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驴
2015-09-15俞敬元
俞敬元
赵培欣一听工作组下来,就害怕。
清理阶级队伍时候,工作组叫赵培欣在大会上交待问题。赵培欣想,自己不就是解放前当过几年兵吗,有啥问题呢?他站在会场前,大大咧咧的。
工作组问:“你当兵是自愿去的吧?”赵培欣说:“不是,我是军阀抓去的。”工作组问:“你既然不想当兵,为啥不跑
呢?”赵培欣倒吸一口次冷气,说:“当逃兵抓住……不得了。”
工作组说:“你不逃跑,就足以证明你一开始不想当兵,后来就想当兵了。由不自愿变为自愿。”
赵培欣一时答不上话。
工作组对大家说:“军阀为什么能独霸一方,无法无天,糟害百姓?就因为他手里有军队,军队是军阀统治的基础。”工作组列举了军阀军队干的坏事:敲诈勒索,抢劫财物,掳掠民女,兵匪一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老百姓恨之入骨。工作组越说越深,越说越有劲,听的人个个咬牙切齿。
赵培欣这才知道自己问题的严重,头低了下
来。工作组问:“赵培欣,你认罪吗?”赵培欣说:“我认罪。”
工作组说:“从今天起,你这个军阀兵痞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
赵培欣说:“是,是……”
这次下来的工作组,是县里派来的,专割资本主义尾巴,赵培欣害怕了。开了几次社员会,工作组只讲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尾巴?为什么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工作组没有批斗谁。只是对地主、富农训过话。赵培欣想,我这个军阀兵痞离地主富农还有十万八千里,工作组不会找我事的。他慌恐不安的心稍稍松下来。
工作组偏偏就是来找赵培欣。
工作组叫古战胜。队干部和社员却一律尊称他为古工作组。赵培欣见工作组来找他,吓得脸发白,两腿发软。不过,古战胜来到赵培欣跟前的时候,却是喜眉笑脸的。古战胜说:“老赵啊,给你分配一个光荣任务。”光荣任务?光荣任务咋能挨到我头上?你古工作组和我开的啥玩笑?古战胜见赵培欣一脸的困惑,说:“我讲了资本主义尾巴的种种表现,你该听清楚了吧?这个队上资本主义尾巴的典型表现,就是十家有九家都养驴,驴是这个队资本主义尾巴的根源。”古战胜讲的话,赵培欣哪能不记得呢?古战胜说,从春天到秋天,是农忙季节,社员要一心一意大干社会主义,搞好集体生产。今天,这几家人套上驴车去卖菜,明天,那几家人驴车拉上菜去卖,这是十足的偷机倒把,资本主义尾巴。长此下去,就会腐蚀集体经济,挖社会主义墙角。“要把全队的驴集中起来,白天统一放,夜里统一圈起来。”古战胜说,“经过再三慎重研究,决定把放驴的光荣任务交给你。”
一听说叫他放驴,赵培欣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打小就和牲口打交道,知道牲口的脾性。驴不是人,却和人一样,有性情绵善听话的,有刁钻古怪的,有胆大妄为的。那些胆大妄为的驴,一旦失去管束,老天为大,它为二。如果自己没问题,身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抓不到,一口就推得远远的,可自己背着军阀兵痞的问题,有辫子可抓,工作组一抓这个辫子,准得倒大霉。他对古战胜说,自己已经是五十的人了,身体比不得年轻力壮的时候,不能胜任放驴的光荣工作。古战胜说:“老赵同志,你年龄虽然大些,身体还是很好。干革命不分年龄大小。你练就一手好鞭子,能把驴降住。不说这个队,就是全公社数数,又有谁能比得上你呢?”赵培欣小时候放牲口,长大吆车,练就了好腕力,一手好鞭子。他出手的鞭子分量重,叫牲口心寒胆战;鞭子打得准,落点不差分毫。
古战胜说:“这是已经定下来的事了。”赵培欣听古战胜的话茬硬硬的,知道推不掉了。古战胜话茬又有些软:“当然,你有啥困难,可以提出来,我们尽量解决。”
赵培欣把这事说给女人,为他担忧的女人说:“这是污水罐子活,受不完的气。”女人忽然想起啥,说:“哎,古工作组叫你提困难,你把娃娃当基干民兵的事提出来,看行不行?”正在苦恼的赵培欣一听女人的话,说:“对呀,我咋就把这事忘了?”
赵培欣的儿子赵欢实和队上姑娘许兰兰谈对象,谈了好几年。本来是成的事,就因为赵培欣是军阀兵痞,儿子不能当基干民兵,划到普通民兵行列。民兵训练的时候,基干民兵扛钢枪,普通民兵扛木枪。当普通民兵的,不是地富子女,就是有历史问题的子女。就这一差别,像一堵墙,把两个相爱的年轻人结结实实隔开了,该成的事情不能成。
古战胜答应了赵培欣的要求。
他在大会上宣布:“明天早晨家家把驴送到草滩上去,交给赵培欣。”接着又宣布:“从今天起,赵欢实是基干民兵。”
队上绝大多数人家都养驴,是因为生产队靠近一条河,河边大片地是沼泽地,不适于种庄稼,长年生长丰茂的野草和毛芦苇。丰富的草源,给养驴提供了优越条件。下地干活的时候,骑上驴,把驴縻在草滩上。收工的时候,驴已经吃饱草,再美美打上一捆草,骑驴捎草回家。把带回的草晒干,以备冬天喂驴。
在驴的记忆中,从它役使拉车、驮东西的那天起,就与笼头、绳链和鞭子相伴,它的意志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于役使者的吆喝,叱骂和鞭打,不许稍有违拗和反抗。今天,驴们彻底获得了自由,身心放飞了,来到了伊甸园。它们在草滩上尽情地吃草,恣意地玩耍,快活地到河里饮水。吃饱了,喝足了,卧在草滩上休憩养神,看天上飘飞的流云,闻地上野花的馨香,悠哉乐哉。
驴们见不到它们的主人。只有一个个头不高面目平和的人,手里提一个鞭子,看着它们。这个人,它们有的见过,有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它们跑远了,这个人扬扬鞭子,吆喝几声,把它们收拢过来。看到这个人,它们想到自己家主人的严厉,想到主人手里鞭子的可怕,它们不敢妄动放肆。只有一头驴,把温顺亲切的目光投向赵培欣,这就是他家的灰驴。灰驴望着主人,心里不断有疑惑:他怎么就管这么多驴?离开草滩回去的时候,并没有回到自己家去,而是赶到一个很大的圈里。赵培欣就要关圈门的时候,灰驴走近他,想跟他回家去,赵培欣拍着它的脊背说:“从今天起,你就再不能回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女人在门上迎接赵培欣。女人一见他,就问:“没事吧?”赵培欣没说话,把鞭子扔过去,坐下歇息。女人忙倒上热茶,在茶里抓一把沙糖,端到他面前,说:“沙糖泄火,清热,多喝点。”赵培欣喝口热茶,说:“这是头一天,驴们不敢狂妄,好戏还在后头呢。”
好戏是从第二天开始的。
驴们经过了一天无人管束的自由生活,经过了一天的养精蓄锐,主人的吆喝、叱骂和鞭打,渐渐离它们远去,渐渐淡化。它们身上的野性开始复苏和膨胀。80多头驴中,只有极少的驴不乱跑动。有的是母驴,有的是脾性绵善的,吃饱草饮足水后,悠闲地转来转去。大多数驴在草饱水足之后,相互追逐嬉闹,四处乱跑。这里面自然有它的灰驴。只要有主人在身边,灰驴就能时时感觉到主人对它的支配和威慑,时时都得小心谨慎。有一头驴顺河追着河水往河下游跑。仿佛要跟着河水跑到天涯去。赵培欣把那头驴追赶回来,有两头驴跑进包米地,叼了几口嫩包米叶子。古工作组早就有话,驴吃了庄稼放驴的要赔。他赶紧去驱赶,还没等他到跟前,两头刁野的驴跑出苞米地,向他尥几个蹶子,扬长而去。两头叫驴不知为啥打起架来,一头黑叫驴咬住一头灰叫驴的脖子,咬得鲜血淋漓,还不松口,就像有深仇大恨。赵培欣撵上去,狠狠给了黑叫驴几鞭子,黑叫驴才松开口,杀气腾腾地盯着他,那架势恨不得来咬上他几口。
赵培欣吆喝驴,撵驴,打驴,回到家,灰头土脸的,两腿重得抬不起来,坐下不想动弹。女人端来热糖茶,眼睛里注满笑,那笑快要溢洒到他身上。他喝了一口茶,喉咙润了些,没好气地说:“笑啥?笑个屁。”女人说:“娃娃有了喜事。”他问:“啥喜事?”女人说:“基干民兵到大队集中,边平条田边训练。大队民兵营长给娃娃发了一杆钢枪。”
女人说,她去了许兰兰家,兰兰妈见了她,只是笑。兰兰妈说,欢实当了基干民兵,她丫头高兴,一家人都高兴。他们全家早就看上欢实是个好小伙子,就是因为欢实不是基干民兵。兰兰妈说,等兰兰从大队回来,她要问兰兰,如果愿意,两家就商量订婚的事。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的好消息,给赵培欣极度疲顿的心上抹上了一层亮色。女人挨他身坐下,把他一只粗大的手拿过来,搁在自己温暖的手掌里。他看着女人好看的眼睛,心里说:“为了娃娃,也得坚持。”
他脱衣裳就要睡觉,见窗外人影一闪,听见敲窗子。出门去看,是吕作仁。“老哥,我有紧急事……求你。”吕作仁紧张得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把他拉到房子一边,低声说:“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儿子、丫头上学,衣裳穿烂了,没钱买布。你知道,我们家人口多,劳动力少,年年分不上钱,就指望把菜种好,卖点钱。地里的茄子,刀豆都下来了,眼看着不能卖钱。我想把菜拉到当工人的亲戚那里,让亲戚给厂里的人卖,可得有驴才行……”吕作仁说,他求赵培欣开个恩,把他的驴偷偷给他,天亮前他一定回来。
赵培欣一听,吓得头嗡嗡地响,双腿一下软了。风险太大了,如果叫人知道,就惹下大祸。“你的难处我知道,可我不能这么干。”他说。吕作仁扑通跪下,说:“卖个菜就是资本主义尾巴,逼人要上吊,赵哥,你就开开恩,救兄弟一回,兄弟下辈子都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赵培欣拉吕作仁起来说话,吕作仁说:“你不答应,兄弟不起来。”
他心软了,推辞的话他说不出口。想了一阵,脚一跺,说:“跟我走。”
这是轻风吹拂,树叶轻响的夜晚,风和树叶的声响,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他来到圈门口,蹲下身子,听听四周没动静。赵培欣开了圈门上的锁子。见吕作仁把驴牵走,他的心跳得要出膛。
他没睡好觉,早早就醒来,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天亮前两个小时,就到圈门上等着,离天亮只有一个小时,吕作仁拉驴来了。“该没叫人看见吧?”他问。“谁也没发现,只有你知我知。”吕作仁说。
驴们的野性和狂妄不断升级,恶性事件接连发生。
几头驴溜进包米地,吃掉几棵嫩包米。赵培欣气急败坏地去赶,只有一头驴跑出地,两头驴竟然向包米地深处走去。他只得压住怒气,迂回过去,收起鞭子,哄娃娃一样,慢慢地把那两头驴吆出来。那两头驴知道要挨鞭子,一出地便一溜烟跑了。
三头叫驴干起仗来了,互相踢咬。个个眼射凶光,嘴快牙锋,出蹄凌厉。赵培欣一顿鞭子将它们驱赶开,三头叫驴杀得不过瘾,就像事先有约,跑到远处又厮杀在一起。等赵培欣赶到,一头叫驴的嘴撕豁了,满嘴都是血。一头叫驴的一条腿瘸了,三条腿跳着走路。赵培欣心里叫苦。驴主人见了自己咬伤的驴,肯定不满意。给人家怎么交代?
赵培欣看那头未受伤的叫驴,战斗的胜利者。此时,它正在兴头上,挺胸昂首,趾高气扬地鄙睨着他,这头驴也许就是这场厮杀的挑动者。不给它点厉害,叫它的野性有所收敛,还要祸害别的驴。他猛地抽了两鞭子。叫驴不但不跑,反而向他迅猛地冲过来。他已经来不及施展鞭子了,拔腿就跑。他跑的是弯弯曲曲的路线,拐来拐去的。龇牙咧嘴、穷追不舍的叫驴,始终没咬上他。他绕到一棵树后,不得不施出自己多年练就的杀手锏,鼓足腕力,鞭子闪电般向那头追来的叫驴耳朵上打去,鞭梢就像刀锋一样,叫驴一只耳朵梢子立即被削掉了。尝到了鞭子的叫驴跑了。连驴都敢欺负人了,这哪是放驴,是受驴的气,遭罪。
回到家,给他烦躁痛苦的心里,透进一束光亮的是儿子欢实。欢实端来热糖茶,放到他跟前,叫了一声“爹”。欢实说,今天他和兰兰在大队民兵营长那里请了两小时假,为婚事回来。兰兰要给她爹妈说,她同意了。“爹,只要兰兰同意了,她爹妈肯定同意。兰兰叫我们请人去她家说媒,商量订婚的事。”欢实说。
欢实把巨大的欢喜说给他的时候,他累得快要散架了,一句话都不想说。坐在板凳上,身子靠墙,闭上眼睛默不作声。欢实见他似乎睡着了,问:“爹,我的话你听见了吗?”“咋能没听见呢?”欢实又问:“爹,你是咋哩?你不高兴吗?”“爹高兴,高兴,事情成了,咋能不高兴呢?”声音混沌得有些听不清。
夜里,他睡得迟。刚准备睡,王朝天来找他。王朝天说:“我妈病了,病得不轻,她想见你,你能去一趟吗?”赵培欣说:“王奶奶有病,就是十里八里路,我也要去。”王朝天母亲善良、慈祥、乐于助人。谁家有难事,找上门求她,她能帮忙的,一定帮,不忍心叫人白跑路,白张嘴。队上大人娃娃都尊称她王奶奶。赵培欣见王朝天母亲躺在炕上,喊了声“王奶奶”。王奶奶瘦削的手拉着赵培欣的手,说:“我腰腿疼的老病又犯了,得吃药治病。家里连一点钱都没有。亲戚也没钱。我前思后想,不能不死不活地挺在炕上。把你请来,我有事求你,办不到就算了,不能难为你。”赵培欣说:“王奶奶,你只管说出来,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答应。”
王奶奶说,叫赵培欣给个方便,儿子把她家的驴悄悄牵回来,装一驴车菜,送到在工厂管伙食的侄儿那里。队上人都知道,王奶奶的侄儿在一个大工厂食堂管伙食,几百人在食堂吃饭。赵培欣几乎是没有犹豫。也许,王奶奶这一辈子只开口求他一次。王奶奶是身患疾病,在困厄之中,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他开了圈门,让王朝天把驴牵走了,说好天亮前一定送回来。
和前一次一样,夜里不敢睡死。睡觉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三四个小时。天空还黑糊糊的,就到圈门上去。他身上穿得厚,坐在地下,靠圈门睡着了。靠在圈门上睡觉,比在家里睡,就有了些踏实的感觉,竟然睡得很香很沉。一觉醒来,东方发白了,报晓的雄鸡一声声亢奋地唱歌,还不见王朝天牵驴来。过了一阵,东边天空开始发红,天大亮了。这时候不来,肯定是不来了。也许王朝天遇到啥意外情况了,不能按时回来;或许走在路上,车轱辘没气了,把里外带都碾坏了;或许碰上巡夜的民兵,把车和菜都没收了……他胡思乱想着。回到家里,不敢把驴没回来的事说给女人,更不敢到王奶奶家里去打听,没人到圈里数驴,少一头驴谁也不会发现。今天夜里一定会把驴送回来。
他在草滩上放驴,右眼睛总是在跳。俗话说:左眼跳进财,右眼跳跳崖。他这大半辈子,右眼睛跳的回数不多,可有十天右眼睛跳,就有两三天要出事。出的事有严重的,不严重的。严重的事是夜里走路,叫野狗在腿肚子上咬了一口,过了百天才长好;娃娃和别的娃娃摔跤玩,跌倒把胳膊摔断了,医生开刀接骨……不严重的事,一只最肥的母鸡叫贼娃偷走了;跳渠没跳到渠岸上,仰身跌到水里……今天右眼睛跳,该不会出啥事吧?他猛地想到,如果要出事,会不会出在王朝天身上?
队长快步走来了。对他说:“古工作组叫你把驴立即赶回圈,参加大会。”他问队长出啥事了。队长说:“回去你就知道了。”
全场里人坐得满满的。古战胜在会场前阴沉着脸,不安的他走来走去,一见赵培欣进来,就吼起来:“军阀兵痞交待问题!”赵培欣知道出事了,出的事一定很严重。他乖乖低头站在全场前。
王朝天菜送得很顺利。回来的路上,他太累了,睡着了。驴车走到公路中间,叫后来的一辆汽车撞上了。驴的一条腿压断了,车压坏了,幸好王朝天只是受了伤,屁股和腿上擦掉几大块皮。汽车是空车,把人和驴、车送来。
对王朝天的批斗刚开始,门被猛烈撞开了。王奶奶的女婿背着王奶奶来了。在女婿背上的王奶奶说:“驴是我要去了。我卖菜是为了看病。我阳寿没尽,不能眼睁睁等死。”她一手指着古战胜说:“要批斗你就批斗我!”王奶奶叫女婿把她放下来,她躺在地上。
会场一下僵住了。古战胜知道老奶奶是老贫农,拿她没办法。古战胜只是呆愣愣地站着,嘴里说:“这,这,这怎么会是这样呢……”
这时候,低头弯腰的赵培欣忽然灵机一动,闭上眼睛,软塌塌倒下去。他听有人说:“老赵放驴太累了,把人都累病了……”“放驴的活不是人干的……”
古战胜宣布散会。
赵培欣请了病假。队上再找不上一个放驴的。古战胜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工作组,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就得割彻底,不能遇到一点阻力,就草草收兵,偃旗息鼓。
他是农家出身,小时候放过牲口。决心亲自出马,代赵培欣放驴。
驴们见一个两眼很亮胸脯挺得很硬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鞭子,吆喝它们,管它们。聪明的驴们,总是独具慧眼。它们一眼就能洞识,这个人就和他手里的鞭子一样,软绵绵的,缺少气力。恶驴欺软人。几头叫驴大模大样地走近他。一头叫驴竟在他面前唰啦啦撒了一泡又黄又腥的尿,尿水溅到他身上。古战胜愤怒了,抡起鞭子,朝那头叫驴抽去。鞭子还没打上,那头叫驴就朝他冲过去,一头将他顶倒,屁股坐在截掉树的枯树根上,一截扎起来的又尖又硬的枯茬,戳进了他的屁股,血流如注……
古战胜住进了医院。
驴们又回到自己的主人家。和他们相伴的,仍然是笼头、链绳和鞭子。在繁星低垂的寂静的夜晚,它们常常回忆起草滩上短暂而无限美妙的时光,从这家、那家飞出驴们“昂——昂——”的鸣叫,悲歌互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