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上游羌族村寨中的傩文化景观*
2015-09-17李祥林
李祥林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104)
岷江上游羌族村寨中的傩文化景观*
李祥林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104)
当今中国唯一的羌族聚居区在四川西北部岷江及涪江上游。2008年“5·12”汶川地震后,茂县凤仪镇坪头村是灾后重建的重点羌族村寨之一。在岷江西岸这个尔玛民众居住的村寨中,融汇诸多元素并突出展示的傩文化景观吸引着来访者的眼球,值得学术界关注和研究。
羌族;茂县;村寨 ;傩文化
当今中国唯一的羌族聚居区在四川,在川西北岷江及涪江上游。2012年“5·12”地震四周年前夕,笔者去了茂县,来到岷江畔的坪头村做田野调查。该村属凤仪镇所辖,是灾后重建的重点羌寨,有居民500余户近2000人,95%是羌族。坪头村位于“213国道旁”,依山面水,平均海拔1600米左右,坐西北朝东南,呈扇形展开。有溪水从两山之间流出,穿过村子汇入岷江,四周有金龟包、天马山、驴子坪等。下面,结合傩文化研究,从笔者的走访记中抽取二则,以供同仁参考。①
一
“羌族文化核心区,避暑休闲度假地”,这是上坪头村道路旁巨幅宣传牌上写的语句,牌子乃2011年中国四川国际文化旅游节期间所立。从成都到茂县,经国道213线,沿着岷江上溯,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来去还算方便。对于常赴羌地走访的我来说,坪头是不陌生的。村子入口,高高的仿原木结构式寨门与县城隔江相望,上面挂着巨大的羊头雕塑,系有羌红,门左立有一卵型巨石,上镌“坪头羌寨”四字。初来时在山下公路边,见有石头刻着“水风羌寨”字样,进入村子后在咂酒广场侧村委会办公室门前,又看见“水风羌寨文化旅游有限责任公司”牌子。“水风”何指,不解其意。刚才在广场上跳集体舞的一位羌族妇女走过,问之,答曰:“水风是说我们这里水好风景好。”作为岷江上游羌区用力打造的旅游村寨,有山有水的坪头村如今已被评为4A级景区,吸引着游客的目光。
村里建起了两个文化广场,一是以“咂酒”命名的,一是以“傩”命名的,后者之英文翻译为“Nuo Opera Cultural Squre”。若说咂酒广场更在意羌文化特色的彰显,傩文化广场则体现出多种文化符号的杂糅。也许是汉字“傩”嫌生僻,对此广场,有村民通俗地称为“鬼林林”。行走寨内,在小沟路上方见一户人家门窗紧闭,窗台下有把木制太师椅,铝合金门上贴着白纸黑字书写的“秦军”、“胡帅”,横批“音容宛在”,两边柱、墙上还贴有写着“祖师”、“五雷”等字样的道符。正好有二位背芹菜下来的年轻女子在路边歇脚,便上前打听,得知这家40多岁的女主人有高血压,从二楼平台摔下身亡,其夫是上门女婿,目前无人居住,房子亦未最后竣工(如门前阶梯砌了砖,但未抹水泥面)。答话的女子是姐妹,茂县雅都人,姐姐嫁到这里,妹妹也过来在城里八一中学读书。姐姐健谈,她说这村子的人有的不懂羌语,而她老家的人都会说羌语,还有个别老人听不懂汉语。我问雅都目前的情况,她说村里人好多都搬出来了,有的搬到了县城。她说,听村干部讲那里要建什么“盐化厂”(记音),有啥子化学的东西,危害大得很,人们都搬出来了,村里仅有几户老人。她还说,雅都有端公(释比),这里(坪头)的“鬼林林”有两个端公,是外头请的。女子说的“鬼林林”,即指坪头村这个以“傩”命名的所在。咂酒广场是平坦开阔的,傩文化广场则在大水沟旁一片地势起伏的树林中。
有“傩”字标记的入口处,左右立着一排装饰性木桩,桩头上是带角羊头,桩身有取自释比图经的人、动物画像,挂着彩旗、羌红。走过小桥,迎面是一微缩景观式六角碉楼,上面大写着篆体“傩”字。碉楼体上还绘有几幅戏曲脸谱,其下方木门侧有牌子提示“天下第一锁”,展示的是羌族传统民居的木锁。林木茂密,许多树干上挂着或大或小、五颜六色的傩面具,这些面具是多年从事傩文化研究的我所熟悉的,今在别的旅游地也不时见到。其中,有的剧装式面具明显来自贵州安顺地戏。林中有一图腾柱,其下方有四面大鼓,鼓面上绘着金沙遗址出土的“太阳神鸟”图案;其顶部有四个凸目巨口的硕大面具,那帽饰上的骷髅人头使人联想到藏区寺院僧侣跳的庄严神舞(图1)。林中地势较高处有祭祀塔,拾级而上,左右有仿青铜式跪坐人像,衣襟为右衽状,其造型当取自三星堆一号祭祀坑出土的文物。祭祀塔周围,又有青石圆雕龙、凤、狮、虎、牛、狗、男鬼、女鬼等“十二相”,那跟九寨沟一带白马人驱邪纳吉的民俗有关。塔为石砌状,方形,多层,较齐整,有两人多高,每层边沿及四翘角以碎小白石装饰;顶上插着五颜六色的神旗,底层较宽大,有门,门框亦饰以白石,中空,内有香炉、祭台,台上有一白石供奉,石后似有像,但被一幅红布遮着,不知究竟;门之上方有石匾,上书篆体“神禹之邦”,匾之四周有九龙浮雕装饰。
图1 茂县坪头村的傩文化广场
以“傩”标示的该区域,林中路左土墙上,挂着二三十个大大小小的羊皮鼓,彩绘鼓面上或写“羌”,或写“傩”,或为有人有物的仪式场面,有一牌子提示“艺术观赏品请勿敲打”。当然,羊皮鼓之于尔玛人不仅仅是“艺术品”,它在释比心目中尤其为神圣物,正如该处写着“释比诵唱羊皮鼓”的汉译经文匾牌上所言:“阿巴白构好首领/聪明好学悟性高/经书写在桦皮上/羌人经典记中间……倘若不敲羊皮鼓/人事几段难记全/边敲皮鼓边唱诵/经典源源口中出。”路右,一民居背面墙体有宣传栏,以带行之楷体书写“古羌傩文化简介”,末署时间为“庚寅年”(2010),没有标明作者。有关傩、羌、释比、炎帝、大禹、歌舞、戏剧、仪式、信仰、族群、历史的这番“简介”,与其说是根据严格的史学考证资料撰写的,不如说是旨在传递当下羌族地区的某种族群意念,其中透露出相当多的、并不简单的文化意味。为了便于读者了解,依照原貌将全文抄录如下:
傩文化,应为始祖文化或基因文化。
它是多元宗教、多种民俗、多项艺术相融合的文化形态。
它始于驱鬼逐魔,酬神纳吉,以其古朴、原始、独特而成为舞蹈戏剧的“活化石”。
傩戏兴者为羌族始祖炎帝。“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炎帝以为祭祀天地,以傩酬神,始兴傩祭。较为成熟的傩祭是四千多年前夏朝的巫觋活动——释比戏。
大禹,古羌统帅,一代君王,也是古羌首巫——释比的开山鼻祖。因长期治水,足腿有疾,在祭祀时,形成曲腿蹲胯的“禹步”,一直是羌族巫师——释比世代相传的独特步态。成为中国舞蹈的“经典”。
释比祭祀,头戴猴皮帽,手执羊皮鼓,以奇特的服饰,凝重的动作,神秘的说唱,与天地交流,充分反映了民族文化的原生态。武王伐纣时,羌兵“前歌后舞”使殷军土崩瓦解亡于牧野。茂县赤不苏以及沙坝一带,把羌兵出征时的祭祀活动,完整地保留在“卡斯达温”舞蹈中。现已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中国大地,衍生了川傩,皖傩,江西傩等。川傩独具特色,西羌白马人以“咒偶舞”形态,流传至今,也已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川剧变脸更将川傩推向至极。
巫为源,傩为流,这是毋庸置疑的史界共识。
傩文化一只足在原始社会,一只足在现代社会的价值很高。
傩代表光明、正气、驱邪、压恶,以显示其自然崇拜的内涵。金沙遗址和三星堆的出土文物为此作了诠释,也为释比是诸傩之源正本。
羌族释比迄今仍以击鼓、舞棍、摇盘、唱经保存着古傩的原始风貌。
村子依山脚台地而建,往上行走,地势渐高。咂酒长廊后方坡上,有作为地震遗址保留的石砌碉房,再往上行,便到了山上的庙子。庙之右侧有水泥路,可供车行,有路标指示山右方向通往驴子坪。从庙前平台,可俯视整个村子,可远观前方金龟包和银龟包,那里正在大规模修建祭坛和羌城。该庙不大,据说始建于清道光年间,“5·12”地震时受损。修葺后的庙子,系歇山式二重殿,青瓦盖顶,飞檐翘角,墙体为赭红色,建筑样式跟村里平顶式民居形成对比。关于此庙,上述年轻女子说是“观音庙”,我们所住客店家的大娘说是“龙王庙”。下午上山去,看见前殿门上挂着崭新的金字横匾是“羌祖庙”,并配以印章式“祖德流芳”四小字,匾上挂红。门锁着,无人看守,也不见有其他游客。透过门窗玻璃望去,有三尊金身人物立像,正中是手握稻穗的炎帝,右边是手中执锸的大禹,左边是手握书册的姜尚。历史上,开创农业的炎帝、辛劳治水的大禹,都被今天的尔玛人视为先祖,称之为“阿爸炎”(apajen)、“阿爸禹基”(apajyti)。在羌文化语境中,“apa”是羌语尊称,用于指父亲以上长辈,汉语音译为“阿爸”或“阿巴”,如羌族的英雄先祖有“阿爸白构”(apapekou)、羌族释比的祖师称“阿爸木拉”(apamula)、羌人尊奉的最高天神为“阿爸木比塔”(apamupitha)。在茂县某避暑山庄的羌圣祠中亦有炎帝、大禹等的造像;先前,笔者在该县以羌文化特色打造的某餐店,亦看见有以炎帝、黄帝、大禹等命名的雅间;坪头村咂酒广场介绍中,也写着“史载‘禹兴西羌’,大禹是羌族的先祖”;羌族释比诵经击鼓做法事时跳的步子,相传亦是“禹步”。②
至于那位在《封神演义》中被描写得神乎其神、辅佐周武王打天下而在华夏民间人人皆知的姜子牙,也被川西北尔玛人视为神灵。他们在家中供奉其牌位,秋收后还愿时要请释比唱经文《南安且》,意为向姜太公还鸡愿。如此风俗,是怎么形成的,有待探考。“羌祖庙”大殿开间为三,正中是入口,殿后地势升高,有后院,不大。大殿右侧开间的柱子上贴有对联“继拜神柱为父母,保佑孩女寿命长”,横批为“长命富贵”,这应是某户人家为求子女健康成长而留下的。羌民信奉的神灵有“中柱神”,称为“启萨祖格”,那是保佑其居家平安的,该对联透露出这种民间信仰的遗存。庙墙上贴有手写的“功德榜”,因时间久,已残破,捐款数额从3元、4元、5元、6元到10元、20元、30元、50元不等,当是村民们为重修此庙的奉献。显然,此庙尽管从视觉上跟村外金龟包、银龟包的羌城等成三点一线式排列,但似乎并未被纳入投资规模宏大的后者工程规划,村民是在以自己的努力与之保持一致。从建筑样式及游览线路看,羌城以碉楼城堡为主体,祭坛是立在山包顶部的高塔,加上坪头村山上的羌祖庙,给人的感觉便是:游客从成都方向来,到达茂县(今天当地人极力张扬这里是“羌文化核心区”),先入羌城,再登祭坛,最后是朝拜羌人的祖庙,从而相对完整地实现对羌族文化历史的一次旅游体验。也许,这就是村里人把“龙王庙”或“观音庙”再造为“羌祖庙”的缘由所在。
二
灾后重建的坪头村,通往傩文化广场方向有一条“释比文化长廊”,位于主道雪坪路右侧长长的、齐人头高的石砌路基保坎上,乃根据山村起伏地势因地制宜而建。砌坎的石头主要是从岷江里拾取的卵石,上面以油漆彩绘诸多刻印图像及符号,如日月、星斗、云朵、树木、飞鸟、走兽、家畜、火塘、斧头、弓箭、眼睛、手印、神旗、飞叉、香烛、符印、神龛、吞口、面具等等,其中人物形象类有挑柴禾的樵夫,有敲羊皮鼓做法事的释比,有牛头或马面加人身的形象,有上身为女而下身为蛇的合体。总而言之,有生活画面,但更多是仪式场景,造型无不夸张变形,富于想象力,给人奇异、神秘之感。此外,该景观长廊上,还有若干展示尔玛人生活习俗的浮雕。大致说来,长廊上这些吸引游客眼球的奇异形象及符号,有的来自考古器物上的图纹,有的来自被视为羌字的西夏文,更多则是取自释比图经“刷勒日”(图2)。
图2 释比图经以及从中借取图像的羌寨景观墙
长廊上嵌有两块刻着介绍文字的长方形青石板,一为“羌族释比经典”,一为“羌族释比图经”。前者云:“羌族历史文化靠口传心授代代相传。因此,在羌民族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除被称为羌文夏字的西夏文化记述外,另有部分汉文史志古籍有少量记述外,羌族释比经典和神话传说就成了今人研究羌族历史文化乃至文学艺术的主要资料和重要佐证。”这里,特别言及“羌文夏字”是饶有意味的。羌族迄今可谓仍是有语言无文字,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在羌族民间文学中(如关于释比手中羊皮鼓来历的故事),作为族群意识的体现,总是讲述尔玛人原本是有文字的,只不过后来因为某种缘故丢失了。然而,羌族曾有的文字究竟是何模样,无从得知。2012年5月在理县桃坪羌寨,办羌文化博物馆的王嘉俊老人曾出示他收藏的写有各种图像文字符号的一卷麻布(就笔者走访所见,这些符号作为装饰还出现在“5·12”地震后移居邛崃南宝山的羌民住房的外墙上),尽管网络上有人猜测这是失传的羌字,但要从学术上确认很难。于是,探索历史,由党项羌建立的大夏(宋称“西夏”)进入人们的视野中,而西夏王朝是明确创造有自己的文字的,尽管该文字今已不再使用和流传。川西北岷江上游今存的羌族,是古羌人中一支的后裔。就在“古羌”这个涵盖广大的范畴中,党项羌及西夏文在今天不断强化族群认同的羌人中有了不无缘故的接轨。
释比图经在羌语中称“刷勒日”,为羌族释比做法事所使用。20世纪上半叶,美国民族学家葛维汉(David Crockett Graham)曾多次到川西北岷江上游羌区考察,他在书中写道:“羌族巫师有时有一本用于占卜的图书,上面没有写或印一个字。在汉语中,这本书叫《铁算盘》。占卜的内容很多,包括预测婚礼、出行、建房、种庄稼的吉日跟其他许多事情。”在拥有图经的释比看来,“占卜时这些东西都必不可少,通过它们可预测未来,解决很多棘手的问题”③。葛维汉所见这“占卜的图书”,即释比图经,羌语读音为“刷勒日”(意即算书,或称“刷补”),是羌族释比用于占卜、唱经、做法事的一种图画经典,也就是其推算婚丧嫁娶、吉凶祸福、良辰忌日等的工具书,内容丰富,也不乏神秘色彩。目前所见“刷勒日”,主要是连环画式的图像呈现。释比做法事时,依照其画面提示,测算日子,诵唱经文,举行仪式。释比图经通常为彩色折叠式,便于携带,其质地或为麻质涂白彩绘,或为绢本彩描,或为纸质画本,图像按照部类划分,主要有祭祀、大葬、婚配、驱邪、生肖等,涉及羌人的狩猎、游牧、农耕、衣食住行、婚俗丧仪等生产生活。其中图像,从植物到动物、从自然到人类,包罗万象,造型奇特,内涵神秘,反映出羌人的原始宗教信仰。
对此图经,外界知晓不多,相关研究成果也自然有限。1995年,政协茂县委员会曾内部出版《羌族释比(许)文化研究》一书,著者为李家骥、陈兴才,书中介绍了他们在该县赤不苏地区发现的“刷勒日”。该版本的释比图经为折叠式两面图,长176厘米,宽6厘米,共107幅图,无文字说明,据研究者结合释比唱经的解释,其内容大致可分“祭祀图”、“大葬图”、“婚姻图”、“命运图”、“吉凶箭位图”、“美女蛇神图”、“治病驱邪图”、“生肖命运图”、“属相甲子图”九部分。2009年,阿坝师专陈兴龙教授等在茂县永和乡释比何清云家中觅得另一版本的释比图经,也是折叠式两面绘画,有82幅图,图像生动,内容涉及修房建屋、婚姻丧葬、耕种狩猎、行路渡舟、祭祀还愿等。据年近八旬的何老释比讲,图经之名羌语叫“摩萨”(mosua),分上、下两卷,这部图经是师傅张世清留给他的,据说已传承了16代。陈教授他们请该释比及其徒弟对图经作了初步解读,眼下在做更深入研究。总的说来,迄今在川西北羌区,羌族释比图经所存不多,其版本笔者见过几种,内容互有异同。释比图经在茂县一带发现较多,坪头村以此作为典范化羌符号的景观装饰,是可以理解的。释比文化长廊的上述介绍称:“目前,尚有个别老释比,还能看图念经。但大都(多)数释比,只能理解图画的大意,已不能‘看图念经’了。”这又反映出该图经作为文化遗产今在羌区的高度濒危状况。
作为迄今犹存活在释比口头的不可多得的羌族文化遗产,“释比的经书反映了羌族的历史、文化、生产、生活,是羌族的《荷马史诗》和百科全书”。诸如此类表述,体现着今天当地人对释比的认识和评价,见于释比文化长廊用来提醒游客的文字。地处213国道旁的坪头是交通便利的村寨,是从都江堰到九寨沟的必经之地,长期以来受汉文化影响,村里人似更习惯称释比为端公。其实,从严格意义讲,释比和端公不可同日而语,笔者对其异同有专文论述。午饭后,在下榻的旅店院子里同店主家人聊天,笔者问起村子里的传统习俗,问到今天人们还举不举办祭神还愿之类活动。店主家女儿讲,过去坪头村有端公(释比之汉语俗称),她的舅爷刘兴龙(记音)便是,但是他没有将此技艺传给儿子,因为后者打猎杀生,所以不传。随后谈话中,她又说到学端公有讲究,品性不好的人不能传。在此,再次听到了尔玛人对做释比的严格要求,这是笔者行走羌寨常常听当地人说的。释比带徒弟,或家传,或师传,但不是什么人都会收,他们对徒弟的品德和行为的要求绝不含糊。关于这点,下面在笔者与被聘来此的永和乡释比的谈话中亦得到印证。
店主家女儿30多岁,是一个健谈的女子。她讲舅爷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去世时已80多岁。过去,村子里举行集体祭祀活动,地点就在咂酒广场左上方的网球场,以前该处是坝子,是村里人聚会的地方,村里的粮食仓库也在那里。舅爷去世后,村里就再没有端公主持仪式了,现在的端公是从外头请的。她说,过去舅爷做法事,也敲羊皮鼓。店主家女儿说的网球场,是灾后修建的,位于中巷子附近一老屋遗址背后,四周用铁丝网围了起来,门前挂着《入场须知》牌子,上书“必须穿胶底运动鞋,严禁穿足球鞋、皮鞋和硬底鞋进场活动”等等规定。网球场后方,有一排白墙灰瓦两面坡式新平房。该女子说的外请释比,大致情况是我知道的,其中一位叫余友成,本是茂县黑虎乡的释比,其师傅乃任永清。笔者我有一个研究生,毕业论文选题跟羌族民间信仰中的牛崇拜有关,他曾来坪头村和黑虎寨拜访余释比。记得2002年,在四川省傩文化研究会的热心张罗下,联合羌文化核心区茂县举办了“古羌文化学术研讨会”,与会的国内傩学界同仁还去了黑虎寨观看当地羌民举办的祭山会④。这次走访坪头,在傩文化广场的祭祀塔旁,笔者遇见了一群坐在那里唱歌和做羌绣的妇女,还遇见了同余友成一道被聘来此的释比杨芝德,于是我们有了一番关于释比文化的谈话。
三
“释比,是羌族中最权威的文化人和知识集成者。”如今坪头村对释比文化的展示,既有静止的,也有动态的(图3)。下面两段文字,就是从笔者对杨释比的访谈(时间:2012年4月30日下午5点过。地点:茂县坪头村傩文化广场祭祀塔旁。访谈记录:李祥林,四川大学教授。访谈对象:杨芝德,64岁,释比,茂县永和乡纳普村人,眼下受聘于坪头村)中抽取的,转录在此供同仁参考:
段落一:
李:我想问一下,请你们到这儿来,平时你们有些啥子事?
杨:当官的来了,贵客来了,就是铧头烧起,白石头烧起。
李:白石烧起。
杨:要跳,要唱。
李:哦,那平时呢?除了有当官的来。
杨:平时,平时那个就是,他要表演,他们自己要说,哦,自己说了,我们就弄。
李:他们寨子头有没得啥子活动?
杨:有,寨子头没得……(语气迟疑,说到“没得”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李:他们这儿没有搞啥子活动?那像你们,你们那边,就是永和那边可能要搞?
杨:永和那边,唉,现在……(语气带遗憾)
李:永和那边,老的师傅,哦哟,都没得啥了,老的?
杨:有,老的都是……因为是你虽敲(川话读kao,平声)得来,不算事,这个,你唱不来经。你唱经,自己唱了,自己要解释。这回文化馆跟文体局、省电视台在这儿表演了七天释比。
李:七天?
杨:我徒弟一喊来,一下(川话读 ha)是九天。(杨说到此时语气颇自豪)
李:哦,在这儿唱了九天啊,是你们唱?
杨:我们跳,又跳又唱。
李:唱了九天?是几月份的事?
杨:就在这儿,嗯,4月份。
李:就这4月份的事,哦,才来过。
杨:现在有,有呢,就是太年轻了,他那个不得行。师傅不得行,师傅没有传给,你会敲一点哦,就是端公了,不是得那么一个。那个端公正儿八经要抓白石头,要踩铧,要唱经,要跳。哦,你这个都不会,你这个……那个就是硬功夫了。那个烧了,要80度的样子,80度至90度的样子,要烧起,拿手抓。
李:白石头?
杨:一个石头,那么家要绕一下,三个石头要绕三下。
李:哦,这很厉害的,是、是、是。
杨:嘿,嘿。(自豪的笑声)
图3 释比文化在坪头村得到重点展示
段落二:
李:你又教了个徒弟,你教了个徒弟好大年纪了?
杨:三十几了。
李:三十几了,叫啥子名字?
杨:白和通(记音)。
李:白和通,是你们寨子头的吗?
杨:头回都到这儿来了,我们舅舅的娃娃。
李:哦,你们舅舅的娃娃。
杨:这个,学这个,传内不传外。
李:哦,你们还是守到这个规矩的,传内不传外。
杨:传内不传外的意思呢……你这个学了,[搞不好]要去整人害人的嘛。这么个意思(加重语气,声调提高)。
李:是、是、是。
杨:哦,这么个意思。
李:那你收徒弟有没得啥子规矩?
杨:有,必须三十晚歇就是敬酒拿去嘛,敬这个祖师菩萨。
李:祖师菩萨?
杨:哦,祖师菩萨。拿三炷香一对蜡嘛,嗯,拿一点刀头,拿一点压岁钱嘛,那么一个。三十晚歇啊(加重语气强调)。
李:三十晚歇。
杨:三十晚歇就是年三十夜。那晚上就去了,那就是,要费一段话来教徒弟,“咕咕拿且”(羌语记音)嘛。
李:那你这个,像你们这种收徒弟,三十晚歇才给他拜师?
杨:哦。
李:拜师对他有没得啥要求?
杨:有嘛,有嘛就是……
李:就按规矩嘛。
杨:按规矩,这儿嘛,办酒席(话音低下去)。
李:规矩要办酒席?
杨:现在就是,酒席办了,办了,只要他记性大一身,记性大一身……我那个徒弟基本上百分之八的有把握。
李:你是觉得他哈,学得……
杨:他接骨头得行,吞签化骨些全部会了。
李:哦,吞签化骨都会了。
杨:可以接骨头。
李:可以接骨头,哦,他会接骨头了,那不错、不错。那他唱经呢?
杨:唱得起嘛。
李:唱得到好多?
杨:现在他唱经,他声气不好呢,我说啊,有点害羞,基本上百分之五十。
以上两段笔录,一段涉及释比带徒授艺的技艺传承,一段涉及释比在当代旅游语境中的文化展演,其中透露出的信息是今天我们研究羌族文化不可忽视的。应聘来坪头的杨释比头裹青帕,身穿青布长衫,外套羊皮褂子,人显得很精神。他说自己的本领是跟随父亲何昌德学来的(杨随母姓),后者在茂县永和、渭门、沟口一带是较有声望的释比。2008年“5·12”汶川地震之后,这位杨释比在媒体面前有较高的亮相频率,当地以及附近县份有大的活动也会请他去。杨释比以及黑虎寨的余释比,地震后应聘来坪头村的“工作”(当地政府按月向他们支付工资),主要就是每天在这里面对游客或来宾,需要表演时就根据来者要求进行表演;当然,当地村寨中尔玛人家有请他们做法事时,也带着法器前去做法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看来他对自己目前这份“工作”是基本满意的。他是一个和气的老人,乐意回答来访者提问。从他的娓娓讲述中,可以了解有关川西北羌区释比文化的种种情况。其中,尤其涉及祖师崇拜、法事仪程、收徒传艺、文化展演等,值得研究者好好琢磨。
注释:
①顺便说说,先前从笔者走访茂县坪头村的田野笔记中曾抽取其中涉及建筑、歌谣的部分以《尔玛人村寨见闻——茂县坪头村笔记二则》为题,提交2013年5月在茂县举办的学术会议,已被收入《羌文化传承创新与区域经济发展研讨会文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3)。随文所配照片,是在笔者走访过程中拍摄的。
②有关羌人崇拜大禹之现实状况以及族群意识,请参阅拙文《大禹崇拜在川西北羌族地区》(载韩国《中国地域文化研究》第九辑,韩国祥明大学韩中文化信息研究所编辑出版,2010年8月),《川西北岷江上游的禹迹羌风》(载《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
③《葛维汉民族学考古学论著》,李绍明、周蜀蓉选编,成都:巴蜀书社,2004,第67页。
④关于这次学术研讨会,详细情况可参阅组委会编印的《古羌文化手册》,2002年5月。
G127
A
1004-342(2015)01-44-07
2014-10-09
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基地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民间神灵信仰研究(一)”(项目编号:11JJG750010);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民俗事象与族群生活——人类学视野中的羌族民间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0YJA850023)的成果。
李祥林(1957-),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基地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