天。春天或者夏天的凉爽和温暖让大杂院的人们暂时忘记了睡眠。他们说话或者不说话都无所谓,他们只是坐在月亮或者星星下面,感受着春天或者夏天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他们听着香椿树的叶子一下一下地长出来,他们听着那些蜇伏在香椿树下面的爬山虎们开始顶破地皮,开始蹭蹭蹭蹭地往上长,并且发出绿色的笑声。爬山虎们长着,顺着香椿树的树干,争先恐后地长,互不相让地长,它们谁都想第一个长到大杂院上面的天空里去,然后一下一下地触摸那个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的月亮和那些星星们,它们急切的心情,把大杂院上面的天空逗笑了。
大杂院上面的天空一笑起来就更加更加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