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河来了马戏团
2015-09-25姜博瀚
姜博瀚
流浪的马戏团一年里总要光顾洋河一次。洋河小镇来了马戏团。就像洋河上的节气歌一样下着雨刮着风般说来就来了。
早就听闻马戏团要来我们洋河,不是在大队的宣传栏里有张贴的海报,那里全是中国社会人道主义思潮的起源问题。马戏团到来的小道消息完全是靠一群娘们像灰麻雀一样灰头土脸地到处喳喳咕咕走漏风声,紧跟着是我哥哥回家趴在我耳朵上低声私语,然后洋河古槐树上的两只大喇叭就像两只庞然大物的耳朵奓煞开,一遍又一遍广播这令人沸腾的消息。一两天内大家除了马戏什么都不谈了。
马戏团走街串巷的表演遵循着一个规律,等着庄稼人一忙活完秋收,洋河大街上流淌着金黄色玉米粒或者火红高粱的时候,准会有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看似奇形怪状不务正业的男男女女流浪到这个小镇——像是特意为辛苦劳作的庄户人家庆丰收一样,或者另有向农民献媚之意,以夺取劳动人民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钞票。
马戏团来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闲着都会手爪子痒痒、闲着都会蛋痛,顶多帮着母亲把晒在地上的玉米粒装进麻袋里跟哥哥一前一后抬回家。
一大早我哥哥把我从睡梦中摇晃起来。睡眼朦胧中穿上衣服来不及吃口饭就呼哧呼哧地翻山越岭奔跑到葡萄山子前,爬上最高的旗山远眺,等待着马戏团的到来。东方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缭绕烟雾慢慢散去,山谷里传来清脆悦耳的驼铃声,远处的队伍在颤动,甚至可以看到一股热浪从路面上石头上蒸腾而起。马戏团在田野上投下明显的长影子,一排驼队弯曲着走在旗山群峰中。马戏团先从胶州湾下了船直奔西海岸,途径红石崖一路向旗山走来,进了旗山就是洋河地界。我和哥哥从旗山上连跑带滚地跑回洋河报告这一令人振奋的壮丽景观。
哥哥恨不得母亲赶紧把手里的农活忙完。别耽误了看马戏团的演出。可是庄户人的农活是永远忙不完的,母亲说你们尽管去看,别去捣鼓马尾巴摸老虎屁股就行。
秋天的洋河白桦树金黄金黄的耀眼,小镇上升起的红太阳把秋意泼浓,黄叶子泛着闪闪金光,瞬时间洋河土地变得辉煌灿烂,农人们手中的谷穗熟了,高粱红了,玉米黄了,喜悦的人们远眺着眼前的美景,深切感受到洋河上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单调乏味,辛苦一年到头还是硕果累累,颗粒满仓。
洋河人加快了手中的镰刀,一片片的谷穗刹那间躺倒在土地上,谷秸被扭成一个个草垛,如稻草人矗立在田间地头。拖拉机突突突地冒浓烟,云雀从高粱上扑扑飞走了,高粱叶子唰拉唰拉响。老汉卷上他自制的烟卷吧嗒着猛吸一口,令人亢奋的马戏团把农忙提前带入佳境。
那天,我和哥哥从旗山上跑下来,同小伙伴们在洋河桥头一直等待着马戏团进村。夕阳西下时分,远远地看见一帮人跨过洋河桥成群结队地从远处跳跃着走来。他们赶着大象,牵着骆驼,三匹矫健的大黑马依次排开,拉着五彩缤纷的演出箱车、牲口的后鞧,棍子拍打着马腿,踢踏踢踏。箱车上面还装着锣鼓家什和一些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匹自由自在的棕色小马驹跟在队伍后面打响鼻,像个孩子走到哪里都是昂首挺胸地好奇看。我和哥哥也跟着混进这个队伍之中,我哥哥好像是特意去给他们带路的领头羊。
洋河来了马戏团。不出多少时辰,洋河人全知道马戏团到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正在灯光下做毛线活。那个时候的洋河,农人一旦秋收忙完,就开始进入农闲阶段,等待着漫长而寂寞的严冬。母亲为了贴补家用,总要去毛线厂接一点零活,一件没有钉纽扣的毛衣可赚得五分钱,母亲每天背回来一袋子。到了晚上和深夜,母亲一件一件地钉纽扣,我则帮着母亲用一把奇小的箭头剪刀挨件挨件地剪掉毛线头。微弱的灯光下,母亲让我站起来试穿她缝制好的毛线衣,看看纽扣是否对整齐。
我让母亲第二天带着我们兄弟去看马戏团表演,母亲说由哥哥带我一起去。
小小年纪患了失眠症,亢奋得整夜未合眼。母亲做毛线活,我躺着,满脑子想象着异乡人的马戏团。
天还不亮我跑向了洋河大队,马戏团的演员都在酣睡中,场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些马和骆驼咀嚼着青草。和黎明一起醒来。我跑遍了整个洋河,洋河人早已在田间地头踩着露水吆喝着老掉牙的老黄牛犁地,预备播种冬小麦。
黑夜落幕前的晚霞映照在洋河上。我又去看了一眼驻扎在洋河上的马戏团。他们把货车上的锣鼓家什卸了下来,大帆布在车厢上搭起了帐篷,炫耀的灯光把夜照得通明。这块场院曾经是开批斗大会的场地,像电视里的天安门广场能容纳上万余人,后来被洋河人当了秋收晒粮食的好场所。周围还有三个如蒙古包般的粮食囤子。放露天电影的时候,经常有讨人嫌的孩子爬上粮食囤子登高看大银幕上的《小兵张嘎》。马戏团的到来,把三个大囤子当做了栓帐篷的大柱子,任凭暴风刮来都吹不走掀不翻,棕红色的小马驹也双腿跪在粮食囤子下面休息。一个染着黄毛像小丑一样的家伙把木楔子钉在了旁边,他黑黝黝的臂膀抡起铁锤像抡起一块木头棒子。有些演员亮着嗓子咿呀嘿嚯地喊叫着,有些演员手里舞着刀枪翻飞,透过帐篷缝隙里张望,还有一个女演员在灯光下拿着一面镜子反复照,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眉瞪眼充满了自我欣赏。尽管都在忙碌着,可是他们阴腔怪调的言语中充满了放浪和淫荡的笑,传遍洋河旮旯。马戏团帐篷周围的暗影里是非洲大象的怪叫声,还有两只母猴子调情不成厮打尖叫着……莫非是初来乍到,连动物们都对洋河水土不服。马戏团带来了洋河上没有的味道——扑鼻的胭脂味、腥臊恶臭的野生动物味,还有人吸食进口香烟的烟草味。在马戏团帐篷内外转悠了好几个时辰,听着乐队的演奏。让我日后流连忘返。
看了一天的马戏团装台子。深夜里,我一直反复翻身难以入眠,一心里想象着马戏团的魔术表演,马儿们会疯狂地蹦起来吗,猴子们会上天摘星星下井捞月亮吗,狮子和狗会跳舞吗。真的敢揪着老虎的尾巴当驴骑吗,更想象着那条大蟒蛇会不会腾云驾雾口喷大雨,一群人像八仙过海各怀神通,不知道他们的节目到底能是怎样的精彩纷呈。
晚上灯光下,母亲还在做着她的毛线活。电灯光微弱着一闪一闪,马戏团来了,洋河的发电机突然有了压迫感,心脏超负荷下带不动的电灯失去了光芒,像秋天萤火虫的屁股发着那么一点点亮。母亲把针眼举在灯光下,眯着眼睛费很大一番工夫才把线引进针眼里去。等到光线足够强的时候,天色已微微透明了。母亲做活总是到后半夜,她会披着一件她做好的毛衣在身上,一直到眼睛发涩,实在引不进针线的时候才罢休。
我跟母亲再次央求带我们兄弟一块去看马戏团表演,可是母亲还是让我跟着哥哥去看好了。她不仅要做毛线活,还有秋收后垛在院子里的农活,还要照看比我们都小的弟弟光光。我说那么大的大象,它们吃小孩怎么办。母亲说大象都是驯兽师教训出来的,是给我们观看的不会吃人。我说还有老虎呢,你看它威风凛凛的大眼睛,胡须向上翘着,尽管关在大铁笼子里,一旦跑出来还不把洋河上的所有孩子连肉带骨头都吃光。母亲说这些野兽都像人一样,是表演艺术家,不会伤害人类性命。它们不是洋河野地里的野犸虎、狐狸精,它们已经是没有了动物本性的野兽。母亲说如果老虎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不要怕,也不要去招惹它。你用眼睛看着它,它也会用眼睛看着你,你眼睛里纯真,它的眼睛里也就纯真,你的眼睛充满恐惧,它的眼睛也会布满恐慌。人都有翻脸的时候,何况是野兽呢。母亲尤其嘱咐爱调皮捣蛋的哥哥,老虎的屁股不要去摸,兽性发作的时候连六亲也不会认。
听母亲这么说我心里始终还是没有底。我拉着母亲的手央求她和我们一起去看马戏团表演。母亲还是不肯答应。家庭生活的重担使母亲喘不过气来,世界上的热闹场景永远见不到她的身影。我让母亲等着父亲回来再做农活,可是母亲说父亲有自己的教书工作,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我心里多少带着失落和失望流着口水睡着了。
很快我做了一个梦。我骑在大象的身上,使唤着大象向观众表演吸龙珠。大象的鼻子真大啊,象牙也很长,它们的腿脚像柱子一样粗大有力,它漂亮得简直就是一座神。我站在大象背上,大象的鼻子一下子甩到了我的头上。大象用鼻子把我紧紧地吸住高举在半空给洋河人表演。众目睽睽下,我感觉我从象鼻子上掉了下来趴在地上,嘲讽般的热烈鼓掌声响起。铁笼子里的一切都安静了,动物们用嫉妒的眼光瞅着我:小子,你再逞强!我们可是在千锤百炼中忍受煎熬过活的。我是阿多拉,赐予我力量吧,拉兹夫人和考尔。这时,母亲从黑影中走来突然掐住我的人中疼醒了我。我哥哥也被我的嚎叫惊醒了,母亲让哥哥下炕开灯。我哥哥从炕上爬起来,眼睛微蒙地睁开。母亲让他把暖壶递给她,我的弟弟半夜起来口渴了。母亲把水倒上后自己试了一下水的温度然后给弟弟喝,可是弟弟说他看不见杯子在哪里。
母亲又摸了一把垂吊在墙壁上的灯绳,把预防宅子进贼的大灯泡拉开。弟弟还是说看不见。母亲看了弟弟一眼,顿时惊呆了,说,光光你这是怎么了,眼睛都肿得眯成一条缝了。弟弟说,我也不知道,妈,我就是看不见杯子在哪里,我要喝水。
母亲急忙穿上衣服,让我赶快去把爷爷叫起来。让我哥哥去把我大舅找来。
洋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穿过黑夜的街道,一声狗吠带动着全洋河的狗声四起。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爷爷的院墙外面大声叫喊,院子里的小黑狗汪唧汪唧地也跟着凑热闹叫唤。爷爷和奶奶听到叫喊声,透过窗棂子看见我趴在墙上探着个脑袋,他们迅速穿好衣服下炕出来。我哥哥和大舅也从洋河后街上跑来。
我爷爷遇事一着急双腿瘫软没劲,一看我弟弟光光是得了急性病,赶紧让我大舅先去镇上卫生院急诊。在这时候母亲已经急得浑身哆嗦,怀里抱着光光在屋里到处走。光光很平静,也不哭也不闹,除了看不见几乎没有什么疼痛。
大舅骑车来到前街,我母亲已经收拾好了衣物怀里抱着我弟弟站在门口,爷爷又吩咐说,小明,你赶快去河西郭把你爹叫回来,让他立即去镇卫生院。我大舅要我爷爷别急,急中出乱,他还是个六岁的孩子。
我大舅用脚踏车驮着我母亲向洋河镇卫生院奔去。
我又穿过夜色的街道跑向穷乡僻壤河西郭,去河西郭的路上没有一个鸟人影,只有几条残狗瘸着狗爪子不断地跳过来朝着我这个陌生孩子狂吠。路过一片野地的时候,还有虫鸣和野犸虎的嗥叫声。我提着胆子,加快的步子似乎飞了起来。从洋河去河西郭足有十五里路程,上山下沟没有一块平地。骑自行车都需要三十分钟,微弱的夜空含着冷光,吐着冷气,一路的沟沟坎坎,我一直没停下奔跑的速度。
我爷爷骑着自行车慢慢地从后面跟上了我,他越逼近我,我越甩开他,这样一路上交替朝前。爷爷年纪有些大,我一直担心他的车子会摔倒,把我撞倒在路边的水沟里。
我在夜空里奔跑到星空下,东方升起了一团星光,分不清天地时,我见到了父亲。父亲蹬上他的自行车朝洋河镇卫生院跑去。
我和爷爷到洋河卫生院的时候,卫生院走廊里面黑咕隆咚得看不见人影。我听见深处一位老人在哭着自己的女儿喝了农药敌敌畏自杀。来到医生值班室,弟弟已经躺在病床上打吊瓶。母亲说弟弟得了急性肾炎,打几天针会好的。
母亲守护在弟弟的床边握着他的手,针管扎在弟弟的头顶上,液体一滴一滴地滴下来。父亲和大舅在一边拼命地抽旱烟。我和爷爷在旁边看着光光的眼睛是不是能马上睁开。
母亲让父亲回河西郭去,学校里不能放下学生不管,这里有她就够了。父亲执意要留下来,母亲有些不同意。母亲说父亲还是中学毕业班的班主任,不要影响了工作。
大舅也让父亲走吧,父亲有些矛盾,不知道该留下来还是离开。他踌躇了半天,我看着父亲蹬车的背影,他的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擦着眼角远去。
天将放亮的时候光光好些了,开始说着梦话:妈,我要去里屋困觉,妈,我要喝水。里屋,就是我们兄弟睡觉的大土炕,以前是我和哥哥睡觉的地盘——因为弟弟小害怕被我们欺负,一直就在母亲的炕上睡。
我母亲和光光说,你就是在里屋困觉,小明也在。我母亲把我的手拉过来让弟弟摸了一下。光光说,妈,我真的是在里屋困觉吗?母亲说,纲纲哥哥也在。哥哥拿起光光的小手,吧嗒亲了一口。光光努力着笑了。
指针指向下午五点钟时,我和哥哥被爷爷带回了洋河,大舅陪着母亲在卫生院里看护弟弟。
洋河上已经开始了马戏团表演。
爷爷回家了。我和哥哥跳下车子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全洋河的人都跑出来围了个水泄不通。很多人都爬到了屋顶上观看,还有一些人连站屋顶也没有落脚地,只好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地翘首企盼。我和爷爷路过的时候,听到了大帆布搭起的帐篷里传出来焦躁不安的音乐,驯虎师正在让老虎钻火圈,观众都在一口一个好,好,好地热烈鼓掌。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在一片吵闹声中着急地左顾右盼。一片大火球似的亮光笼罩在马戏团上空,他们一晚的演出耗费洋河人一年的电量。
我哥哥手里没有钱去看马戏团表演,我也没能找爷爷要上钱。我和哥哥到了马戏团大门,有人戴着圣诞老人的帽子收门票。我们兄弟进不去。其实票价只有一毛钱,要是能从地上捡到一毛钱就可以观看马戏团表演了,一毛钱却把我们挡在了门外。
我哥哥急中生智,爬树上房,从房顶跳进了马戏团表演区,把我落在了墙外面。我仿佛听见了哥哥在里面观看马戏团表演哇哇大叫熟悉又突兀的声音,他总能像一个神童一样,解决孩子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在外围看不见任何光景,只能听见人声鼎沸的吵闹。
马戏团就在洋河上表演两天,他们又要辗转搬迁移动舞台流浪到另一个村镇去。我一直等着弟弟的病快些好,让母亲带我们一起去看。
马戏团开始散场,人潮涌动着出来。我哥哥从人群里钻出来,拉着我的胳膊去看已经结束表演的马戏团。舞台上空空的,见不到一只野兽,它们精疲力竭在笼子里喘息着,耷拉着鲜红的大舌头,身上的毛奓煞起来,沾满了土和草。哥哥指着舞台说,他刚才挤到了最前面,就在老虎眼皮底下看着它跳火圈,什么三只腿金刚,两个犄角的象。还有猴子模仿着人吃香蕉吃撑着了突然放了一个响屁,猴屁股通红瓦亮像电灯泡。简直太神奇了,大火竟然没有烧着老虎的毛尾巴。还有,你看那个戴着拨浪鼓一样帽子的小丑,脸上画着一道红,一道白,一张嘴一团火球喷出来,一闭嘴火球就咽到肚子里,他竟然烧不死。你再看看那个大壮丁一样的胖子,一根宽腰带勒着肚皮,举起一根大铁锤砸躺在玻璃上的那个卷毛女人。砸了十大锤,也没砸死。卷毛女人比那个胖子还厉害,身上有特异功能。哥哥说她是马戏团表演的大轴子。忽然有鸽哨在头顶上方鸣响,我抬头看着天空中一群乳白色的飞鸽有节奏地忽闪着翅膀飞翔。哥哥说那是魔术师从袖口里变戏法一样扑棱扑棱地钻出来飞上了洋河天空。
洋河天空第一次响起悦耳的鸽哨,淹没了山鹑、布谷鸟、金丝雀的野叫声。
马戏团的男女演员都是长相出奇得好,男人强壮是虎背熊腰。女人苗条是水蛇腰。但是洋河上的老奶奶都说女人水蛇腰,杀人不用刀,找媳妇千万不要找水蛇腰。水蛇腰的女人不能生养,屁股大的姑娘一胎准是儿子。我心想着,水蛇腰的女人莫非都去了马戏团,反正在洋河上找不到一位水蛇腰的女人。除了丰乳肥臀就是腰粗腚大。洋河人的嘴巴赛镰刀啊!
哥哥把看到的马戏团表演给我解说了一遍。在他嘴里,马戏团的演员都会变戏法,个个都是魔术师,人人身上有气功。他还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小侏儒,除了头大大的,浑身上下都小小的——看起来几乎是个小孩子,却长着一副三十岁男孩的面孔,说话的眼神里透着沧桑和世故。洋河上的庄稼人看马戏团就是冲着他的表演去的,人人都管他叫小丑。
马戏团散了,马戏团的帐篷也揪了下来,灯光顿时暗淡了许多。周围没了遮掩光秃秃的让我兴奋的心情顿时凉下来。笼罩在哥哥心头的欢快、神秘、甜蜜,一直没有散去。和他相比之下,我饥肠辘辘,极不情愿地离开洋河大队场院里的马戏团向家走去,哥哥安慰我说等着到下一个镇子上去看马戏团吧。
回到家里,奶奶蒸了一锅地瓜干饽饽,我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下五个。连地瓜干饽饽里都漂浮着马戏团的脂粉味,水蛇腰的倩影在眼前晃动。
半夜里我下炕撒尿,在院子里被一个爬行的黑影吓破了胆,我尿了一裤裆哭着跑回屋里。奶奶说这是咋地啦,黑灯瞎火的见鬼了不是。奶奶点起煤油灯,是哥哥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在院子里爬行,奶奶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偷着下了炕跑到院子里的,哥哥说他也不知道。奶奶问他在拉屎还是撒尿,哥哥说他在吃香蕉。奶奶说哪里来的香蕉,长这么大见过香蕉还没吃过香蕉呢。哥哥说是马戏团的猴子给的香蕉。奶奶提着煤油灯走上前一照,哥哥不是在吃香蕉,手里拿着一块干巴的驴屎头在啃。奶奶一脚踢飞了哥哥手中的驴屎头,说这孩子是中了邪啊。奶奶拖着我哥哥往屋子里拖,哥哥像只猴子一样蹦跶着跳。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飘满银星闪耀的天空,落在白桦树枝头,吓飞了夜宿的花喜鹊。我这欠揍的哥哥拍打着屁股,他滑稽的猴样乐翻了天。奶奶气得解开裤腰带,用捆裤腰的麻绳把他拴在门上。
天将放亮的时候,哥哥猴性依旧未改,奶奶让我看着他不要到处乱蹦跶,她飞快地去找王大仙。
王大仙屋子里聚满了人,小喇叭他十六岁的闺女一枝花也是跟我哥哥一样犯了猴病,一枝花红红的眼球连话都不会说了,满嘴里是猴子的呲呲叫,还抓耳挠腮活灵活现地吓死人。王大仙就是洋河上的仙人。她说这是猴仙附体。老人们有个什么闹心的事或者疑难杂症都烦劳王大仙算一把,从她嘴里找到答案。只要求到王大仙门上从来不需要一分钱,磕头烧一炷香就算谢恩。王大仙说:洋河来了马戏团,猴仙愤怒了。那群猪盖个棚子当座庙,立起旗杆骗神仙,你们就去看那只野猴表演吃香蕉,洋河上的猴从来没人管,受不到尊重不说还遭冷落。难道洋河上的猴比不上外来的猴会念经怎的。就像是隔墙惊鬼脸儿,可不把我唬杀。王大仙拿着一枝花变形的猴爪子一看,说她手掌有块龘记。龘,手相中的岛纹。就是个形状像小岛般的纹路,在手相上,它不是个吉祥的纹路,而是个具有凶相灵动力的纹路,在手上任何位置出现都是大凶,出现岛纹的人一生辛苦疲惫,为生活忙碌一生,最后郁郁而死,男子无法实现人生的理想,女子婚姻有不好的归宿。小喇叭放声号啕大哭不幸,青年丧妻,中年又摊上这么个一枝花,简直是要他的老命啊。我奶奶一听王大仙的仙语扑腾一声跪在王大仙跟前,说我哥哥这孩子是看了马戏团的表演,还笑话了那只母猴子就会扒皮吃香蕉,笨手笨脚的连个车子都不会拉,猴子样没有一点,节目都不会表演。我恳求大仙奶奶开恩,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孩子一马。王大仙说这熊孩子怎么能笑话我们猴呢,全人类都是猴变的呢,我们猴就是人类的祖宗,他竟然敢拿着我们的猴屁股跟电灯泡闹笑话,又像爱奴儿掇着个兽头往城外走,好个丢丑的孩子。我千年猴真是被这八岁熊孩子惊着了,头发都奓煞起来了。我奶奶急忙端一碗高粱酒上前让大仙奶奶压压惊。王大仙咕咚咕咚喝净了高粱酒闭目养神三秒钟,总算开恩给了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大仙奶奶又说,孩子要好养,要靠人,也要靠神。你家小三也药到病除,可以出院了。我奶奶直磕响头烧了三炷香以示重谢,许诺八月十五月圆前再给老人家送金元宝烧好香。
我奶奶离开王大仙回来的路上,我哥哥一改猴态就恢复了人性。我说他昨天晚上在院子里学猴子爬行,还吃驴屎头把奶奶吓破了胆。我哥哥说没有,他只是做了一个梦,在马戏团做了一名驯兽师,带着老虎、猴子练本领。我哥哥是灵魂出窍患了梦游症而已,根本不像洋河上的那俊俏姑娘一枝花是猴仙附体。马戏团表演散场那天晚上,一枝花勾引着马戏团里的魔术师跑到了洋河上的猴庙里脱光了衣服搂抱了一整夜。连洋河上最彪悍的男人都不敢跨猴庙半步,马戏团的魔术师玩尽了手段,一会变出一群鸽子满天飞,一会儿变出一个鸡蛋孵小鸡吱吱叫,一会儿又变出一兜糖块撒给观众。一枝花不想嫁洋河上的男青年祖辈爬旗山,趟洋河水,面朝黄土背朝天。她向往的是魔术师般的手艺人,靠手腕一抖擞就能吃饭而不是真正出劳力的土腥气男人。
猴仙用魔法让天空雷雨大作,秋天的雨水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把天都下黑了,阴森森地从旗山后一直黑到洋河前,阴云密布笼罩下看不着人影。雨过天白,汪洋中的洋河迈不动步子,倾盆大雨后的马戏团潦草收场。
猴仙把肮脏的马戏团驱逐出洋河净地。当尘埃散去,我爷爷从卫生院回来了。他说光光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孩子想吃瓜干饽饽,特意回来让我奶奶给弟弟做。我奶奶一直不敢提我哥哥变成猴性的事。
奶奶去邻居家借了一篮子的地瓜干,雪白雪白的很大片。奶奶把地瓜干煮熟后又带着我去东厂的碾上压碎。我和奶奶推了一下午的石磙子,地瓜干全部被粉碎,跟面粉一样软乎。
奶奶蒸好了地瓜干饽饽,爷爷就送到镇上卫生院。我在大门口吃地瓜干饽饽,看完马戏团表演的洋河人回来一直说好,马戏团又去了另个镇子还剩下最后一天的时候,我决定去看看。
奶奶给了我五个地瓜干饽饽,咀嚼着甜甜的,我又想起哥哥叙述中的马戏团表演。马戏团的节目老虎钻火圈,狮子滚绣球,山羊走钢丝。还有更吓人的是,马戏团表演者吃玻璃,吃刀子,然后再用刺刀扎肚皮。如此的神奇马戏团一直引诱着我想去看个究竟。
上午奶奶给我一毛钱,给我穿了一件我母亲给我改做的小花袄,又给我围了一条绿色的围巾,一路上跨过弯曲的洋河水,穿山越岭朝向马戏团跑去。
青山绿水,鸟儿啼鸣。山路上我母亲抱着大病初愈的弟弟,父亲用自行车驮着她从远处走来。红彤彤夕阳在远方普照着洋河大地。一条狗,家里的那条斑点狗在落日余晖里毛发锃亮,它在母亲前头屁颠屁颠地向我跑来。母亲看着山坳里穿着红色的小花袄的我,像一只小鹿跳跃着。她大老远就认出是自己的孩子跑来了。我和母亲说我要去看小丑的怪态表演,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母亲说:世间曾有一个小丑。他长时间都过着很快乐的生活,但渐渐地有些流言蜚语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说他被公认是一个极其愚蠢、鄙俗的家伙。
我顿时窘住了,开始忧心忡忡地想怎样才能制止那些讨厌的流言呢。一枝花把魔术师带到猴庙里寻欢作乐,无非是想避开洋河人的眼睛,没想到她玷污了猴庙,马戏团却远走他乡,抛下一枝花变成了一只猴子。谁也没能拯救一枝花,她整天溜出家门在洋河桥上像一只猴子被人围观着,耍马戏般调戏。一群鸭子来到洋河橡树下吃食物,提心吊胆地才啄了一口,就被一枝花蹦跶着吓跑了。一枝花猛扑向鸭群的食物,爪子向四面八方乱抓一通,并猴急猴急地龇牙咧嘴叫着,鸭群逃向各个角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和光光说洋河来了马戏团,我看见了红色的猴屁股像电灯泡一样的时候,母亲怀里的光光露出两个大门牙在冲着我咧嘴笑。两个小眼睛似乎稍微有些肿胀,毒素侵蚀了他的眼睛,他头戴着一顶绿色的线绒帽子像一个小八路。我和母亲说我抱着光光给他讲讲马戏团的狮子大象以及水蛇腰的女人舞着蟒蛇骑着单轮车在空中飞行的精彩表演,光光伸出小手向我身上扑来。母亲从来不让我抱光光,害怕摔着他,今天却给了我。
我抱着光光。一个身体结实的孩子。一路叫着他小大人小大人,欢声笑语的马戏团深入光光的脑海,我们兴奋地往家走去。斑点狗一路子跳跃着扑向我,舔着舌头甩着尾巴。母亲在身后推着自行车,父亲甩着手抽旱烟卷。
沐浴在深秋洋河蓝色天空下的小丑影子在我心里快速地奔跑无限倍地扩大开来。
天妒美女。猴仙还说一枝花是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就上。她是活该。
人人都有魔法。我也曾用我的魔法——祈求上帝:
让洋河上的猴仙滚进马戏团的铁笼里囚禁起来,猴仙的魔法只是对付洋河人的巫术,她无力用魔法降服马戏团的魔术师,把他打入猴庙里永不见天日。
祈求上帝。
让一枝花逃离魔法的魔掌恢复人性吧。成了替罪羊的一枝花被魔法折磨得面黄肌瘦,体无完肤。
让我像小丑一样给世人带去欢声笑语。
上帝答应了。
梦幻中的马戏团跟风而去。一路行人绝。洋河天空鸟语啁啾。
(责任编辑:张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