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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灯会

2015-09-10张寄寒

少年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吴芳糖纸王老师

张寄寒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开学第一天,秋老虎的天气,依然酷热。上课铃声响了,我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教室,班主任王老师也款款而来,王老师一个暑假一点没有晒黑,依然白白净净。她站在讲台前,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四下一扫,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她沉吟一会,便用她的女中音对我们说:“今年是我国抗日战争胜利的第一年,我们学校为庆祝抗战胜利,从三年级开始,每个同学都要做一盏灯,制作什么灯,回去和家人商量,时间只有一个月。”王老师的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欢腾起来,大家摩拳擦掌,心里乐开了花。

放学路上,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做什么灯。有的说,兔子灯、鲤鱼灯,有的说,花篮灯、荷花灯,有的说,冬瓜灯、西瓜灯、南瓜灯……有的同学说,回家让爸做;有的同学说,回家让爷爷做;有的同学说,让我外公做;有的同学说,让我大舅做。可是,我家只有重病在身的爸爸,他虽擅长小制作,可现在无能为力。妈妈为了爸爸的病卖掉了家中最值钱的铜床,铜床的钱花完了,爸爸的病仍未看好。

我走进家门口,脚步沉重地跨进客堂,丢下书包,缠着妈妈说:“王老师要求我们每个同学都要扎一盏灯,参加庆祝抗战胜利的提灯会。”妈妈朝爸那里一瞥,我明白妈的意思:扎灯你爸擅长。可是让我对爸爸说扎灯,我实在于心不忍。

我终于推开爸爸的房门,只见爸爸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

“爸爸,你睡。” 我胆怯地说。

“嗯,刚睡着一会。你有啥事?”爸边说边撑起身子。

“没事,你再睡一会吧。”

“你一定有事,说吧。”爸爸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

我望着爸爸瘦骨嶙峋的身子,凹陷的面颊,叫我怎么向爸开这个口?

“你说来让爸爸听听。”爸爸拉着我的手笑吟吟地说。

“爸,你还能给我扎灯?”

“原来是这个事。”爸爸“噗嗤”一声笑了。

“你生病,还能扎灯?”我焦急地说。

“没事,没事,爸给你扎!”

我一听喜忧参半,妈妈进屋对我说,你不要逼你爸,扎灯的事,妈给你想办法。妈说罢,拉着我的手走进灶屋间,一五一十地把爸的病情告诉我。我才知道妈妈在爸爸面前的快乐是强颜欢笑,在背后经常抹泪。

笫二天的早晨,妈妈买菜回来,还带来一大把又细又光的篾丝,我禁不住问:“妈,你要这个干吗?”妈唉声叹气地说:“还不是为了你。”我说:“我不让爸给我扎灯了。”妈认真地对我说:“你现在倒不想让你爸给你扎灯,可是你爸却非要给你扎灯,昨天晚上我不让他给你扎,他非要给你扎,我们吵了大半夜,我只好依了他。”

早晨上学的路上,同学们都在讨论扎灯。走进教室,同学们都在议论同班同学顾山,他说他哥要为他扎一只像真的汽车一样的灯。我忽然想起顾山的哥,名叫顾金,他是“稻香村”和“采芝斋”的小开,自从那个雨天给顾山送饭,看到了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便告诉顾山,对你们的王老师一见钟情。以后,三天两头不是给顾山送伞,便是送衣服。有一天王老师正在给我们上语文课,顾金在教室外的走廊里踱来踱去,不知多少回,他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晃来晃去,我们无法集中思想听课。有同学愤懑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下课了,我们想出办法,把靠走廊的六扇玻璃窗用白纸糊满。有一天,王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玻璃窗的白纸上泛出一个黑影,顾金又来了,可是什么也见不到。这一招可真灵,顾金再也没来打扰我们的王老师,从此,王老师一心讲课,我们静心听课。

一天放晚学,我们跟着顾山去他家参观他哥如何制作大型汽车灯。一踏进顾家大院,院里有两个中年篾匠正在用竹刀劈篾丝。里间一个纸扎店请来的大师傅,正在用芦秆和篾丝搭框架,大师傅的纸扎手艺是三代祖传,他制作的各种船具、房屋、家具活灵活现。一大堆的黑色玻璃纸,两只仿制的汽车灯,四个纸扎的轮胎,都和真的一样,看来顾山的汽车灯不是吹牛,而是真正要在提灯会上出出风头。

我回到家,忽然发现爸爸伏在八仙桌上,拿着铅笔,在一张白纸上东划西划。一会儿咬住铅笔,皱紧双眉,一会儿眉开颜笑,乐不可支。

“爸爸,你在干什么?” 我又惊又喜地问。

“爸想给你扎一只飞机灯!”

“真的?你见过真的飞机吗?” 我好奇地问。

“你爸不但见过,还坐过几回哩!”妈妈骄傲地说。

“飞机有多大?”

“和篮球场一样大!”

“飞机上上下下,坐得住吗?”

“坐不住,每个座位都有一根保险带,上飞机一坐下,必须用保险带把自己绑好!”

“太好了!我有飞机灯了!” 我一边蹦跳起来乐不可支地说,一边望着爸爸聚精会神地用铅笔比划着。

忽然传来一阵阵隆隆的飞机声,我立刻奔出门外,遥望蓝天白云的晴空里,一架银灰色的飞机从一朵白云里穿过。这架飞机飞得特别低,我们几乎能看清机窗里的人,大家情不自禁地嚷:飞机!飞机!

笫二天的早晨,我一踏进教室,同桌班长吴芳就迫不及待地问我,你扎的什么灯?

“飞机灯!”我自豪地说。

“谁给你扎?”

“爸给我扎!”

“你爸真聪明!”

“我爸先画图纸,根据图纸,一点一点地扎灯。我拿出积攒了两年的玻璃糖纸,可我爸说,只够糊一个飞机头,现在糖纸没有了,爸爸只好停工待料。” 我如实地对吴芳说。

“你别急。糖纸会有的。” 吴芳安慰我。

“我爸有病,我想自己糊,可自己又不会糊。”

“我帮你去糊。”

“真的?太感谢你了!” 我激动地说。

忽然顾山捧了一纸盒的糖走进教室,来到吴芳身边说,今天我爷爷八十大寿,我哥让我给中高年级的同学送糖,共同祝我爷爷生日快乐!

“你也太阔气了,爷爷做寿送糖送到学校,真阔气!” 吴芳笑着说。

“这是我哥的意思。”

吴芳一边给同学发糖,一边对同学说,请大家不要把糖纸丢掉,留着交给我。于是,全班同学都在“滋滋啧啧”地吃着糖,不多一会,吴芳收来一大叠五颜六色的玻璃糖纸,交到我手里。

下课了,吴芳又去其它班级要糖纸了,下课十分钟,吴芳又收来一大叠玻璃糖纸,交给我。我接了两大叠玻璃糖纸,木讷地不知说什么话感谢她,只是傻傻地看着吴芳。

入晚,吴芳兴冲冲地走进我家。在一盏煤油灯下,我把一张张糖纸浸在盛水的脸盆里,洗去糖水,她从盆里撩起一张张糖纸,用干布把糖纸上的水渍擦干。吴芳干活细模细样,一直受到我爸妈的赞赏。

“吴同学,常听我儿子提到你的帮助,我们非常感谢你,看你糊的飞机真不错!” 爸爸赞赏地说。

“张伯伯,我糊得不好,和你糊好的一比较,便逊色不少,向你学习!” 吴芳一说话,脸便涨红了。

吴芳一连来了三个黄昏,帮我爸爸把撂下的任务完成了。当夜,我们把飞机灯里的蜡烛点燃,用小竹竿把飞机灯挑在漆黑的夜空里,五光十色的飞机灯,照亮了繁星满天的夜空,煞是好看!

提灯会的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傍晚时分,夜凉如水,我们学校的操场上集中了两百多个同学,大家都高举着各具特色的灯,闪烁的光亮,犹如地上的星星。我们的队伍刚听从指挥准备出发,忽然从校门外抬进一个庞然大物,引起操场上的同学一片喧哗,原来是顾山同学的像真汽车一样的汽车灯。顾山打开汽车灯上的开关,汽车上光亮四射,今天顾山的哥也来了,兄弟俩一身白西装,更加耀眼。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这个说,到底顾家老板有钱,请了篾匠、纸扎店大师傅,扎了半个月,花去几石米的钱,人家有钱才能这样。那个说,顾家老大看中王老师,想在提灯会上炫富。

提灯会的总指挥是体育老师,他的哨子响了,我们按年级排好队伍,三年级在前,我们在后。从校门口出发,同学们手中的提灯都高高举起,照亮了街路,照亮了两边围观者的脸。我们沿着长长的石板街,队伍蜿蜒而去。王老师一直在我们班的队伍前后走来走去,她对我手中的飞机灯特别欣赏,对我说:“你爸抱病替你扎灯,班长为你收集玻璃糖纸,帮你糊灯,你的飞机灯既凝聚了同学们互相帮助的精神,又倾注了你父亲深深的爱。”

一路上锣鼓喧天,沿河长蛇阵般的提灯队伍,在水中泛出的倒影悠悠地晃动着,像一幅美好的水乡夜景图。我手中的飞机灯所到之处,都会听到一片赞美之声,我从内心为我爸爸的聪明智慧而自豪。

忽然顾山的汽车灯在一条狭窄的小街过不去,于是大家帮他们侧着抬过去,又要过石拱桥了,大家帮着顾家兄弟抬。顾山和他的哥一直抬汽车,抬得满头大汗,两人的西装脱下挽在臂弯,一副狼狈相。又到汽车过不去的小街,队伍停住了脚步,后面的同学起哄,汽车怎么不开了?汽车怎么要人抬,这叫什么汽车?一路上汽车灯所到之处,看灯人都在说,顾家太有钱了!儿子参加提灯会,扎个灯花费了几石米的钱。有人说,顾山的汽车灯是他哥为博得王老师喜欢而扎的。但王老师对顾山的汽车灯却不屑一顾,对我的飞机灯情有独钟,她问我爸为何在飞机上设计了一颗五角星,我轻轻地告诉王老师,这颗五角星是我爸的一个朋友从解放区寄来的。

提灯会的队伍回学校的时候,顾山的汽车灯突然起火烧了起来,街路上观灯者赶紧用提桶、脸盆去河边舀水浇到燃烧的汽车灯上,提灯队伍立刻散乱了,顾山兄弟像落汤鸡一样,两人狼狈地扛着烧毁了的汽车灯朝他们回家的路走去。

我们回到学校,老师和班干部经过精心挑选,在全校二百多盏灯中挑了十盏灯作为候选,我的飞机灯也在内。经过同学们的投票选举,没有想到我的这盏飞机灯竟然夺得第一名,汽车灯得了第十名。我走到顾山同学面前对他说,谢谢你的糖,谢谢你的糖纸。

夜深了,上弦月从屋檐上冉冉升起,我提着飞机灯,拿着奖状,兴冲冲地推开家门,爸爸和妈妈都坐在客堂里等我。我把第一名的奖状交给爸爸,爸爸接过奖状喜极而泣,把奖状贴在客堂的墙上。妈妈把这只飞机灯悬挂在客堂上空。每天见到这只充满父爱的飞机灯,深深的父爱,温暖了我的一颗少年心。

提灯会后,爸爸的病情日益加重,不久离开了我们。爸爸走后,妈妈和我一起到纸扎店订做了一只“铜床”。爸爸断七的那天下午,妈妈边给爸爸烧“铜床”边说,家里的铜床是你爸在上海工作时,一个外国朋友送给他的。为了治好你爸的病,我瞒着你爸爸把它卖了,仍不能挽救你爸。今天我们把“铜床”送去天堂里……

我忽然想起客堂里悬挂着的爸爸亲手给我扎的那盏飞机灯,我也要给爸爸送去。于是,我进屋把飞机灯摘下,用鸡毛掸帚掸掸飞机灯上的灰尘,放在燃烧的“铜床”上,立刻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缓缓地升腾起一缕缕火焰,伴随着妈妈凄切的哭声,我仿佛从火焰中见到了爸爸慈祥的笑容。

插图/常德强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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