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光焰初露且听下回分解
2015-10-15陈志音
陈志音
永乐,这个词带给人们最初的联想非是:永乐大帝、永乐大典、永乐盛世。在影视剧里,相关题材早已有过多次重现。从2013年11月始见报端的消息获悉,叶小纲将以其最新原创歌剧《永乐》为2014年1 1月第六届戏剧奥林匹克活动开启大幕。20 1 5年入夏,“林兆华与叶小纲首度激情碰撞”的宣传语,再度将原创歌剧《永乐》催生为大众媒体竞相追逐的热点。想想,明朝那些事儿,要在歌剧舞台上,展开一幅“波澜壮阔的史诗画卷”,再现一段“辉煌壮丽的永乐盛世”,该有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翘首以盼。因该剧主创班底实力雄厚更加备受关注,无形之中也相对提高了歌剧爱好者的绝对预期值。
班底换将一实属正常
原创歌剧《永乐》终与2014年戏剧奥林匹克擦肩而过。201 5年新年伊始面向京津媒体举办小型试唱会,经过6月26日、27日在天津大剧院两场预演,7月1日、2日作为国家大剧院本年度歌剧节剧目正式首演。可谓千呼万唤众望所归。
节目单显示:叶小纲作曲,陈钦智编剧,林兆华导演,谭利华指挥;龚勋舞美/视觉设计,马晓楠服装设计,赖嘉静合唱指挥,钱程制作总监;韩蓬(男高音)饰解缙,於敬人(低男中音)饰朱棣,关致京(男低音)饰胡广,苑璐(男高音)饰说书人,肖玛(高男高音)饰郑和,王威/宋元明(女高音)饰胡灵儿,谢天(男高音)饰纪纲,孙媛媛(次女高音)饰女仆:北京交响乐团/天津大剧院合唱团演出。北京市文化局委约创作,北京林兆华戏剧文化有限公司制作。
一部大歌剧的创作与制作,如同一项大工程的规划与建设。在设计与施工过程中,参与工程人员的调整变更,可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同最初的新闻报道主创班底出入最大的要数导演、编剧和指挥。最早新闻播报的导演易立明换成林兆华,这就意味着歌剧《永乐》原定的艺术总监,要亲自披挂上阵。所以才有“林兆华与叶小纲首度激情碰撞”的新闻要点。
在国内歌剧界,冯柏铭的赫然声名与斐然成果绝对胜于陈钦智,但最终是陈钦智胜出与叶小纲搭档合作,作曲家更欣赏其中国文学功底深厚功力不凡,要写出朱棣的“文治”,解缙的“文气”非他莫属。汤沐海,中外公认的歌剧音乐指挥艺术大师,但其演出繁忙档期密集,歌剧《永乐》首演延期,可能直接导致其分身无术。最直接的因素,大概还是因该剧最终由北京市文化局委约创作,而北京交响乐团直属旗下,又是国内乐团之领军大牌,谭利华更是国内音乐舞台最坚挺、最活跃的指挥家。亲率嫡系队伍,实现北京交响乐团开创全版歌剧全球首演的新纪录,带给歌剧观众新的期待与新的体验,这也不失为一个新的亮点。
歌剧《永乐》主创换将应属正常,无论如何,保留“林兆华与叶小纲首度碰撞”的光环与亮度,还是高高吊足了人们的胃口。
笔者曾多次强调,一部歌剧成功与否,应主要从四个层面评断——音乐(作曲、指挥、乐队、合唱队)、文本、导演、演员。四个层面齐整平衡最好,就怕四个层面出现断层落差。还记得2007年笔者在一篇写郭文景歌剧《诗人李白》观后感文章里表达过如下观点:音乐成就最高,演员表现不俗,导演水准失常,文本有待商榷。两场《永乐》听后竟然也有同感,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而一部四幕歌剧。舞台呈现只有《文治》《修典》《问天》三幕,《庆典》的缺失让这部戏给人多少留下了匆匆出台草草收场的印象。
大导手笔-无为之道
在中国戏剧舞台上,从1982年9月19日在北京人艺三楼歌舞厅亮出《绝对信号》,三十多年来,林兆华这位特立独行“一戏一格”的大师级导演,绝对已是最富探索精神又最具争议,最受关注的旗帜人物。2003年10月19日,他成功实现向歌剧领域拓展的“首秀”——郭文景室内歌剧《夜宴》《狂人日记》国内首演。2007年10月9日,再度上手郭文景歌剧《诗人李白》。那一次,笔者冒昧写出“导演水准失常”。2015年了月1日、2日看过叶小纲歌剧《永乐》,这一次,笔者斗胆直言“导演几无作为”。
林兆华曾为《诗人李白》风格定位:空灵,但给人感觉“空”有余而“灵”不足。如果说《诗人李白》自然而然带股仙气,空灵就空灵罢。《永乐》,永乐大帝、永乐大典、永乐盛世,何以空灵?何为空灵?笔者借用旧文形容如许:“舞台上,既不见金碧辉煌的皇庭宫阙、雕龙画凤的朱阁楼台;又不见锦衣华服的太监宫娥、威风八面的文武百官。”一幕借一把龙椅代表皇宫,二幕摆一方书案代表书斋,三幕竖几根圆柱代表天牢。
这难道不足以作为点睛之笔代表场景?是的,龙椅、书案、圆柱。三个符号不足以代表歌剧《永乐》应有的场景。只能说,满台“空”而不“灵”。再者说,舞美风格间离,如何自圆其说?龙椅、书案,真实、写实;灰色圆柱的牢狱,抽象、写意。何不索性将写意从头至尾进行到底?
可能受前期宣传某些误导,想象一幅“波澜壮阔的史诗画卷”,预期一段“辉煌壮丽的永乐盛世”,哪儿呢?看不见啊!中国原创歌剧尤其是古典题材的作品,舞台极尽富丽堂皇奢华铺张之风,绝对不可助长。但《永乐》毕竟是《永乐》,应有的气势和排场,总该想些办法有所呈现。
有些事不一定是钱的事。大道至简也应合度,简约、节省但不可简陋、对付。如果财力达不到,那就多付出一些心力。何况舞台上本来没几个人,演员的调度走位定位那么不讲究。一幕开场,郑和基本居中,朱棣大多侧立,何谈君臣之礼;二幕和三幕,传旨太监带锦衣卫两度上场,演员好像都不知该站于何处、面朝何方。大导跟演员,您说戏了吗?
有些事一定就是钱的事。圣驾临朝,郑和壮行,金戈铁骑、百舸扬帆……辉煌景观壮丽画面,彻底没有。一个男声合唱队、一次上台亮相,干嘛还不来点新鲜的?形同“李白”的一身灰土大袍,身份不明角色不定。所谓“文官武将”如木胎泥塑分列两旁,男声合唱真是男声合唱,可又缺乏雄健辉煌的音色,歌声的亮度、厚度、力度皆不尽如人意。关键是声部参差织体混乱,音准还有问题。
这部戏,林兆华既出任导演又负责制作。“好戏长什么样?”在节目单封底上赫然入目夸张突出一个大字:“戏”。一部好戏,无论导演还是制作投入的精力能力、人力财力如此有限,岂不可惜。
音乐挑梁一无出其右
听完两场演出,从序曲开始铺陈《永乐》的场景画卷,演化《永乐》的幽思情怀。通篇刻印“叶氏”个性语言鲜明标志的音乐部分,精妙而华彩,基本可谓无出其右。作曲家以舒展绵延的线条、优美典雅的旋律,丰美斑斓的色彩、疏密有致的织体,将西方现代作曲技法与中国古典文学气韵,有机合成化为一体。
歌剧《永乐》的音乐,叶小纲并未刻意强调所谓的民族性,突出狭隘的地域性。在大气而洋气的风格中,中国南北方民间音乐,包括江南丝竹、市井小曲、评弹特性音调等DNA要素,经其自由挥洒灵活妙用,机巧点染依稀可辨。所有戏剧性的叙事与抒情功能,在音乐中体现得最为充分。一幕朱棣与郑和的对话,“三年‘靖难,仍感时时隐患。”二幕解胡商议儿女婚事,从“祥云绕屋宇,喜气盈门庭!”急转直下:“皇上龙威震怒,着交锦衣卫论处!”音乐总会即时营造文意背景。在流丽绵延的歌声中,音乐总会细密有致交集衬托。在语言的个性化、技术的现代化中,借鉴传统戏曲“紧拉慢唱”声色不动的感觉。
从叶氏音乐中。无论朱棣解缙君臣,抑或胡广灵儿父女,他们都能获取展示声部特征、发挥自身优长的角色化的好唱段。
相比起来,说书人演唱的分量,可能最充分、最突出。这或许就是作曲家比照旅欧华人歌唱家石倚洁而专为其“量身打造”?否则,一个身在戏外的角色,岂可盘踞如此篇幅?今年初在新闻媒体面前露过一面、亮过一嗓的“说书人”,正式首演换了新人。青年男高音苑璐犹如一匹“黑马”,上得台前表现出色,身姿舒朗嗓音嘹亮。举手投足沉稳自信,还算压得住堂。若能再多点劲道内敛沧桑,便可更为出彩。
在2015年这个夏天之前,中国歌剧舞台几无高男高音角色。声名赫赫的三宝太监,曾经在传统戏曲和影视作品中见其人、闻其声。在歌剧《永乐》中,目前国内声乐界第一、唯一高男高音歌唱家肖玛饰演郑和,作曲家专为这个角色谱写了大段别开生面独具一格的宣叙与咏叹,而其独特的声音造型的确令人耳目一新为之一振。
叶小纲的音乐特征,大家公认其“美”且“难”。“美”,显而易见;“难”,暗藏玄机。现代作品特殊的调性转换、音程跨度、音型转换,等等,就这一个字:难。歌剧《永乐》对演唱者、演奏者都是一个挑战。即便是已唱过N部西方经典歌剧的演员也得从零开始,一字一句经心推敲。否则,在音乐中进不来出不去,抓不着气口踩不到拍点。满台青年演员全力以赴,但因首轮演出略感生涩,也在情理之中。
北京交响乐团全版歌剧“首秀”超乎预期。在国内乐团中,大概这是在音乐季最少安排声乐类作品的一个团。现在上手叶小纲歌剧《永乐》,一般乐团乐手望而生畏的现代风格的歌剧作品。谭利华显然高度重视这次合作,音乐听上去很顺。但某些章节略显失控,形成一定强度与厚度的音墙,将演唱音效阻隔在乐池后面。
文本着墨-重史求实
歌剧《永乐》首轮演出,还有文本暴露出来的问题显而易见。7月1日当晚演出结束后,笔者分别同几位前辈、同行交换意见,大家不约而同异口齐声说,这部歌剧“有歌无剧”,好听不好看。叶小纲音乐写得再好,可我们毕竟不是来听一场音乐会。只听得到好音乐却看不到好戏剧,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毫无疑问,编剧本人具有华东师范大学中文专业背景,“长期从事教学工作。古典文学修养深厚”,曾数度作为文学策划协助叶小纲成功创作音乐会作品《岭南四首》《七阙西湖》。但,这位文学与教学作品曾多次获奖的退休中文教师,是否第一次着手写歌剧?
在《永乐》中,陈钦智的专业优势得以充分发挥。所以,他能为朱棣写出“破虏‘靖难,舍我其谁;登基为帝,还须文武相济”的豪言壮语,为郑和写出“誓将皇上的威德宣昭天下四方”的拳拳忠心;既让解缙咏叹“浩浩乎,上自先秦、下讫当今,各种典籍七八千;煌煌也,天文地志、经史子集,百家诸项两万卷”,又让胡广吟诵“话虽来到嘴边,三思更好;事纵放得心下,再慎何妨?”还通过解缙胡广信口对联:“桂香八月,宜折不折,难得狂风嫉妒以害;灯应三更,当熄即熄,莫招烈焰戏弄遗恨。”这段文辞,既抒发两位旷世才子对人生无常命运多舛的感喟,又预示两位同乡同道先后深陷牢狱之灾的悲剧。女一号胡灵儿的爱情独白:“解公子就像打开的书,传奇事,多缱绻,要仔细品读”,同样这般诗意缱绻文采盎然。
但,中外歌剧分幕分场大多未设标题,《永乐》的全剧总题与分幕标题,似乎却显得有些“文不对题”。永乐之永乐大帝、永乐大典、永乐盛世,在这部歌剧里却不足以支撑、覆盖全剧。永乐大帝戏份有限,永乐大典着墨疏淡,永乐盛世概无涉及。一幕《文治》,基本就是朱棣与郑和的交谈对话“二人转”:二幕《修典》,开场已是编修经典“大事成全”,基本就剩解缙与胡广在商议儿女婚事;三幕《问天》,身陷囹圄的解大才子淡然赴死,前来探监的胡大官人牵连刑拘。既有“苍天”“皇天”在上,怎么就一句都不再“问”了呢?
写历史剧,难。明朝那些事儿,敷衍几大卷,岂能要求歌剧在两个小时内说明。但“雪泥鸿爪”,编剧又何必如此拘泥“历史的真实”,《永乐》中所有的人和事皆引经据典有案可查,解缙诗作原文穿插交织,胡广之女割耳明志的章节也无遗漏。可惜文气有余而戏味不足,从头到尾平铺直叙,导致“艺术的真实”弱化稀薄。歌剧应有的情感与美感,无从释放乏善可陈,终留如许遗憾。
如许遗·隧何日周全?2015年夏天的《永乐》,这着棋,很可能就是“古典题材的现实处理”,因陋就简量入而出“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相信,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叶小纲会谱写“另一半”,应该还有一小时或更长时间的音乐。而且,在“这一半”里我们没能听到的重唱、合唱(女声合唱、混声合唱),应该都会精彩呈现。从音乐上说,这部歌剧至少“开了个好头,造了个悬念”。一切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