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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中的一瓣心香

2015-10-10阮堂明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5期
关键词:田家天宝松山

阮堂明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在李白现存近千首的作品中,有许多才气淋漓、风格豪迈的鸿篇巨制,李白的精神个性与诗歌的艺术特质也最于此等篇章见出。相形之下,《宿五松山下荀媪家》这首五言小律,虽称不上是大篇,也没有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但每每读来,都以感情真挚细腻而撩动我们的心弦,打动我们。那么,这首诗究竟熔铸了诗人怎样的情愫,使我们为之感动呢?这是需要也值得我们细加探究和品析的。

一般认为,这首诗是李白天宝十四载(755)寓居宣州期间游历五松山时所作。众所周知,自天宝三载(744)春被赐金放还、结束了待诏翰林的生涯之后,李白一直顿折于困踬之途,虽思有以变之而作了种种努力,比如天宝十一载(752),曾“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北上魏州、幽州,力图寻求人生转机,但终究徒劳无功,失意而返。他在《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一诗中,便这样写道:“十年罢西笑,览镜如秋霜。……仙宫两无从,人间久摧藏。”从中可见诗人中心郁结,忧愤深广。诗人一方面为天宝后期奸臣弄权、朝政黑暗而忧心如焚,同时又为报国无门而满腔悲愤。正是如此,天宝十四载,在寓居宣州期间,李白遍历州内诸县,实欲以耗壮心、遣余年也。这首诗便是李白在人生的这一背影下创作的。就内容而言,此诗记述诗人游历五松山时,借宿于山下荀氏老妇家,并受到主人的殷勤款待。事虽极为寻常,却足堪体味和咀嚼。开头“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二句,即题而咏,交代夜宿荀媪家。“寂寥”二字,看似随意而出,实则未可轻易放过,不仅是李白用以自明心迹,以见其长久以来饱经崎岖、难求一用时孤寂落寞的情怀,同时也为全诗埋下伏笔,奠定了全诗的感情基调。荀氏老妇一饭之馈而李白感而赋诗,可谓全由此出!李白《于五松山赠南陵常赞府》诗中有“寂寂还寂寂,出门迷所适”二句,正可为“寂寥”作一注脚。或有谓李白夜宿荀氏老妇家,因山村地处偏僻,无所欢娱而寂寥,可谓谬以千里也!“田家”二句,着笔于荀氏老妇,续写夜宿荀媪家之见闻,哀叹民生之多艰。这里,“秋作苦”是虚写,“夜舂寒”则是实写,二句虚以衬实,以状田家日以继夜、不停劳作之苦勤。一“苦”一“寒”,可谓道尽田家生活之苦况,也见出诗人悲悯之情怀。这二句也为后两句作了铺垫。“跪进”二句,写荀媪虽生活勤苦而犹殷勤待己。“跪进雕胡饭”实写荀媪待己之诚挚。“跪进”者,古人本席地而坐,荀媪端来饭食时,为方便呈进,须跪下身子,故云。雕胡,也称菰米,南方水生植物菰(即茭白)于夏秋时所结之实,是古代六谷之一,质硬而脆,田家以为待客之美馔。“月光明素盘”,则又是虚写,诗人突出地描写素盘与明月交辉,耀人眼目,旨在借月之皎洁礼赞荀媪贫而能敬之贤德。如果说“田家”二句是虚以衬实,这两句则又是以实衬虚,笔致灵动而富于变化。“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二句,笔墨由中间四句之着笔荀媪,转而归结到自写,自然地照应开头两句,表达对荀媪殷勤款待的由衷感激之情。“漂母”,用的是韩信受漂母之恩而后以重金相报的典故,出于《史記·淮阴侯列传》: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

李白这里以荀媪比漂母,表达对荀媪如漂母“饭信”一样款待自己的感激之意。需要注意的是,这一典故于李白而言,堪称熟典,诗人在诗歌中多有运用,比如:

韩信在淮阴,少年相欺凌。屈体若无骨,壮心有所凭。一遭龙颜君,啸吒从此兴。千金答漂母,万古共嗟称。(《赠新平少年》)

饥从漂母食,闲缀羽林简。(《玉真公主別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之一)

穷与鲍生贾,饥从漂母餐。时来极天人,道在岂吟叹。(《秋日练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

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斗酒烹黄鸡,一餐感素诚。(《淮阴书怀寄王宗成》)

朝过博浪沙,暮入淮阴市。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漂母作主人。(《猛虎行》)

比较而言,这些用例,皆从正面用此事典,或写韩信受漂母所馈,或写韩信言出必诺、以重金酬答漂母,诗人高自标置,暗中皆有以韩信自比之义,见其重然诺、尚节义之品格。而这里的“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则从反面用典,“惭”、“不能餐”者,皆非原典所有,明显抽离了其中言出必诺、重金相酬之义。因此,与上引诸例不同的是,如果说这二句仍是以荀媪比漂母,那么李白则非以韩信自比了。或有解此二句,谓:“今荀媪不愧漂母,奈我非韩信,故三谢不能餐也,不知日后能如韩信之报否?”(清佚名《李诗直解》卷五)这里言“奈我非韩信”,可谓知言;而言“不知日后能如韩信之报否”,则非是。其实,与其说诗人“不知日后能如韩信之报否”,不如更准确地说是“日后不能如韩信之报”!那么,这一事典中,从自比韩信之正到“奈我非韩信”之反的变化,有着怎样的意味?又说明了什么呢?在我看来,显然说明了李白这里虽仍然用韩信事典,但已然对自己的人生看得很明白、很透彻了,体认到彼时自己只不过是飘坠于江南的一片秋叶,已没有重新振起的力量,不复有自比韩信的事典中所含有的对未来的坚定信念,故而抽离了此典原有的重然诺之义。因此,所谓“惭”以至于“不能餐”者,传达的分明是一种无以为报的歉疚与遗憾,其中固然有出于对荀媪的感激而难以下咽之义(或谓“不能餐”是不忍心享用美餐,殊失其解),但从更准确、更深刻的意义上说,不是感激,而是李白省视自我时,对自己命运的悲剧性的体认,个中的悲凉与落寞,自是不难体会。明乎此,再回到开头两句中“寂寥无所欢”,可以进一步认识到“寂寥”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随意之言,从大的方面说,“寂寥”构成了李白彼时人生之底色;从小的方面说,则奠定了全诗悲怆而又无奈的感情基调。清人余成教《石园诗话》云:“太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诗末云:‘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夫荀媪一雕胡饭之进,素盘之供,而太白感之如是,且诗以传之,寿于其集。当世之贤媛淑女多矣,而独传于荀媪,荀媪亦贤矣。”(卷一,《清诗话续编》本)将此诗看作是李白因感于荀媪之贤而作,在很大程度上并未能真正窥见此义。

总之,《宿五松山下荀媪家》一诗,李白借叙写夜宿荀媪家,寄寓自己身世牢落之情,可谓于寂寥中奉出的一瓣心香。李白原本伟岸与飘逸的身影,经由这首诗的折射,也褪去了些许虚幻的色彩,转而变得更加地真实,更加地可触可碰——李白与我们之间的距离由此被拉近了。

(作者单位: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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