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研究选题之策略与方法(四)
2015-10-10张高评
张高评
七、多元视角之开拓与选题之创新
选题和求道,有其类似点,都必须上下求索,尝试从多角度、多侧面、全方位考察问题,斟酌可否。吾人思维却难免存有盲点:或者“道在迩,而求诸远”;或者“行之而不著,习焉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如果一味舍己芸人,向外驰求,未免可惜。创意的选题,可以有一种简而易行的方式:何妨就地取材,针对行之有年的,探求得更清楚;习焉不察的,研究得更精深;不知其道的,讨论得更明白。这些基本概念“我固有之,非由外铄”,因此,“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此种多元视角的选题开拓,着眼于当下现成,而研究目标指向进阶、深入、多元性与系统性。
综观文史学界之大家名家,其成果卓尔不群者,大多曾作系统性规划、创造性开拓。如果对于论文选题,进退失据,彷徨无依,不妨参考本文所提创新领域开拓的三种途径。其一,变次要为主要,化枝节为骨干,研究能量可以无限:尝试回首来时路,斟酌往昔论题,检视其中浅言者、轻描者、向隅者、冷落者、搁置者、分叉者,进行遗妍之开发,可以借力使力,事半而功倍。其二,跨际会通,引发异场域碰撞,可以另辟崭新乾坤:调整假设,往往发现新世界;跳脱旧有,才能够奋飞翱翔;跨际思考,引发异场域碰撞,而能量可以拓展无限。其三,运用陌生化诠释角度,将偶然机遇变成创造性机遇:耳熟能详的常识或定论,暧而不明的灰色领域或范畴,郁而未发的胶着课题,众说纷纭的争议焦点,极有可能因诠释角度之不同,而有创新之研究心得与学术发现。
别辟蹊径,独到创发,永远是学者剑及屦及,心向神往的终极追求。清赵翼《瓯北诗话》卷五曾言:“新岂易言?意未经人说过,则新;书未经人用过,则新。”创新领域之开拓,就是针对“意”(研究构想)、“书”(文本材料)而言,开发其中“未经人说”、“未经人用”之视角。所谓创新,消极面不能人云亦云,抱残守缺;积极面要求超脱卓越,新创发明。科学家强调:“只有多角度看问题,形成自己的思路,才能超过别人,才会有所创新。”要能多角度看问题,必须平素培养较广阔的知识层面,诚如管理学大师彼得·杜拉克(Peter Ferdinand Drucker,1909—2005)所云:“想要创新,就必须多看、多问、多听。”丰富的信息经由传播接受,自有激荡回馈之成效。唯有丰富的学养作为触媒,才有可能从不同学科、多重角度去看待学术课题,也才有可能新创和发明。
任何一部论著,都只处理自我设定之主要核心、骨干问题;也只探讨某一时代、某一学科、某一领域之课题。除此之外,其他次要的、枝节的、陌生的、衍生的、专门的议题,大多搁置不谈。由于论文写作必须遵循主从、本末、详略、重轻之原则,因此,当下往往无暇顾及,而“目无余子”、而“非我思存”。锁定其一,排除其余,是论文写作之定向思维。但是时过境迁之后,阶段性任务完成之余,大可以调节视角,重新定位,作多元思考;或主客互易,或重轻移换,强化剩余作用、发挥附加价值。创新研究之道,可以注重多元视角之开发,如笔者所提上述三大开发途径。善用之,堪作迷航之指南,暗夜之明灯。
学术研究本身,触手纷纶,论文进路往往聚焦在一条主线开展。其中涉及许多相关、相近、相通、相融,甚至相反之问题,衍生许多枝叶环节,为了避免喧宾夺主,轻重失序,详略失宜,文字表述或资料处理时,或浅言即止,或避轻就重,甚或暂遭搁置,未尝处理。在研究成果提出,阶段性探讨结束之后,时移势异,回首来时路,何妨将往昔视为次要者,变为主要探讨课题;往昔位居枝节者,何妨升格为骨干;屈居附庸者,何妨蔚为大国?这跟所谓“扶正”、“真除”,情况很类似。果能如此,将会意外发现许多原本忽视、未尝处理,却很宝贵的议题。换言之,时过境迁之后,学术心境经由调整转换,选题可以重拾、复活,把当初的偶然机遇变成创造性机遇,这也是创新研究精神之一。
学术研究必有关注的对象,或聚焦于点和线,而眼光遥注于相关的面和体;或宏观经营一个整体与面向,却又不得不尽心于各分支“线”,致力于各研究“点”。一旦研究计划完成,学术成果提出,在阶段性任务完成之后,如果移换关注焦点,能善加利用其他点和线,反客为主,避重就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则附加价值无限,剩余价值可观,研究能量可以扩展无限。所谓“化枝节为骨干”者,兼含人我而言之;大师名家时常开示法门,分享心得,虽一鳞半爪之枝节或点滴法雨,亦足以启益后学,沾溉众生。如果循序渐进,规划得当,往往成为延续性研究之动力,蔚为可大可久、系统化研究之利基。故笔者推崇之,以为“研究能量无限”,诚高瞻远瞩、厚积薄发之创意设计。
留有余地,下回分解,是章回小说引人入胜之话语;由于文有主次,事有本末,因而论有详略,说有重轻,这是文章义法之势所必然。若论题牵连广大,受限于时间、材料、篇幅、学养、能力,目前一时无法处理,于是相关议题变成悬案,行文终篇仍意犹未尽,则常于结论之外,揭示“余论”以交待之。一方面略示鳞爪,令读者既见龙首外,可以想象龙尾龙身;一方面又预告下一步的研究指向,大有向学界注册宣示的意味。研究成果发表,论文题目有于主标题外,又添加副标题者,论题包含大多为系统规划,层次设计。一点红,可以“解寄无边春”;一枝红杏,可以体现“满园春色”。宏观构思,必然留存许多值得开发之遗妍。读书得间,可以获致。
在宏观研究的架构下,系统研究的过程中,所谓主要次要尚未分明,枝节骨干尚未确定之时,不妨“牛溲马勃,俱蓄无遗”。等待用心投入之久,“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主要问题已凸显,骨干核心已圈定,往往遗留若干暂时不处理的次要课题,以及可能参考的枝节文献。这些“候用”文献资料,不妨分类建档。时移势异,经过评估,下波研究有可能将之扶正真除,成为主要议题的核心骨干。总之,前修未密处,遗妍未发处,即是延续性研究、系统化探讨切换的问题焦点。
耳熟能详的陈年常识或定论,暧而不明的灰色领域或范畴,郁而未发的胶着课题,众说纷纭的争议焦点,极有可能因一时的留心注意,诠释角度之转换不同,将偶然机遇,变成创新之研究心得与学术发现。苏轼《题西林壁》诗,提示七种角度以观赏庐山,对于学界拋弃惯性,致力寻求陌生而创新之诠释视角,极富启发作用。由此可见,陌生化诠释角度的运用,可以助成研究选题之多元而创新。
八、善用生新文献与创发开拓
季羡林撰文呼吁:“没有新意,不要写文章。”陈之藩也说:“做研究如作诗,第一个说出,就是大诗人或高斯!”“第一个‘唱出来的就是杰作,第二个‘学出来的就成练习题了。”研究成果,必然以追求原创性、开发生新领域为理想指标。
从论文选题之诞生,到研究文献之评鉴,到问题意识之形成,无一不是治学方法之具体呈现,无一不是治学态度之实际发用。审慎、主动、沉潜、理性、宏观、开放,既是治学态度,更是选题格局。治学态度和选题格局,在关系到研究成果是否原创,学术心得是否卓越。学术研究致力于材料更新、方法讲求,固然起于自发性的“有为而作”;尽心于转换观点,开拓领域,也应该是“穷变通久”自觉意识之呈现。管理学的口头禅:“态度决定高度,格局影响结局。”论文选题与治学方法之关联,笔者亦作如是观。要之,论文选题与学术研究,殊途同归,皆以创发开拓为无上追求。
大凡原创性的选题,大多建构在未经人道,少人问津的原始素材上,期待独具慧眼的学者加以开发利用。如果研究选题的素材一见如故,论点似曾相识,那是因为学界早有研究成果;无论古人或今人,也无论常识或心得,自己或他人,已形成吾人的“前理解”和“先见”;所以,理想的论文选题,文本材料应该是专业而不经见的,陌生而乏人问津的。钱锺书《谈艺录》所谓“人所曾言,我善言之;人所未言,我能言之”,可持以说明材料之生新,或成果之创新。所以,材料本身不妨讲究专业、冷僻、陌生、新鲜,这样,研究成果较可能有创意,有新见。
陈寅恪为陈垣《敦煌劫余录》作序,强调学术研究要追求“预流”。学术研究能关注出土文献,作为研究之利器,即是“预流”;学术成果之新创发明,往往有之。王国维《古史新证》提出“二重证据法”,主张出土文献与传世文字相互印证,开拓了古史研究的一条新途径。“二重证据法”之运用,使新材料发挥研究意义,而旧问题可以获得创新的诠释和鉴定,进一步促使“纸上之学问”与“地下之学问”相互印证,相得益彰。
有关出土文献之整理与研究,李学勤提出“走出疑古时代”的论述,从方法论反思疑古辨伪之学。主张用“二重证据法”客观考察古书,研究古代历史文化。较实事求是“释古”,不流于盲目“信古”,任意“疑古”。如此,研究古代之历史文化,将较能开拓出新局面。出土文献之梳理,牵涉到许多学科和学术,影响所及,往往改写学术史、思想史。新出土文献之整理出版,提供许多研究选题。除语言文字之考订训解,表现为文献学之基本功底外,若能发挥二重证据之探讨,学术成绩将较为可观。
除此之外,浩如烟海的图书丛林中,学术宝藏无限,很多是学界没有发现的材料。研究选题的文本材料希求生新,何妨亲赴图书馆翻查大部头的类书、丛书。其中陌生而新奇的材料,不虞匮乏。有某些资料文献是新近整理出版的,新书上市,文本资料陌生而新鲜,大家都还没有全面掌握或研究过。譬如《全宋诗》、《全宋文》、《全宋笔记》、《宋诗话全编》、《明诗话全编》、《历代文话》、《全明诗话》、《辽金元诗话全编》、《清诗话三编》、《民国诗话》,新近出版有文津阁、文澜阁《四库全书》,以《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四库禁毁书丛刊》等,以及《晚清四部丛刊》、《民国时期经学丛书》、《民国时期哲学思想丛书》、《民国时期语言文字丛书》、《民国文集丛刊》、《民国诗集丛刊》、《民国小说丛刊》,以及尚待出版之《全唐五代诗》等等,都是最新出版文献,媲美地下文物出土。善加利用,研究成果自然容易创新。新近出版若干大部头的丛书,初来乍现,陌生新奇,媲美地下出土文献,时时翻阅,必然开卷有益。
九、专题计划对研究选题之推动
专题计划之提出,大前提必须是学有专精、深造有得,萃取提炼出来的创意发想。撰写计划的当下,对于计划探讨之文本文献,以及焦点主轴,纵然不是“表里精粗都到”,也应该是“定体则无,大体则有”。学术研究求索之历程,就算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千刀万剐,终于成佛”,也必然是“优而柔之,使自求之;厌而饫之,使自趋之”。换言之,撰写计划绝对是蓄势待发、有所为而为,不会是略知一二,随兴任意的投机举动。笔者所倡有关选题学之种种,得专题计划之执行,可以获得实质之推动。
专业素养的储备与积累,是学术研究的先发功夫。规划研究领域与论文选题,应多作“面”的研究,不宜只作“点”的探讨。专题研究计划的提出,应该植基于阅读文献的启发,或者是教学相长的触动,真积力久,顺理成章,形成尚待论证之研究课题。检阅海内外相关研究成果,掌握重要论著之优劣得失,据此而形成问题意识。或为基础研究,或为争议课题,或为补偏救失,或为创立新说,或印证旧学,或发现新材料,或提出新方法,或开拓新视野,而以原创、新创成果作为极致追求。在明确之问题意识引导下,于是提出专题研究计划。
研究计划的方法学,可就主体与诠释两大方面着墨。就文、史、哲学门而言,研究计划之主体对象,主要是原典文献,其次为近人之研究成果。探讨之课题涉及若干关键术语,必须作概念界定。文献征引之可信度如何?有效性如何?宜加鉴别,且提出运用原则。至于作为诠释解读之理论系统,得进行批判或修改;对于比较、分析、综合、归纳等方法之选择运用,都应该妥善交待,清楚说明。申请者按部就班,详尽而切实之撰写,专精而肯綮之行文,将有助于研究计划之顺利通过,以及学术成果之提出。
小说家托尔斯泰(Leo Tolstoy)曾说:“每个人都想改变世界,却没有人想改变自己!”我们谈学术研究,不妨就从论文选题的讲究开始,创意发想具体落实了,策略方法精确可行了,其他相关问题才可能更美好,更顺利,更成功。毕竟,乐于改变,就是一切美好的开始。“是死?是生?生命就在你的掌握之中!”老酋长睿智的话语,愿与读者共勉之。
(作者单位: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稿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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