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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温子升的“韩陵一片石”

2015-10-10顾农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5期
关键词:山寺

顾农

被誉为“北地三才”之一的温子升(495—547)原有文集三十五卷,当时传播甚广,不仅风行于中原,连吐谷浑王的床头,也有他的文章数卷。温文得到各方面很高的评价,北魏济阴王元晖业说:“江左文人,宋有颜延之、谢灵运,梁有沈约、任昉,我子升足以陵颜轹谢,含任吐沈。”南朝梁武帝萧衍令出使东魏的使节张皋抄写子升文笔传于江南,并作出高度评价道:“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恨我辞人,数穷百六。”(《魏书·温子升传》)这样高的估计,现在已经不大容易理解。在时下通行的文学史上,其人大抵只是一笔带过而已。

这里可能存在的一大原因,是温氏的文集早已亡佚,现在能看到的零散作品只有四十篇左右,其中诗十一首,近于南朝宫体,似无历代传诵的名篇;文近三十篇,大抵都是因担任高级秘书而写的官样文章,以应用性的居多。但在中国古代,只有擅长写这一类文章才是“大手笔”,其地位和影响总是比一般写写诗文的“文人”要高得多。南北朝时期人们习惯于区分“文”和“笔”,就实际功用而言,“笔”高于“文”。“大手笔”的文章也讲究文学性和可读性,在传统的观念里是重要的文学作品,萧统《文选》里就录入了许多这样的大作。而在现代以来流行的由西方引进的文学观念中,这一类文本的意义业已大为下降,甚至被逐出文学之外——尽管在现实生活中,对那些善于撰写政治文件和报告的高级笔杆子,人们仍然相当敬重。

在温子升的传世之作中,最为著名的是一篇《韩陵山寺碑序》:

昔晋文尊周,绩宣于践土;齐桓霸世,威著于邵陵。并道冠诸侯,勋高天下。衣裳会同之所,兵车交合之处,寂寞消沉,荒凉磨灭,言谈者空知其名,遥遇者不识其地。然则树铜表迹,有道存焉,刊石记功,可不尚与!

永安之季,数钟百六,天灾流行,人伦交丧。尔朱氏既绝彼天纲,断兹地纽,禄去王室,政出私门,铜马竞驰,金虎乱噬,九婴暴起,十日并出。破璧毁圭,人物既尽,头会箕敛,杼轴其空。

大丞相渤海王,命世作宰,惟机成务。标格千仞,崖岸万里。运鼎阿于襟抱,纳山岳于胸怀。拥玄云以上腾,负青天而高引。钟鼓嘈,上闻于天;旌旗缤纷,下盘于地。壮士懔以争先,义夫愤而竞起。兵接刃于疆埸,车错毂于此地。轰轰隐隐,若转石之坠高崖,硠硠,如激水之投深谷。俄而雾卷云除,冰离叶散,靡旗蔽日,乱辙满野。楚师之败于柏举,新兵之退自昆阳,以此方之,未可同日。

既考兹沃壤,建此精庐,砥石砺金,莹珠琢玉。经始等于佛功,制作同于造化,息心是归,净行攸处。神异毕臻,灵仙总萃,鸣玉銮以来游,带霓裳而至止。翔凤纷已相唤,飞龙婉而俱跃。虽复高天销于猛炭,大地沦于积水,固以传之不朽,终亦记此无忘。(《艺文类聚》卷七七)

按当时的惯例,此后应该还有一段四言的铭文,类书未录,已佚。

这篇碑序乃为高欢(406—547)大破尔朱兆(?—533)于韩陵(今河南安阳)之役而作,是一篇歌功颂德、近乎御用性质的文字;不过只就文章而言,则确实写得很见功力。凡是“大手笔”,不御用本来就是不大可能的,只要写得高明就行。

韩陵一役在业已震荡多年的北方政局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北魏自雄才大略的孝文帝元宏(467—499)去世以后,政局就有些不稳,到孝明帝元诩(510—528)正光五年(524),边境上发生六镇起义,接着又爆发了河北大起义;在镇压这些起义的过程中,北魏的大权逐渐集中到根据地在秀容(今山西朔县)的契胡族大酋长尔朱荣(493—530)的手中。元诩非正常死亡后,尔朱荣趁元魏皇室内部纷争之机,率部南下,自行拥立元子攸(507—530)为帝(孝庄帝),而他本人复回晋阳(今山西太原)老巢,遥控朝政。稍后元子攸用密谋手段杀掉入朝觐见的尔朱荣,其从子尔朱兆等人立即起兵为尔朱荣报仇,废元子攸,先立长广王元晔(?—532),稍后另立元恭(498—532)为帝(节闵帝,史称魏前废帝);此后尔朱氏家族的一批头目或在朝中执政,或在各地拥兵称雄,完全架空了元魏皇室。这时曾经担任过尔朱荣卫队长的晋州刺史高欢一方面与尔朱氏虚与委蛇,甚至同尔朱兆结拜为兄弟,一方面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准备等到条件成熟时反戈一击,着手消灭尔朱氏一派。稍后高欢自行另立元朗(513—532)为帝(安定王,史称魏后废帝),与尔朱氏所立之节闵帝对垒,争取政治上的主动,又自称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他将政治中心安顿在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同尔朱氏控制下的首都洛阳对峙。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好以后,就来同尔朱氏决战。两虎相争,其结局关系到北魏王朝的未来。元魏皇室至此衰落已甚,其时军政大权的最后归属就看尔朱氏集团与高欢之间较量的结果。

关于高欢破尔朱兆于韩陵这一仗,《北史》卷六《高祖神武帝(高欢)本纪》的记载比较简略,只是说“乃合战,大败之”,并道“是时,神武(高欢)起于信都,至是而破(尔朱)兆等。”《资治通鉴》卷一五五综合多种史料写得比较详细具体:

(元熙元年,532,闰三月)壬寅,(尔朱)天光自长安,(尔朱)兆自晋阳,(尔朱)度律自洛阳,(尔朱)仲运自东郡,皆会于邺,号众二十万,夹洹水而军……高欢令吏部尚书封隆之守邺,癸丑,出顿紫陌,大都督高敖曹将乡里部曲王桃汤等三千人以从……庚申,尔朱兆帅轻骑三千夜袭邺城,叩西门,不克而退。壬戌,高欢将战马不满二千,步兵不满三万,众寡不敌,乃于韩陵为圆阵,连系牛驴以塞归道,于是将士皆有死志。欢将中军,高敖曹将左军,欢从父弟岳将右军。欢战不利,兆等乘之;岳以五百骑冲其前,别将斛律登收散卒蹑其后,敖曹以千骑自栗园出横击之,兆等大败。

这一场恶战以高欢方面的险胜而告终结,北方局势从此进入一个新的阶段。稍后高欢入洛阳,囚禁节闵帝,又令元朗禅位于元脩(510—534,孝武帝),从此他大权独揽的地位更加巩固;不久孝武帝入关依宇文泰,高欢则另立元善见(524—551)为帝(孝静帝),迁都于邺,形成东魏,与以长安为中心以北魏皇室另一帮傀儡人物在前台的西魏政权对峙,这就为日后高齐取代东魏打下了基础,也预示着将由宇文氏取代西魏形成北周。韩陵一战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北魏末期的政治走向。

温子升的韩陵山寺碑文约可分为四段。第一段是引子,大意说历史上发生重大事件的地方,如齐桓公、晋文公与诸侯会盟之所在,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但为时一久,很容易“荒凉磨灭”,后人不容易弄清楚它到底在哪里,因此建立地标性的碑刻非常重要——这就为建立韩陵山寺碑的必要性作出铺垫性的说明。

第二段从“永安之季”说起,重点指责尔朱荣及其家族诸凶的罪行。永安是孝庄帝的年号,其时元子攸虽然是皇帝,却没有什么实权,大权完全控制在尔朱荣及其家族手中。不久元子攸就被废,被杀,大批贵族高官也都遭到尔朱家族残酷的杀害。所以温子升说,这一段苦难的岁月,“禄去王室,政出私门,铜马竞驰,金虎乱噬,九婴暴起,十日并出。破璧毁圭,人物既尽,头会箕敛,杼轴其空”。天下丧乱,精英毁于一旦,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当尔朱兆攻入洛阳大开杀戒时,温子升逃得比较快,否则也将被“乱噬”而亡,所以大有切身之痛,写得很动感情。这一段文字为下文歌颂高欢击败尔朱氏一派关键一战的合法性和正义性提供了前提。

第三段是全文最吃紧的段落,高调歌颂高欢的英明和强盛。关于韩陵之役的过程在这里没有作具体的描写,只是很概括地形容其恢宏的气势和史无前例的光辉。这样处理合于碑序的格局。如果像后来的历史书那样具体地写到高欢如何先吃败仗、后来侥幸得胜等情,那就不合适了。刘师培说:“温子升长于碑版,叙事简直,得张(衡)、蔡(邕)之遗规。”(《南北文学不同论》)“简”(简明扼要)而“直”(直截了当),并有所忌避,的确是写这一类文章的秘诀。“兵接刃于疆埸,车错毂于此地。轰轰隐隐,若转石之坠高崖,硠硠,如激水之投深谷。俄而雾卷云除,冰离叶散,靡旗蔽日,乱辙满野。楚师之败于柏举,新兵之退自昆阳,以此方之,未可同日。”这样高的调子,自然为高欢乐于接受,也合于当前的形势。这时明白人都已经看出,高氏代表着政局的未来。

最后一段略叙韩陵山寺以及其中记功碑的兴建,简要地描写这里的景色,重点则在强调指出,不管自然界发生多大的变化,这座庙和其中的碑都将长存而不朽。

《韩陵山寺碑序》行文层次井然,翰藻纷披,而且正如清朝评论家所说的那样,“夭矫腾骧,负声结响,掩清绮以雄丽”(李兆洛《骈体文钞》卷一引谭献批语),在当时确为不可多得的佳作。歌功颂德的文章一般来说不容易写得好,细节太多容易陷于琐碎,甚至产生副作用;措辞不当又容易变得肉麻——温子升的宏文相当成功地避开了这两种毛病,不愧一代名作。

此文写作的时间当然在韩陵之役发生的元熙元年(532)之后,具体来说大约应在两年之后。这是因为韩陵之役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时局仍然很混乱,高欢一直忙于打仗,总要等到孝静帝登上大位(天平元年,534)并迁邺,高欢本人还于晋阳(太原)、遥控中枢,其地位已绝对难以动摇之时。史称此时“军国政务,皆归相府”(《北史·高祖神武帝本纪》),树碑立传,歌功颂德,此其时矣。文中“大丞相勃海王,命世作宰,惟机成务”诸句,潜台词无非是把高欢当作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来看待。文中对元魏皇室一字不提,这样的笔法也颇足以表明韩陵山寺碑应作于此时。高级秘书对于政治形势总是非常敏感,极端讲究拿捏分寸。

从温子升的个人经历来看,也以作于此时为合适。他曾长期担任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书等文件,也曾参与孝庄帝诛杀尔朱荣的密谋,那篇《杀尔朱荣元天穆等大赦诏》也出于他的手笔。等到尔朱兆等杀进洛阳,温子升只好亡命逃匿。孝武帝即位后,他仍然在宫中掌文诏;这时元魏皇室同高欢之间也颇有矛盾,孝武帝让温子升起草给高欢的敕文,“子升逡巡未敢作,帝据胡床,拔剑作色,子升乃为敕”(《北齐书·神武纪》)。他知道写这种敕文一定会得罪权臣高欢,后果是相当严重的。所以在孝武帝被高欢抛弃之后,他完全有必要来一篇高调歌颂高欢的文章,这才能修补彼此间的关系,挽回不利于自己的局面。古代的“大手笔”总是很精于为自己着想的。

但是高氏集团对温子升始终不大放心,总觉得这位笔杆子只忠于元魏皇室,对自己有二心。所以当孝静帝元善见同高氏的矛盾愈演愈烈并且将有所行动之时,主持朝政的大丞相高澄(高欢之子,521—549)怀疑温子升与闻此种密谋,就将他逮捕下狱,将他活活饿死。中古时代的皇帝、诸侯、高官和秘书型作家原多死于非命的冤魂,而温子升是其中死得最惨的之一。

在政局纷乱之际,借政治文章安身立命的文人每多风险,甚至随时有生命的危险;好在好文章的生命比人更长久,子升虽死,《韩陵山寺碑》仍然极负盛名,传诵甚广。据说“梁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时温子升作《韩陵山寺碑》,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士如何?信曰:‘唯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稍解把笔,自馀驴鸣狗吠,聒耳而已。”(张《朝野佥载》卷六)又有记载说,徐陵出使北方,也很欣赏这篇文章,“手自录之归陈。士人问陵‘北朝人物如何,曰:‘唯韩陵片石耳。”(《太平寰宇记》卷五五)南朝作家是一向看不起北方作品的,徐、庾是南朝文学的领衔人物,他们二人一致充分肯定温子升《韩陵山寺碑》,这是非常难得的荣誉。

庾信之由南而北(梁承圣三年即西魏恭帝元年,554)远在温氏碑文写出后多年。徐陵评价此碑则还要更晚一点——他第一次出使在梁太清二年即东魏静帝武定六年(548),因为侯景之乱的关系,直到梁敬帝绍泰元年即北齐文宣帝天保六年(555)才跟随萧渊明复回南方;第二次出使在梁绍泰二年即北齐文宣帝天保七年(556)。徐陵手录温碑带回南方应在第二次,当时另一位北地才子魏收(505—572)曾将自己的作品集送给徐陵,请他带到南方去流布,徐陵在归途中将它扔进长江,说是“吾为魏公藏拙”(刘《隋唐嘉话》卷下)。魏收自视甚高,不大看得起前辈;而在徐陵看来,魏收的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由此可知, “韩陵一片石”问世以后的二十年间,北方文坛上还是只有《韩陵山寺碑》一篇跳出,能入徐、庾辈高人的法眼。这至少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北朝文学沉寂已久,二是南方出身的文坛达人不仅自视更高,而且有着大体一致的评文标准。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新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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