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洋过海
2015-09-25於丹
於丹
第一次和徐威在外开房间,是上大四的时候。麦芽红头涨脸地跟在徐威后面。两人办完手续正往房间那边走,就听到服务台后一阵叽叽咕咕的议论。一句话清晰地飘进麦芽的耳朵里,“要是我女儿敢和野男人开房,看我不一巴掌扇死她!”紧接着是几个人肆无忌惮的大笑。
麦芽怒火中烧,转身冲过去一拍服务台,“说谁呢你!”
一个四十多岁、头发枯黄的服务员挑衅地瞟她一眼,根本都懒得站起来,“管我说谁?说你了吗?”
“你敢再说一遍?”
服务员哪肯认怂,“再说一遍也是这话。要管好我女儿。千万不能让她学着不要脸!”
众人哄笑。
麦芽气得哆嗦,被徐威硬拽着,进了房间。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麦芽大哭,在徐威怀里挣扎。徐威紧紧地抱住她,任她发泄。一个两人向往了很久、原本缱绻浪漫的同居之夜就这么给毁了。
等徐威一身水珠地从卫生间里出来时。麦芽依旧穿戴齐整地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徐威迟疑了一下,穿好了衣服坐到麦芽身边。没过多久,一只手从麦芽身后环绕过来搂住她。
麦芽推开徐威,心里是翻江倒海的恨。可是恨谁呢?麦芽自己都说不清楚。恨那个女服务员?这可是未婚同居啊,大学女生和男人在外面开房,在别人眼中可不就和荡妇一样?恨徐威?徐威又没有错。他不过是没有钱没有房而已,但是他很努力很上进啊。那么恨自己?恨自己什么呢?
两人认认真真地看着电视,谁也不说话。好像他们在此之前盘算策划了那么久、四处踩点、考察比较最终掏了一百二十块钱就是为了来这里看一晚上电视的。
电视里一如既往的热闹嘈杂。
“今年过节不收礼。不收礼啊不收礼,收礼还收……”
徐威的手锲而不舍地摸索着,向着某个地方去了。滚烫的唇含住麦芽的耳垂,口齿不清地呢喃,“傻妞儿,总要对得起这一百二十块钱吧。”
是啊,一百二十块钱呢。麦芽在心里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闭上眼睛把自己交出去,全部的感官被徐威的手牵引着在身上四处游走。
“麦麦,麦麦,麦麦……”
在徐威一声赶一声的低唤中,麦麦不见了,麦芽也不见了,化成了一摊泥一汪水,化成眼角情不自禁的泪。
徐威却误解了,诚惶诚恐,“麦麦,麦麦……”
他把她的脸轻轻扳过来,额头抵住额头,“我会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相信我。”
麦芽从云端坠落,满脸迷惘。
徐威的眼中充满恳切,又仿佛有丝焦虑,“你相信我吗?”
麦芽含糊点头。
徐威释然,紧紧搂住麦芽,满怀憧憬,“我们早晚会在这里买套房子,你说多好,在北京安家……”
潮汐退去,尘埃落定。徐威的声音却显得那么遥远。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看着天花板上泛黄的水渍,就在那一刻,麦芽第一次萌生了要远远地甩开这一切的念头。
尽管抵触,从那以后,一到周末麦芽和徐威还是会到那家小旅馆来开房间,度过一个不眠不休的疯狂夜晚,化解一周累积的思念,宣泄掉体内过剩的荷尔蒙。不然怎么样?难道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麦芽的学校宿舍六人一间,到了周末更是人满为患,一对对无处可去的小情侣只有放下帘帐躲在床上窃窃私语。徐威更惨,睡的是他们单位驻京办事处的办公室,周末老乡们总爱凑在那儿喝酒打牌。折腾到凌晨两三点才散场。他们也不是没有试过去公园或学校的幽静之所,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浪漫吧?且不说那份提心吊胆,光是蚊子强烈的攻势都让麦芽受不了。
唉,北京之大,哪儿有属于麦芽和徐威的一小块私密空间呢?
直到徐威吞吞吐吐地提议。到旅店开个房间。
第一次听到这话,麦芽睁大了眼睛看着徐威,一副吃惊的神情。
徐威有点紧张,“咳,咳,我只是那么一说……”
麦芽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不早说呢?”
接下来是一番紧锣密鼓的策划筹备和调研考察。麦芽就像是准备自己的新婚之夜,认真考虑到每一个细节。她精心挑选好两人的睡衣,她准备了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酒杯,当然来自徐威的一支玫瑰花更是不可或缺。她甚至还偷偷买了一瓶采幽私处沐浴露。总而言之,那天晚上她要让自己从头到脚以最佳状态呈现在徐威面前。
麦芽一丝不苟的态度令徐威感到好笑,取笑她,“哎,咱们需不需要彩排啊。”
就这样,一晃两年的时间过去了。
在这两年中,麦芽从学校毕业,把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放,应聘到一家英语培训公司做销售。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个懂得包装自己、深谙客户消费心理的聪明人。他把公司设在全北京地价最昂贵的国贸写字楼,招聘的销售是清一色的名牌大学英语专业高材生,针对的客户群则是那些急需改变现状、渴望出人头地的都市白领或者准白领。他要求销售人员和客户交谈时要有居高临下的气场,要“不卑微亢”,要时不时地在中文中夹杂几句英语,就是要让客户听不懂,让他们错愕让他们汗颜让他们明白他们职场进阶的唯一障碍就在于他们的英语不畅,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从腰包里掏出银子学英语。
“我们有黄金班、白金班和钻石VIP班,我们会针对每一个客户的情况为他量身定制特别的training plan。
“黄金班一个term一千五百块。您可以自己去了解一下,以我们课程的value,这真的是个good price。
“钻石VIP班是干什么的?噢,您看过我们公司的广告吗?就是将一个中国美眉和一个帅老外拿绳子拦腰捆一起的那个(此处笑,微笑,别有深意)。VIP班是外教一对一授课,是非常private的,效果当然perfect。
“我们采用的是浸入式教学,Immersion English,you know?这是目前最advanced的英语学习方式,完全不用死记硬背……”
不用死记硬背,光凭和老外轻松聊天就能学好英语?骗鬼去吧。麦芽知道自己在英语学习上的付出有多大有多苦。但看看客户一副两眼放光、相知恨晚的兴奋表情,行了,签单吧,又一个猎物自投罗网。
麦芽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割裂的。
白天她穿着公司统一配发的西服小套裙坐在自己的隔断里,一边啜吸着立顿红茶,一边中英文夹杂忽悠着客户。当牛津腔的英文单词从她涂了唇蜜流光溢彩的嘴里熟练流出时。她看到的是客户们艳羡不已的目光。晚上当她回到与人合租的出租屋,就像灰姑娘在午夜十二点被打回了原形,麦芽的心情会陡然低落下来。年久失修的居民楼。堆满杂物拥挤不堪灰尘扑扑的走廊,穿着汗衫睡裤牵着京巴在楼前遛弯的邻居。
麦芽困惑了,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自我?在别人眼中她算成功吗?生活中到底有多少幻象?
有时候下班,麦芽会特意从旁边的中国大饭店穿行而过。脚下踩着厚实的提花地毯,空气中咖啡和百合的香气忽隐忽现,现场演奏的弦乐小品在大堂的上空流淌,处处衣香鬓影,笑语嫣然。这一切都令麦芽自卑得绝望。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在这两年中,徐威被提升为驻京办事处主任,工资却没涨多少。他们一如既往地到了周末就来这家旅店开房。房钱一直是徐威出的。麦芽的工作看着光鲜,挣的却不多,刨掉租房吃饭手机费就所剩无几。而这每月近五百块钱的开房费对于徐威两千出头的工资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麦芽是个好女孩,她也是从普通人家出来的,懂得体谅徐威。她知道徐威为了攒钱买房对他自己已是近乎苛刻,然而存款的进度还是远远低于房价的涨幅。他们即使出去吃饭,也是去最便宜的路边摊。为了不让徐威难受,麦芽还总是装出一副甘之若饴的天真样子。可是,这难道就是麦芽想要的生活吗?
徐威也还是老样子。每次做完爱都要开始他的憧憬,一遍遍地问麦芽对他有没有信心。
工作和生活两种境遇的云泥之别刺激得麦芽心理严重失衡。偶尔和同事们出去消遣,那些小丫头们提着路易威登的手袋,吃着八十元一客的哈根达斯冰淇淋,她们一个个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派头却在不经意间刺伤了麦芽。难道我比她们差吗?麦芽一遍遍地问自己。凭什么我只能背街边小店淘来的仿货包包,还要强撑着面子说因为自己喜欢常换常新?凭什么我就得吃五毛钱一根的小牛奶。还得打着怀旧的旗号?
在这令人窒息的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是她和徐威的爱情。不,确切地说,是她和徐威的情爱。
麦芽和徐威都是对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麦芽无从横向比较。但是从和女伴们的私密谈话中,麦芽能感觉到,徐威在床上的表现绝对上乘。徐威是一架马力强大、不知疲惫的永动机,每次做爱至少半小时以上,把麦芽折腾得死去活来。最要命的是,徐威还颇具王者之相,就像一头雄狮,总是把猎物戏耍够了,瘫软成泥,然后再自己慢慢享用。所以,他们每一次的角力最终都是麦芽体力不支身心愉悦地败下阵来。
可是,每当闺蜜们窃窃私语地说起满足、谈到高潮时,麦芽都只是微笑,笑而不答。不是麦芽故作神秘,麦芽的喉咙痒痒的,在这个话题上她简直太知道太有发言权了。但是她能说什么呢?说这架拥有神奇魔力的永动机只是山西某矿驻京办事处的一个小主任?说他连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周末他们还得去小旅馆开房?谁都明白,高潮固然重要,但那也只是点缀在卡布奇诺咖啡上的少许可可粉,如果没有香浓醇厚的Espresso和绵密润滑的奶泡打底,把这点可可粉兑到一杯清水里你再喝喝试试?铁定寡淡无味。
好在麦芽还年轻。年轻的最大好处是你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可以暂时不考虑将来、暂时不那么功利,可以不听脑子的支配只听身体的召唤,可以得过且过为所欲为。年轻的身体需要抚慰,更何况两情相悦的性爱是可以滋养人的。麦芽头发油黑眼瞳明亮嘴唇红润皮肤清透,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的焦点。
每一个去小旅馆开房的周末,对于麦芽和徐威来说都是一场身体的狂欢和情欲的盛宴。在徐威周复一周的辛勤劳作下,麦子熟了。麦芽的身体渐渐褪去了青涩,一天比一天绽放。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是那么陌生,但现在她终于听懂了它的语言,明白了它的渴望。
来吧,来收割吧。
嘘,不要说话,什么都不要说,不要惊扰这情欲的精灵,随它自由自在地跳舞,让它指挥着战斗,任它主宰着节奏。
当然,不舒服也是有的,每当看到服务员鄙夷的眼神,总是让麦芽如芒在背。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视而不见罢了。这就是生活呵。二十三岁的麦芽想。张爱玲早就说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终于这一次,麦芽连这只跳蚤都不在意了。
面对服务员一如既往的贞女节妇般的凛然嘴脸,麦芽竟然还给她一个优雅微笑。随后是一个华丽的转身。是的,华丽转身,从此把这世俗的庸俗的卑俗的一切都抛诸脑后。要知道。这是麦芽最后一次在这里开房。别了,小旅馆!别了,事儿妈服务员!别了,我迷惘割裂的青春岁月!别了,让我爱又让我痛的北京!
登记,付款,拿钥匙,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长长的走廊,开门,进房,一直无话。两年的周末同居已足以使他们默契得像是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夫妻。
等麦芽一身水珠地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徐威依旧穿戴齐整地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看电视。
麦芽调皮地笑了,裹着浴巾钻到徐威怀里,赤裸的手臂像蛇一样缠绕住徐威,轻轻咬住他的耳垂,“嗨,一百二十块钱呢!”
这句调侃的玩笑已成为他们之间邀约的暗号,前戏的咒语。可是这一次,咒语失灵了。
徐威无动于衷地看着电视,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
空气凝重得拧得出水来,这可不是麦芽想要的临别告语。她继续嬉皮笑脸,将徐威扑翻在床,骑到他身上,“今天让你尝尝母章鱼的厉害!”
麦芽抱着徐威鼻子眼睛耳朵地乱啃一气,徐威没有反应。麦芽的手伸下去感受他的坚硬,半道上却被徐威反握住,轻轻的。却很有力,让麦芽动弹不得。
麦芽喘息着俯在徐威身上,只听见他在说,“麦麦,对不起。”
对不起?麦芽错愕了。是谁对不起谁?这一年多来她考托福考GRE申请学校联系出国,担心徐威反对所以对他瞒得密不透风。本来以为要面临一场疾风骤雨的爆发,可是现在他竟然在对她说对不起?
“麦麦,对不起,我没有能力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徐威的眼里满是痛楚。
噢,徐威。
麦芽终于禁不住号啕大哭,原来他一直都懂得她的隐忍她的委屈。为了今天她的付出有多大有多苦?她真能舍得下这个最爱她最懂她给她全部快感的男人吗?
麦芽的痛哭让徐威手足无措,“对不起,麦麦,对不起,对不起……”
麦芽泣不成声,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应,“对不起,徐威,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但我真的真的痛恨这平庸的生活!”
浴巾松开了,衣服甩到了天上,眼泪鼻涕糊得两个人满身都是。
这是世界末日吗?为什么都如此地疯狂?是啊。就让地球毁灭在这一刻吧,宁愿就这样做着爱死去,从此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别离……
两个小时后,麦芽和徐威推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现在首都国际机场。徐威一如既往地为麦芽忙前忙后,办理各种手续。留下麦芽虚脱地靠着行李车发愣,木木呆呆。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一个拥抱。徐威伸手把麦芽眼前的头发捋到耳后,拍了拍她的脸。麦芽以为自己会痛哭,然而没有。她的力量已经耗尽了,眼泪也早已流光,只剩下一个空壳,冷峻地审视着这一切。
入关的时候麦芽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见徐威目光中的不舍,可是她竟然觉得陌生。这个身材普通相貌平常的男人和床上那架拥有神奇魔力的永动机真的是一个人吗?这就是她的过去?!两小时前他们还肌肤相亲出生入死,现在只隔着一道黄线,为什么就已横亘出隔山隔海的距离?
飞机起飞了,承载着麦芽全部的梦想和渴望,飞向加拿大,一个陌生的国度。云巅之上,天空清澄。阳光炫目。麦芽突然意识到,这是唯一的一次徐威没有和她谈到将来。即便在最缠绵的时候,他都没有问她是否还会回来。
在这一刻,徐威的气息还存留在麦芽的体内,麦芽的脖颈上吻痕殷红赫然在目。尽管麦芽潜意识里从来就没有觉得他们会有将来,但是当气息散去,吻痕消退,她真的可以做到说翻篇就翻篇吗?
麦芽已经无力思考这样错综复杂的问题。她戴上耳机,立即就被震荡耳膜的声浪所包围。是孙楠的歌声,激越高亢,“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
在这振聋发聩的旋律中,麦芽闭上了眼睛。
阳光耀眼。
因为空气清新干净,阳光灿烂得令人眩晕。这是麦芽对加拿大最直接的印象,同样令麦芽印象深刻的还有当地人对阳光的热情。九月的多伦多,其实天气已经有点转凉了,宿舍楼边的草坪上依旧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西人穿着比基尼,在地上铺条浴巾,悠闲自得地享受着目光浴。麦芽皮肤自皙,以前在国内一直引以为傲,精心呵护,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把小阳伞,谁知道在这里晴天打伞却成了别人眼中绝对的另类。
没有课的时候,麦芽就躲在自己的宿舍里。很快她就适应了新的生活,但最大的挑战接踵而至。
是孤独。
在麦芽眼中,世界被阳光一分为二。阳光下纷繁热闹,穿着比基尼的帅哥靓女们在草坪上扔着飞盘,夸张地大笑。而麦芽却躲在窗后的阴影里向隅而泣。
她开始前所未有地思念徐威。她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不是说要翻篇的吗?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执迷执着,如此放不下?
麦芽心血来潮,在MSN上敲出一行字,肉麻的话说不出口,更适合书面告白:
“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爱你。”
“麦麦,找个人合租吧,你太寂寞,不能再这样封闭。”
麦芽无语。徐威始终比她更懂得她自己。
麦芽终于把自己的客厅分租出去了。她住的研究生公寓是两间房子的格局,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权当客厅。这样的房子分租非常普遍,对于穷留学生来说,既可以多个伴儿又能分摊费用。至于室友。麦芽倒是十分谨慎地千挑万选,最后看中一个名叫艾丽莎的意大利裔女孩,一头漂亮的卷发,翘得飞上天的眼睫毛,非常养眼。
艾丽莎搬过来的那天,一大堆朋友来帮忙。东西还没有放定,就在客厅里开起了派对。她倒是热情。送来一块披萨邀请麦芽参加。麦芽笑着摇头,躲进房间里关上门,在电脑上怪罪徐威,“看你出的好主意!”
都说中国人爱热闹,其实意大利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麦芽很快就发现,她哪里是把房子租给了一个艾丽莎,简直是租给了一大群。宿舍里整天人来人往,从此没有了清静。艾丽莎是典型的派对动物,夜夜笙歌,日日欢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习。每天晚上打扮得性感靓丽,不是去酒吧,就是参加派对。她的男伴更是一个接着一个,令麦芽目不暇接。麦芽现在在宿舍里不去开门也不接电话。因为知道十之八九不是找她麦芽。
星期天,麦芽开始吃午饭了,艾丽莎才刚起床,在厨房里一边吃早餐一边听电话留言,形形色色全是男人的声音。
“嗨,蜜糖,昨晚真令人难忘,我已经等不及再见到你……”
“哈罗,甜心,我是詹姆斯,今天还是定在下午三点吧,我在健身房等你……”
“喂,还记得我吧?地下酒吧梳朋克头的陌生人。再见个面怎么样?你白天的样子—定更美……”
麦芽瞟她一眼,艾丽莎懒洋洋地啃着面包,一边拿着笔在日历上勾勾画画,统筹约会的时间。
“哎,哪一个是你的男朋友啊?”麦芽实在克制不住东方人窥探他人隐私的劣根性。
说起男朋友,艾丽莎顿时来了精神,笔一丢,扭头回房间拿出一张照片给麦芽看,“怎么样?帅吧?”
“没见过啊。”
照片上的男人确实挺帅的,有点像意大利足球明星罗马王子托蒂。
“你当然没见过,他在佛罗伦萨。”艾丽莎无比甜蜜地亲一下照片。
“那你……”麦芽及时地止住话头。
艾丽莎不用听完也明白她的意思。“有什么不对吗?谁让他离我那么远?哎,你房间里总有个男人在说话,是谁啊?”
都说意大利人和中国人很像,可不是吗,对别人的隐私一样好奇。
听完麦芽的解释,艾丽莎一声惊呼,“天啊,你们俩可真是对蝴蝶恋人。”
蝴蝶恋人?麦芽有点困惑,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梁祝》,在西方被意译成《蝴蝶恋人》。
麦芽苦笑,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瞧这比喻,生离死别的,可不是个好兆头。
“你们在网上做吗?”艾丽莎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什么?”麦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做爱呀!”
“哦,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去图书馆。”麦芽实在不习惯和人讨论这样的问题,端起碗来落荒而逃。
从此艾丽莎就认定她和麦芽同病相怜,都有个远在祖国的心上人。麦芽想,你哪是有病的样子啊?你可一天都没闲着。就算得的是一样的病,她和麦芽的治疗手段却大相径庭。艾丽莎的性伙伴走马灯似的换,她还总对麦芽忧心忡忡,“知道吗,亲爱的,你太压抑自己,这样下去会出问题。”
有一天艾丽莎正儿八经地在麦芽房门前敲敲门,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白人小伙子。
“生日快乐,麦!”
麦芽扫一眼日历,可不是吗,今天真的是她的二十四岁生日。
“许个愿吧。”艾丽莎笑嘻嘻地把小伙子推到前面。
小伙子夸张地半跪到麦芽身边,伸过头来。麦芽才看清他头上戴了一个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帽子。
麦芽十分感动,作势吹了蜡烛。
“给,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奥利弗!他非常棒!”艾丽莎促狭地挤挤眼睛。
奥利弗笑容很是灿烂,装出一副很卡通的样子,眨着眼睛对麦芽放电。一看就是健身房里常见的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肌肉男。
这份壮硕生猛的生日礼物简直让麦芽哭笑不得,“谢谢,艾丽莎,他很好,但他不是我的那杯茶。”
“试试吧,他真的很‘可口啊!”艾丽莎以为麦芽还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继续挤眉弄眼。
“行了行了,”担心她说出更露骨的话,麦芽赶紧把这对活宝推出房间,“谢你啦,我宁愿要块真正的蛋糕。”
关上门,麦芽长吁一口气,赶紧回到电脑面前。MSN上灰色的头像显示徐威此刻没有在线。
门外艾丽莎还在不满地嚷嚷,“宝贝儿,你这样会出问题的,人人都需要做爱!”
麦芽打开电子邮箱,毫无悬念地看到徐威发来的生日贺卡。
人都不露面儿,送张破卡管什么用啊?麦芽嘟着嘴点开邮件。
贺卡很特别,竟然是徐威自己制作的动漫。
《生日快乐》的乐曲声中,动漫里的男孩给女孩送上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女孩不屑地一扭头,飘出一句字幕对白:送个破蛋糕管什么用啊?
麦芽不禁莞尔,女孩画得和她真有几分神似,连说话的语气都和她如出一辙。
男孩接着给女孩送上一朵玫瑰,女孩头又一扭:送朵破花管什么用啊?
男孩最后鼓足勇气嘟起血盆大口送上香吻一个,女孩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作陶醉状,头顶上方立即冒出一连串代表爱情的小红心。
画面渐隐。徐威的手迹跃然屏上:还记得去年的礼物吗?真想再送你一次。宝贝,生日快乐!
麦芽顿时面红耳赤。不能想,不能想,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那是一份她永远都难以忘怀的生日礼物。
还是那家小旅馆。
麦芽躺在床上,薄薄的被单裹住青春无敌的身体,笑吟吟地看着徐威。徐威说要在床上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
这不过就是去年呵。一切却已恍若隔世。
麦芽闭上眼睛搂紧自己,依稀还能呼吸到徐威的味道。徐威的手在她身上爱抚揉搓,或急或缓,时重时轻。麦芽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如此地饥渴,期待着爱的润泽。
在这个二十四岁生日的夜晚。麦芽闻到了自己成熟的味道。镜子里的女孩脸颊绯红,灿若桃花,看上去却是那么孤独,形只影单,在一个人的多伦多,独自绽放。
艾丽莎常说,宝贝儿,你会出问题的。
是的,麦芽想,我已经出了问题。即便这样,麦芽也无悔于自己的坚守。麦芽有麦芽的底线和原则。她只是承受不了寂寞。这无边的寂寞,是一团铅灰色的雾霾,湿冷沉重,将麦芽层层包裹。
多伦多的冬天漫长得令人绝望。下午五点不到天就全黑了。窗外是漫天的大雪,一个人影都没有。天苍地茫,一片孤寒寂寥。
麦芽痛恨这样的冬天,痛恨这样的夜晚,痛恨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甚至痛恨见到他人的热闹和狂欢。
她的心情抑郁到极点。她不出门,几乎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她怕自己会疯掉,从公寓楼下捡回一台旧电视,成天开着。但有时候,这种嘈杂空洞的声音反而更让人抓狂。
她也懒得和徐威打电话。因为放下电话,更觉寂寞。这个人住在她的电脑里,她能够看到他,听到他,可是又怎么样呢?麦芽此刻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陪伴和家常的温暖,而不是一个像电子宠物般虚幻的爱人。
艾丽莎应该没有她这样的痛苦吧?
这个女人被形形色色的男人簇拥着,滋润在情爱里,自信满足,光彩照人。她的生活看上去是那么的光鲜热闹,令麦芽心生妒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可是天堂是如此的寂寞,没有人陪。
实在不得已,麦芽把自己穿裹得厚厚的,出门买菜。零下十多度的气温,将羽绒服都冻脆了,走起路来哗哗作响。麦芽露在外面的脸颊冻得生疼,思想也早已麻木。
她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行进。人行道两旁堆着高高的积雪,看上去脏污不堪。地面上满是油光可鉴的冰凌。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一辆辆汽车在马路上疾驰而过。
一不留神,麦芽重重地滑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她索性就一直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雪花飘飘洒洒,落到麦芽的眼里,落到麦芽的脸上,化成热热的液体。不时有车灯从她身上一晃而过,行色匆匆。在这天寒地冻的夜晚,人人都渴望着早点回到温暖的家中。
麦芽想,我就是这样死了,都不会有人发现。心里竟然充满了自虐的快意。
她终于还是站起来了,甚至懒得拍掉身上的残雪和泥污,麻木地拖着购物袋继续往前走,一边咬着牙,对自己说:你不要哭,因为你的眼泪没有观众。
在电梯里,冻僵的手逐渐缓了过来。麦芽这才发现,刚才摔跤时竟然受了伤。血水从手套里渗出来,一脱手套,疼得钻心。她猛吸一口气。
一个饶舌的黑人小伙子站在她的身旁,扭头看她一眼,“喔,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不应该受这样的罪。”
一句话彻底击溃了麦芽的闸门,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泛滥不止。
终于回到宿舍,麦芽连灯都不想开。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流泪。
黑暗中充满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楼上有孩子跑过,光脚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对门好像有个派对,音乐和笑声此起彼伏。隐约还有对男女在吵架,是隔壁那对印巴夫妇吧,他们总是这样吵了好,好了吵。
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了动静和声响。只有麦芽的世界,彻底地失聪和无语。
“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不应该受这样的罪,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不应该受这样的罪,不该受这样的罪……”
是,这不是我该过的生活!麦芽的内心充满怨愤。
可不可以不想那么多?可不可以没有顾虑?我只需要有个人来陪我。我只是害怕孤独,这没有错!
她看着门,忽然孩子气地立下誓言:在下一分钟里,如果有人来敲响我的门,不管是谁,我就让他抱抱我。
一秒,两秒,三秒……
麦芽读着秒,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可是,就在这一刻,门响了。
不是幻听,是真的,真的有人在敲门!
麦芽心跳如鼓,迟疑着打开门。
还没等她看清是谁,就被对方猛地扯入怀中,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是艾丽莎。
“你在家,真好。真好!亲爱的,我又忘带钥匙了。我保证今后不麻烦你……”艾丽莎嘴里喋喋不休。一边拉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猛男迅速闪入她的卧室里。
留下麦芽独自倚在门边苦笑,大梦初醒般,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半夜时分,麦芽被一阵奇怪的动静惊醒。
好像是艾丽莎在呻吟。她病了吗?听上去这么难受。
麦芽赶紧披上衣服,去敲艾丽莎的门。“艾丽莎,你还好吧?需要帮助吗?”
呻吟还在继续,充满节奏,竟然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麦芽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一件多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艾丽莎百忙之中仍不忘回应她,上气不接下气。兴奋得嗓音都有点变形。“我很好,亲爱的,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天哪,麦芽羞得满脸通红,赶紧逃回房间,用被子蒙住头。一边诅咒着自己做的蠢事。
第二天清晨,麦芽迷迷糊糊地去卫生间。一拉开门,猛然看见一个赤身裸体全身是毛的家伙正对着马桶嘘得酣畅淋漓。麦芽一声惊叫,摔上了门。
她气愤难平,冲入艾丽莎的卧室,大发雷霆,“听着,不许带人回来过夜!不许!不许!再这样,你立刻就给我搬走!”
没等艾丽莎反应过来,麦芽转头又冲出房间,差点迎面撞上那头浑身是毛的猩猩。
“对不起。”猩猩绅士地向她道歉,侧身让她过去。全身赤条条的却像穿着礼服一般神情自如仪态优雅。
麦芽狠狠瞪了他一眼。这都是些什么人?!
冷战了两天,麦芽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有点过分,找了个机会向艾丽莎解释。“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只是夜里有陌生人在这里让我缺乏安全感。但无论如何,我不该发脾气!”
“没关系,我知道,”艾丽莎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内分泌失调。”
麦芽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不过总的来说,艾丽莎作为室友还算不错,除了有点西方式的缺心眼。她真的从此再也没有带人回来过夜。只是将嘿咻的时间改在了白天。加拿大的房间都是用木板分隔的,隔音非常不好。听到隔壁嘿咻得地动山摇,麦芽也只有充耳不闻。
麦芽知道,自己在艾丽莎眼中一定像中世纪修道院里的老处女,顽固而可怜。她总是想拯救麦芽,一心要帮麦芽找到属于她的那杯茶。
“那杯茶”其实是英语俚语,因为在西方每个人喝茶的口味各不相同,有的加鲜奶,有的加糖,有的加奶油。艾丽莎的理论是一定要多试多尝,才能找出自己最喜欢的口味。于是,她总是想方设法、不厌其烦地把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茶领到麦芽面前。
这一天麦芽接到了艾丽莎的求救电话。她在电话里夸张地大叫,“救命啊!救命!”让麦芽火速赶到咖啡馆去救她。
麦芽一头雾水地前往,老远就看见艾丽莎在咖啡馆门口翘首企盼,见到她立刻冲了过来。原来她和别人约会的时间就要到了,可她的助教正给她辅导功课,不肯放她。
“只有你能救我了。”艾丽莎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怎么救你?我去帮你取消约会?”麦芽觉得好气又好笑。
“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泡上的。”艾丽莎坚决反对。她指指里面的助教,“就那个,你去吧,放放电,帮我搞定他。”
“我搞不定。你自己放吧。”麦芽一口拒绝。
“还用你说,我试过了,可我不是他的茶啊。”艾丽莎有点沮丧,随即又兴奋起来,两眼放光,“麦,相信我,他绝对是你的那杯茶,什么来着,哦,绿茶,中国制造。”
“行了,再说这个我就不帮你了。”麦芽作势要走。
‘艾丽莎急忙拦住她,“求你了,求求你了。要是得罪了他,我这门课就甭想及格了。要是这门课再不及格,我就甭想毕业了……”
一辆车轰然而至。停到她们身边。改装过的马达轰鸣,震得地面都为之发颤。车窗降下来了,车内的音乐声爆棚,撞击耳膜。开车的小男生二十来岁,黄灿灿的朋克头上挑染了几撮绿毛,鼻子上穿着两个铁环,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拽样子,斜眼看着她们,脖子还随着音乐一颤一颤地梗动。
麦芽不禁皱了皱眉头,艾丽莎却朝车内丢个飞吻,“来了。来了!”
“亲爱的。这边就交给你了。”艾丽莎转身给麦芽一个大大的拥抱,俯在她耳边小声道,“怎么样?帅吧?!够劲吧?!”然后飞快地上车,旋风般走了。
“什么嘛,整个儿一个牛魔王。”麦芽小声嘀咕,给自己的比喻逗乐了。
受人之托,她无奈地走进咖啡馆。
艾丽莎的助教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中国人。看上去很年轻,长得还行,一脸学生气,一看就是在国内念完本科直接出国,一路读上来的样子。他一直认真地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敲打打。咖啡馆里人声嘈杂鼎沸,亏他还能这样专注,学生跑了也浑然不觉。根本是书呆子一个,就他也配说是麦芽的茶?这个艾丽莎,就算喜欢保媒拉纤,好歹也该有点技术含量。
麦芽满心不耐烦,过去敲敲桌子。
助教抬起头,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国女孩,中文脱口而出。“有事吗?”
麦芽不打算和他废话,只说英文,“艾丽莎临时有点事儿,让我帮她把作业带回去,做完就交给你。”
助教有些迷惑,跟着也换成了英文,“那,那,她人呢?”
他四处张望,可哪里还有艾丽莎的影子?他的英文听上去不很好,有口音,又有点磕磕巴巴。就这还当助教呢,怎么出来混?麦芽心里有点鄙夷。
“艾丽莎呢?”助教还挺执着。
“哦,她肚子疼,看医生去了。”麦芽信口胡扯了一个理由,爱信不信。
助教果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将作业交给了麦芽。
“谢了。”麦芽扭头就走,一边咬牙切齿地告诫自己,下次哪怕艾丽莎被人绑架了都不要救她。
过了两天,艾丽莎回来一脸兴奋,进门就大呼小叫,“麦,麦,知道吗?绿茶助教爱上你了!”
麦芽对她的一惊一乍早已是见怪不怪了,继续炒菜。
“看,我的作业拿了A。我都没有做完啊。是不是拜你所赐?太好了,太好了,这门课的作业我今后是不是都不用做了呀?”艾丽莎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
“是吗?!我要是你们教授,这样渎职的助教我就应该把他开掉。”麦芽表面无动于衷,心里却在暗笑。那天把艾丽莎的作业拿了回来,剩的两道题她顺手就帮她做完了。可见艾丽莎看都没看就交了上去。真够晕乎的,这儿的本科就这么好混的吗?
“你怎么谢我啊,麦?我说了他是你的茶吧,一见钟情啊!”艾丽莎还在沾沾自喜。
菜炒完了,关了火,麦芽觉得有必要和艾丽莎认真谈一谈。“行了,艾丽莎,别再提你的什么绿茶助教了。谢谢你的好意,你真不用替我费心,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艾丽莎眉头一挑,“可他不在你身边呀。麦。你这样做,对他很不公平!”
对他不公平?麦芽觉得匪夷所思,这是什么逻辑?
艾丽莎却振振有词,“就算你认定他是你的那杯茶,但是爱情就是爱情,不应该承受任何外在的压力。对,我也认定我的真爱在意大利。所以我更要过好我现在的生活,保护好我心中的爱情。他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甜蜜的。至少,我不会因为距离遥远而迁怒于他,也不需要他为我的孤独买单。”
麦芽忍不住辩驳。“可对于爱情来说,忠诚是第一位的,不是吗?”
“我对爱情的忠诚发自心灵,而不是身体。”艾丽莎的大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你选吧,你是希望慢慢地亲手扼杀掉你的爱情?还是小心呵护它,不让它承受那些原本不该有的压力?”
唉,麦芽不得不承认,艾丽莎的歪理邪说好像有几分道理。她的内心已越来越缺少力量,对她的爱情也越来越缺乏信心。徐威于她,早已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模糊的影子。有时候夜半醒来。她会惊觉自己甚至已经记不起徐威的样子。
麦芽主修教育学。课堂上,教授讲到性教育章节,竟然让学生们逐一报出初夜的年龄。这个话题令大家非常活跃兴奋,提起自己的青春往事,一个个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们的初夜多是在十六七岁,最早的居然还有一个十三岁!
当麦芽羞涩地说出自己是在二十一岁时,教授夸张地惊叹,“噢,上帝,你又不丑!”
全班哄堂大笑。
虽然是善意的玩笑,还是弄得麦芽满脸通红。
当她抬起头来,迎面看到一双湛蓝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
麦芽下意识地垂下眼帘闪避,心里却不由一声惊呼:天,他可真帅!
真的,麦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帅的男人,当然电视和画片上的除外。
帅成这样,自然知名度高,备受关注。麦芽很轻易地就得知了他的基本信息:史蒂夫,男,二十六岁,希腊裔加拿大人,博士在读,主修国际关系。据说家里还很有钱。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从这天起,史蒂夫经常会坐到麦芽身边。课间休息时一群女生围着他莺莺燕燕,麦芽和他也只是一个淡淡的招呼。
“你好。”
“你好,你今天怎么样?”
“很好。谢谢。”
麦芽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说到底,她不太喜欢长得帅的男人。当然看一看养养眼还行,好看的东西谁都喜欢。做男朋友?还是算了吧。但凡帅哥,一个个自我感觉良好不说,还让人没有安全感。
徐威就不帅,个子不高相貌平常,但是好用啊,呵呵。说到好用,麦芽忍不住心动。唉,她真的有好久好久没有“用”他了。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那么男朋友呢?隔那么远,只能在网上说说话聊聊天,真的比电子宠物强不了太多。
这一天课堂上,麦芽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计。
为了赶一篇学期论文,麦芽昨天晚上通宵达旦,直到黎明才眯了一小会儿,结果就睡过了头。她脸顾不上洗,牙顾不上刷,十指当梳在头发上随便捋几下就匆匆赶去上课,早饭就更别提了。
看看周围,估计昨晚点灯熬油的人不在少数。教授还没有坐定,大家就已纷纷拿出早饭,大快朵颐。教室里飘溢着咖啡的浓香。教授对这样的场面想必已是见怪不怪了,丝毫也不介意。
只是苦了麦芽。出于中国人尊师重教的传统,她从不在课堂上吃东西。可现在,她只恨自己考虑不周,哪怕在包里塞上几块饼干,关键时刻也可以聊作慰藉。
对面同学正在吃一块马芬蛋糕,一粒粒幽蓝的蓝莓镶嵌在黄澄澄的蛋糕上,看上去实在诱人。
麦芽咽下一口唾沫,肚子里轰然发出一阵咕咕的肠鸣。
听不到听不到,别人听不到。麦芽一味地自欺欺人。坐在她身旁的一位同学却突然将一块巧克力推到她的面前。
竟然是史蒂夫!
麦芽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终于熬到了下课。史蒂夫把麦芽的肩一揽,“走!”
麦芽分外诧异。他和她不熟,根本没有说过几句话,他凭什么就这么轻佻、这么强势?更奇怪的是,她内心里却并不反感,尤其是看到其他女孩嫉妒的目光,竟然还有几分小小的得意。
你真浅薄!麦芽立刻批评自己。看吧,她其实还是很善于自我批判的。
史蒂夫将麦芽带到学校咖啡馆,让她在座位上等,然后绅士般地端来两份套餐。
麦芽坐享他的殷勤周到,一边说服自己。普通同学嘛,这很正常。
人很帅,套餐很可口,阳光很明媚,一个非常梦幻的场景。
可是麦芽故意拿出钱包,做出一副满嘴铜臭、煞风景的样子,“多少钱?”
史蒂夫笑了,洁白的牙齿闪烁着晶莹的光泽,“算我的,我请。”
“为什么?”话一出口,麦芽就有点后悔。这样自投罗网的问题也许不该问。
“我喜欢你。你脸红的样子很迷人。”
史蒂夫的直白让麦芽顿时失语。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是那样的坦然镇定,仿佛他说的不过是“天气很好”之类无关紧要的口水话。麦芽不禁愤然,这个人凭什么这么自信?
气氛有点暧昧。两人的膝盖在桌子底下触碰到一起,麦芽赶紧闪避。
她抬眼审视着史蒂夫,眼神犀利。
史蒂夫迎着她的目光,坦荡磊落,没有任何猥琐的神情。
麦芽开始暗笑自己多心。“我喜欢你”对于西入来说,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
就这样吧,麦芽又开始装糊涂了。要知道,这是她一贯的特长,是她素来的盔甲,足以应对所有的情感攻势。
放松了心情,麦芽和史蒂夫愉快地聊了起来,一边毫无顾忌地饱餐秀色,欣赏着他的英俊帅气。
这个人是怎么长的?眼睛像海洋,湛蓝深邃,勾人魂魄呢。他的牙齿也是那么的漂亮。齿如编贝是不是说的就是这样的牙齿?
不远处有人冲麦芽做了个鬼脸。是艾丽莎!怎么哪儿都有她?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顿令人愉快的午餐。套用那句最平庸的外交辞令,“整个会晤在友好融洽的气氛中进行”。麦芽和史蒂夫都有些意犹未尽,原来他们之间竟有这么多的话题。
有多久了。麦芽的心情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
晚上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麦芽知道,这都是那杯咖啡惹的祸。麦芽其实是不能喝咖啡的。史蒂夫给她倒的那杯咖啡放了那么多的糖,实在是太甜,太甜了,弄得咖啡甜甜苦苦的,倒像在吃巧克力。麦芽小口小口地抿着,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一杯已经见底了。
“还需要吗?”史蒂夫殷勤地问。
麦芽赶紧摇头,这就已经够她受的了。
果然一夜无眠。
史蒂夫约她去看电影。
麦芽犹豫再三,从床上爬起来给徐威打电话。
徐威正在山西总部出差,不方便上网。麦芽这个时候打他的手机,让他十分诧异。“怎么还不睡啊?有事吗?”
麦芽支支吾吾,“不小心喝了杯咖啡……”
“喝了咖啡睡不了觉呀!这么大的人,自己都不知道照顾自己。”徐威的语气充满责备。
麦芽打这个越洋长途可不是来听他批评的。她只管撒娇,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公,老公,老公……”
“怎么了?”徐威素来受不了她这一手,口气立刻缓和下来。
“有人约我去看电影。”麦芽把球踢给他。
“去吧。”徐威连磕儿都不打,毫不犹豫。
麦芽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失望,忍不住埋怨。“你怎么都不问问是男的女的?”
“男的女的?”徐威笑了,听口气更像例行公事。
“男的!老外!帅哥!”麦芽故意挑衅。
徐威还是不急不恼地,“行,去吧。”
麦芽生气了,“你就不怕我跟人跑了?”
“呵呵,看部电影就跑了呀?我相信你。”
“你怎么对我那么无所谓啊,是不是故意让我和别人看电影,你也好去约别人啊。告诉你,不许你和女的出去看电影,也不许你和女的单独吃饭,也不许……”麦芽胡搅蛮缠上了。
“知道,知道。”徐威打断她,“你不从来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吗?我这儿正上着班呢。回床上去好好睡,别想东想西的。”徐威挂了电话。麦芽嘟着嘴忿忿然,“相信我?哼。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放下电话,内心更加纠结。
临出门前,麦芽还在犹豫,忍不住问艾丽莎,“和男的一起看场电影,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艾丽莎正跷着腿往脚趾上涂指甲油,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看电影就是看电影啊,离床还远着呢。”
麦芽有点脸红。直到现在她都难以适应艾丽莎的说话风格,总是这样火爆麻辣,一针见血,就不能含蓄点吗?
艾丽莎忽然瞟了她一眼,“哇,穿这么漂亮!某人今天发情了哦。”
麦芽受不了她的调侃,有点生气,“看场电影而已,说这么难听干吗?”
“和谁呀?是不是咖啡馆里的那个帅哥?”艾丽莎的八卦精神超强。
麦芽赌气道,“就不告诉你!”
楼下汽笛声响。艾丽莎踮着脚跳到窗边探头去看,扭回头怪笑,“哈哈,不说我也知道!帅哥来了,正等你呢!”
麦芽抓起包去换鞋。
艾丽莎还不肯放过她,“你今天晚上就可以把他带回来,反正我一放假就要回佛罗伦萨了,最近都不在哦!”
“少胡说!”麦芽面红耳赤,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宝马X5。
车内静谧舒适,温暖如春。环绕音箱播放着爵士音乐,音色优美,绕梁不绝。自动加热的座椅暖暖地温润着麦芽的后背,每个细节都透着奢华与贴心。
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史蒂夫专注地开车,听任麦芽的遐思。
窗外冰天雪地,银装素裹。路边的灌木变成一丛丛巨大的白蘑菇,一栋栋房子白雪覆顶,屋檐处垂下一帘帘璀璨晶莹的冰挂。像童话里的冰雪小屋。
原来加全大的冬天也很美。
麦芽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车停在一栋别墅前。
麦芽有点疑惑,“不是电影院啊?!”
史蒂夫笑了,逗她,“看电影一定要去电影院吗?”
麦芽一边为自己的露怯而羞惭,一边心里暗自打鼓。她没有想到史蒂夫会把她带到家里。
不过,有这样的影音室,看电影确实不用去电影院。
史蒂夫家的影音室很大也很专业。整面墙宽的投影幕配上发烧级的音响,令人震撼,绝对的影院效果。最醒目的是影音室正中摆放的一张红色皮质双人沙发,宽大霸气。地上铺着大张的黑白纹原色牛皮地毯,整个调子洋溢着奢华与暧昧。
看着影音室里这唯一的一张沙发,麦芽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局促。
史蒂夫放了一个所谓的艺术片,麦芽看了一会儿,一直不知所云。沙发太软,为了不让自己陷进去,她浑身僵硬地坐在边上,不一会儿就已腰酸背疼。
史蒂夫拿来两支啤酒,重重地坐到麦芽身旁。沙发往一边深陷,麦芽要非常小心地支撑着才能不倒到史蒂夫身上。
“啤酒?”史蒂夫向她示意。
麦芽赶紧谢绝,“不用,不用,给我杯热水就好。”她这会儿紧张得手心冰凉。
“热水?”史蒂夫被难住了,猫样的眼睛里充满困惑。
麦芽才想起来,很多西人是根本不喝开水的,有的家里甚至连烧水壶都没有。连忙说,“自水就行。”
“矿泉水行吗?”
“行啊行啊,不要冰的。”虽然房间里很暖。但大冬天里一杯冰水下肚也够人受的。
可是史蒂夫又困惑了。想来他们家就没有不冰的矿泉水。他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那,自来水行吗?”
“行,行!”麦芽实在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挑剔。天知道,只是要杯热水而已!
史蒂夫把水端来了。麦芽一心顾着拿水,没提防史蒂夫又重重地一坐,沙发猛地一陷,她整个人歪倒在史蒂夫身上。她慌忙起身,手里的水漾出来,洒到沙发和地毯上。
“对不起,对不起。”麦芽连忙去擦,狼狈不堪。
“没关系的。”史蒂夫拉她起来,直接揽入怀中。
“你这么爱脸红,瞧,耳根都红了。”史蒂夫的指尖划过麦芽的耳垂,麦芽紧张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史蒂夫还在得寸进尺。他轻轻地抬起麦芽的脸,和她对视着,湛蓝的眼睛里幽光闪烁,令麦芽眩晕。就在她心智迷失、意识恍惚的一瞬间,史蒂夫的唇突然印在她的唇上。一股浓烈的非我族类的雄性体味扑面而来,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将麦芽从梦中扇醒。
她猛地一声尖叫,推开史蒂夫,拿过包夺门而出。
天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麦芽在路上狂奔。依稀听到身后史蒂夫追出来,喊她的名字。她愈发紧张,头也不回地跑,跌跌撞撞。
终于,她实在实在跑不动了,回头看看,早已不见史蒂夫的影子。这才放下心来,瘫坐到路边的长椅上。
这是哪儿啊?麦芽茫然四顾,辨不清方向。刚才仓促出逃,她连外衣都顾不上穿,在这零下十多度的气温里冻得瑟瑟发抖。
夜很黑,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麦芽又惊又怕。不禁放声大哭。
哭什么?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委屈,从未有过的委屈。不,这委屈其实一直蛰伏在麦芽心里,现在突然跳将出来,任麦芽哭个地动山摇,肝胆俱裂。
一辆车从麦芽身旁开过,突然停住,又慢慢倒了回来。
麦芽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一个白人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问麦芽是否需要帮助。
麦芽只是哭,没有说话。
那人又问麦芽家在哪里?让她上车,要送她回去。
麦芽吓得赶紧摇头。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吗?她现在就是冻死路边,也不会上去。
男子从车上拿来一条小毛毯给麦芽裹上。麦芽听他拨了一个报警电话,心里才慢慢放松下来。
警车很快就到了。警察把麦芽带到车上。开足暖风,过了好久麦芽冻僵的身体终于缓了过来,心情也平复下来了,只是仍不时地抽泣。
警察再三询问她,是否需要报警?
报警?她说什么?说自己送上门去被人非礼?他非礼她了吗?说实话,不知为什么,到现在她内心里甚至对史蒂夫怀有一丝歉疚。
为什么会这样?
麦芽又开始哭。
面对麦芽无休无止的眼泪,警察也束手无策。因为一直问不出所以然,最后也只有开车把她送回了家。
MSN上,是徐威的一连串留言:
“晚上冷,出门多穿点。”
“回来别一个人走啊,让人送送你,女孩子太晚回不安全。”
“回来没有?电影好看吗?”
“怎么还没有回来?不能等你了,要回公司加班,回来给我个电话。”
徐威此刻在山西出差。上网不便。他刚才一定是泡在哪个网吧里,一直等着她。
他还是在意她的,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们之间相距那么遥远,他能温暖她吗?他能让她倚靠吗?她甚至都触摸不到他。谁能够和一台冷冰冰的电脑谈恋爱?
电话响了。麦芽听见艾丽莎接起电话,随即过来敲门,“找你的。”
她把电话递给麦芽,一边挤眉弄眼,“男朋友查岗哦,都打了好几个电话了。”
她忽然注意到麦芽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的样子。
麦芽躲过她探询的目光,关上了门。
“干吗?”麦芽对着电话,冷腔冷调的。
徐威好脾气地问,“才回来呀?冷不冷?电影好看吗?”
“关你什么事?”麦芽口气生硬。
徐威觉得不对劲,“怎么了麦芽?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麦芽狠狠地咬着唇。沉默着。她能说什么?告诉徐威她今晚的午夜惊魂?要不是遇上那个好心的中年男子,她会怎么样?她会不会真的冻死在外面?如果遇上的是个坏人怎么办?去年不就听说学校里有个女生被人先奸后杀吗?麦芽现在才感觉到强烈的后怕,浑身发抖。
徐威还在焦急地追问,“麦麦,麦麦,说话啊,到底怎么了?”
“徐威,我们分手吧。”这句话一说出来,连麦芽自己都吓了一跳。
徐威沉默了。
麦芽也沉默。
“为什么?”过了许久,徐威终于发问。
是啊,为什么?
徐威对她一如既往地好,她也无法否认自己对徐威一如既往地爱。可是为什么她会有那么多的怨?那么多的委屈?难道真的像艾丽莎所说,他们的爱情承载了太多与爱无关的压力?
距离,因为距离。
说什么“天涯若比邻”,说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屁话,全是屁话!爱情就是要朝夕相伴,爱情就是要耳鬓厮磨。因为寂寞是个魔鬼,会让爱情面目全非。
“都是你,都是你!”麦芽终于爆发了,怨怼如同火红炙热的岩浆终于找到释放的出口,喷射而出。“你离我那么远,要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她扔了电话,号啕大哭。
电话铃又响了。应该还是徐威。麦芽懒得理会,兀自伤心。
哭声和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惊动了艾丽莎。她迟疑着走进来,看看电话,又看看哭泣不已的麦芽,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麦芽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抚慰她。
麦芽大放悲声,肆意宣泄着自己压抑已久的委屈,一边感激地抱紧艾丽莎。这个时候,她真的需要有个人来温暖自己。
太阳明晃晃的,照在沙滩上,热浪逼人。
麦芽又热又渴,唇干欲裂。
她看见徐威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顿时喜出望外,追过去喊,“徐威,徐威!”
徐威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麦芽绝望了。徐威真的不理我了?他不会不理我的呀!他说过他是我的后方,任何时候他都会在那里等我。他说过的啊。
麦芽继续追过去,带着哭腔喊,“徐威。徐威……”可是哪里还有徐威的影子。
一阵敲门声将麦芽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摸,满脸是泪。
艾丽莎怎么还没去开门?麦芽这才想起来,学校放圣诞假,她去佛罗伦萨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
麦芽无奈地起身下床,脚软绵绵的,像踩着一团棉花。
是张似曾相识的中国面孔,彬彬有礼的样子,“请问艾丽莎在吗?她约我来的。”
就算烧到四十二度,麦芽也心知肚明,又是艾丽莎的诡计。她一定要拉人下水吗?就让我在岸上干着不行吗?
麦芽没好声气地回答,“她不在,回意大利了。”
她转身关门,可谁知道眼前竟然一黑,她晕倒了。
麦芽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天已经黑了。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香味,暖暖的,很家常的味道。
麦芽有些恍惚。正愣神的时候,一个个子高高的大男孩端着粥进来了。
是艾丽莎的中国助教。
见到麦芽醒过来,他咧开嘴笑了,“你要再不醒,我就要打911叫救护车了。”
麦芽有些不好意思。头很疼,她挣扎着坐起来,全身无力。
“幸好艾丽莎约错了时间。你发着烧,又是一个人,挺危险的。”
麦芽抿住嘴,不想说破,很多事情将错就错吧。
“行了,我该走了。给你留个电话,有事叫我。”助教写了张纸条。放到麦芽床边。
麦芽却出乎意料地抓住了助教的衣角,吞吞吐吐地,“你,你可不可以不,不要走?因为……因为我好怕一个人呀!”想到又要一个人面对那无边无际的孤独,麦芽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又大哭起来。
为什么最近总是这样脆弱,动不动就号啕大哭?
助教十分尴尬,两手摊开,小心地不碰到麦芽,“好,好,我不走,现在不走。你别哭了,别哭了。”
麦芽这才发现。自己哭得稀里哗啦地,竟然抱住了助教,眼泪和鼻涕将他的衣服蹭湿一大片。
麦芽羞得赶紧松开手,满脸通红,“对不起,对不起,”
助教的脸比麦芽更红,还一边安慰她,“没事儿。咱们留学生都是这样的,平时还好。一生病最容易想家了。”
麦芽鼻子一酸。他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呢。
烧还没全退。麦芽喝了点粥,又吃了点药,昏昏睡去。迷糊之中,她看到助教一直端坐在电脑前上网。他的肩也是宽宽的,背影和徐威很有几分相似。麦芽的心里觉得既踏实又安定,是一种久违了的温暖。有人陪着,真好。
麦芽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了。房间里很静。助教不知什么时候走的,还细心地帮她反锁上了门。头脑清醒了,想起昨晚的一切,麦芽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天哪,我怎么会这样?
可是当她喝着熬得香糯润滑的米粥,看着桌上的纸条,又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只是昨晚那样失态,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这个人。
正迟疑着,一阵敲门声响起。麦芽赶紧跑去开门。路过镜子前,迅速地扫了两眼,捋了捋头发。
果然是他。
再次相见,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助教递给她一个盒子。
麦芽好奇道,“什么,圣诞礼物吗?”
助教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真好玩,麦芽没有见过这么害羞的男生,比自己还爱脸红。
助教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就,就是一些光盘。旧的。我看过的。”
麦芽打开盒子,是一套《蜡笔小新》全集。
这么“卡哇伊”的东西,让麦芽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助教更不好意思了,“你一个人,看着解闷吧。就没那么害怕了。”
麦芽有些意外,好生感动。看上去那么大大咧咧的一个人,他倒真是很心细呢。
“行了,我走了。你有我的电话,需要帮忙就找我吧。”助教如释重负。话音刚落,他已转身匆匆离去,逃跑似的,大步流星。
麦芽这才反应过来,在他身后叫,“哎,哎。”
助教停住脚步,探询地看着她。
麦芽笑了,极尽妩媚。“我叫麦芽,你呢?”
助教也笑了,“我叫杜家斌。”
麦芽扬了扬手里的盒子,“谢你啦,再见。”
“再见。”杜家斌和麦芽郑重告别,脸红到了脖颈。
真是个好玩的大男孩。关上门,麦芽心里甜丝丝的。
整个圣诞假,麦芽都守在电脑前,一集接一集地看《蜡笔小新》,张着嘴傻乐,笑到肚痛。小新的鼎鼎大名麦芽早有耳闻,只是这么多年来她忙着考试,忙着工作,忙着出国,一直匆匆向前赶,汲汲营营。那时候雄心勃勃斗志昂扬的她是分不出工夫来看这种无聊动漫的。现在算是补课吧。她肯定不会想到,有一天当她终于站在这片向往已久的土地上,呼吸着北美清新的空气,沐浴着北美灿烂的阳光,竟然会看这个来杀时间?
什么是充实?什么是无聊?
麦芽开始质疑,这些年的抉择是否正确?她的付出又是否值得?
她唯一知道的是,《蜡笔小新》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从小新的眼里看出去,生活变得轻松了,世界也明亮起来。起码,她再不会自怨自艾,不会一个人向隅而泣。是啊,要像小新一样自己找乐子啊。何必要委屈自己呢?想做就去做!
麦芽觉得小新正在一点点地改变自己。
连徐威都觉察出来了,被麦芽的情绪所感染,“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麦芽眉飞色舞地,“看《蜡笔小新》啊,很好玩的,你也去找来看啊。”
徐威很是诧异,“你怎么会看那种小孩子看的无聊东西?”
“好玩嘛。”麦芽忍不住学小新说话,压低声音,瓮声瓮气地,“大象大象,你的鼻子为什么那么长啊,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徐威满头雾水,却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一边嗔怪,“傻妞儿。”
这个久违了的昵称令麦芽一愣。多亲切多熟悉啊,徐威以前总爱这样叫她。麦芽天生不会讲笑话,经常是包袱还没有抖出来,她自己就憋不住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徐威这时就总是叫她“傻妞儿,傻妞儿。”
他们两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氛围了。那次分手的话,他们谁都不再去提它。可是真的过去了吗?麦芽觉得她和徐威之间已经多了几分小心与客气。就像一个打烂了的花瓶,黏合好了,裂痕还在。
《蜡笔小新》一看完,麦芽就迫不及待地给杜家斌打电话,终于有借口和他联系了。一边拨号,她却想起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说,借书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我在干什么?麦芽叩问自己。还没开口,心倒先虚了,慌乱得只想挂断,那边电话却接通了。
“喂,你好,请问哪位?”杜家斌的声音在电话里真是好听,文质彬彬,十分绅士的样子。
“呃,是我。”麦芽硬着头皮仓促上阵,一边安慰自己,这个看《蜡笔小新》的大男孩应该是不读《围城》的吧。
“麦芽,我正要找你呢。”杜家斌立刻听出了麦芽的声音,很是热情。
“是吗?”麦芽如释重负。
“今天晚上我们中国留学生会有个新年舞会,在小礼堂,你也来吧。”
“好啊。”麦芽一口答应,心里却暗自奇怪,这是怎么了?她以前是从来不爱凑这种热闹的。
晚上当麦芽出现在小礼堂,立刻就后悔了。礼堂里人山人海,哪里看得到杜家斌的影子?她找了个墙角的位置坐下。台上有人在表演节目。一个女生穿着中国红的旗袍,一会儿主持,一会儿独唱,满场飞,风头十足。
麦芽兴趣索然,起身要走。这是人家的舞台,自己一个人都不认识,枯坐一旁当壁花,何苦来?
“麦芽!麦芽!”杜家斌费力地穿过人群挤过来,满头大汗,“怎么才来就走啊?我还一直在找你呢。”
“没有,就是觉得这里太吵了,出去透口气。”见到杜家斌,麦芽心里高兴却不流露出来,口气淡淡的。
“我陪你。”杜家斌义不容辞的口吻让麦芽感觉一丝甜蜜。
“家斌,家斌!”后面传来娇滴滴的呼唤。原来是那个女主持人。叫得倒是亲切。
“快点,快点,下一个就是我的独舞了,你来放音乐。”女主持人在发号施令。
“张武说他放。”
“不行,别人我信不过,就要你。”女主持跺脚嘟嘴一副娇蛮模样。
麦芽心里冷笑,这种温柔攻势,是男的都扛不住啊。
果然杜家斌中招了,为难地看着麦芽。
麦芽素来善解人意。“你去吧,没关系。”
杜家斌释然,“那你等我,一定等我啊。”
他跟着女主持人向后台走。
麦芽听到女主持人在问,“她是谁啊?”
“一个朋友。”
“你的女性朋友真不少哦。”
女主持人略带酸意的话令麦芽微微一笑,她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看节目。
说实话,这女孩舞跳得不错,歌唱得也好,难怪这么出风头。
只是舞跳完了杜家斌也没有过来。麦芽远远地看着他被女主持人支使得团团转。她好脾气地等着,在一旁看热闹。
有人请麦芽跳舞,麦芽谢绝了。又有人来请,麦芽又拒绝。她素来不喜欢跳交谊舞,认识不认识的就在一起搂搂抱抱。让她浑身不自在。
直到舞会快结束了,杜家斌才过来,嘴里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事情实在太多了。”
这时,女主持人在台上故作神秘地宣布现在是最后一曲。
灯忽然全灭了,只留下几点莹莹烛光。台下一片尖叫。
一位一直守在麦芽身旁贼心不死的男士再度邀请麦芽跳舞。麦芽拒绝。那人还要纠缠。麦芽有些厌恶,一边摇头一边往杜家斌身后躲。
杜家斌却出乎意料地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舞池中央,搂住她开始跳舞。
麦芽吃惊地瞪着杜家斌,“你都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啊?!”
杜家斌得意的样子,“英雄救美,义不容辞。”
麦芽拿他没辙,无力地抗争,“我不会跳舞。”
杜家斌还是一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神情,“我也不会跳舞。”
他确实不会跳舞,推磨似的带着麦芽胡乱踏步,连拍子都赶不上,不时地踩麦芽一脚。
麦芽忍无可忍了,愤然出山,“听我的,一二三,一二三。左右左,右左右……”
这个大男孩低着头,认真地研究着自己的步法。一双硕大的脚那么不听使唤,差点把麦芽绊倒。
音乐终于停了。灯光亮了。
杜家斌真诚地赞美麦芽,“你跳得不错嘛。”
麦芽又好气又好笑,讥讽他,“你跳得也不错嘛。”
杜家斌笑,学着小新的声音,“你不要崇拜我。”
麦芽,“我没有。”
杜家斌还是瓮声瓮气地说话,惟妙惟肖,“你不要不好意思。”
麦芽。“我也没有。”
这段《蜡笔小新》里的经典对白让两人忍俊不禁。
“家斌。送我回家。”女主持人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颐指气使。
“坐我的车吧。外面又下雪了,这么冷的天走路回去,把你冻着怎么办。”一个男生紧赶紧地凑了过来,十分殷勤的样子。
杜家斌显得很大度,“是啊,你穿这么少,还是让张武送你吧。”
女主持人跟张武走了。麦芽从杜家斌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落寞。
“你喜欢她?”麦芽直截了当地问。
杜家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人家那么优秀,哪里看得上我?”
麦芽心里有点泛酸。一边安慰他,“你也不错嘛。”
杜家斌嘟哝着,“穷学生一个,连车都没有。”
麦芽暗笑,这小子看来还是受打击了啊。
杜家斌送麦芽回家。两人且走且聊。不时有人经过。和杜家斌打招呼。
“怎么你谁都认识?”麦芽有些好奇。
“啊,是啊,有时候给人帮些小忙,就成朋友了。”
麦芽更好奇了,“你对人都这么好吗?”
杜家斌不以为然,“大家出门在外,都挺不容易的,互相照顾也是应该的。”
一句无心的话,却让麦芽满心的失望。哦,是了,原来他对谁都这样。她暗恼自己的自作多情,幸好她掩饰得还算不错。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在橘黄色的路灯灯光里跳着静谧的舞。麦芽深吸一口气,透心彻骨的凉。
行了,就这样吧,他不过是个过客,从此相忘于江湖。
可是,想忘记也没有那么容易。
尤其是还要整天对着一个八卦婆艾丽莎。
艾丽莎一回来就兴致勃勃地打听麦芽和杜家斌的“艳遇”。听说他竟然守了她一个晚上,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你没把他扑倒?!”
麦芽白了她一眼。
“那他也没有把你扑倒?!”
麦芽忍无可忍,“小姐,我当时发高烧呢,你有没有一点人性?”
艾丽莎一个劲地惋惜,咂着嘴,那样子就像是看到大灰狼放过了一只肥美的小白兔。“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居然相安无事,你们这些东方人没有一点人性。哎,你说,绿茶助教会不会是有生理问题?”
麦芽起身回房间,实在懒得理她。
艾丽莎仍然自顾自地喋喋不休,“难怪我放电他不接招,我还以为是种族密码不对呢,你也不行?!”
如果光是唠叨几句倒也罢了,可怕的是艾丽莎还兴致不减地继续牵线搭桥,一厢情愿地撮合麦芽和杜家斌。
麦芽实在受够了她的添乱。义正词严地抗议。连杜家斌打来电话,麦芽都懒得去接,直截了当地告诉艾丽莎,“说我不在。”
可是这一天,麦芽被杜家斌堵在了宿舍门口。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原来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没有。”麦芽心想,你有什么资格这样问我?
“艾丽莎都告诉我了。”
麦芽真是忘了她的室友长着一个大嘴巴,恨得牙痒痒地。没好气地问,“她还告诉你什么了?”
杜家斌盯着麦芽,口气轻描淡写,“她说你喜欢我。”
晴天霹雳!
“我没有。”麦芽矢口否认。
“你不要不好意思。”这家伙笑得不怀好意。
“我也没有。”
又是《蜡笔小新》的桥段,两个人都笑了出声。一不小心就中了这个家伙的套儿,这人怎么就没个严肃正经的时候?
奇怪的是,笑场过后两人都没有一点尴尬,仿佛这真的仅仅只是一个玩笑。
麦芽心里百味杂陈,既轻松又失落。
“你教我跳舞,好不好?”杜家斌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请求。
“凭什么?”麦芽本能地反问。
“你跳得好啊。”
“舞跳得好的人多了,找你的女主持人去。”话一出口麦芽就有些后悔,怎么听上去醋意十足的样子。
杜家斌却丝毫也不介意,真诚地坦白,“我就是想跟你学好了去请她跳啊。”
噢,拿我练兵啊?!麦芽恨得咬碎银牙,这个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艾丽莎回到宿舍时,听到麦芽的房间里歌舞升平。她好奇地探头进来看。
杜家斌抱着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旋转,跳得满头大汗。麦芽盘腿坐在桌子上,悠闲自得地嗑着瓜子。
“干什么呢你们?”艾丽莎一见热闹就兴奋。
“你们助教要跟我学跳舞。好去讨好他的女朋友。”麦芽满是讥讽,一边对杜家斌指手画脚。“哎,哎,别停别停。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舞场里比这儿人更多。继续练!踩准拍子,一二三、一二三……”
“抱着椅子怎么跳?哪有感觉呀!来来来,我教你。”艾丽莎热情地扑上去。
她穿着吊带抹胸配低腰紧身仔裤,一身性感装束让杜家斌简直无法下手。他紧张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不了,不了,下次,下次。”
话音未落,人已落荒而逃。
学舞总算就这样不了了之。可是事情还没完,麦芽还是没个清静。
杜家斌坐在她的房间里,吭哧吭哧,言不及义。
我上辈子欠你的吗?麦芽恨不得把他推出去。
“又怎么啦?”她颇不耐烦。
杜家斌被迫说出心中纠结,“张武送她花了,一大捧玫瑰。”
“噢,那你就送个钻戒吧。”麦芽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杜家斌什么都没说,低垂着头。
麦芽自觉自己的刻薄刺痛了他,心又软了。在她眼里,他就像个孩子,唉,他就是个孩子。
“喜欢她,你就应该直接告诉她啊。”麦芽认真地对杜家斌说,口气轻柔。
杜家斌的头垂得更低了。麦芽知道,他没有这个勇气。
她叹一口气,走过去蹲在杜家斌面前,手扶住他的膝盖,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像这样。”麦芽示意,“看着她的眼睛,一定要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我喜欢你。”
杜家斌十分窘迫,下意识地躲闪。
“知道吗,我能看出来,她也很喜欢你。”麦芽展开攻心术,循循善诱。这也不是谎话。哪个小女孩不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娇纵任性,颐指气使?可男人从来也参不透这个玄机。
杜家斌将信将疑,又满是惊喜。
“相信我,我是女生,我懂女人。来,试一次。”麦芽坚持,“说,‘我喜欢你。”
杜家斌终于抬起了眼帘,看着麦芽的眼睛,认真回应,“我,喜欢你。”
四目交投的一刻,如击石火,似闪电光。
麦芽幸福得几近窒息。在杜家斌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然而,这句令人心动的话却不是说给她听的。
没过两天,麦芽就在校园里看到杜家斌和女主持人出双入对。一对璧人,他们看上去还真般配。
见到麦芽,杜家斌高兴地和她打招呼。走过她身旁时,竟然还回头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麦芽心中钝痛,脸上却仍保持着僵硬的笑容。
“绿茶助教最近不来了啊?”艾丽莎还在一旁火上浇油。
“白眼狼呗。”麦芽恨恨地说,“重色轻友!过河拆桥!”
艾丽莎狡黠地笑,“麦,你真的爱上他了。要不要去把他抢回来?”
“我爱他?嘁!”麦芽心里慌乱,嘴上却不屑一顾。
艾丽莎漂亮的大眼睛审视着麦芽,女巫似的洞悉一切的神情,“不承认啊,你是想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麦芽给她看得手足无措,快步逃开。
独自一人时。麦芽质问自己。我真的爱上他了吗?
她纠结无助,身心俱疲。
麦芽在MSN上留言,梦呓一般,“老公,快来救我!把我藏起来,就藏在你的衣服口袋里边,永远不要出来。”
“来了,来了。”徐威的回答还是那样笃定。仿佛就像从前一样,只要麦芽一呼救,他一个小时内就能出现在麦芽面前。
可那时是在北京啊!现在是从中国到加拿大,不是海淀到朝阳,你怎么来,怎么来?!
痴人说梦,画饼充饥。
他们现在就总是这样,联系得有一搭没一搭。她且这么一说,他也就这么一听。有时候她也会发几句牢骚,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仿佛就是麦芽的影子,存在依然存在,却已经无关痛痒,无足重轻。
这一切都不过是她自说自话、自言自语的独角戏。
弦断无人听。
生活总是这样,你越是不想见的人,越会常常遇到。
学校咖啡馆里,麦芽买了一大盒甜得腻人的面包圈。
艾丽莎惊呼。“你不想活了?”
是啊,敢这样吃甜的,对于她们这个年纪超级爱惜身材的女孩子来说。就是自绝于人民。
可麦芽就是要!吃甜的!吃甜的!她现在就是要小小地放纵一下自己。
“打击成这样啊?!”艾丽莎话多得令人心烦,“喜欢你就抢过来嘛,为什么要这样自暴自弃?”
麦芽怒了,“啪”的一声盖上盒子。“你不吃算了,我都吃完!”
艾丽莎伸手去夺,“哎,哎,刀山火海我都陪你,不然怎么够朋友?!吃吧,吃吧,越堕落越快乐!”话音未落,那个最甜最腻、里面灌满奶油外面涂着厚厚一层巧克力酱的面包圈已被她咬去一半。
麦芽笑了。她就知道,嘴馋的意大利人永远无法拒绝甜品。
“哎,那是我的最爱。”她故意去抢。
艾丽莎赶紧把剩下的全填进嘴巴里,口齿不清地解释,“这个热量最高:剧毒,剧毒!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两个自甘堕落的怨妇你争我夺地抢面包圈,正打得热闹,没留神桌旁早已站着两个人。笑盈盈地看着她们的闹剧。
“这么好吃啊,我也要。”杜家斌的声音令麦芽五雷轰顶。
为什么总是在最糗的时候被他碰上?!
麦芽赶紧拽张餐巾纸,抹去脸上的巧克力酱,尴尬不已。
女主持人抿嘴浅笑,很淑女的样子。
她和杜家斌站在一起,围着同色系的情侣围巾,人手一杯咖啡,像是广告片里的男女主角,看上去真的很配。
拜托,人人都谈过恋爱的,至于这么高调吗?都是些女孩子的小把戏。麦芽心中不屑,嘴上却赞,“围巾很漂亮啊。”
杜家斌幸福满溢,“她亲手织的。”
“哦,温馨牌啊。”麦芽打趣道,一脚踹翻了醋缸,酸气弥漫。
因为顾及艾丽莎,大家都说的是英语。结果让艾丽莎津津有味地看好戏,冲麦芽挤眉弄眼。
麦芽恼火,暗中掐她一把。
杜家斌一搂女主持人香肩,“给你们介绍啊,这是孟文静,我的女朋友。”又指她俩,“这是艾丽莎。我的学生。麦芽,我的导师。”
导师?真够幽默的。艾丽莎“扑哧”笑出了声。孟文静一头雾水,有涵养地微笑。麦芽不知道他随后会怎么向孟文静解释自己,舞蹈导师还是爱情导师?
“要吗?”她把面包圈盒子递向孟文静。
“谢谢,我不爱吃甜的。”孟文静礼貌地谢绝。
是的,是的,你们就已经够甜的了。麦芽拿起面包圈恨恨地大咬一口,一点儿都不顾及形象。
“我的呢?”杜家斌问。
“太腻,不适合你!”麦芽呛回去。
艾丽莎哈哈大笑。麦芽瞪她一眼。
“这个周末我们要去蓝山滑雪,你们去不去?”杜家斌丝毫也不介意麦芽的无礼。
“不去,谢谢啦。”麦芽本能地拒绝。我们去干吗?当电灯泡还是看你们秀恩爱?
“去啊!去啊!”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艾丽莎忽然开腔,一边冲麦芽挤眼,“你昨天不是还和我说,特别想去滑雪的吗?”
麦芽瞪大了眼睛看着艾丽莎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了,我根本都不会!”
“不会才要学嘛。我可以教你啊。”杜家斌的古道热肠有时候真让麦芽无语。
“就是啊,他也可以当你的导师啊,肯定比你专业。”艾丽莎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怀好意地笑。
不等麦芽拒绝,他们就商定好了出发的时间和地点。
麦芽有种被人卖了、身不由己的感觉。一大块面包哽在喉咙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滑雪对于一个想飞的人来说。原是不难的。
麦芽和孟文静都是初次滑雪的新手。艾丽莎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杜家斌就滑过一次,但因为他出色的运动天赋,早已晋级到可以滑黑道。麦芽看着他们俩流畅矫健地从山顶疾驰而下,惊羡得下巴都快掉了。
教练给她和孟文静培训,一直“大披萨、小披萨”地鸡同鸭讲。麦芽听得晕头转向,根本想不明白煞停、加速和这两块披萨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看看孟文静,她也是大眼瞪小眼、一脸茫然地看着教练。直到后来她们才明白,“大披萨”的意思是将雪板前端拉近、后端拉阔,形成大角度溅慢速度至煞停,“小披萨”则是将两块雪板形成近乎平行的小角度前进及加速。
看着杜家斌和艾丽莎一次次地从雪道上飞驰而下,行云流水般飘逸自如,麦芽心里痒痒的,索性走到一旁自己练习。可是刚一开始她就摔了一跤,穿着僵硬的雪鞋和长长的雪板,地上又滑溜溜的,怎么都爬不起来。
杜家斌一个漂亮的大回转,停在她的面前,忍住笑,把这个肚皮朝天徒劳挣扎的小乌龟拽了起来。
“你怎么滑雪镜也不戴?”杜家斌问她。
麦芽第一次滑雪,菜鸟一只,雪鞋和雪板都是现租的,哪里知道还需要这些额外的装备。太阳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到处都自得刺眼,她现在还真是觉得眼睛有点难受呢。
杜家斌把自己的滑雪镜摘下来,递给她。
“你呢?”麦芽问。
“我没事。”杜家斌答。
“那我也没事。”麦芽嘴硬。
“你还是戴上吧。”见麦芽不接,杜家斌把滑雪镜挂到麦芽的雪杖上,一边调侃她,“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得雪盲瞎掉就可惜了。”
这算是夸我吗?麦芽暗自嘀咕。她不再坚持,听话地戴上了滑雪镜,心里暖暖的。
“家斌,家斌。”身后传来阵阵娇呼。
不用回头麦芽都知道,一定是孟文静。好几次了,只要杜家斌和她一说话,孟文静的呼唤就会在下一秒钟响起。
杜家斌雪杖轻点,去找他的爱人同志了。
麦芽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踝有点疼,可能是刚才摔倒时扭了一下。还好,应该不太要紧,她咬牙继续练习。
不知摔了多少跤,麦芽全身淤青肌肉酸痛,但她发现自己已经能够自如地煞停和左右转向了。她现在终于可以从初级雪道上顺畅地滑下来,这难以言说的奇妙滋味让麦芽在心里忍不住快乐地尖叫。
教练在她的滑雪证上盖了一个戳,她成功晋级了。
当麦芽和杜家斌并肩坐上蓝道的缆车时,她看见艾丽莎对她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她明白艾丽莎的意思,微微一笑。
不远处,孟文静还在教练的牵引下一点点地往前蹭,不时发出一声惊叫。
怕摔跤还想学滑雪?!
在国内上班的两年,练就了麦芽识人的本事。她一眼就能看出孟文静是富裕家庭出来的孩子,养尊处优惯了的,第一次滑雪就购置了全套的装备,说是嫌租的雪鞋不干净。可是就算是再名牌再高档的装备又怎么样,能让这位千金大小姐不摔跤就学会滑雪吗?
麦芽出身平微。她的父母原先都是小学教师,因为超生了弟弟麦田,双双丢了工作,只好开个小商店糊口。这个得来不易的弟弟自然是全家人的重心,对麦芽的照管有时候也就难免疏忽。好在麦芽自己争气。从当地号称“名校入场券”的省一中到现在出国留学,一步一步都是她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