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的人性美
2015-09-27胡彩燕
在沈从文“湘西系列”小说中,《边城》竟是沈从文所能奉出的最后一位出色的产儿,对这“最后一位出色产儿”,研究者颇多。有人研究它的结构和语言艺术,有人认为它是一首美丽的诗,也有人认为《边城》表现的是“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在心坎里那一段沉忧隐痛”。其实沈从文在多年创作生涯中,始终探索人性的奥秘。他曾直言不讳的宣称:“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丛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种神庙供奉的是人性。”
以往人们大多从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及对生命的赞颂来发掘这股人性之光。笔者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从湘西纯朴的民俗,“真善”做人准则及对爱的崇尚和作者在追求人性美的过程中对其内心自卑感进行超越的努力角度来延伸这束“人性之光”。
一.自然的认同和皈依是人性美存在的基础
沈从文的创作基本上浸透着一种“近似宗教膜拜的崇尚自然和感情”。这种感情主要寄托于他对边地山水景物的精心描绘,对弥漫着浓郁牧歌谐趣的边地自然生活氛围的着意渲染,这正是作家讴歌完美人性的基础。因此,在《边城》开篇,作家就以大量笔墨描绘了故事发生地“茶峒”的自然山水景物的旖旎秀丽。这里“无一地无一时不使人倾心”,讴歌自然的目的正在于讴歌它的灵魂——充满自然之美的人。
作者极富抒情地渲染了茶峒一带自然生活氛围的古朴宁静,勾勒了民风醇厚的人际关系。
在“茶峒”,人和人交往的准则是“真”、“善”,这里的山民以自己的一颗善心去对待周围的人和事,没有功利之争,宁静得如一潭清水。老船夫掌渡是从来不谋私利的。“渡头属于公家所有,过渡的人本不必出钱。”老船夫活了七十年,撑了五十年渡船,依然过着清淡的生活,困守着一生的贫穷与自在。他活着的目的不在于物质的索取,“三斗米,七百钱”就足够了。老船夫没有豪言壮语,“真”“善”是他对人对事的准则。真善是他们衡量一切的尺度,就连事关重大的婚姻大事,也是情谊为重,没有任何邪念的杂质渗透。真善构成了“茶峒”人性美的独特内涵,这是“茶峒人”特有的自然的人性之美。
二.对生命、爱和自然的崇尚是人性美的丰富内涵
在沈从文身上,生命、爱、自然是三位一体的,他把三者完美结合抽象为美,即人生的理想形式。
1.美在生命。沈从文把生命作为人生世界的核心。他认为:生命是一种至善至美的人的本性。在《边城》中,生命的美首先表现在对生命力的歌唱,健康的劳动的人本身就是一种美,翠翠的皮肤是“黑黑的”,因为她是在风雨中长大的;大老二老“两个年青人都结实如小公牛,能撑船,能泅水,能走长路”;老船夫活了七十年,“年纪虽然老了,骨头硬硬的”。他们行船、经商、爬山、走路,没有健康的体魄就不够一位茶峒人的资格。
只有自由的生命才是完美的。“边城”人之遵循伦理道德的真善,彼此之间没有强制与约束。翠翠与爷爷之间有宽大的自由空间,翠翠在自由自在的环境中长大,养成了她天真、活泼、乖巧的性格,“从不发怒,从不动气”。无论是生活上还是精神上,祖孙二人互不干涉。在婚姻选择上,祖父绝不多说一个字,完全听凭翠翠自己的意思;而孙女的娇嗔也不会阻止祖父上街喝酒或打听大老二老的心思。
而家资丰厚又身体壮实的大老二老,自由则源于他们的品性修养。他们便常常行船、走路,做自己该做的事。当爱情来临,兄弟俩没有因为同时爱上了翠翠而展开决斗,任何事只是凭习俗或命运来裁决。
“边城”人充满人性之美,对生命的热爱,对力量和自由的崇尚,使他们的人性充满素朴的自然美。
2.美在爱。爱在《边城》中首先表现为亲情之爱。这亲情有祖孙之间的,父子之间的,也有兄弟之间的。翠翠是祖父唯一的亲人。她是祖父撑船的好帮手,是祖父唱歌时的忠实听众,是祖父人生故事的唯一读者……她是祖父生活的中心。祖父的病痛翠翠都记在心里,为祖父煎药,“逼”祖父下船休息。在翠翠心里,祖父也是她生活的中心。如果说翠翠对祖父的关心是生活上的,那么祖父对翠翠的爱更宽广。翠翠的一举一动都映在祖父心里,尤其是当爱情来临时祖父把这作为头等大事,他余生的愿望就是为了翠翠有一个理想的归宿。他一次次进城打听大老的心思,再小心翼翼讨探翠翠的想法。父子之爱,兄弟之爱在《边城》中表现并不明显,但字里行间不难看出洋溢在顺顺家庭中的双重亲情。
爱在《边城》中还表现为热烈执着的爱情。翠翠天真、纯洁,心灵上没有一丝灰尘,爱得认真执着。当爱情初次叩开这位单纯少女的心扉时,她就对认定了的那个特定对象无时无刻不牵挂于心。当第二次看划船比赛回来,因没见着二老,翠翠的心就不安定了,单纯的少女开始想她爱情的妙处。及至二老真的走了“马路”,到碧溪咀去唱歌时,翠翠的感情可以说是一触即发……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从此,虎耳草就是爱情的信物,尤其是当得知二老要渡船不要碾坊时,爱情在翠翠心里更加坚定了,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她爱得坚贞、执着、含蓄。翠翠的爱萌发时是单方面的,她并不知道二老的心思,只是真心的幻想,并不去思考结果如何,没有丝毫的功利思想。
大老天保,兄弟俩爱上了同一个人,而且二老已经走进了少女心中,这注定他悲剧结局的爱情。天保爱得真实坦然。“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像个观音样子,我若有空能留在茶峒照料家事……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而知道翠翠心里只有傩送后,他的理想破灭了,他“决定了从茶峒地方离开”,“好忘却上面的一切”。他的灵魂在这里更显得完美。
二老是作者极力讴歌的典型,他“聪明而又富于感情”,他有自己独特的爱情见解,他爱得热情执着。“伯伯你翠翠像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朴实的语言满溢爱慕之意。年轻的心是敏感的,聪明的二老早已读懂了翠翠的羞涩和微笑,宁要渡船不要碾坊。在“边城”人看来,“两只手敌得过五座碾坊”,二老认定的是爱情不是财产。虽然二老是孝顺的,但对爱情的态度是鲜明而坚定的。他们的爱情是含蓄的和谐的,没有语言、身体的接触交流,仅有眼神和微笑就足够了。这爱来得真实、自然、纯洁、完美无瑕。endprint
亲情、爱情洋溢于《边城》主人公——翠翠和二老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因为有了爱,人性才有了生命,有了美感。爱的崇尚在《边城》特定的自然、人文环境中得到了升华,洗去了世俗的尘染,显得空灵、唯美。
3.美在自然。自然首先表现为自然化的人。在《边城》中,作者揭示了一种平易恬淡的自然人生观念。翠翠与祖父的生活境遇并非处处如意,但却一生以平和的心态处世,正如老船夫所说:“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他们的人生观念,处世态度就是顺其自然,就连生老病死都是天意,并非人力所及。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无论富人穷人,工人商人,还是兵士娼妓,都与世无争与人无争,生活中充满了善、朴实、恬静。
美在自然还表现为一种人性自然。“边城”人精神上高度自由、灵魂超脱,是对自然认同和皈依基础上的升华。安于寂寞是一种美德。对于淡泊名利甘于寂寞的“边城”人都是自然自觉的,是出于人本来的需要。沈从文是从人性美在生命,爱,人性自然的角度来进行他的审美选择的,他要建构供奉人性的希腊神庙。因此,沈从文的“希腊神庙”落脚到人性上,把这独特的人性赋予了边城人。
三.在追求人性美中实现内心自卑感的超越
边城的山美、水美、民风淳朴,这里不仅养育了翠翠、天保、傩送,而且还有沈从文自己。奥地利著名个体心理学家A·阿德勒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发现自己所处的地位是我们希望加以改进的。”并且个体在这种自卑心理的驱使下,力图在后天得到一种被补偿,以消除心理的自卑。任何读过《从文自传》的人都知道沈从文自童年起隐隐透出自卑的心理,就是在后来他前往北京寻求生存之道,受到都市文明的凌辱,也处处给人一种初入都市的“乡下人”的卑微身影。这极度卑微的心理本身也常常同时表现为强烈的自尊。于是沈从文将笔伸向了自己热爱的故乡湘西,在其中寻找一种“健康、优美、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而在《边城》中所展示的美丽自然风光、淳朴民风及善良人性是作者对凌驾于都市文明之上优越感的体现,同时也是寻求久已失落的优越感。
在《从文自传》中他曾说:“从小到四岁左右始终健全肥壮如一只小豚”,只是到了六岁后,他和弟弟同时出了疹子,从此才不再与肥壮有缘,“成了一个小猴精了”。也许正因为沈从文深知自身体格的缺陷,于是就借艺术来满足自己心灵的渴望。“结实如小公牛”的大老二老则是他对力量英雄追求的映照。
而美丽善良的翠翠则是作家梦幻中的理想情人。傩送与翠翠的那段爱情则是作者由于自卑而自童年起一直沉淀在生命中想实现而没能实现的压抑已久的爱情。要不然作者也不会在写完《边城》后说:“我的过去的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
胡彩燕,语文教师,现居湖北大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