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
2015-09-10安宁
安宁
秋天一到,村子里便有一种怀孕女人马上临盆的焦灼的幸福感。昔日炊烟袅袅的平静的生活,忽然间被打断了。站在大街小巷里八卦别人家私生活的大嘴女人们,也调转舌头,开始朝自家男人开炮。开炮目的当然是为了督促男人磨刀霍霍向庄稼,而不是没有闻到秋天的气息,依然在胖婶家的麻将桌上流连忘返。
其实不用女人们唠叨,男人们也知道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秋收的时候,女人们能干啥呢?不过是烧水做饭推推板车。当然,女人们根本就不服气,并认为她们是十项全能,什么都能做的。比如掰玉米吧,男人们掰一垄沟的时间,女人们也差不多能跟他们齐头并进,落不下多远。就连被认为是秋收时累赘的小孩子,也自有用处。所以整个秋天,全村老小都是沸腾的,好像那高粱顶上喝醉了酒的穗子,被风一吹,就更加地站不稳,于是一直倾斜下去,快要触到地了,才忽然间又直起来,看一眼这成熟的、芬芳的、醉醺醺的晃动的大地。
和村里所有的人家一样,我们家早早地就分了工。我管烧水,姐姐管做饭,父母去掰玉米、砍玉米秸、收割黄豆,并将玉米黄豆运输回家。而后全家老小一起上阵,扒玉米皮,编玉米,将玉米提到平房上晾晒。我喜欢烧水,不仅仅是因为烧水的时候,可以趁势将一块从人家场院里偷挖来的地瓜烤熟,还因为我能一个人在家里烧蚂蚱吃。姐姐是不屑这些幼稚的把戏的。只要我烧开了水,完成了父母交给的任务,她也就不再管我,让我化作院子里的一只蟋蟀,或者一个蜗牛、一朵喇叭花,尽管悄无声息地活着就是了。我最擅长将一个生地瓜,变成外焦里嫩的烤地瓜了。我会在烧水之前,就将炉灰给掏挖干净了,而后把地瓜放在炉子底下,将捡拾好的朽木或者树枝点燃了,便可以坐在炉子旁边,等着水嘘嘘地冒着热气自己烧开了。在烧水的时间里,我会将捉来的蚂蚱暂时放在罐头瓶子里养着,喂它点水啊豆角啊之类的吃的喝的,以便一会可以肥肥壮壮地供我享用。当然,那蚂蚱一定是田间地头最大号的蚂蚱王。它们绿油油的肥硕的身体,一看就是喝足了一个夏天的露水,只等着秋天有力气在砍伐干净玉米的地里,奋力地蹦出人的掌心,或者车轮的碾压。
假若我只顾得玩蚂蚱和翻烤自己的地瓜,而没有及时地将水烧开,并送到地头给父母泡茶喝,那一定会招来父亲的一顿恶骂。如果我的嘴头子上还留着黑色的吃地瓜留下的印记,那就更惨了,几乎会有被累得满头大汗的父亲给暴打一顿的危险。所以我再怎么贪玩和贪吃,也还是会记得自己的正职是烧两暖壶水,提到自己家地头,并给父母倒茶杯里。再将空的暖瓶给提回来,继续烧水。我一路上会在忙碌的满载着玉米的板车流里,回味反刍一下刚刚烤吃了的地瓜的香甜,和那只很不幸的被我吃掉的蚂蚱的肉味。蚂蚱的肉也就一块指甲那么大,不够塞牙缝,但我却吃得津津有味,将那块肉嚼得烂烂的,充分品味每一丝清香,并回忆片刻前蚂蚱在火里发出的滋滋啦啦的响声,这才一咽唾沫,将肉也一起吞了下去。
我每次都会走神,以至于常常走过了自己家的地头,或者会被拉板车的大人们吆喝:快让开点,别挡道!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呢,都忙得火烧眉毛了,她还那么清闲!这话有时候会被长舌妇传到父母耳中去。如果母亲忙得根本无暇关注这些琐事,那么这一灾也就算是过去了。可是如果母亲恰好上了心,知道我干活心不在焉,就会在看到我的时候,骂我一顿没有眼色,明明对面哪个婆娘的车开过来了,我还不知道避让,小心脑袋给镰刀削掉了!我从来都不会辩驳什么,而且知道母亲根本没有时间多骂我,很快父亲就会在地的那头叫起来,催促她赶快将掰下的玉米捡拾成一堆,等着父亲的下一车装走。我瞅准机会,见机就溜走了。
一旦第一车玉米被倒在院子里之后,我也就别想烤地瓜了。即便烤完了,也没有时间去吃。我被迫坐在玉米堆旁,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便开始了我的剥玉米的职业生涯。
一整个秋天,我好像都在剥玉米,无休无止地剥着。尤其是夜晚,天已经凉了,露水打湿了我的鞋子,连头发上都好像落满了霜,我也困倦得快要变成玉米里的一个虫子,蜷缩着睡过去了,可是父母一阵因为疲惫而产生的争吵,还是让我强打起精神,一个一个地剥下去。天上的月亮慢慢成了好看的月饼一样的圆,不再是羞涩的蒙了面纱的少女。我抬头看着夜空上饱满的月亮,听着一家人悄无声息地剥玉米的响声,觉得自己快要沉入梦里去了。梦里有什么呢?我也不知,只一心一意地想着走进去了,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甚至中秋节的那一天,香台上供奉的我爱吃的月饼苹果和橘子,我也不再留恋和想念。直到母亲忽然间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对着磕头打盹的我叹一口气,然后放行道:快回屋去睡觉吧!我正一边剥着玉米一边在梦里神游八极,无意中听到这句话,即刻从湿漉漉的玉米皮中跳了起来,轻飘飘地进了房间,爬上床,头刚刚靠在枕头上,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秋天总是让人觉得萧条。地里的大豆啊玉米啊地瓜啊,一收割完毕,整个村子就变得空旷起来。风冷飕飕地吹过来,要将一切都扫荡干净的架势。我在田垄里捡拾黄色的野果吃,在袖子上简单地擦擦,便一口一个吞了进去。野兔趁人不备,嗖一下蹿出去很远,可是因为田间太空荡了,毫无遮拦,于是它们便会被尚未收缴的猎枪给瞬间干掉。我觉得秋天里的自己就像是一只孤独觅食的野兔,有无处躲藏的空。
所以我总是会在秋天里怀念麦收时节的自己。那时候我会因为有更大的用武之地,而被父母重视并褒奖。我不仅仅会烧水送水,用镰刀收割,看场院里的麦子,帮大人装麻袋,还会给大人们创收——拾麦穗。拾麦穗是我最喜欢的事情,每拾到一株麦穗,就好像帮大人捡了一个大白馒头一样,是卖馒头的男人家屉笼里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而且,去别人家地里拾麦穗,总有捡了便宜一样的兴奋与开心。我恨不能将村子里所有人家的地都捡拾一遍,把那些漏掉的麦子全部归己所有。一想到自己家麦场里堆满了我捡拾来的麦穗,而它们又能变成好吃的馒头、花卷、烧饼、油条、包子,我的心里就美滋滋的,顶着烈日在地边飞快地走着,弯腰捡着,也不觉得劳累。遇到“同行”——拾麦穗的孩子或者老人,我们都会相视一笑,而后默默地较着劲,以更快的速度,落下一个又一个竞争对手。
麦收的时候天热,我会直接睡在麦秸垛旁,用几个麻袋就铺成一张床,看着漆黑夜空上的星星,听着池塘里的蛙鸣,还有旁边跟我一样看麦子的女人的鼾声,觉得世界满满的,好像空气里都是麦子的香气。
可是秋天一来,收割之后的大地,就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气息。一场霜打之后,大地变得有些寂寞孤独,昔日披红挂绿的富裕相,全都被修剪干净,露出落光了树叶的清瘦的枝干。我走在河沿上,觉得石子青苔都是清冷的滑,风凉凉的,从对面的小树林里吹过来。也不知谁在更远处吹着口哨,穿过小树林旁边的一片阴森的墓地。那里埋葬着村子里死去的男人女人,还有夭折的孩子。我经常想知道,死去的村人们,在秋收的时候,会不会被吵得无法安睡,而后探出头来,到自己家玉米地里走上一走?依然是生前那样,背着手,弓着腰,唠叨着儿孙们不作为,还顺便将别人家地头的麦子,偷走一小捆,并将它们弄乱了,放在腋下,假装都是自己从路上捡拾来的。等他们巡视完了,或许依然不舍得离去,会坐在坟头上,点上旱烟袋,说道说道村里的旧事,还有跟秋收有关的人情冷暖。要等那旱烟袋吸完了,这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一缩身,重新回到坟墓里去了。
村人们忙着秋收,当然不会想起死去的老人。我也只是在路过坟地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很早就去世的奶奶。想起每次去她的院子里,她好像都在用玉米皮编织着好看的坐垫。坐垫可薄可厚,厚的像树墩一样,可以搬到圆桌旁,坐下来将一碗面条呼噜呼噜吃得干干净净。薄的则适合在地上盘腿坐着编席子用。玉米皮都是晒干了的,讲究的人家,还会将其洗干净了,再拿来用。我看着白色的叶子,常常会想起玉米还种在地里的时候,我会和小伙伴潜进玉米地里,偷掰人家的玉米,并顺便劈下一把玉米秆上的叶子,捎回家来给母亲蒸馒头用。那嫩绿鲜亮的叶子,大概是所有女人们的最爱,因为把它铺在箅子上蒸馒头,既不糊锅,还能让馒头吃起来有一股玉米的清香味道。我喜欢在馒头出锅的时候,贪婪地将玉米长长的叶子一起拿出来,吃粘在上面的馒头皮。那皮是焦黄的,酥脆的,好像某种我永远也吃不到的小点心,藏在奶奶的篮子里。那篮子当然是挂在高高的屋梁上,任我如何仰望,小气的奶奶也不会拿下来给我尝上一口。
玉米剥完皮的时候,父母会将它们编在一起,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梧桐树杈上。那黄的红的玉米,让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树,看起来喜气洋洋的,好像挂了一幅画在上面。那画每天看着,都觉得高兴,气派,心里满足。还忍不住要在树下刷牙的时候,想哼一首沂蒙小曲。当然,哪天那玉米叶被雨水给浸泡得朽了烂了,又被麻雀一啄,忽然间挣断下来,砸了脑袋,就不会哼什么小曲了。父母会发了愁,想着要赶紧弄到平房上去晾干了,剥下玉米粒来,卖了换钱。
于是全家总动员,又开始无休无止地剥玉米粒的浩大工程。有钱人家里,会买一个剥玉米的小机器,据说,将玉米棒扔进去,就自己给剥完了,这听起来很阔气,可是父母也只是聊起时羡慕一下,又让全家埋头一起剥玉米粒了。天已经很凉了,于是战场转移到屋子里去。每天吃完晚饭,母亲都会将一个大盆放在屋子里,将她已经插出一道“玉米沟”便于剥的玉米棒,丢在我们面前。于是房间里便只剩下噼里啪啦玉米粒打在盆上的声音。没有电视,收音机也没有节目,唯一的娱乐,大概就是一家人天南海北地闲扯。母亲总是抱怨钱不够花,让我和姐姐在学习上节约一点。而父亲也会跟着附和几句,但很快他就厌烦了这样老娘们的烦恼,开始转移话题,比如考我和姐姐做算术题。
这样的考试,很容易带来危险。我知道一斤玉米值多少钱,我也知道一斤玉米能换多少油条或者馒头,可是,我却无法像父亲要求的那样,准确快速地算出五十麻袋玉米能变成多少件衣服或者多少斤大饼。我像任何一个伟大的数学家那样,支着下巴,紧皱了眉头,苦思冥想。但我并没有天才们的好命,可以灵感顿开,凭空得到想要的结果。那些奇怪的数字,总是离我很远,好像我天生跟它们无缘一样。我不明白父亲噼里啪啦剥着玉米粒的时候,怎么就对玉米换油条的事情,那么有兴趣。难道他从小也没有吃够油条,所以才加倍地将这种欲望,放置在数学一塌糊涂的我的身上,试图让我给他准确无误的慰藉?还有母亲,明明她没有文化,却也来一起考我。她不钟情于吃,所以她的考题永远都是关于针头线脑的。比如一斤黄豆能买多少尺粗布,一尺粗布能做几个书包?还有十个鸡蛋值多少钱,如果换线箍,能换几个呢?
我觉得那个时候,父母一定把我当成了全知全能的神仙,恨不能将肚子里所有的对于生活的热望,都通过我的嘴,得以实现。如果我回答得准确,他们会满意地丢给我一个玉米棒,让我离开纸笔,继续干活。偶尔还会由此扯开话题,谈及针线的价格,或者粗布质量的好坏。但大部分时候,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我总是会被父亲的一声大喝吓得魂飞魄散,继而吃一个父亲的巴掌。但这样也没有结束呢,父亲会派姐姐来监督我,让我继续算那永远跟我不肯亲密的结果。我坐在那里,憋得快要尿裤子了,只好可怜巴巴地求助姐姐,快将那个要命的结果告诉我吧;如果她能帮我一把,我一定将来真的给她买几斤油条吃。不,哪怕一屋子的、一天井的油条也可以。
我每次都饿得眼冒金花的时候,吃完了饭的父母,才会想起我的存在,一声恨铁不成钢的抱怨,终于肯将我解放出牢笼。那时我总是脑子晕乎乎的,想,秋天快快结束了吧,这样,等漫长的冬天来了,玉米都剥完卖掉换成钱了,或者变成了玉米面,做成了“咸糊涂”(玉米粥),父母便再也不会无边无沿地给我出算术题了。
可是,秋天它太长了啊!除了玉米,还有大豆、棉花、地瓜、芝麻。地里总有收割不完的庄稼,我也总有千百个理由,被因为收割而疲惫不堪的父母苛责。我很想找一个人,问一问他们那里的秋天,除了收获庄稼,也要收获巴掌吗?但我永远都是孤独的长不大的那个小孩,行走在秋天的田垄里,捡拾着棉花稻谷,啃咬着一丝微甜的地瓜,想着什么时候秋收能够结束,大雪覆盖了整个的田野,一切都寂静下来。而劳累的父母,也终于会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睡下了。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