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联语”（下）

孙昌武

联语里的人间百态

联语公诸社会，面向公众，可说是一种十分普及的“宣传”文字。上面介绍的两类，多数意义“正大”，形式也比较典雅。无论是高官大僚所作，还是文人的手笔，都算是知识阶层的作品。另有一类流传市井的，或出自略识文墨的民间文人笔下，或是货真价实的民间创作，当然也有官僚士大夫作的，它们反映民间社会的人生百态，文字更浅俗，表达更富情趣，也相当耐人寻味。例如澡堂一联：

入门兵部礼；

出户翰林身。

这里写洗浴。兵部，本是朝廷六部吏、户、礼、兵、刑、工的一部，这里谐音“冰布”；翰林在清朝是翰林院学官，如翰林侍讲、翰林编修等，谐音“汗淋”。联语字面可理解为对浴客的礼遇，玩味出谐音，不能不令人莞尔。

传说苏东坡贬海南岛，给当地剃头铺写过一副对联：“虽说毛发技艺，却是顶上功夫。”这当然是出于附会的传说。后来有人把这副联语加以改造，曰：

操天下头等大事；

做人间顶上功夫。

“头等大事”、“顶上功夫”本来是说理发，又双关理发的重要和技艺的高超。这类有关行业、职业的联语，写得多情趣幽默，又表达从事劳作者的自豪感。

有些名人也写过这类通俗的、表现民众生活的联语，例如《四库全书》的总纂纪昀就写过市招：

发兑云贵川广地道药材；

揭表唐宋元明名人字画。

又据说左宗棠平定新疆，回程到兰州，建会馆，为戏台作一联：

都想要拜相封侯，却也不难，这里有现成榜样；

最好是忠臣孝子，看来容易，问他作几许功夫。

如此教忠教孝，符合封疆大吏的语气。往日城乡戏台两边常见的对联，还有如“戏场小天地，人生大舞台”，“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等等，都表达一定的教戒内容，让人深思，给人启迪——虽然有些观念上不免消极。

直到如今，寺观殿堂的廊柱上都悬挂联语，这大概是联语保存最多的地方。那些联语基本是宣扬教义的。而一些民间祠庙的联语写得往往更别有风趣，颇具深意。例如财神庙的：

颇有几文钱，你也求，我也求，给谁是好；

不作半点事，朝也拜，夕也拜，教我如何。

这实则是对拜财神表讥嘲。历来民间拜神求仙，实则如鲁迅所说“是什么也不信从的”（《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这也反映中国传统思维的理性特征。旧时北京朝外月下老人庙有一联：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姻缘。

这是一幅集联，即集古人诗文句子构成联语。上句出《续西厢》，下句出《琵琶记》，是张扬朴素的爱情观的，有反抗礼教的意义。又城隍庙联：

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事，论事贫家无孝子；

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终古少完人。

如此讲伦理，可谓透彻人心，曲尽人情，劝人为善的意义也很明显。这类市井流传的联语，明是非，助教化，长知识，资谈助，作为民间创作的一体，是民众生活的点缀，又寓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写作联语，出上联，对下联，也是游艺的一种形式。还有谜语联、数字联、谐音联、叠字联等等，则成为文字游戏，亦可显示才学、文字功夫，助文人的雅兴。

如上所述，千百年来，各种各样的联语悬诸庙堂，流传市井，乃是与民众生活密切关联的创作样式。许多精彩的联语，成为联语的经典，是值得珍视的艺术遗产。但是随着社会发展，生活方式变化，无论是作为写作体制，还是作为民间习俗，联语创作如今已大为冷落了。有些场合还悬挂联语，也有些人写，有些人欣赏，但优秀的、值得推敲的好作品已不多见。一种文化传统中值得珍重的创作样式在逐渐衰微，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能期望有心人多做些挽救的工作。

关于联语，有不少专门的书。旧的有清梁章钜的《楹联丛话》及《续话》、《三话》，还有他第三子梁恭辰续的《四话》。这四部书完成于道光（1821—1850）年间，著录历代联语和相关轶事，为清朝以前联语的集大成之作，篇幅很大，但比较凌乱。白化文、李鼎霞把这四种书加上光绪前期朱应镐编撰的《楹联新话》，结集为《楹联丛话》，中华书局先后出版了繁体和简体字本。坊间有今人新编的相关著作多种，亦可参看。联语无论是作为文化现象还是文学创作，值得做专门、深入的研究，这有待来者了。

最后，作为文坛佳话，也是有关联语创作的轶事，再说点长联的知识。乾隆年间昆明大观楼长联创作出来之后，直到道光年间，没有人写出更长的。到了咸丰、同治年间，有人陆续写出字数更多的，如吴可读题甘肃举院长联、钟耘舫题成都望江楼长联等，最长的达千六百余字，成了两幅长排句构成的文章了。如此以长争胜的文字，没有多少价值与意义。有俞樾题杭州西湖彭玉麟祠长联，得到后人较高评价。前面说过，俞樾和彭玉麟是儿女亲家，彭死后（1890），清廷为他举行隆重的饰终之典，并在西湖为他建专祠，俞樾写了堂联。当年俞樾《楹联录存》里说：“世传大观楼长联最长，合上下联亦不过180字。今年湖上彭刚直（玉麟）祠落成，其湖南同乡撰一长联，寄余点定，其联凡270字。余因亦自撰一联，共340字。”看起来，他是颇为这幅长联自负的。联语云：

伟哉，斯真河岳精灵乎！自壮年请缨投笔，佐曾文正创建水师，青帆一片，直下长江，向贼巢夺转小孤山去。东防歙婺，西障湓浔，日日争命于锋镝丛中，百战功高，仍是秀才本色。外授疆臣辞，内授廷臣又辞，张林泉猿鹤，作霄汉夔龙。尚书剑履，回翔上接星辰；少保旌旗，飞舞远临海澨。虎门开绝壁，巉崖突兀，力扼重洋。千载后，过大角炮台，寻求遗迹，见者咸肃然动容，谓规模宏阔，布置谨严，中国诚知有人在。

悲夫，今已旂常俎豆矣！忆畴昔倾旧班荆，藉阮太傅留遗讲舍，明镜二潭，勤营别墅，从珂里移将退省庵来。南访云栖，北游花坞，岁岁追随到烟霞深处，两翁契合，遂联儿女因缘。吾家童孙幼，君家女孙亦幼，对桃李秾华，感桑榆暮景。粤峤初还，举步早怜蹩踅；吴阊七至，发言益觉含糊，鸳水遇归桡，俄顷流连，便成永诀。数日前，于右舍仙馆，传报噩音，闻之为潸然出涕，念风物不殊，琴歌顿杳，老夫何忍拜公祠。

这一联上联记事，述祠主生平。歌颂的内容包括镇压农民起义军，这是局限。下联述情，表哀悼之意。洋洋洒洒，如泣如诉，不愧出自名家手笔。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