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讲的故事,为我狐疑的人……”
2015-09-15唐棣
唐棣
谷里谣曲
远远地,便看到了一老一小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靠的很近。山村散在一道岭的背面,绿树环抱着它。进了山,过了岭,老调爷和孙子小镬子的脸才慢慢清晰起来了。那一块带黑斑的岩层石看上去年代很久,雨雪风霜把它打磨出了好多弧度。等爷孙俩唱完了谣曲,天色也将近黄昏。谣曲飘摇直上,风吹断了大部分,仅仅剩下的几个音儿又乘上幽幽的调子,贴着他们右侧的崖坡“咕噜噜”滚下山谷。那一谷的碎声。
谷里升起一片鸟鸣,有的鸟悬在树尖纠聚;有的鸟在巢里合着已模糊的调子,“啾——啾啾——啾——啾——”叫。那一谷的热闹劲儿。
鸟落了,山风才来。过些时,鸟倦了,飞起的,不再闹;巢里的,只听雏鸟甜梦里些微的噙声,像小人儿在梦语。那一谷空荡在响。
老调爷嘴上的谣子是岭上最好使的。在我们这边,只有山里的老人才晓得老谣子了,山里的谣曲是唱给山神听的,保佑山民。
“三姑姑——在山谷谷,山谷谷里——三姑姑——独个的眼泪——流——”小镬子觉得爷唱几个字都很吃力了。喘上几口气,上来的气在嗓子眼鼓动一会儿,音调也越来越低,攒够了他接着唱道:
“山谷谷——三姑姑——”然后,喉咙发出呼呼的声音紧随而来。
小镬子比一比自己的个头,说是长到和老调爷坐着一般高,你娃子当算才开始长大。可他觉得,老调爷的老不会等他。
老调爷家门口的大石头,不知是从哪处山角折下来的。村上人后来也不再说石头,而是说他一年四季不怕凉。单说冬天落雪了,遍山白,他也在上面坐。那时每每会给身边的小镬子挪一处温的石面出来。
再说:“小子,坐。”
手在旁拨一拨,雪面儿一样,融入光里,有时碰在脸上,是一阵凉。一会儿,退了。阳光很好,照着他的背,那人窝着腰,摘豆子般,一会儿,一块黑石面又露了出来。
“你,坐。”小镬子学着大人的口气,坐在了旁边,笑笑地,一手指着那块石面。
老调爷:“嗯。”
常在上山路过时,被山民几个见到,都见过这爷孙俩笑得傻。
“上去?”
“哦。”
“出来?”
“嗯。”
老调爷跟后生喊:“今个有收获!山里物——风中树——雪后的路上啊,啥莫怕——”
那人远了,他给说:“小镬子啊,过去上山都是唱谣子的……”
小镬子说,“哦。”
“谣子一唱每次都有大收获,你问问岭上人 ……”
“哦。哦。”
“野物听得见……”
又说,“哦。哦。”
“听见谣子也钻出洞洞儿……”
“哦。”
“说过了?”
小镬子显然是听过这些旧事,在老调爷面前他只是哦哦地回答便够了。或者,两排错落的牙齿一露出来,爷也明白自己又糊涂了。尽是人们上去的脚步声,吱吱响。他们听着。
这雪后,树上积雪在风中,不时吹落,叫人错觉和担心。他不时地唱。山谷里的谣曲很多,这是寒雪初停要唱的(各样时间都有对应的谣子)过去,人们以此祈求山神,莫要断了上去人的路……
忽然,小镬子从石头上坐起来。“牙咋还没见长?”他说,“不是说……”老调爷拿浑浊的老眼看小镬子一脸惊诧,听他说:“咦?牙扔上山啦!”此刻,手塞在嘴里正摸着,脸皮把严肃
表情扭得东一块,西一块。他拿大大的眼也看老调爷。
“怕是过山的鹞鹰没见识叼去了吧。”老调爷说。
这样的话,小镬子听了很多。他还说,松鼠啥见识,小时抹在树皮上的鼻涕被拉到树上当松油……掉牙事关重大。下面的牙往上扔,越高,越快长出来;上面的牙使劲踩,才长得快。
老调爷为此受埋怨,小镬子扔掉了牙之后,胳膊疼了好些天。当时,下了大力气,好半晌,在地上捡不到了,才问井边摆衣服的娘:“扔好了?”
她笑说:“又是老调爷说的?他没叫你扔上山去?”
小镬子一笑。
打算去说的,我把牙扔上山啦!不料,去说的路上撞见老调爷的儿子,打远处而来。好久没见他。其实,小镬子不愿和他说话,远处的人,还远远的,他人快快地躲进了闰二家的鸡窝。鸡窝对着老调爷门口的大石头。鸡们“咯噶咯噶”闹上一会儿,老实了。躺在它们中,小镬子嘀咕:“了不得,这里真热!”
大爹和伯突然打架了。老调爷也没说为啥。那年,在山路上滚得浑身是雪,小镬子他爹就像雪球一样从山上下来了。等他跌跌撞撞进了门,朝小镬喊的是:“你伯要疯!”还说,“今儿,给小镬子开荤!”
血淋淋的山鸡腿丢在桌上。爹肚子一鼓一鼓的,像充着气。娘笑了笑,跟小镬子比划着吃鸡腿,人退到后房。
“你伯为了个女人能疯!为了送个女人能打亲弟弟,他跟我从晴天,打到雪停……”
那天,凌晨四点醒来,小镬子发现大爹对着院子,坐在那里,三两草花未眠,他也未眠。这天,小镬子把吃鸡腿那天的话递到老调爷跟前,他听着,脸上一阵抖动,满嘴说着:“知道,我这儿子啊。”
说着,走了,声音从屋里传回来时,他拿着一个鸡腿在小镬子面前晃。够不到,踮脚往高蹿。呀,鸡腿上结着黄色的油冻儿。最后,小镬子站到大石头上跳呀嚷。
也是一个巧劲,老调爷把鸡腿搁进了孙子敞得大大的嘴里。小镬子眼窝灌起了香嗞嗞的泪。然后,俩人又坐了下来,小镬子看爷笑。
老调爷说:“你爹对着呢!你爹说你三姑对着呢……”
从大爹和伯突然打架,小镬子突然不跟伯再说话。大爹有一次带他出山,在他家门口撞见,小镬子看爹把头一扭,过了去。自己也把头一扭。走过去很久,他爹一直扭着头,直到不见岭子才把头扭回来。
“啪——”他打了小镬子一巴掌。
背对去路,岭子上搭着一片遥远而熟悉的淡绿色。
“记下啦——那是你伯!”
小镬子泪珠子往下落。岭上的绿在他眼前,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之后,再见到,小镬子远远地,快喊:“伯!伯!”
“滚过来,让伯掏个鸡吃!”伯好像忘了他扭着头,从自个面前走过去了。小镬子怕他摸小鸡鸡——这是马州老辈人表达亲热的方式。每次,孩子们都捂着裤裆疯喊着跑。
小镬子抱着公鸡睡着了,不时恍惚听得见风里有低微的咕咕声。老调爷说:“前脚走——”出山去的路上,一片霾色。老调爷唱起谣子。反正,小镬子知道是祈求山神保佑的曲儿。老调爷听小镬子随后跟着唱起,笑着搂了他过去。这不是俩人头一次唱谣子。
“一股鸡屎味!”说着,做了个推将出去的动作,但没有,小镬子被裹得更紧了。
老调爷除了跟小镬子唱谣子,尤其老谣子,那些小镬子在家一唱,他爹也接下几个音的老年头的曲儿,就没啥了。他娘爱听儿子唱。原来,哄他睡觉的谣子如今从孩子嘴里传出来。
老谣子唱起来,一家人都安静下来。平日,娘俩总吵。他爹就骂他是个小八哥。
“不对,不对。”他说,“老调爷这么唱:夜里的小——星星儿,眨着小——眼睛儿——”
“哦,是小眼睛儿——”他娘不如小镬子唱得好。他睡觉嘴里流水儿,他娘感叹得啥时长大呀……
一片静寂。雪夜,老谣子久久地徘徊:“眼睛儿里的小——雪花儿,小花儿飞过了山与崖——夜里的小——星星儿,眨着小——眼睛儿 ——”
除了唱,还是唱。老调爷没跟小镬子说过伯在山外讨下女人的事。起先,他也不知道。他爹娘把攒了很久的鸡蛋给老调爷送过去,他才知道。端篮子走在路上,爹娘在前,小镬子低头看鸡蛋咂嘴。不知道里面多少个?记不得家里多久不吃鸡蛋了。
廊门打开,老调爷也笑着,一把把小镬子的头扭过来,“瞧——”他说。
从这便看到了平日晦暗的那间小屋,三姑的照片摆在正中的墙上,像是刚擦过,对着门口挂有一张红字,字边是一挂鞭炮,字下摆着几只上供用的山鸡……
“再添上点儿!”他爹推了推小镬子,小镬子接过鸡蛋走了进去。
也是从那次,老调爷偶尔冒出一句:“那女子没见识……”看来,不全是在唱,也是在想。以为后面还要说啥把什么当什么的话,就等着,却始终没说,而是瞅准了小镬子的牙。
“咋还没见长?不是说……”他说,“盼着呢……”
小镬子的手塞在嘴里摸牙,脸皮把严肃表情扭得东一块,西一块。他想自己长大,又不想老调爷老得唱一个字儿喘几口,气在嗓子眼攒好久,才能唱一句,听得人急。
只在他不管不顾把老谣子续唱开来时,老调爷才“哦”一声,等唱到高音陡字儿,为他拍手,打节奏。有时一打,小镬子倒是唱乱调了。老调爷很少严肃起来跟孙子说话。
这次,他有点急:“咋一曲拐一调?”
又落雪了。
老调爷指着远处,一片灰雾。
小镬子撒开视野,使劲把小嘴努向前,刚想唱起雪到时要唱的老谣子,再看老调爷正摆手——咋还不让唱?
天色一层层给山风吹得发黑,山前不见景物,山谷里这一片树木斜向一面的动静好大声——唱了也听不见。
奇遇山中
西望一片雾气昭昭的山迹,就是西炎山。从那里去往道士塔的路只有一条。两年前,我在那条路上巧遇了一个自称长生不老的人。他随我绕过最难行一道山径,实在太累了,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气。这时,他朝我摆手。万丈树林早被雾气揉成了一团黛绿。上山前,我想一定要在天黑下来前赶到道士塔。因为,和友人约定。人在路上,不断被错误的方向耽搁,搞得我越来越担心迟到。
那人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棵树下。
“我、我、我给您……”双手抱拳。
山下有众多乞丐跟游人讨钱。有时,他们会摇身一变成为西炎道士。说自己是西炎山道士绝对是一个好噱头。然后,手一指,山上隐隐约约浮在山雾中的道士塔,意思显见:“呃,我就是从那下来的。”很多外地人来我们这里,都要在他们那花去数目不等的钱,获得各种关于吉凶的说辞。
史载此地多出奇人异事。很多文人在此隐居过,如李贽。所以,逢人开口说几句文辞不稀奇。他徐徐地说起了他的故事。我要走,他就摆手示意我听下去,我刚才为甩掉他,走急了。现在,我觉得小腿肚在发抖。我坐在石墩上,抚摩着我的小腿肚听他说——
我本家境殷实,无奈……杀了人,只得来山中。
“哦”,我看着他,“你长得可不像……倒像个道士。”
后来,他说,离他上山时有一百多年了。我问,“然后呢?”我是不死之身,既然这样,我倒想以神通助人迷途知返。我微微一笑,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抱拳,向他辞别。我要走,他看样子并不急于阻止我。
“兄台,叫我好等。”他说。
这时,我在他身后的树上,看见一只树鼠。我从未看见过这么大的树鼠,有七岁孩童大小,并且通体灰黑。我越过他的头顶看过去,树鼠眼神呆滞地注视着我们。
我说:“迷途知返?”
“非也,非也。”那人固执地和我保持着一个可以对话的距离。
我有点恼怒,便冲他喊:“兄台,我是这山上修行的。下山几日,今日回道士塔!”说着,指了指,“看到了吧,再不走,山里就黑了。”
临行,我不忘折回几步,靠近他一些,对他说:“你杀过两个无辜者!”
之后,我得意地走在了路上。走了很久,我不往回头去看,身后的山林越来越黑,陷入了一片湿漉漉的山雾中。在我为吓跑了这个人时,“一百年前,我曾经杀死了你。”一个怪声扑上来。我猛然停步。
“你又来啦?”我有点被莫名其妙的感觉吸引了。这个不死之人让我想借此给自己找点乐。我笑说:“要不,你给说说一百年前为什么杀我?”他说:“我们为一个女子!”他为我描述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肌肤雪白的青楼女同时喜欢上了我们。然后,我出手想杀他。结果,他一个失手,我死了故事至简,我觉得很有趣。
“我杀了你。”
“杀了我?”
“对,不过,是失手。”
“你在这里等我一百多年?”
“我们有约,只要找到你……”
转念想,他跟我上山,腿脚也辛苦,干脆给他点钱打发掉算了,于是伸手掏钱。
突然一声大叫。我在他身后的树上看见了那只鼠。
“小姐兮!”那人叫道,满脸浮现惊恐之色。很快地,他调转身子,像灾祸来临那样,一路追了去。我看着他,身裹一团青烟,直直追下了几个林坳……
很多年没有见到过树鼠。这种小动物在我小时候去的西炎山上很多见。奇怪的是,自从这次见过一次大个的之后,再也没见过。后来,我一个人在道士塔的客栈里等友人。左等右等,都不来,我只能先睡下。明日下山再说。夜里,就听到客栈里的人聊傍晚来了一个疯子,说要找一个死于一百年前的人……
一口好缸
好缸就是好缸。一个下午,两个人蹲着说话。身下那个“坑”就是一口坏缸。好缸里装的是粮食,马家台产的缸太粗糙,只盛屎尿。一只苍蝇飞过第三个坑。那是一个屎堆得高高的,容易顶到屁眼的坑。这个厕所在一片废墟上,远远看去像一个废料堆。那只苍蝇盘旋一会儿,在高高的只有一点软屎的屎尖上停下来。厕所里就这三个坑。一个尿池早已坍塌。其它设备也就没什么了,阳光从裂开的墙角覆盖着蓬勃的草,草叶上趴着一只苍蝇。两腿蹲稳后,X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饿了。一个人走进来。Y满头的灰土慢慢地落下来,又一只苍蝇飞过去。看着 Y抖了抖衣服,伸手在土墙上抽出一根电线,瞬间弯成一个钩子。等 X再次看到 Y的时候,Y手里已经拿着一罐饮料。在 Y晾出浑圆的屁股前,X吃得好好的。他跑进来,嘴上除了喝水,还问,你不知道?
一个郊区厕所,一个粪水淤出的茅坑边的另外一个坑上,一个人蹲着,一个人站着,蹲着的人正在吃着,站着的人仰着脖子,他看了一会儿天。之后,蹲着的人看到站着的人回过头来。X只得抬头,一只苍蝇飞过了他的鼻子。溅起的几滴黄色的液体打在 X的脸上。X的头抬得更高了。
“这离马家台还远么?”
某日下午,厕所边上仿佛站着一个孤独的背影在晃动……他很快就要走了。听着 Y的问话,X没想到,他继续说:“还记得村口有棵树 ……”
很多隆隆的声音。X感到有些蹲不稳。决定分出半个馒头和一点火腿。
一人一坑。一坑一缸。
第三个人不该来,但还是来了,Y指了指他们面前。那个人同样看着他们。等我们完了,提裤起身。他也没跟我们说话,他大概觉得我们这么做很蠢。
“树上有个喜鹊窝……”
两人走出这个厕所,眼前一片空旷,此刻是黄昏了。一棵树上枝条裹满了都是灰尘。直到现今在旁人面前,两人仍会想起某一日下午。对于X来说,刚刚肚中的火腿若不是这天过期,X也会选择吃了它;若是他在更糟糕的环境下感到饥饿,他也会选择这么干。健忘会使他难以记住时间的起始。
“喜鹊窝里每到春天就会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
2004年11月4日至2012年8月15日的一个下午,吃掉火腿后,另一个期限继续进行。“我好像不记得你。”X说。“记忆可靠?”Y把手中的铁钩一扬,他们头顶咚的响了一声。那三块石棉瓦上停着的一队苍蝇瞬间不见了。在这样一个下午,风声不小,从马家台仅剩了几间旧房上看得很清楚,在已被拆得一片狼藉的村口不远处,有一个建筑废料搭成的窝棚。在故事尚未开始的时候,X已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每个人来马甲台买缸的人,村口有个树,地下埋着坏缸,坏缸里才会盛上粪汤。而第三个粪坑里撒满了乳白色的蛆。看着吧,再过不了多久……Y到底没说,过不了多久会发生什么。
县史上的大水
我朋友说在他奶奶还小的时候,县里每年要被水淹毁。为了泄洪,县城四角曾出现过四个大水坑。这个历史故事之所称为“传说的重点,在于每年大水退去,四个水坑中的三个,澄清如鉴,独西南角的那个水坑里的水黑如墨。而我的这个友人最想写的便是这个黑水坑的故事。他告诉我说,他现在已很老很老的奶奶,还记得挖坑的主意是一个叫李茂的人出的。县令遇上他时,此人正在县城的堤坝上搭窝棚。县令巡视见他举动怪异,便上前问:
“大名城高三丈又五尺,阔一丈又二尺,堤之高一丈五尺,阔一丈,可谓固若金汤,你为何来此处躲水?”
李茂:“我正是为此才来这里!”
县令:“既有城墙又有护城堤,你自然不会有事。”
李茂一笑:“城将毁,睡不稳。”
说完,钻进窝棚,蒙头呼呼大睡。县令站在堤坝上看了看,窝棚里还有一个老妇人。他只是笑了笑,并未在意。接着在下人的陪同下绕过他们,继续沿大堤向东走去。
一座有双重防洪设施的县城的劫数还是被李茂言中了——在公元1757年再次遭受大水毁城的厄运。《大名县志》载“清乾隆二十二年,漳河、御河再次决口,大水由堤口漫入,而堤仍如故,居民走避堤上,全活甚众。”据我猜想,文中描述的这群大堤上的人中必然有李茂,以及他的老母。
大水退了,县令狼狈不堪地站在一片飘满瓦砾屋梁的泥水中,被浓重的水腥味呛得止不住咳嗽。这时,下人的一句话让他想起了之前的会面。
“大人,可还记得李茂?”
“李茂?”
“那日堤上……”
县令恍然大悟一般,挥了挥手。下人赶忙上去扶他,他笑问:“如今,他人在哪里?”
他们在大堤上看到了一个空窝棚,问了人才趟着水在城西一处偏僻的角落找到李茂。站到他面前的县令浑身裹满泥巴,那日大堤上的模样荡然不在。李茂背着母亲与他们擦肩而过。
“李茂?”
李茂似乎没有听见,正把母亲放在一块漂着的木门板上。
“还不参见大人!”
这时,他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正理衣领的那个人。
“大人?”
又开始拂衣衫上的泥巴块的那个人,点了点头。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喝酒聊天,他们的往来也伴随着县城的重修,说话到了第二天的春末。
汛期逼近,县令又开始焦虑了,每日喝酒聊天成为熟人,便想让李茂出个主意。李茂曾拜过过路僧人为师,说话有几分准确。又有上一次的例子,所以,两人酒醉以后,他在县令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第二天,县令醒来,挖坑行动便开始了。城中民众连日赶工,大水未来时在城的四角挖出了四个巨大的蓄水坑。之后,大家便收拾工具回家,惴惴不安地等着大水来临。
大水来得很准时。堤外涌来的漳河水几乎钻到天上,落下来时如同一场暴雨,倾注在那四个大坑。一夜咆哮,大名县城除六只羊,一匹马,三头猪,五只木盆被大水卷走外,在第二天又神奇地将房屋、街道、人群、田厝呈现在了明晃晃的日光下。
快中午时,县令才眯着眼,悠闲地走出衙门,面对尚残留着水腥味的天空,长舒一口气。
“大人,今年的大水过去了。”
来人禀告,他一边点头,一边理了理衣领、正了正头上的顶戴。然后,双手扬了一下衣衫的后襟。
“走!”
一声令下,来人退后,让出一条路。县令往前一步,来人又跟上去,他们一前一后开始了像往常一样的巡视。
四个巨大的水坑被水盈得几近溢出。东北角至南北角,县令一路满心欢喜,脚下的步子也越走越轻快了。走到西南角时,眼前的一片水让他呆住了。在跟随他上任大名县的随从看来,他面带前所未有的茫然表情走到了水边,伸手撩了一下水,他在西南角的水坑边迎着日光看着撩起的水发呆,直待到黄昏降临。
这种奇景在县志这类文献中是没有的记载。我朋友的奶奶说,她亲眼见过三个清水坑和一个黑水坑。然后,也在西南角的黑水坑呆住了,也走到过水边,也拿当时清澈无比的眼睛,看过一坑黑色的水,可是她看不明白。离开黑水坑后,县令派人找李茂,无奈他家已人去屋空。邻里相告,他带上老母在凌晨已坐船离开大名。追出百里,大水茫茫更是无处可找。这个人在传说中一闪而过。多年之后,有人说在扬州见过他。
大名县城西南角的“黑水”成了一个谜。关于坑里住着黑蟒,即“黑水怪”的说法,是在一家人陆续离奇死后被“确认”下来的。之前,只是一些民众从黑水坑边走过时偶尔在嘴上胡说而已。大名府的贾家在当地是有名望的家族。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贾家小姐十八岁那一年。那一年,她与一个过路书生一见钟情。后来,贾家为阻止两人,找人在赶考路上对书生下了毒手。贾小姐郁郁寡欢,闭门不出。不多时日,人便消瘦了。一日清晨,贾家人奇怪小姐居然走了出来。丫鬟在门口追上了她,却被她阻止了。她说,我要独自散步。下人便没有随行。她沿城外的小路散步,走着走着来到西南角的黑水坑边。她站在坑边看水,忽然升起一团黑烟,黑烟散尽时,她人已不知去向……贾小姐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县城西南角的黑水坑边而已。按老奶奶,也就是当年被贾小姐阻止随行的丫鬟说:“小姐投水而死的第二天,贾家人便一个接一个的开始死了。”一个接一个死不算什么,关键是周身漆黑的死相不得不让人们把他们与黑水怪做联系——大名县城的人传贾小姐死后嫁给“黑水怪”,是黑水怪把贾家从大名府湿漉漉的历史上蒸发掉的。“黑水”的奶奶是在那时离开贾府,她很快便嫁进了大堤最东边的村子里,两年后生了他的父亲。
民国二十三年铅印本《大名县志》上,诸如“漳卫漫溢城祀于水”、“洪水泛滥,坏庐舍二万余间”、“护城堤环抱旧大名县郭外,明正德年间知县吴拯筑”等等事件的记载颇多。关于“李茂”这个人,我后来也找到一些说法。比如当年他搭窝棚的那个大堤被后人称作“李茂堤”,在如今的大名县城南4公里外保留了下来,分为九个村,自西向东,从李一牌、李二牌至李九牌。
我朋友老家在李茂堤的李九牌村。
入藏
步骤分为坐火车、转马车、步行,再步行、转马车,坐马车继续步行、又转马车、步行,步行、再转一次马车,前后三十余天。
现在,你站到了狮泉河西的坝上——队伍驻扎在此。每月由城里送些简单食物。营地的人个个因缺氧之类,多奇瘦无比。退伍回来,我再也没胖起来。常有人说我在西藏混成了一根木竿。十几年前,班长次生这么说。后来,宿舍紧张,住在上下铺。战友们对我都很好,他们说得最多的是我的细皮嫩肉。他们借由一个第三者来强化这个意思:他们说我得让对象想疯啦!她是啥情况我不大清楚。倒是我这头,尤其深夜搁心里使劲地想着她的样子,想到浑身大汗。
次生班长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藏人。月光下的营地,坚硬而静谧,四处洒满睡着的雪片,而梦是凉的。梦里,在那些白天,雪白辽阔,神鹰空中盘旋,偶尔落下的羽毛一如回忆此刻产生的温暖都有些不真实。他将酒倒入那个斛型的酒壶,仰头咕咚咕咚。然后,使手背擦擦嘴角,冲我吼 :“来 !”酒壶扔过来。我也学他,仰头咕咚咕咚。
最后一次喝青稞酒是这故事的开始——它的甘甜非同凡响牵肠挂肚,夹杂着清香的淡淡的东西,淌在身体里。如奔腾的狮泉河,那么这件东西将“嗖”的钻入呼啸里流上天去。到西藏才发觉,天空对当地人的重大意义。以至,我将在本文里反复提及。在我二十岁那年还发生了一桩事,当兵前订过婚的对象跟一个南蛮跑了。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夜里少了很多幻想的折磨。我使手背擦擦嘴角。学他把酒壶扔过去。
这一天,他兴奋地叫着藏语的天神蹿了起来。我知道他看到了一只雪鹰正朝我们的营地飞来。雪鹰在我记忆中还是第一回出现,后来他兴奋地甚至打起的一种奇怪的唿哨。雪鹰从不停留。次生上马,狠狠拍了下马屁股。等冲到前头,展现在你面前的就是高原上积雪的草地了。马儿飞奔,我的马落在了后面。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去追鹰。夕阳里的坝子,次生和马几乎团成一个儿。在远处模糊成了一个点儿。雪鹰后来不见了。次生停下,手拽缰绳,猛回过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一种笑。笑得你下意识地考虑自己是否可笑。他看着慢慢跑来的我,等了好一会儿,大声说:我在二十岁那年只想做飞行员。我靠近了。他没管我的回话,又带着他的藏腔道:“它远,我远?”
他是本地藏民,我这么大时当得兵。在那个站岗的深夜,次生穿着大衣走出营地,我正打哆嗦。坝子的冷让我无法描绘。还有,那片漆黑也是。我站在那,之前有战友给我送热水。看他们匆匆跑回营房的背景。我想起班长。有人背后拍我一下,我举枪。一双手递过来的一件军绿色的棉衣。
我敬礼。我们在风呼啸的夜里对着漫天的星斗聊当兵。喜欢这身衣裳 !我问为他为啥当兵,他是这么说的。还说,咱军区政委也是藏人 !上次巡边亲口说我以后做将军的 !那时,竖大拇指,他不明白这代表什么,问这是啥讲?我说是夸你!他冲营房看了一眼又说,很多人不适应,难道有别的地方比这的天更高?我生在这里,结束也得在这里。这身衣裳上身脱不得,说这些时,他站起来,阿妈许久前就说要我穿着这一身去天葬台……
我们在草原上追雪鹰。离营地很远了。骑马在雪片上走来回,不时把目光扔上那道山脊,又掷到天上。此刻,雪鹰若再次出现,我想他随时准备继续追。营地周围的气温变化大,常起风。又傍黑,这里也已经很冷了。风卷夜色,从东边的山麓打着滚过来。
天要黑了,我头上戴的绒毛军帽多少防风,可还是冷。不是几口酒在肚里,怕不行。骑马跑去问:班长,你愿一辈子守着这儿?他笑得灿烂,扬起手里的鞭,甩了甩说 :我没打算走 !声音不大。以后呢,都留这里?老了怕部队不要!说着张望不太远的,绵长的防线。
“阿弥陀佛的印度!”
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喝酒。我已能在奔跑的马上准确无误地接住酒壶。刚来时,我喝水都吐。之后又往那儿一甩,这个魁梧的藏人,学我们内陆人的方式,竖起拇指,青稞酒后劲大。等我头发开始淌汗,心里也恍惚出现了母亲来信的内容。
那女人很好,就是等不了我。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忙说:不想家……借酒劲又说:你的朵拉咋办?放平常日子可是不敢的,娶她?次生朝着天更加爽朗的笑:“是嫁我!”
第二天搭上一辆给营地送蔬菜的卡车,天蒙亮,我就离开了。藏历四月十五,次生在我还是新兵蛋子时告诉我,他们的神灵在这一天完成了诞生、圆寂、涅槃。所以各个城的人都要沿这段拉萨河,绕城转经祷告。当时,我们把他的话全部理解成了传说。太阳苍白如雪。车迎上人流驶向狮泉河。当兵来时的那种好奇已褪去,剩下的都是我至今无法理解的某些画面——风自水面刮来,一对穿藏装的男女在放歌。听不懂唱什么,但能感到歌声经水流和风的过滤愈发脆亮了。不到一年,我已对这里的气候摸得差不多了。每日,午后起风至半夜。这算天气好。天色亮蓝,一声长啸,探出了头,正好看见一只雪鹰在苍凉和空旷中。
在我当兵的地方流传着“有杀人不杀鹰”的传说。雪鹰是带死人灵魂去天堂的使者,最后一次见雪鹰就是在那次——草地上跑着一匹马,骑马的是班长次生,他们,一天一地,赶来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