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明亮的学术之光
2015-10-10罗时进
罗时进
去年上半年,我在台湾逢甲大学任客座教授,趁到文化大学参加唐代文史国际学术会议之机,准备到温州街74巷3弄罗联添先生的寓所去拜访。之前听台大老师说先生身体状况不太好,颇有些担心,在逢甲先打电话与他联系,台北那头的声音高朗,便放心了许多。待拜见先生时,见他虽然腿脚不便坐着轮椅,但精神很好,言谈间见出记忆力和思路都相当清晰,一个多小时谈话略无疲倦之意。临走握别,手很温暖。
今年三月,我到香港参加岭南大学“明清文论与文学国际研讨会”,台湾大学中文系康韵梅教授亦与会。她告诉我不久前见过罗先生,先生气色看起来不错,问起系里一些老师的近况,对“老学生们”还颇为关心。而恰恰就在康教授回到台湾不久,便将台大中文系发布的罗联添先生的讣闻转发过来,连说“万万没想到”!据告,“先生是在2015年3月18日清晨静静的仙逝的”。没有最终的痛苦,悄然驾鹤西去,可谓“寿终正寝”(讣闻语),然先生之逝世,为学界巨大损失,长期受其沾溉的学人自然痛惜;而对我来说,更是难以相信,去年温州街寓所的拜访,那最后握别致意竟是永诀!
罗联添先生是福建永安人,1927年11月21日(农历十月二十七)生。1948年8月1日在祖公罗凤銮和一位永安乡绅的资助下,这位21岁的青年自福州乘鹭江轮到台湾,从基隆港上岸,准备参加10天后台湾大学的招生考试。当时报考台大,与报考厦大或其他内地的名校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台大对他来说,只是一所跨海即达的著名大学,是人生的一个驿站。也许就像台静农先生1946年到台湾大学执教时仅以此为“歇脚盦”(台先生书斋名),没有想到一“歇”就是三十六七年;联添先生应也没有料到,自顺利考取了台湾大学,生命之舟便永远系在这个港湾了。
1948年前后台大中文系学生人数并不多,聪颖而勤劬者是比较容易进入名教授的视野的。联添先生从三年级下学期起即开始崭露头角,当时他以《柳子厚年谱》为题撰写毕业论文,该论文由戴静山先生担任指导教授,一年后完成,戴先生颇为肯定,台静农先生读后以“内容扎实,不托空言”鼓励有加,许世瑛、董同龢等教授也甚为推许,认为是从事学术研究的可贵人才。故联添先生毕业后任省府机构公职一年,即受聘为台大中文系助教。应聘之后,作为系主任的台先生特意嘱咐:“当助教,除办理小公事外,主要是读书,不是要你来提皮包做跟班。”台先生对这位“学术新人”是充满期待的。
联添先生平生主攻唐代文史,是台湾最杰出的唐代文史研究大家之一,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学术成就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文献考订,一是史料阐释,而无论是实证性的研究,还是学理性的论述,都有相当宽广的覆盖面。正如傅璇琮先生评价说:“罗先生在治学布局上,是很讲究点和面的结合的,是很讲究层次和条理的,是作了精心的、科学的构想的。”(《于平实中创新》)由于联添先生半个世纪的学术生涯是连续不断的,且始终心无旁骛,故其成果像水量丰沛的河川,源流浩淼,渐行渐盛。
与后来逐步关注唐代科举与文学关系、牛李党争、唐宋文化精神差异以及隋唐五代文学批评等广泛的文学、文化现象不同,在任教台大中文系的最初几年,联添先生对作家生平兴趣浓厚,主攻年谱学,先后发表了《柳子厚年谱》、《刘梦得年谱》、《张籍年谱》、《白香山年谱考辨》、《白乐天年谱》等,之后他又相继推出韦应物、司空图、李翱、独孤及等年谱。在我看来,他治年谱学的特点是绝不局限于人物行年履迹的排比,而是以实证的方法打通文史,形成了文学史学、文学社会学的研究格局。在1960年代至80年代,这些成果对台湾唐代文史学界来说多属孤明先发,对提升台湾古典学的整体水平具有重要意义。台湾这半个多世纪以来唐代文史研究一直是一体化、贯通性的(学会组织至今仍文史相合),其风气开自老一辈史学家、文学家,而继承、发扬则在联添先生一辈,其中他的贡献是相当突出的。
在唐代的所有作家中,联添先生对韩愈情有独钟,用力最多,收获最富。自上世纪70年代后期始对韩愈及其古文运动研究表现出浓厚的志趣,先后发表了近二十篇论文,几乎涉及韩愈研究所有重点问题,在台湾学界有很大影响,大陆学界治唐代文史者同样给予了高度评价。值得注意的是,他研究韩愈,以辨章学术为目的,善于在质疑中探本澄源。如考察“古文运动”,根据大量文献史料,证明柳宗元全部诗文未见“古文”一说,而唐人运用“古文”一词实不甚普遍,韩愈虽始创用,但亦不多见。“古文运动”一词,则是现代学者始用。就此联添先生对中唐韩愈等人提倡写作古文,但是否能够称为“古文运动”深表怀疑。这一看法与内地学术先进的一些思考不谋而合,相当具有启发意义。如此质疑性、批判性研究的观点在他的论著中是每每可见的,显示出他研究韩愈超越前人的思考力。台湾著名学者阮廷瑜先生曾作有《联添先生八秩晋五寿庆门生撰学术论文恭贺感赋一绝呈正》诗云:“学术词章冠世雄,平生专研韩文公。且看桃李开颜笑,仁爱门墙绿荫隆。”首句是从李白《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诗中摘出“冠世雄”三字评价联添先生的学术地位,次句述其学术专长,三、四两句论其培育门生的成就和影响。我曾经应邀专程前往台湾大学参加那年联添先生八十五寿庆纪念活动,深切感受了阮先生诗中所说的“仁爱门墙绿荫隆”的盛景,而其门生中受先生陶淑从事韩愈研究、古文研究的学者确实不少,且都已经成为今天台湾唐代文史界的中坚。
联添先生担任过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暨中文所所长,曾创办在台湾人文学界很有影响的《台大中文学报》和《中国文学研究》,受聘担任过胡适纪念讲座教授,屡获台湾杰出研究奖励。另外,从1969年起连续二十年参加大专联考命题,许多年后他仍然记得所出的几个“满意”的作文题,如《人性的光辉》、《灯塔与烛火》等。相信这些都扩大了他在台湾知识界的知名度,与其大量著述一起成就了一个著名学者的崇高声望。
大陆学者对他的了解主要在上世纪70年代以后,最初是通过一本杂志和一个学会。一本杂志指的是他曾在1975年至1982年间担任台湾学生书局出版的《书目季刊》的主编。联添先生六十年代曾赴哈佛大学访问研究一年,后来撰有《近六十年来日韩欧美唐代文学论著集目》就发表在《书目季刊》上,而他70至80年代的不少论文也都在该刊物发表。由于《书目季刊》具有了解台湾学术的窗口作用和重要影响,联添先生在改革开放最初的年代就颇为大陆学者所知和尊敬了。
一个学会指的是1980年代初他和一些学者倡导成立台湾“唐代研究者联谊会”,任首届会长,1989年该会改名为“中国唐代学会”。其时大陆的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也已成立,并两年举办一次海内外学术讨论会。1990年11月联添先生受邀出席了在南京大学举办的唐代文学学术研讨会,其后连续几届研讨会他都与台湾罗宗涛、阮廷瑜、汪中等著名学者及甚有声名的吕正惠、廖美玉、王基伦、萧丽华、沈冬、方介、康韵梅、黄奕珍等众多台大弟子出席,并代表台湾唐代文史学界报告研究状况。如果说今天海峡两岸唐代文学、文化交流的桥梁已经相当稳固并形成了交流常态的话,联添先生的奠基性、开创性功绩是应该铭记的。
联添先生非常重视与大陆学者交流,他曾经登门拜访程千帆先生,与傅璇琮、孙昌武、陈尚君等皆交谊深契。就我所知,大陆唐代文学研究界的知名学者访台,他都专门设宴款待,近些年身体稍不如前,也热情邀请他熟悉的访台大陆学者至台大侧门边的咖啡馆聊聊学术动态和学人近况。熟读他著述的学者可以看出,他在《再版前言》中说起修订再版缘由,往往会提到一句话:“大陆地区学者多未见此书,难免有憾。”可见与大陆学者就中华文化传统作有热度和广度的学术交流,是他内心的真诚愿望。
在具有“热度”与“广度”的交流中他始终保持着“深度”的追求。众所周知,联添先生的性格以谦冲为怀,为人很低调,但在与大陆学者交流过程中,特别是学术讨论时他是很“较真”的。《罗联添教授八秩晋五寿庆论文集》之《弁言》中有道“先生参与两岸学术会议,谠论侃侃,知无不言,令与会者印象深刻”,这是很实际的描写。还记得1990年代初在厦门大学举办的唐代文学学术讨论会上他深入批评一位著名学者发言内容的情景,似可用“不假辞色”来形容,与我们在公开交流、评论的场合较为温蔼、注意平衡的态度不同。其实撇开发言内容本身,他对这位学者的成就是相当推许和尊重的。由此正可以看出,联添先生所追求的两岸学术对话、互动,是深入的、实质性的,而不是形式的、表面化的。
自1948年离开福建永安,联添先生四十年多年未回故乡,直到1994年11月才第一次踏上回乡的路。在故乡睹旧物思亲人,难抑激动,作“身居台岛,九回断肠;我怜双亲,难忍情伤;我思双亲,山高水长”之深情留言。正是在1994年和1996年两次回乡过程中,他读到了族中修订的家谱,看到永安罗氏先祖为宋朝名儒罗从彦的记载后,颇为感慨,多次说起:如果有精力的话,很想对宋代经学思想做一些研究。可惜之后他将一纪的宝贵时光都奉献给了他的恩师,全力编纂两册60余万字的《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考释》,似乎已无力再进入宋代经学、理学研究领域了。
1994年从台大中文系退休后,他除了为台静农的毕生学术和艺文成就作集大成的研究,余暇则勤于书道。他对书法艺术很早就感兴趣,字体风格受台静农先生的影响明显,敦厚中显出遒劲。他的一系列著作除《中国文学史论文选集》是请台先生题署的,其他多是“自题”,相当美观。我多年前偶然提起喜欢他的字,他便从所存作品中选出几幅托王基伦教授转来。如今斯人已逝,墨迹犹在,不禁触动无限感伤。
联添先生安静地走了,我们再也不能听其论学授业,问长问短,但阅读他的著作,观赏他的书法作品,便感到他的学术之光、艺文之光,还是那样的明亮。“学者永远活在他的作品中”,在结束这篇追思文章时,我想起了这句富有哲思之言——不妨以此作为永恒的心祭。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