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2015-09-25徯晗
徯晗
很少有人来敲丁汉堡的门,尤其是半夜,还下着雨。二十五瓦的灯泡,光线有些昏暗。他用脚拨弄了两下,把一双干脚套进黑胶鞋里。
敲门声有些急,丁汉堡嘴里应着,开了门。门前站着文辉,文辉举着一把长柄黑伞,昏暗的光照见他脸上的几块湿迹。
丁汉堡吃惊地瞪大了眼,嘴里道:“你……”
文辉平静地打断他:“汉堡叔,我爷他……走了。您要没别的事,明天可不可以去家里帮个忙?”
丁汉堡明白过来,说:“你要在家里整酒席?”
文辉说:“在家里走的,就在家办吧。您明天能来?”文辉上下打量着丁汉堡,似问:身子骨还行?受得了吗?
整酒席是个累活,但丁汉堡的身体还行。
丁汉堡点点头,说:“能,能。我明天一定来。”
文辉举着伞走了,脚底下发出一阵叽叽的水声。雨还在下,丁汉堡有些发痴地看着文辉的背影,心里莫名的有股激动,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有些不敢相信刚才来的人是文辉。
丁汉堡关了门,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纸烟,点上,默默吸起来。文辉的爷,其实是文辉的爹。这里人把爹叫爷,把爷叫爹,刚好叫反。
这么说,丁洪亮走在他前头了。走在他前头也不奇怪,丁洪亮比他大两岁。他今年六十六,丁洪亮就是六十八。可丁汉堡还是有些不愿相信,前几天丁洪亮还来过他这里,没进屋,在门前晃了几圈,样子不像要走的人。他看出丁洪亮是想和他说什么,背过身假装没看见,没理他。
丁洪亮是突然走的吗?文辉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想起让他去整酒席的?
丁汉堡抽着烟,脑子转个不停,心里问个不停。
文辉从厦门回来得要一整天吧?他坐过那趟长途车,坐了整一夜,头尾还各搭了一个早晚。这里不通飞机不走火车,飞机只到沙市,火车只到岳阳,怎么走都要转汽车。又想,文辉应该会自己开车回,他有两辆车。一大一小,大的是运货的,小的是辆家用的别克。文辉去年回家过春节,开的就是那辆别克。
丁汉堡是个煽匠。这里人把整酒席的大厨叫煽匠。他早些年是有些名气的,四邻八村要是有些红喜事,结婚的,生了孩子送祝米办满月的,谁家起了新房子上梁贺新的,都会叫上他去整酒席。他的手艺好,也没跟谁认真学过,就凭一张嘴好吃,谁家有喜事就进人家厨房去帮忙,看着看着就学会了一手好厨艺。不知哪一天就掌上了勺,渐渐地就成了一方有名的焗匠。那些年,手里是不愁钱花的。那会儿,丁汉堡四十出头,长得不差,脸长,鼻高,肤色也白,身形魁梧,差不多有一米八多,没结过婚的人,相貌也不显老。自然不时有人来提亲,丁汉堡笑一笑,都婉拒了,有人就骂他死心眼——丁香都走多少年了,还忘不掉她,再说人死如灯灭,他又不能跟坟里头的死人过一辈子。
可丁汉堡不这么想。人来这个世上走一遭,若过得不幸福,要家做什么,要孩子做什么——很多人以为是生命的延续,却不以为是不幸的延绵。丁汉堡觉得一个人蛮好,宽了,窄了,都不碍着别人。可每次文辉一出现,他的心就有些乱。总觉得有些怪异的心绪,不似他日常想的那么简单。
文辉是丁香和丁洪亮的儿子,也有人说是丁香和他的儿子。这也说不好,文辉那模样和身形,是有一些像他,像他又能怎样?又没什么确切的证据,丁香已死,死无对证。他又不可能把文辉带去做个亲子鉴定——文辉也不可能把这证据提供给他,那孩子多少年来一直对他爱搭不理。今天来叫他一声汉堡叔,已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文辉如今也是四十出头的人。四十年前的旧事,除了当事人,谁还记得呢?
第二天,丁汉堡起了个大早。想到是要去给丁洪亮的丧礼整酒席,他特意找了一身好衣服穿上了,这身衣服还是早些年在厦门买的,不是他买的,是那个贵州女人送他的。他开了灯,趁着天还黑着,在窗玻璃上照了照,样子还不过时,棕色的夹克,配同色的裤子,把他穿得年轻了几岁。
他用报纸包了他的那把三斤重的厚背大砍刀,一把斤余重的大铜勺,铜勺的柄长了些,他用报纸裹了裹,把它塞进了一只布袋里。连同那把大砍刀,一起放了进去。这些家什,都是他自己必备的。谁家里也不是天天办喜事,没这些大家伙。家伙没变,但这些年,他已改做白喜事了。以前他是做红喜事的。做红喜事的煽匠,一般不接白喜事的酒席。白事煽匠做红喜事,人们认为晦气,是绝对不会请的。这是规矩。但这些年,丁家村,以及附近的一些村,办红喜事的人都越来越少了,要办,也是办白喜事的多。村里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嫁娶多在城里,有红喜事都上城里的餐馆酒楼办了。丁汉堡的生意越来越差,只好改接白喜事。老人的念头执,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死了自然要请煽匠办丧席。丁汉堡勉强还有口饭吃。
丁汉堡进门时,文辉正差人在门口搭棚,外面下了雨,丁洪亮的遗体停在堂屋里。道士班子还没到。丁汉堡照例进去焚了香和纸,拍了拍手上的灰,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礼金。他问文辉:“这个交给谁?”
文辉回头看他一眼,正要回答,一旁的文辉媳妇说:“礼金您老就不用给了。您来帮忙就行了。”
文辉瞪她一眼,说:“文华媳妇管。您交给她吧。”
丁汉堡抬头找文华媳妇,文辉冷不丁道:“菜都买好了,放在厨房里,打下手的也都请好了,您忙您的去。中午开席。”
丁汉堡哦了一声,赶紧拎了家什往后院的厨房去了。
丧礼办得很热闹。八点左右,丁汉堡在厨房里听见锣鼓家业响了,知道做道场的道士班子到了。按规矩,上午先给亡人“开咽喉”,发无常批文。中午开坛,请神荡秽。下午成服(念二十四孝),开通五方,祭马祭轿。晚上诵经、礼忏,男唱三元忏,女唱血糊忏。然后才是绕棺散花。这三节做完,要到天亮时分。最后才是出柩,发引,和安神。
绕棺散花是道场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也是丧礼中最充满喜庆意味的一道仪式,这大约也是人们把丧事叫白喜事的原因。
文辉这些年在厦门发了些财,在城东工业区附近开了一家不小的超市,还开了一间家政服务公司。老家去厦门打工的人,都喜欢去他那里落脚,或中转。所以文辉人缘不错。丁洪亮死,文辉把一大一小两辆车都开回来了。那些欠文辉情的,能回来都回来了,回不来的,也都托了家里的亲戚上门来吊丧。镇上也来了几位有身份的人,村干部也差不多都到齐了。
丁汉堡听说来了这些人,在厨房里下足了力气,一上午又是砍又是切,蒸的蒸,煮的煮,几个帮手每人得一条芙蓉王,做事也上心。
中午,酒席准时开了。按规矩,头菜是鱼糕、肉丸、鱼丸、蒸肉、黄花、木耳等几样的大拼装,也是评判一个焗匠师傅手艺好坏的标准。鱼糕每人两片,多吃就是失礼——再好吃也不能多吃,这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丁汉堡打的鱼糕又细又嫩,入口即化,引得大家一片称赞。都说,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糕了,还是在家里办酒席好,现今去餐馆里吃头菜,全是掺了假的水货,鱼糕硬得就像吃橡胶。不知是谁记起了丁汉堡的绰号,说:“打鱼糕可是个力气活,想不到‘石灰篓子这把年纪了。鱼糕还打得这么好!”说话的是村里有点年纪的人。
有个镇领导问:“石灰篓子是谁?”
说话的人陡然想起这是在丁洪亮家,吃的是丁洪亮的丧饭,死者还躺在门前的帐篷里,就赶紧收了话头,说:“煽匠,这煽匠手艺不错,下次我家老人了也请他。我爷都七十八了,迟早的事。”
于是几番敬酒,一番品评,大家的注意力就回到桌上的菜来。
文辉装着没听见,下桌去给其他桌的乡亲们敬酒。敬了一圈,文辉想起什么,趸进厨房看了看,丁汉堡正在灶前忙碌。锅里腾起的油火遮去了他的大半边脸,丁汉堡手里握着那把锃亮的大铜勺,正在锅里翻炒。文辉没吭声,悄悄退回到饭桌上。
午饭后,道士班子开始开坛。布一扯开,雨适时停了,都说这是丁洪亮的福气。门前的场院很宽,用三十二张桌子搭成的奈何桥又高又气派。丁汉堡见过用六十四张桌子搭成的奈何桥,那是在他爷爷的葬礼上。此后,他最多也就看过十六张桌子的。
看场面就知道,文辉这是要给他爷做个大道场。
文辉家的房子是十多年前盖的两层楼。这些年一直空着。直到半年前,丁洪亮突然从厦门回来住下了。住了才半年,这是等死的节奏——丁洪亮早知道自己患了癌,不肯在城里诊,一定要回家来等死。
“诊不诊都是个死,你还不如留着钱给文华养儿子。再说,我不想让医生在我身上动刀子,割去一块就少一块,疼得半死不说,还要这个疗那个疗,把头发都掉光。我不想残根不全地去,我要整个地去。”
文辉说:“你回去谁照顾你呢?我生意这么忙,你在家里出事怎么办?”
丁洪亮说:“我要谁照顾?我精神好得很。你要把我弄进医院里诊,我还不如现在就死掉。再说,你们在城里的房子不好停丧,要死我也要死在家里。你把我送回去,我要不行了,就给你打电话,你让文华媳妇回去照顾我几天就行了。”
文辉拗不过,只好送他回。回来后给镇里医院的朋友打了招呼,让他们适时上门看看他父亲,送点药,有需要就送院治疗,他再赶回来。
但丁洪亮说走就走了,没让文辉操心。他走前很清醒,还摸出手机给文辉打了电话,就是这个电话,让文辉决定马上赶回来。文辉本来以为回来还能见丁洪亮一面,于是给他在医院里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去看看他父亲是否需要送院。半小时后,朋友打电话给他,说他父亲已经走了。朋友说,丁洪亮的桌子上放着大量的止疼药瓶,还有安眠药瓶,估计是疼得受不了,服药走的。
文辉想起那个电话,心里有点难受。随后带着一家大小,包括文华媳妇和文华的儿子兵兵,开着两辆车回来了。一路上,文辉的心情很复杂,丁洪亮在电话里跟他说的话,他对任何人都没说起,包括他媳妇。他打算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不迟。
他请道士看了日子,丁洪亮的出殡时间安排在死后第三天比较好。停两天丧,正好做个大道场。这也符合他原先的构想。他还有些别的想法,得等丧礼结束后才能实施。
道士的班头已经提前告诉他,入夜后的仪式最重要,尤其是绕棺散花,孝子们必得参加。开了一天的车,回家后又是忙这忙那,文辉有些累,怕晚上的仪式撑不住,没吃晚饭就先睡了。他睡着后依稀感觉有人来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手,他也没顾上是谁,继续睡。睡得很沉,以至那人又打开他的手心看了一会儿,他都不知道。
来人是丁汉堡。丁汉堡本是有些菜体的事想来问问他,见他睡着了就没叫醒他。文辉睡得沉,两只手半握着,放在身子两边。这个样子让丁汉堡莫名觉得亲切,他好奇地摸摸文辉的手,文辉的手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摊开了,露出手心里的掌纹。丁汉堡吃惊地看着他的掌纹,断掌。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再去看他的另一只手,也是断掌。双断掌。和他的一模一样。丁汉堡看看自己的两只手心,头有些晕。他愣了一会儿,有些无力地出了文辉的房间。
他想起丁香那没来得及对他说的话,呼吸都有些窒息了。回到厨房后,他的脸色发白,脚有点飘——疲累似乎都写在脸上了。几位打下手的厨子见了。想到他的年纪,这一天的忙累,嘱他早点回去休息。丁汉堡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和大家打了招呼就回家了。照往常的惯例,他是要唱几段的。他这些年做白事煽匠,和道士们打交道多,早都熟了,也学会了唱经。丁汉堡最喜欢唱的是绕棺散花,喜乐,有趣。比如他唱“正月花开闹喧天,丁兰刻木奉慈亲。”然后他就冲着人群里喊:“什么花?”
大家就笑着应:“梅花!”
他说:“不对,水仙花。”
他又唱“二月山城未见花,安安送米转回家。”他再冲着人群喊:“什么花?”
大家又笑,说:“桃花!”
他说:“不对,是李花!”
大家喊:“不是李花是水仙花!”
他叫:“瞎说!一月里开花有水仙花。二月里开花有海棠花!小心你的眼睛里长出萝卜花!”
大家便笑,笑得死去活来。
他再唱:“三月桃花落梗开呀,赵五娘剪发买棺材。”人群照例又是一番打趣。一直唱到“腊月岭上开梅花,宝相寻母转回家。”孝子们手里拿着点燃的香,围着亡人的灵柩转圈——要圈好几十圈。因此散花又称圈香。
有时候,道士们忙不过来,会叫上丁汉堡换上袍子,替几段,算是帮忙。分成的时候,也会分给他几盒烟,几十块钱。他也不拒,全当赚点外快。
今天丁汉堡没兴致唱经了。走时,道士班头招呼他留下来,他说累了,回去休息,就走了。
丁汉堡回家后,头脸没洗就睡下了——他是真的觉得累,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脑子发胀,有些糊里糊涂,口里发苦。他喝了几口冷水就躺下了,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
丁洪亮犹犹豫豫地来到他身边,在他的床边坐下了,一副有话要对他说的样子。丁汉堡说,你走吧,我不想和你说话。丁洪亮说,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走。他说,你想说什么,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丁洪亮说,丁香的脾气太倔了,不是我下狠手,是她的脾气太倔了,她硬是哼都不肯哼一声,我就是想看到她跟我求饶,只要她肯求饶,我就会停下来,可她不,她一声不吭,我哪里知道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丁汉堡说,她是你打死的。你把她活活打死了,你的心该有多狠!丁洪亮说,我是对不起丁香,对不起你,所以现在一想到要去见她,我就觉得罪孽深重,你哪天帮我给她解释解释吧,让她原谅我,否则我真的没有勇气去见她。丁汉堡说,她都死了,我怎么给她解释?要解释你自己解释,她原不原谅你我不知道,但我不会原谅你。又说,你以为打死个人跪跪青石板就可以了?要在今天,法律是要判你死刑的,你逃得了这一世,逃不了下一世。丁洪亮哭起来,他的声音又凄凉又悲切,鼻涕眼泪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淌下来,他也顾不上擦,只是嘤嘤地哭。丁洪亮说,我已经得了癌,老天已经在惩罚我了,这还不够吗?我只是求你帮我给她解释一下。我不是要下手那么重的,你说她怎么不哭啊,她怎么就不哭一声呢,她要是哭一声,哪怕就一声,我都会停下来。丁洪亮擤了一下鼻子,说,你看我一个男人都哭了,她怎么就不哭呢?说完丁洪亮又号啕起来。丁汉堡有些烦,说你在我这里哭什么?你都得癌了,你怎么还不死?丁洪亮仍然对他哭着,说,我是想死啊,可你得原谅我,你和丁香,你们两个,一个不原谅我我都不死。丁汉堡说,你死不死关我什么事?丁洪亮哭得更惨了,他一边说一边呜咽:我死不了了,这该怎么办啊,我死不了了,可我疼啊,我想死啊……
丁汉堡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丁洪亮嘤嘤的哭声似在耳边。他愣了一会儿,打开灯,发现有只苍蝇一直在他的枕边飞,飞了一会,又嘤嘤嗡嗡地飞到窗边,然后飞出窗外,消失在外边的夜色里了。
丁汉堡心里一阵抖动,冒出一身冷汗。他对自己说,丁洪亮的魂魄刚才来过了,他一定是在祈求我的原谅,要不然他不会在我的床前哭得那么惨。他下了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抽起来。回来后没有洗脸,袖子上有股生肉的味道,还混杂着一种鱼腥味,都是上午打鱼糕弄的。他看一下床头的钟,时间还不算太晚,刚转钟。他推测丁洪亮的丧礼应该正是诵经礼忏的时候,走完这道仪式,就是道土引领亡灵过奈何桥了。
那个梦还清晰着,丁洪亮涕泪横流的脸如在眼前。这么说,他是真的来过了。他是怕过不了那座三十二张桌子搭起来的奈何桥?
丁汉堡又想起前几天丁洪亮在他门前晃来晃去却没有勇气进来的样子。他总是装着没看见他,只给他一个背影。
那些往事再次汇聚上来,他想,他能原谅他吗!
丁香死了四十一年了。四十一年前的一个月黑夜里,他和丁香被一群人在红星大队——五八年后的丁家村已改叫红星大队——的队部里“捉奸”:十几支手电筒突然一起向他们扫射过来,丁香吓得缩进他的怀里,他至今仍记得她抖动如筛糠般的恐惧样子。她的样子也吓住了他。以致他的身体变得冰冷而僵硬。他都忘了去保护她,两只手不是伸出来揽住她,而是生硬地垂在两侧,任由她缩在他的胸前颤抖。他的胸前冰凉,湿了一片,是丁香之前蹭上去的奶水。
“个不要脸的奸夫淫妇!看你们还敢躲在谷仓里偷情,打死他们,打死这两个不要脸的货!给我都上去打……”
无数的拳头挥舞过来,丁汉堡徒劳地用手去挡,只换来更猛烈的打击。几双手齐齐向他胸前伸过来,把丁香像提一只脱毛的鸡一样一把薅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打得昏了过去。
醒过来时,他躺在队部的禾场上,有人手里提着木桶,正往他的脸上泼水。他睁眼看着周围,禾场上已经点起一盏灿亮的马灯。几乎全队的人都围在他面前,大队书记皱着眉,嘴里咬着一支铜烟杆,正吧嗒吧嗒地吸个不停,大队会计——丁香的丈夫丁洪亮正一脸怒容地盯着他,胸腔急遽地扩充,收缩,扩充,收缩,呼喘出阵阵耻辱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把手放到额头上,那里正剧烈地抽疼着。
大队书记开口了:“把他扶起来,押到我的办公室去,大队干部留下来,其他人都回去。”
人群散去。几个人弯下身子,把他从湿地上拖起来,架进书记的办公室。办公室在离谷仓不远的一个宽间里,这里原是丁汉堡父母的卧室,后来是他和母亲的卧室,再后来就成了大队部的办公室。
关好门后,一个临时的审判庭已成立。
“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问话的是大队的民兵排长。
“不记得了,应该是丁香出嫁前吧。”他虚弱地说。
“你们在一起睡了几次?”这次问话的是大队书记。
“一次。”他答道。
书记没说话,看了一眼会计丁洪亮。丁洪亮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砸在他脸上:“说!这是不是你写给丁香的约会信?”他抓起信封,看到上面的字迹,以及信封右下角的“内详”两个字,点点头,说:“是我写的。”
民兵排长哼道:“就一次,鬼才相信!”
大队书记又问:“这月黑天的,你约她到队部的谷仓去干什么?”
丁汉堡犹豫一下,答:“丁香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问我在哪里见面,我熟悉这里的环境,就写信告诉她来这里见面。”
“她怎么告诉你的?”
“写信。”他想起那个右下角也写着“内详”的信封。信封上盖的邮戳是县城的一个邮电所。
“信呢?”
他想了一下,说:“烧掉了。”
民兵排长怒喝道:“你销毁证据!”
他抬眼看看对方,不做声。
“信你真的烧了?”大队书记问。
“烧了。”
“信上写了什么?”
“没写什么,就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问我在哪里见面。我就写信告诉她来这里见面。”
“信是在哪里寄的?”
“公社邮电所,上面有邮戳。”
“你为什么要去公社寄?”
“怕人发现。”他说。他想,他应该去县城里寄的,那次丁香给他的信就是从县城里寄的,信封上,她还特意改变了笔迹。
“丁香呢?她给你写的信是从哪里寄的?”
他犹豫一下,撒谎道:“也是公社。”
“你们一共通了几封信?”
“一封。”他再次撒谎。
“你放屁!她说给你写了两封。”丁洪亮气急道。
“可我只给她写了一封。”丁汉堡想到自己的确只给丁香写过一封信。虽然他给她写过很多信,但发出去的信只有一封。
“她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不知道。刚见面,还没来得及说,你们就发现了。”想起那些突然亮起的手电筒,他心里打了一个寒战。又想起丁香在他怀里颤抖的样子,禁不住伸手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一阵剧痛让他猛地收回了手。
大队书记见他捶自己的头,语气放和缓了一点:“丁会计是当过兵的,虽然现在没有当兵了,可他过去是军人。按说,你这是破坏军婚。破坏军婚是多严重的罪行,你是知道的。”书记顿了顿,眼睛突然亮亮地看着他,带了些好奇问:“你说和丁香只睡了一次?你们是在哪里睡的?”
丁汉堡带了些鄙夷看了书记一眼,又扫了一眼丁洪亮,后者的脸色先是发白,又陡然转青,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可大队书记不管,仍一脸好奇地期待着他的答案——以正义之名,行猎奇之实,他看出对方的龌龊心思。
丁汉堡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不回答是吧?那我们就只有去审问丁香了,到祠堂去审,当着全大队人的面审。到祠堂审,就不比在我这里了,那是我们大队最神圣的地方,全大队的人都可以去那里旁听的。”大队书记说。
丁汉堡慌了,说:“你们审问我好了。是我先勾引的丁香。”
听到这里,丁洪亮突然伸出手来扇了他一耳光。
书记便笑,说:“那你说说看,你们是在哪里睡的?”
丁汉堡低下头,小声道:“在棉花地里。”
书记提高了声量,问:“棉花地里?哪里的棉花地?”
丁汉堡说:“她家院子后面的棉花地。”
窗子后面陡然爆出一阵叽叽的笑声。是一群孩子趴在后窗上听壁角。大队书记冲上去一声怒吼,孩子们连滚带爬地跑走了,边跑边在口里嚷叫着棉花地呀棉花地。
丁汉堡羞得低下了头——他知道第二天全大队都将会嘲笑他和丁香在棉花地里干的好事了,他为丁香感到难过。
仿佛当众被人扇了耳光,丁洪亮的脸气歪了。他骂道:“个不要脸的骚货,居然到棉花地里去偷人。”他咒的是丁香,伸手扇的却是丁汉堡,“在棉花地里搞,你们怎不被土蚣蛇咬死?”土蚣蛇是毒蛇,喜欢在棉花地里出没,他们队里的二喜就是在棉花地里被土蚣蛇咬了治疗不及死掉的。
丁汉堡不吭声,任由丁洪亮打骂。
大队书记拦住丁洪亮的手,却对他不依不饶,兴味盎然地问:“你和丁香真的只睡了一次?老话说,偷惯了的嘴,撩惯了的腿。你一个光棍汉子,偷过腥的人,还能憋得住?”
话题已经跑偏了,不再是审问,变成了刨根问底的打探隐私。丁汉堡不觉替丁洪亮害起臊来,毕竟戴了绿帽的人是他。
那年头,除了开批斗会,“捉奸”算是人们热衷的一项娱乐。所以当丁洪亮把丁汉堡写给丁香的信交给大队书记时,书记立即就组织了一群人来捉奸。
捉奸不仅在它本身的娱乐性,更重要的是紧随它后面的娱乐项目——游街。游街时,男的光着上身,背上背个竹篓子,竹篓子原本是盛鱼的,这时装的却是生石灰块。女的脖子上则挂着一双破鞋。男女胸前各挂一块木牌,上书通奸犯×××。如果是夏天游街,男人的背上出了汗,那生石灰粉渗出来,渗到出汗的皮肤上,发出的热量就足以把男人的皮肤烫伤,轻则红肿起泡,重则脱下一层皮。如果是冬天,男人也要脱去衣裳,光着身子背石灰篓子,就算皮肤不烧坏,也要挨场好冻。最怕的是,碰上那缺德的,若往竹篓里倒杯水,男人就会痛得尖叫起来,跳着把石灰篓子往地上甩——甩了也已烫去一层皮,游街的活动到这里就算达到高潮。
丁汉堡的绰号“石灰篓子”就是这么来的。那天,他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的是强奸犯丁汉堡。在他的百般恳求下,丁香的脖子上只挂了一双破鞋,没挂木牌子。
“她是老师,有那么多学生看着,要是挂了牌子,她将来怎么教学生呢?再说,这也有损人民教师的形象。”他倾其所有,给大队书记送去了一面“秉公执法”的锦旗。经过反复求情,大队书记同意召集大队干部会议,对丁香从轻处理,对丁汉堡则从重处理——由通奸犯改为强奸犯。
游过街,就算执过法了。那年头,没有人去追究对强奸犯和通奸犯的刑事区别,以及该负的刑事责任。
游街那天,丁汉堡最害怕的情形还是出现了。有人往他背上的竹篓里倒了一杯水,他痛得一把甩下装生石灰的竹篓子。回头中,他看清那倒水的人,是丁洪亮他妈。
丁汉堡到老也没想明白,这背石灰篓子的把戏是谁发明的。这处罚,可谓比任何一种刑罚都残酷,都高明。他在床上生生地趴了一个月,伤口破溃处感染,皮肤烂得通红。整整一个月,他的上半身没沾过一滴水,没着过一根纱。
他母亲前些年耐不住批斗,喝农药死了。那段日子,身边没人照料他,是他母亲娘家的侄女赶来安置了他几天。请了医生上门,医生说,伤得这样重,恐怕要植皮。想到他的处境,又摇头,给他打了消炎针,吃了药,丁汉堡腰背上的皮肤竟慢慢愈合了。
从他父亲被镇压后,丁汉堡的母亲就断了和娘家人的往来。这一次,是母亲的侄女帮了他。他母亲娘家的成分并不高,他外公是个师塾先生,母亲跟着他读过几年私塾,被他父亲看上后娶了过来。谁知母亲嫁进来后却倒了楣:土改时,他父亲被毙,母亲成了地主婆。眼下,她娘家侄女看不过去,不顾连累来照顾了他些日子。否则,他一条命恐怕都没了。
伤是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背上的皮肤没有毛孔,天热时汗出不出来。只要温度一高,丁汉堡就会中暑。
他受的这点罪,还不算什么——从那天游完街后,他就再没见过丁香。
丁香被丁洪亮给活活打死了。丁香死后,丁洪亮自知闯下了大祸,光着身子,腰上扎着稻草,顶着烈日跪在了祠堂的青石板上。丁洪亮的哥哥和母亲也光着上身,陪跪在丁洪亮的两侧。丁洪亮的嫂子和侄儿则披着一身白孝站立在一边,每隔半小时就放一挂一千响的炸鞭。那天,丁洪亮的母亲只穿了一件花短裤,一双奶子晒成了一对灰葫芦,任谁来拉都不起身,直到她在烈日下晕过去。
鞭子总共放了一万响。丁洪亮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在烈日下,在被晒得滚烫的青石板上。跪了足足五个小时。
这一幕,除了丁汉堡,几乎全大队的人都来围观了。大队书记最终发话:丁香的娘家人不得再做追究。
丁香的父亲和哥哥这才在丁洪亮的头顶各浇了一桶凉水,青石板上冒起一阵白烟。他们将他扶起来。丁洪亮哭着承诺:无论受什么样的罪,他都要把丁香和他的儿子养大。
看在那刚出生的孩子份上——那孩子就是文辉,文辉还没有满月,丁香的娘家人答应不再追究。但是丁洪亮家必须按规矩办:丁香的尸体得停放在丁洪亮家的堂屋里,直到尸水流出来,渗进堂屋的泥土里。流出的尸水会形成一个人印,无论怎么挖,挖多深,那印子都不会消失,除非将棺木埋进这个印子里——这是最狠的惩罚。
丁香被埋在了丁洪亮家的堂屋里,丁香睡的是一口半米多高的柏木棺材。这足已见出丁洪亮的诚意与悔意了。堂屋里埋了死人,起了坟,屋子自然是不能再住人的。丁洪亮一家掀了屋顶,另盖了两间泥墙草屋。
这些事丁汉堡没有亲睹,他都是后来听人说的。
文辉敲门进来时,丁汉堡还陷在恍惚中。
文辉说:“汉堡叔今天辛苦了吧?这么早就回了。”
文辉的语气是客气的,和缓的,丁汉堡还是惊了一下。他赶紧欠起身,招呼文辉落座:“还好,年纪大了,干了一天活,是有些累。”
丁汉堡想给文辉找一把新一点的椅子,找了一圈。还是没有一把有看相的。家私用了几十年,都旧了,他一个孤老,也懒得弄,只好拍了拍床沿,请文辉坐床上。
文辉没坐,文辉说:“汉堡叔,大半夜的,我是来麻烦您的。我爷的道场刚诵完了经,马上就该礼忏了,礼忏后要过奈何桥。道士班头说想请您去唱几句。我特地来请您,想让您去和班头搭把手,唱几段经。”
丁汉堡说:“我就是个煽匠,唱经只是打插科,上不得正板的。”
文辉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是我自己想来请您去帮忙,您老要不想去,就算了。”说完叹了一口气。
丁汉堡的心一震,他打量着文辉,眼前又出现他那睡得香沉的样子,便下意识地去瞟他的手心。可惜文辉的手蜷垂着,他只能看见他那微弯的手背。丁汉堡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既然你来请,我就去唱两句,唱得不好,你们不要怪罪。”
文辉便颇含深意地看他一眼,说:“只要您老答应去就好。您今晚要是不去,我恐怕还真要怪罪的。”
丁汉堡便有些吃惊,想问什么,忍住了。莫名地,他有点怕文辉。
文辉说:“汉堡叔,我这次回来有些话要和您说,等我爷的葬礼完了后吧。”
丁汉堡愣了一下,说:“是关于你爷的?还是……”
文辉说:“等忙过这阵,忙完我会找您说的。今日晚上就辛苦您唱两段,有您送他过奈何桥,我爷他也走得放心些。”
丁汉堡又想起刚才那个梦。看来丁洪亮的魂魄是真的来过了。这么说,他还真在乎他。他突然不那么怨恨丁洪亮了。这个死鬼,对自己做的孽还是惧怕的,他是怕过不了奈何桥,变作入不了土的孤魂野鬼。文辉现在来请他,一定是他死前留了话给文辉。
丁汉堡到厨房里去洗了一把冷水脸,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跟文辉走了。外面光线暗,他走过来时,文辉伸手搀了他一把,丁汉堡内心不觉一抖,咳嗽起来。
文辉说:“您慢点,别摔了。”
丁汉堡的眼睛一下湿润起来,他说:“你……”终究没说出来,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咽了一口口水。
丁汉堡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唱的,让你爷走得落心。”
文辉说:“那就好。生人不拣死人过,我爷生前要是有什么对不住您,您今夜里就都宽谅了吧。好好送他上路。”
丁汉堡沉默了。夜色中,两人都不再说话,路不远,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丁汉堡到的时候,道士班头正在等他,见他来了,就笑,说:“丁老倌平时蛮积极的,今天还要老板去请呀?”
丁汉堡说:“哪里。今日有点累。”边说边将道士班头递来的道袍换上了。两个人唱了一段度人经,就开始悔罪——引领亡灵过奈何桥。丁汉堡爬上高高的桌台,从三十二张桌子搭成的高处俯瞰着人群,突然扯开喉咙,提高声腔唱道:“这世的恩怨这世了啊,丁洪亮你放心地过奈何桥!”
声腔悲亢、嘹亮、几乎响彻夜空,把道士班头都惊住了。
唱完,丁汉堡的脸上已是一脸泪。不知为何,这一刻他想起的是丁香。是丁香蹭在他胸前的奶水。他下意识地去摸前胸,那里果然有些湿、有些凉。
这是他临场发挥的一句唱词。经文里没有,听的人不懂,道士却懂。道士不知道丁汉堡和死者究竟有何恩怨,但他知道这一刻丁汉堡原谅了他。
听到这里。文辉的鼻子有些发紧。他侧过身子,挤过人群,悄悄地回屋了。
丁汉堡似乎被那一嗓子耗尽了元气,后面的绕棺散花,他唱得有气无力,也失去了应有的趣味性,唱得乏困的人更加乏困,一个年轻道士只好换上袍子将他替下。
欢笑声终于响起来,人们的叫喊声一阵盖过一阵。
丁汉堡悄悄地回了家。
丁香给丁汉堡一共写过两封信。
头一封信是她婚前寄的,他在她结婚后才收到。信是从县城里发出来的。她去县城里买嫁妆,就是为了给他寄这封信。那时,她的行踪已被全家看管起来,她不得不假装同意嫁给丁洪亮,答应让丁洪亮陪她去县城里买嫁妆。中途,她借口去上厕所,将这封信从县城的邮电局偷偷寄走了。
县城隔了一道长江,信要先送到公社邮电所,再送到乡邮电所,最后才送到大队。
那时节,邮递员多半把信放在大队部,收信人听说了再去领取。那天,丁汉堡刚好去大队部的供销分店里买烟,碰上乡里邮递员来送信,看到他的名字,就取走了。起先他不相信这信是寄给他的,信封的右下角写的是“内详”二字,盖的邮戳是县城的。他不知道有谁会从县城里给他写信。打开信封,他才知道是丁香。丁香说她要逃婚,和他一起逃,如果逃不成,她也要在结婚前先和他睡一次。她在信里还写好了“睡”的地点和时间:她家后面的那片棉花地里——特意标注了面朝她家的左起第十垅。时间是国庆节的前两天晚上的十点半。丁香的婚期是国庆节。可信比丁香预计的晚到了几天,那时丁香已经结婚两天了。
丁香结婚时,丁汉堡正在苦闷中徘徊,那是一种想死的感觉。看到信后,他不想死了,这至少说明丁香是爱她的,爱到要逃婚的地步,要奉献初夜的地步,还有什么比这爱更珍贵的呢?他只恨信晚到了几天,错过了丁香和他见面的机会。他对约会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但当天晚上,他还是抱着一种缅怀的心情去了那片棉花地里。他坐在棉花地里吸烟,想不到竟然看到了丁香。
婚后第三天,正是丁香回门的日子,她对和丁汉堡见面也已不抱任何希望了——那天晚上,她在约定的时间等他,一个人在这块棉花地里坐了足足大半夜,等了他大半夜。家里人到处找她,她就坐在地里,听着家人惊慌地呼叫她的名字,她一声不吭,心里一直在冷笑:你们是怕我死吧?就当我死了好了,逼我和丁洪亮结婚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后来,直到她听见母亲的哭声,母亲就在她的后窗下哭,一边哭一边骂她的父亲:“你知道她喜欢的是丁汉堡,却逼她嫁给丁洪亮,你要是把她逼死了,我就跟你拼命!香女伢,你别吓你的姆妈呀,早知这样就不该逼你呀,嫁个地主崽子也比死了强呀……”
母亲已经完全进入丧女的角色,她哭得凄婉而悲切,终于让丁香心软,她悄悄地走进了家门。
这是他们见面后,丁香告诉他的。那晚,在丁香家后面的棉花地里。丁香把婚后三天里誓死保卫着的身子给了他。那时,天上亮着半轮圆月,秋虫在耳边啁鸣,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进入她身子里的了,只记得丁香那含着眼泪的笑容。两粒星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映射出她的哀怨与满足……事后,她用一块白手帕在自己的身下擦拭了一下,交给了他,就穿好衣服走了。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那好像只是一个充满悲伤的仪式。丁汉堡把它视为开始,也视为结束。后来有几次,他听见丁洪亮的母亲在田埂上叫骂丁洪亮:“你把她的四条腿绑起来,一个床角里绑一只,看她从不从!你不是当过兵吗?还绑不了她?”
听到的人也都哈哈笑着,说:“是啊,丁香是当老师的,她怕羞,实在不行,就绑她,来硬的……”他们附和着,鼓动着。除了他,没有人觉得那些话不堪入耳。
那晚见面后,丁香再没有朝丁汉堡看过一眼。几个月后,丁香的肚子鼓了起来。丁汉堡也没再听到过那些刺耳的话。丁香想必是认命了。他也得认命。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收到一封右下角写有“内详”的信。这封信的信封上没有盖邮戳,它悄悄地放在他的后窗台上,上面压了一块砖,砖上放着一朵美人蕉。看到这封信,他的心狂跳不已。
可丁香在信里没说什么,只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这比他第一次接到她的信,还要令他忐忑。
他稀里糊涂地给她写了一封回信,并跑到公社的邮电所去把这封信寄了。他在回信中告诉丁香,让她去大队部的谷仓里和他见面,并在信里约好了时间。那里曾是他家的后粮仓,他不仅熟悉那里,还保留着一片铜钥匙。队里收缴他家的房子后,连仓门上的那把铜锁也收缴了,这些年居然一直未换过。
他轻轻松松就打开了那把铜锁,坐在谷仓的粮袋上等丁香。丁香果然摸索着来了,听到他的低唤,一下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搂着她那热腾腾、软绵绵的身子,前胸很快就洇湿了一片,是她的奶水。因为激动,因为用力,她的奶水在在黑暗中失控,涌流。他则在黑暗中寻找她的嘴唇,还没来得及品尝到她嘴里的馨香,他们就被巨大的光芒笼罩住了,像两尾不能动弹的鱼。那光。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杀将过来,带着一股凶狠和鲁莽,如刺目的烈焰,骤然腾空,让他们的内心发冷,身体却像两块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肉,发出了嗞嗞的响声。
后来便是游街。
游街那天,他走在丁香的右侧,丁香胸前挂着破鞋,面无表情,一脸霜色。人群在一旁喊叫:打倒丁汉堡!丁汉堡是地主的狗崽子!丁汉堡和丁香搞破鞋!
一群半大的孩子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每逢大人喊完,他们便接着喊:“丁汉堡,搞破鞋!棉花地里搞破鞋!”
接下来便是人们的哄笑声。
他偷眼瞧丁香,一脸惶恐,后悔自己招出了棉花地,这等于是让人们剥了丁香的衣服,他再帮忙啐一口。
丁香始终昂着头,不知为什么,那样子让他想起刘胡兰。他在人们的喊声中,心里打着战,直到背上一阵剧痛。嘴里发出惨烈的嚎叫。
那以后,他再没见过丁香。
丁香死后很多年,丁汉堡一直后悔和丁香好上。不和她好上,丁香就不会被丁洪亮打死。事实上,他和丁香出事,过失全在他。他忽略了在信封上作伪装——他忘了几乎全大队的人都认识他那一手字。信封上,虽然也像丁香那样写了“内详”两个字,可笔迹是他本人的。
整个红旗大队还有谁能写得出他那一手好字呢?信一到大队部,就被人偷偷拆开了。拆信的是民兵排长,然后他喊来了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又喊来了丁洪亮,看完信,丁洪亮气得眼睛发红,脱口就骂:“难怪这个贱逼三天两头找借口不和我同房,搞半天是和地主的狗崽子好上了!”
大队书记说:“这叫勾搭成奸。这是犯罪,通奸罪。”
民兵排长问:“那要不要把他们先抓起来?”
大队书记说:“先不要打草惊蛇。老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拿双。现在证据不足,必须抓现场。这样吧,你把这封信原样封好,叫人通知丁香来取。到时我安排人去谷仓捉奸。谁也不许走漏风声,否则就是向坏人告密,以间谍罪论处。丁会计是大队干部,你也要参加。”
捉奸的过程后来人尽皆知,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他的一手字。丁香喜欢上他,也是因为这一手字。说起来,他这手字还是在他母亲逼迫下写成的,他父亲死后,他母亲唯一的爱好就是逼他练字。他母亲说:“我这手字,就是被你外公逼出来的。我要没这一手好字,你爷就不会看上我。”好像她被他父亲看上不是一种不幸,而是一种荣幸。被他父亲看上有什么好?若不被他看上,她也许就不会成为地主婆。
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他母亲从不抱怨自己的命运,她说他父亲是好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她说即使全天下的人认为他是个坏人,他也不能认为他坏。“你爷根本就不坏,坏的是他家祖传下来的地。地也不是你爷置的,是你爷的爷置的,可他们却把他杀了。”
他听得胆战心惊,绝不敢把这些话说与别人听。但他还是听他母亲的话,好好地练字。五几年,他也进新学堂念过几年书,因为成分不好,总被人欺负,他只念了三年初小,一年高小,就辍学回家了。他不愿上学,他母亲就让他在家里练字,学写对联,有时也教他读点古书。他不喜欢读古书,却喜欢写对联。这让他母亲很欢喜。
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后,丁家村改成了红旗大队,他母亲是个小脚,也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他那时年纪还小,也帮母亲干点农活,算半劳力。那时他们家的房子已充公,做了大队部。他和母亲被“安排”到队里一个死去的五保户家里住。六六年,他母亲开始频繁地挨斗,被剃了阴阳头,样子看起来很可笑。他母亲也觉得屈辱,每次挨斗回来,都要抱着他父亲的遗像哭。他父亲的遗像烧在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瓷上,是她母亲在他死后偷偷请人烧制的。她一直把它藏在一口藤条箱子里。现在总是拿出来放在枕边。瓷像上的父亲还很年轻,长相俊朗,他和他长得很像。
“你长得和你爷一个样,就是比他魁些。”他母亲边哭边说。他那时已经十七岁,生得肩宽体长,因过早干农活,块头显得很大。
他母亲说:“哪天我熬不下去了,就去找你爷,反正你已经大了。把你养大,我也对得起他了。”
他心里很难过,却不知怎么安慰母亲,只叫母亲不要说丧气话。因为他小时候在外面受了欺负,母亲也是这样安慰他:不要说丧气话。
那时日子还熬得过去。随着批斗的升级,他母亲真的抛下他,找他爷去了。母亲是喝农药死的,他那晚睡得很死,后来是被农药味醺醒的,醒来他母亲的身体早就凉了。母亲用毛笔给他留了封遗书,母亲说让他把她和父亲的瓷像一起葬在后面的院子里,嘱他去他们的老房子里挖一棵美人蕉种在她的坟前。她说,这些剥削阶级的花花草草,他们早晚会把它们铲掉。
他遵嘱将母亲埋了,又去大队部后面的院子里看了,先前他母亲种下的那些美人蕉还在。他挖了一棵,看到旁边的一丛芍药,也顺手挖了一棵来,一起种在他母亲的坟前。他挖过后不久。大队部果真在将那些花都铲了,种上了杉树。他庆幸母亲有先见之明。
美人蕉贱,种下就活了,还发展出一大片。丁香就是被这些美人蕉吸引过来的。那时,丁香十二岁,扎着两支羊角辫,喜欢在门口踢毽子。有时,他坐在门口搓草绳,一边远远地看着丁香踢毽子。丁香很会踢毽子,她用蚕豆叶子扎毽子,用鸡毛绑铜钱扎毽子,踢起来就没完,有时一气可以踢上几百个。
他家和丁香家只隔着两户人家。丁香家是贫农,她爷原本在公社的食堂里烧饭。办大食堂那阵,她爷偷了食堂的一块猪头肉回家,被公社开除了,现在家里务农。因为心情不好,有时会打人,既打女人,也打孩子。丁香家兄弟姊妹多,经常见到他们一家在门口打成一团。只有丁香不和他们打,她常常一个人在门口踢毽子。
有一天,丁香忽然出现在丁汉堡家的后院里,她远远在看着那些美人蕉,美人蕉的花朵又大又艳,绽在一人高的枝头,花是黄色的,上面分布着玫瑰色的斑点,丁香似乎看痴了,又不敢走近,花的后面是座坟。丁汉堡看着十二岁的丁香,那双黑亮的眼睛是痴迷的,欢喜的,透着孩童的清澈与天真,也有着小小的惊惧——她惊惧的是他母亲的坟。
他走过去拍拍她的头,她的羊角辫晃了晃,回头看见了他。他笑看着她,问:“想要那花?”
她点点头。
他说:“好,我去给你摘。”说完他就去给她摘了一朵。看她有两支辫子,他又给她摘了一朵。她欣喜地爱不释手地把两支花拿在手中,蹦跳着跑了。他笑笑,回屋了。
过了些日子,丁香又来了,他以为她又想要花,就说:“我去给你摘。”
她摇摇头,说:“你能不能帮我写几个大字?”大字就是毛笔字,她要毛笔字干什么?他说:“你家大人想找我讨对联?可现在又不过年。”每年年关,都会有人找他讨春联,虽然他是反动的四类份子,可他的对联不反动,社员们都喜欢找他讨联。
她怯怯地摇头,说:“不是的,我要交作业,老师说了。我们明天要交大字,可我不会写大字。”
他说:“我写的大字你拿去交,老师会看出来的。还是我教你写吧。”说完他就去拿笔和墨,却没有纸。母亲死后,丁汉堡就很少写字了。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张废草纸。
丁香说:“我有作业本。”
丁汉堡说:“作业本写大字太浪费了,先用草纸练。练会了再写到作业本上。”
能教丁香写字,丁汉堡很高兴。除了年关那几天,他家一年四季几乎都没有人上门,别说跟他学写字,队里那些小孩子,见了他就叫地主崽子。
丁香跟他学了一会儿字,就被她娘叫回去了。她娘一边狠狠地用眼睛剜他,一边骂丁香:“再乱跑,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丁香不管,又来过几回。要花,也学写字。写大字费纸,丁汉堡就买便宜的草纸让丁香练字。丁香的字渐渐练出点模样来了,丁汉堡就想让丁香在白纸上练。可白纸要五分钱一张,母亲死后,丁汉堡家就没再养过鸡,也没有鸡蛋换白纸。
有一天,丁香来他家,丁汉堡交给丁香几块干巴巴的硬东西。丁香接过来,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芍药。这是芍药的根,可以卖钱。你把它拿到公社的综合门市部去卖了,买几张白纸回来写字。”
“芍药是什么?”丁香好奇地问。
“是花,也是药。”
“你从哪里弄来的?”
“种的。”
“种的?你种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它也像美人蕉一样开花吗?”丁香兴奋地问。
“开花,开紫红色的花,像牡丹花一样好看。”丁汉堡笑了,对丁香解释:“我把它和美人蕉种在一起。可能是被亱到光了,一直没再开过花。它以前也开过的,在我们家的老房子后头。”那棵芍药自从移栽到他母亲的坟前后,就再没开过一次花,倒是发出了一大片青枝绿叶。丁汉堡将芍药的块根挖了,洗净,晒干,就是丁香手里那些干巴巴的硬东西。
“你把它种在坟地里?”丁香的眼睛里放出一种奇异的光来,那是一种混合着神秘、好奇与害怕的眼神。她一直不敢去那片坟地边,她总是站在远处偷偷地看那些漂亮的美人蕉花,想要花的时候,丁汉堡就会去给她摘两朵。
丁汉堡怕丁香说出去,受到生产队的批斗,便故意吓她,说:“那里有我妈的魂魄,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也不能让你家里人知道。你去把它卖了,买白纸回来写字。”丁香点点头,把芍药拿走了。
这些芍药果然卖了一块两毛钱。丁香用它买了一支毛笔,一瓶墨水,二十张纸,还买了两块薄荷糖。她吃了一块,带了一块给丁汉堡。丁汉堡把这块糖吃了,条件是丁香必须多写五个大字。
这天晚上,丁香挨了她爷的一顿狠打。她爷边打边警告:“你要再敢去他家,我就把你打残!打死!妈逼的,那个地主崽子这是在引诱你,狗娘养的,他要是敢对你不安好心,看我不去把他娘的坟都刨了!”
丁香害怕了。这以后,丁香再不敢到丁汉堡这里来了。丁汉堡虽有些失落,但也很快就忘了。毕竟丁香那时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她来或不来,他都不会太放在心上。
种子一旦种下了,就会孕育。丁香是哪一天突然变成了大姑娘,她不再到大门口踢毽子了,而是喜欢躲在自家后面的园子里,远远地望着那些美人蕉。只有当丁汉堡把目光投向她时,她才会把头低下去,躲避着他的眼睛。这样来回几次的抬头、低头、凝视和远望之后,丁汉堡的心就再也不能平静了。
事实上,丁香那颗小小的心,打她爷说过“引诱”二字后,原本懵懂不晓事的丁香。开始有了朦胧的性意识。她不再去丁汉堡那里。但仍旧悄悄地练字。越是练字,就越是体会到写一手好字的艰难,丁汉堡的影子就像根一样长进了她的心中。
丁香到学校当老师后,开始悄悄和丁汉堡来往。有一天,丁香突然送给丁汉堡一双鞋垫,鞋垫上绣的是两朵芍药花。丁香红着脸说:“我没见过真正的芍药花的样子,是在书店的图片上看来的,也不知像不像。”
丁汉堡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一个劲地点头:“像,像。”
爱的触手伸出后,两颗心就越缠越紧。丁香不敢公开和丁汉堡来往,晚上假装去学生家里做家访,半路偷偷折回,潜到丁汉堡家,两个人躲在房间里悄悄说话。她爷撞见了这一幕,伙同她哥闯到丁汉堡家把他痛打了一顿。这次下的是黑手,把丁汉堡的嘴用毛巾封了,双手捆了,父子俩拳脚并用,揍的是闷鸭子。
临走,丁香的爷警告丁汉堡:“你要是敢声张,敢再和丁香说一句话,下次就不是打你,”一边用手指着丁汉堡的裆部:“是直接废你!今天不对它下手,是看在你姓丁的份上。”
父子俩揍完人回家,又关起门来痛骂丁香:“你不记得他那地主婆姆妈恁死的?告诉你,你要和他来往,那将来就是你的下场!”
丁香说:“我不怕!我就要和丁汉堡好!”
她爷说:“你趁早死了这份心,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丁香家里人加强了对她的看管。由丁香的大伯做主,和在大队部当会计的丁洪亮定了亲。丁洪亮当过兵,又在大队当干部,和当老师的丁香正般配。
丁香的反抗最终失败了,她嫁给了丁洪亮,只给了丁汉堡一块白手帕。那块白手帕,上面沾着丁香的血迹,也许还有丁汉堡的精液,他后来去她的坟前把它烧了。连同丁香写给他的那两封信,他把它们也一起烧了。每年丁香的祭日,他都会去她的坟前化纸。这一天丁洪亮也会带着文辉去丁香的坟前化纸。这个狠心的狗东西,他还好意思来祭奠她?
他总是在他们爷儿俩走后才去化纸。然后陪丁香说上一会儿话。每次他都会问丁香:你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呢?你有什么事不能当面和我说,非要写什么信呢?然后他会在心里自责,骂自己蠢,不该给丁香写回信。是他的回信害了丁香,这是他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的。
有多么重要的事他们不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说,非要在漆黑的夜晚跑到谷仓里去说?他们真的只是想说事吗?他们没有别的愿望吗?为什么他见到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抱她?她也是,因为她见到他的第一时间不是开口说事,而是扑向他的怀里。
重要的事,到底也没讲出来,变成秘密被丁香带走了。永远带走了。丁汉堡怎能不恨丁洪亮!不往死里恨他!丁汉堡去化纸,丁洪亮也知道,他也知道对方知道,但丁洪亮却不敢上前阻挠他。说明他心里亏。
有一次,文辉也发现了。文辉问他爷:“丁汉堡为什么事要去给我妈烧香化纸?”
丁洪亮说:“他犯贱。”
文辉又问:“他为什么事要犯贱?”
丁洪亮说:“他是我和你妈的仇人,你不要理他。”
文辉不解,问他爷:“是我妈的仇人,为什么还要给我妈化纸?”
丁洪亮说:“他犯贱。”
文辉就不问了。文辉小时候,村人都忌讳在他面前谈丁香,更不谈丁汉堡,也不告诉他妈是被他爷打死的。文辉知道真相,还是他婆婆亲口告诉的。婆婆就是奶奶,这里人管奶奶叫婆婆。他婆婆临死前把他喊到身边,说:“你妈偷人才被你爷打死的,他偷的是丁汉堡,你长大后不要恨你爷,你要恨丁汉堡。”
文辉就开始恨丁汉堡。但是他也不喜欢丁洪亮了,觉得他心太狠,能把一个人活活打死,被打死的这个人还是他妈,是丁洪亮让他从小就成了没娘儿。
文辉八岁那年,丁洪亮再娶了一房妻子。这让文辉更加痛恨丁汉堡。文辉对丁汉堡的恨,不像是一个孩子的恨,是刻骨铭心的恨。有时他走过丁汉堡身边。会莫名其妙地往他身上吐口水。还有一次,他看见丁汉堡在门前的竹床上睡午觉,就掏出鸡鸡往他的裤裆里撒了一泡尿。丁汉堡被热尿浇醒了,看见是文辉,什么也没说,就进屋去换裤子了。
丁洪亮再娶。是经过丁香她爷同意的。他兑现了当初对丁香娘家人的承诺,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文辉养大了。每年丁香的祭日,他都会带着文辉到丁香的坟前化纸。这些,丁香的娘家人都看在眼里。
没人真正知道丁洪亮再娶的心思:文辉的眉眼长得像丁香,走路的样子和背影却有些像丁汉堡。想到这一点,丁洪亮的心里就像扎了一根刺。,随着文辉越长越大。这刺在丁洪亮的心里也越扎越深。
丁洪亮再娶后,生了两个女儿,就赶上了计划生育。这时的红旗大队已重改丁家村。像所有其他村一样,丁家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也正紧锣密鼓地开展着。生了两个女儿的丁洪亮妻子,不得不响应政策带上环。
这时的丁洪亮,已经快满四十了,想再生一个儿子的愿望隐秘而强烈。随着文辉的长大,他对他的感情越来越复杂。这复杂里有不安,有隐痛,有未知,也有茫然与怀疑。但他对谁都不能说穿。
令所有人都吃惊的是,丁洪亮的老婆带着环,还真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因为带着环,这个超生的儿子顺利地生下来了,村里也没敢罚他的钱——谁也不知道他老婆是怎么带着环怀孕的。事后想想,丁洪亮都觉得自己胆大。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人得了肺病,去照X光,因为里面的上衣口袋里挂了一支金属笔,结果这支笔被清晰地投影在他的肺上。他陡然想起妻子子宫里的金属环——那时农村妇女查环,不是做B超,而是照x光。每半年照一次,有环就放行。否则,强行结扎。丁洪亮的妻子已生了两个女儿,找医生摘环是不可能的事,那是犯法,谁也不敢。他决定自己帮妻子摘环。给妻子摘环,事后想起他也后怕——他是硬生生地把手伸进妻子的子宫里,将那个环给抠出来的。后怕之余,更多的是庆幸:妻子年轻,下身虽然流了些血,但伤口很快就愈合了。过了些日子,还真就怀上了。轮到她去查环时,他就把那个金属环缝到妻子的内裤上。正好缝在小腹处。照x光,环在,通过。其时,他妻子已怀孕四个月。随后,他假装带妻子去城里做生意。半年不到,妻子顺利产下一个男婴。
这个男孩出生后,丁洪亮再看到文辉时,心中的感觉没那么复杂了。他给这孩子取名文华。
丁洪亮带着妻儿回家,声称这个儿子是带环受孕的,谁也不能把他怎么办。村干部不相信,亲自领着他妻子去查环。他故伎重演,照例把环缝在妻子的内裤上。X光检查,环果然还在,村干部没话了,只能催促他老婆去结扎。
他乖乖地配合,亲自把老婆送到镇医院做了结扎手术。
丁汉堡一直没有娶,他打了一辈子光棍。打光棍也不单是为了丁香,而是觉得娶女人没意思。娶一个女人却不能好好爱她,娶女人干什么呢?丁香是他心里头的一道梗,早就顺着皮肤长进肉里去了。
他后来在厦门打工,认识过一个贵州女人。那是九十年代中期,丁汉堡还不满五十岁,仗着一手炒菜的好手艺,丁汉堡也出门打工了。丁汉堡不敢像其他人一样去投奔文辉,他找的是已经在厦门落脚的老乡。老乡能在厦门落脚,当初投的也是文辉。
老乡在厦门开了一家餐馆,丁汉堡就在这里掌厨。贵州女人是餐馆里的洗碗工,人很勤快。女人个子有些低矮,但模样还算好看。女人三十出头,刚离了婚出来打工。丁汉堡一来,女人就看上了他,有事没事,总爱主动找他搭话。
女人人在他身边忙碌,嘴也不闲着:“丁大哥,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丁汉堡说:“没什么人。”
“没什么人,这话怎么讲?”
“怎么讲?就我一个光人呗。”
女人上下打量他,不相信,说:“丁大哥你骗人。”丁汉堡懒得解释,说:“你觉得骗就骗。我这辈子除了骗一张嘴,还没骗过人。”
女人就去找老板打听,老板证实了丁汉堡的说法。此后,女人就更主动了,不仅言语上向丁汉堡示好,还给他洗衣服,买水果。这些,丁汉堡都不动心。这些年,他一直不找女人,对人生的欲望都落在一张嘴上了。好在他是个煽匠,一张嘴也没受过亏。出来打工也是混一张嘴,顺带混点养老钱。
可女人不嫌他冷淡,持之以恒地向他示好。丁汉堡对女人动心,是在一次生病后。那次天热,他在厨房里中了暑,失了胃口,病倒了。女人来他的宿舍里看他,给他买了药,买了冰镇的可乐,凉茶,还有水果。
女人用冷毛巾敷他的额头。那一刻,他想起了母亲,想起这辈子除了母亲,还没有人给他敷过额头。即使是丁香,他们有过肌肤相亲,但也没给他敷过额头。
面对女人的关心,他有点感动。他吃过女人送来的药,喝了冰可乐和凉茶,又吃了女人削的水果,心里好受多了。
女人说:“丁大哥,我就搞不懂,你人样子生得这么好,又是大厨,这辈子怎么就没找个女人呢?”女人的眼神是怀疑的,有些诡异的成分。
丁汉堡说:“可能是没碰上合适的吧。”
女人说:“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才合适你?”
丁汉堡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女人就笑,问:“你看我合适不?”
丁汉堡说:“没找过,不知道。”
女人还年轻,刚离了婚,正犯着饥,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身体,想验证他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丁汉堡一下紧张起来,一把拿开了女人的手,女人不放弃,继续出击。最后干脆一把抱住了他。丁汉堡沉睡多年的意识终于被唤醒了,女人摸了他一把,说:“你身体没毛病。你不结婚,肯定是心理有毛病。你心里一定有过伤。”
女人后面的话触动了他。他想不到这个年轻矮小的女人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女人说:“你要信任我,就给我说说,说说就好了,人心里有事不能憋着,憋着会出毛病。”
丁汉堡说:“也没什么事,我年轻时成分不好,找不到女人,现在老了,又不想找了。”
女人说:“我不觉得你老,你不到五十岁,算什么老?我老公还不到四十岁,比你看着老多了。不过,他现在不是我老公了,我们离婚了。”说完殷切地看着他,说:“我现在是自由的。”
女人的暗示太明显了,丁汉堡默默地闭上眼睛。
女人不管,把他的手拉向怀中。那种被唤醒的意识又卷土重来,丁汉堡终于像一头冬眠了一个世纪的棕熊一样觉醒过来。比起和丁香的那一次,丁汉堡这次身心都轻松多了——丁汉堡已不记得那次身体的感觉了,他能记起的,只是丁香那双映着星光的眼睛。这一次,他却只记住了身体的感觉。
此后,贵州女人俨然以他的女人自居了,她开始像妻子一样,管他的生活,管他的自由,尤其是:管他的钱。
这让他有些心凉,有些不适。
丁汉堡后来认为,他是大厨,工资高,这才是贵州女人盯上他的原因。
他们的关系断断续续地延续了几年。他在年近五十的时候,才开始像个正常男人一样,有了正常的性生活,但对婚姻。丁汉堡却不再怀有一丝欲望。
贵州女人的管制到底失败了。得不到丁汉堡的心,她只好把他的钱都卷走了。
那时,文辉早已在厦门买了房子,娶了一个外地女人,生了一双儿女。丁汉堡从没去过文辉那里,只是从老乡们那里不断得到他的消息:文辉发了财。文辉把弟弟文华带到了厦门。文辉把丁洪亮两口子接来了。
在厦门的几年,他没见过文辉,对文辉的事却了如指掌。
文辉起先学的是一门打金饰的手艺。那时打金饰赚钱,文辉赚了钱,买了一辆带牌的出租车。有牌和没牌是不一样的,出租车的牌就是身份。借牌开出租,要给人出佣金。有牌不仅不用交租。还可以找开对班的人收一份佣金。那时,厦门是特区,出租车生意特好。文辉先是把弟弟文华叫来开对班,兄弟俩赚了不少钱。后来,文辉嫌累,用赚来的钱在工业区附近开了一间水果超市。成群结队的打工仔打工妹过来帮衬,生意出奇得好。文辉娶了媳妇,又扩大了门面,经营起日用百货,还从老家请了几位老乡来帮忙。渐渐地,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老乡们都纷纷投奔他而来。文辉脑子一转,干脆又开了一家家政服务公司。那辆出租车,他就给了文华……
后来的事,丁汉堡就不是在厦门听说的了。五十五岁那年,他从厦门回到了老家,重新操起了煽匠的活儿,专事白喜事。文辉一家虽然远在厦门,仍然是老家人的谈话中心:
文辉的弟弟文华娶了他哥超市里的一名打工妹,两人生了一个儿子。文华出车时,遇上劫匪,劫匪不仅抢了车,还杀了人。后来,车是找回来了,人却没了。文华死在文辉送给他的那辆出租车上。文华出事那年,丁洪亮已经六十五岁。晚年丧子,几乎要了丁洪亮的命。丁洪亮的老婆,文华的亲娘受不了打击,心脏病猝发,当下就追随儿子去了。没两年,丁洪亮也长了癌,肝癌。去年春节前,丁洪亮也回老家来了——他回来等死。
丁洪亮终于死了。丁汉堡还去给他唱了经,送他过奈何桥。
第二天一早,文辉差人来告诉丁汉堡:让他在家好好休息一上午,中午饭就不用他操心了。等他爷发完丧后,他就来请他。文辉是这么托人告诉他的。
丁汉堡隐隐觉得文辉要告诉他的事,与丁香带走的秘密有关。想到这一点,他既希冀,又害怕。
没有事,丁汉堡也睡不着,他翻过河堤去看长江。如今的长江已不是过去的模样。附近的江面。原是长江荆江段最险恶的一段,也是江面最宽阔的一段。所以这里自古出产回鱼,生产鱼肚——回鱼的鱼肚。那是历朝历代奉给皇上的贡品。多少年来,长江流经这里,会形成回流。眼下这里的江面变窄了,并莫名其妙地向江心伸出一个长坝子。那坝子越涨越高,越来越大,像从河滩上展延出的一只巨臂,把从上游奔涌下来的江水,拦截下来。于是,这里的江水不再回流,回鱼也几乎绝迹。丁汉堡记得二十多年前,这里的江面还一眼望不到边,水涨得凶时,河难上的杨柳都被淹在了水下,树尖上露出的枝条和叶子,像女人飘起的头发。人们伸出一条腿,就可以站在江堤上往河水里摆脚。江里的刀鱼成群结队地在水面上游动,人们站在河堤上用罾捕捞。
现在,他竟然可以沿着那挺出的坝子走到江心处,看对岸上走动的行人了。这个伸出来的坝子,引起了上面的注意和警惕。可见河道正在这里形成了严重的淤塞。据说长航一次性地在这里投放了几十个亿,他们在这里建工地,往江底铺设拦网砖,防止泥沙继续向江心堆积。巨大的工地,巨大的船只,巨大的线网,一切都是巨大的,可江水在变瘦,越来越瘦。就像丁汉堡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在变老,越来越老。
再早一些年,这里是一家造船厂。河滩上栽种着绵延不尽的杨柳,每到春天,两岸的杨柳就像给宽阔的河道镶上了两道翠绿色的花边。那绿随着季节变动着深浅,也随着天气的阴晴,江面上的雾流、风速与湿度,变动着深浅,有时淡得像寒烟,有时浓得如青竹。
靠近堤岸的一边,种着各种庄稼。高粱、黄麻、油菜籽、芝麻等等,都是集体所有,滩地靠近哪个大队,收成就归哪个大队。庄稼的种植与管理也各归各所有。
再早一些年,他就不太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河滩上有一处滩涂,生长着大片的芦苇,人们把这里叫着打靶场,实际上就是刑场。他的父亲就是在这里被打的靶,不过那时他还小,没有目睹过那个打靶的场面。
眼下,应是江水丰盈起来的时候,可它到底是像减肥过度得了厌食症的女人一样,再也丰满不起来了。丁汉堡坐在江心的坝子上望着不远处的河滩。河滩上现在已经看不到杨柳,倒是新增了一些圈起来的芦苇荡——是各种有钱人承包的柴山。
他们把芦苇荡叫柴山。以前,河滩上的柴山都集中在下游二十公里处,那里生活着享誉全世界的稀有动物麋鹿。种柴山自然好,芦苇不仅能防风固沙,且全身都是宝:笋芽可以吃,叶子可以包粽子,芦材可以造纸。丁汉堡想,这些既来钱又益民的好路子政府应该多推动。总比那些挖空心思、害人又害己赚钱路子强。
对着江心望久了,文辉的那双断掌手纹就在他的眼前跳出来。心里头的慌乱又涌了上来了,丁汉堡越来越确信:文辉就是他和丁香的儿子,是他的亲儿子。可那仅有的一次,没有给留下任何身体记忆的性关系,难道真的让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一个儿子吗?
这就是四十年前丁香想要告诉他,却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秘密吗?文辉说有话要和他说,他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丁汉堡的头有些晕。他闭上眼睛,在堤坝子上躺下来。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丁汉堡掏出来接听,是文辉。
文辉说:“汉堡叔,你在哪里?”
丁汉堡说:“我在河心的坝子上。”
文辉说:“饭好了,要不要我过来接你?”
眼泪从丁汉堡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他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文辉说:“你还是在那里等我吧,我正好有话要和你说。”
丁汉堡的喉头开始哽咽,他赶紧把电话挂断了。
文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丁汉堡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他想,无论文辉对他说什么,他都要保持平静。
文辉到后,在他身边默坐了一会儿,说:“这江心也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个坝子。”
丁汉堡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会凭空多出来,就像这坝子。”
文辉说:“汉堡叔,我爷走前给我留了话。他是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您可能也猜到了,请您去给他唱经,是他的意思。我爷对我还有个遗愿,想让我把您接到厦门去住几天,了他一个心愿。”文辉看着他,顿了顿,继续道:“也是了我跟您的一个心愿。您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和您,一起去医院做个鉴定吧,我爷怀疑,我是您的,儿子。”文辉说完,垂下了头。
丁汉堡捂住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歪倒在一边哭起来。
文辉没劝阻他,也没伸手去扶他,他的脸上也有泪在淌。
丁汉堡哭够了,平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羞惭。他说:“我们回去吧。”
文辉说:“您答应去厦门了?”
丁汉堡说:“我听你的,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文辉点头,将丁汉堡扶起来。话说出来了,两个人心里都有些空,又都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宁与踏实。
几天后,文辉带着丁汉堡到了厦门。怕丁汉堡不好意思,文辉仍称丁汉堡为汉堡叔。两个人一起去医院做了鉴定,心里都觉得这个鉴定的意义不大,就是完成个程序。
两个星期后,鉴定的结果出来了。令文辉和丁汉堡都吃惊的是,文辉和丁汉堡没有亲子关系。文辉原本就是丁洪亮的儿子。
这个结论对丁汉堡不啻五雷轰顶。他不能相信,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对断掌纹的文辉。走路和身材都像他的文辉,会不是他的儿子。他被这个结论击垮了。
文辉也怀疑鉴定的结果有误,他又带上丁汉堡去了另外一家鉴定中心,这次他多出了一倍的价钱,申请的是快速鉴定。
结论仍然一样,他和丁汉堡没有亲子关系。
鉴定结果让文辉也有些措手不及。文辉想把丁汉堡留下来,丁汉堡坚持要回去。文辉说:“汉堡叔,爷,您要走,我留不住。我不管你和我爷间有多少恩怨,你们年轻时发生了什么,但你和我妈爱过,我妈为你搭上了一条命,往后,你就是我的亲爷。”
丁汉堡挥挥手,喉咙里突然滚出一串高音:“这世的恩怨这世了啊,丁汉堡你放心地过奈何桥——”
宛如一串一万响的炸鞭,在空气中爆响,那音色之昂扬,悲怆,堪比秦腔。
丁汉堡走了,离开了厦门。文辉送他上车,看着他那骤然弯曲下来的背影,文辉哑着嗓子说:“爷,今年过年,我会带着全家回来陪你。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团聚。”
丁汉堡没有回头,听任两条咸水像热乎乎的虫子,爬进他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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