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高源

立秋了，虽然还是夏天的样子，但树木已经隐隐地感到寒冷。

起风了，虽然还是浓浓的绿色，但叶子已经鲜为人知地飘落。

每年秋天，我梳掉的头发都会比平时多。按照中医的理论，这是与自然同步的表现。秋天落叶，人多落些头发也很正常。但我更喜欢童话般的解释：我与植物有种隐秘的血缘关系。当我静默，我感觉自己的叶子也在悄悄舒展；当我静止，我感觉自己的根系也在静静扩张。我试图通过落叶读懂树木，读懂秋天的哀愁。对我来说，铺天盖地的落叶，是秋天送给人们的礼物，是树木告别其记忆的盛大舞会。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落叶。那时秋天对我并没有强烈的吸引——既没有白雪里的游戏，也没有春天的姹紫嫣红，更不能像夏天一样带给我冰激凌的甜美。

只是起风时看到叶子的旅行，欢呼呐喊着冲向自由，轰轰烈烈如同一群鸟的新生。

只是看到树木的蜕变，瞬间的消瘦，刹那的落寞，好像被风一吹就老了。

只是在温煦的金色里眯起眼睛，看见纷纷的叶子蝴蝶恋恋不舍地在半空中浸染阳光，叹息着落在地上，宛如熟睡，让人不忍惊扰。

若无落叶，便无秋天。落叶的精致是秋的面容。落叶的窸窣是秋的絮语。落叶的静默是秋的性格。落叶的忧郁是秋的诗。

飘落的花瓣是湿软的，柔韧的。而落叶是干燥的，轻脆的，层层叠叠卧着，像是冷了，挨得近些相互取暖。那是从天上掉下的金色，幼时的我喜欢踩踏它们，蹦蹦跳跳，听见干枯叶脉断裂的声音，就像听见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样，感到惊喜有趣。后来，也许是多愁善感吧，我尽量避开那些沉睡的叶子，不忍心踩疼它们的身体，踏碎它们的安宁。

每年秋天，在户外值日的同学总会头疼。落叶满园固然诗情画意，但打扫起来实在力不从心。这边刚扫干净，那边却落下新的叶子，断断续续地涂抹着枯燥的校园，让值日生们叫苦不迭。

初中时，每次清扫都要拿最大的筐子去装，每次都嫌筐子太小。只半天工夫，叶子们就厚厚地铺了一层，我们总要弯着腰辛苦地扫好久，才能把一大片金沙聚成一小堆金山。落叶虽然身体轻薄，但蓬松不羁，在筐子里你推我搡互不相让，像青春期叛逆的孩子，刚被蛮力塞进筐子，立马就顶着脑袋反弹上来，挤出筐子逍遥自在，要是赶上好运遇到风的帮助，它们还能远走高飞呢。

同学们恨得咬牙切齿，仰面冲着金叶满枝的树大喊，你什么时候才能落完？现在都落下来让我们扫完吧，以后就不用烦了！

有几个同学甚至走上前抱着粗粗的树干摇晃，企图加速叶子的掉落。我们大笑不止。

其实，和落叶打交道，我还是自得其乐的。满目是新鲜的落叶，身心被树木的气息包围，在秋天清爽的风里深深呼吸，在心里与落叶们默默对话，多美好呀。落叶怎会是垃圾？从教室扫出的垃圾，看一眼就觉得心情污浊，而在户外与落叶游戏，总会心旷神怡，这不是绝妙的享受吗？所以我在户外值日总是心满意足，特别是在树下，在起风的秋天。

到了高中，我更是“嗜叶如命”。

在放学的路上，我会低着头慢慢走，像一个丢了东西的人，细细找寻着什么。其实我是生怕错过独特的叶子，等待它们在对视的瞬间打动我。我与多数落叶擦肩而过，就像在这世界上与那么多陌生人毫无交集；我也会与某些落叶一见钟情，就像与一些人之间莫名的缘分让我无法错过。弯腰，捡拾落叶。这个动作在城市匆匆流动的脚步里，算得上稀有和神秘了。

选择叶子并没有一定的标准，因为每一片叶子的美都很独特。凭感觉去爱，或者顺从缘分的牵引，就已足够。最让我惊喜的是，有一次在树下缓缓走着，感觉有人在背后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那么轻，几乎没有声音。我回头，没看到一个人。低头，却发现未站稳的落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爱上了那片叶子，感觉自己幸运地得到了整个秋天的宠爱。秋天托一棵树用落叶这样浪漫的方式轻轻拍了我的肩膀，好像在温柔地说：你好吗？

还有一次骑着单车回家，停车时注意到车筐里不知何时落了一片枯黄的叶子。不知是走到哪里时偶然地接住了它，不知是树嘱托风把它带给我，还是秋天精心安排的暗示。总之我很开心，为这片青春已逝却美丽依然的叶子，为我和叶子在冥冥中注定的相遇。

路边的树，种类不多，捡拾到的叶子无非是法国梧桐叶、杨树叶、银杏树叶之类。普普通通的叶子，却散发出华丽精致的礼物无法企及的美。大概这就是自然的美吧。你看它复杂的叶脉，多像无法破解的密语；你看它娇弱的叶片，泛着多么纯净的黄绿色；你看它对称和不对称的绝妙搭配，让人不禁拍案叫绝……这是树木这些艺术大师的杰作，还是秋天这位诗人的吟咏？一切似乎都出于无心之举，却拥有精心雕琢也无法抵达的完美。在大自然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一片叶子都很渺小，也很伟大。每一片叶子都坚持着独立的自己，却也可以在风中融入整棵树的合唱。真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呀。

高三的深秋，在同学们都埋头苦读争分夺秒的课间，我逃出压抑的教室，一个人沿着跑道低着头散步，时不时弯腰捡起几片落叶。身边经过的，是步履匆忙的去洗手间或者小卖部的学生，有人会用怪异或者困惑的眼光看我，以为我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是在保持本班清洁区的卫生。捧了一叠宝贝似的落叶回到教室，我自顾自地一片片往书里夹。我想，绝不会有人问我叶子的事儿，因为大家都失去了欣赏叶子的兴致，而制作树叶书签只是小学生的家庭作业。

没想到真有人在我身边停下了。是语文老师。她惊喜地伸出手轻拨着我的叶子，却一句话也没说，对我笑笑就走了。许久，我还沉浸在得到知音的惊讶和欣喜中。

有一次想起红叶隐藏的浪漫深意，心血来潮想捡枫叶，就在周末跑到森林公园去找。已是寒冷的十一月，枫叶却红得正艳，在枝头生机勃勃。想要带走它们，就得把它们硬生生地摘下来，这与我捡拾落叶的原则不符。但当时强烈的占有欲望和深陷浪漫的冲动让我失控般摘了又摘，欲罢不能，现在想想也还有点心疼和忏悔。带回家的叶子，大多夹进了书里，可粗心的我却忘记是哪些书，忘记把叶子取出来，忘记按照计划把它们送给朋友们。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地丢失了，鲜红的，未曾落下的，如血液般灼热的枫叶。这是秋天对我的惩罚吗？

那年深秋，好朋友转到南方上学，她说那儿还是夏天的样子，郁郁葱葱，看不到落叶。我用校园里捡来的叶子做好书签，寄给她，在信里写，这是秋天送给我的礼物，愿你能感觉到旧日的校园。

但这还不够，我想让她看到校园里满地金黄的样子，看到阳光从天而落，在大地上繁衍。于是在一个暖意融融的午后，我抱着相机潜入沉静的校园，在刺眼的阳光里拍树木的婚纱照——它们穿着温暖的金色，羞涩地与地面上飘落的记忆对视。此时只感觉世界安宁，光明凝固，我简直不舍得拍下这样的美。

到了大学，我捡拾落叶的热情不但不减，还日日加深。

大一的秋天，第一次在外地过中秋节。明明是假期，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无所事事地踱过街道，只感觉孤寂凄凉。看到叶子落了，就蹲下来捡拾。是银杏叶，还绿着，落了真可惜。转念一想，绿色的落叶似乎更美，没有把表情调整到枯黄就随风离开，就像微笑着告别，少了惹人心酸的愁容。

随手将单薄的落叶放入口袋，继续往前走。偶尔手指轻碰到它，想起秋天的小精灵一路陪着我，就忍不住欣喜地笑。旁人不知内情，好奇地扭头看我。这是我的秘密，口袋里的甜美细小的秘密。

就这样，在清晨结出朝阳这颗果子时，我捡落叶；在安详的夕照在楼群间漫步时，我捡落叶；在朦胧恍惚的月光找不到万家灯火中属于自己的那一盏时，我捡落叶。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落叶，是树从春写到秋的思念吗？

在大学校园里，我喜欢坐在树下的木椅上看书。其实不为看书，只想躲进大自然怀里静坐，冥想。木椅背后是一棵粗壮年迈的核桃树，叶子早已干枯，还未落完。它很高，枝叶悬在半空离我很远，所以一开始我并未注意到它。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忽然听到背后有东西掉落在枯草坪上，像一只小鸟胆怯警觉的跳跃。那不是难以察觉的呼吸一般的风声，也不是令人不安的有意放轻的脚步，只是短暂的轻轻撞击。

啪。

起初我没有细究，但不一会儿又听到了——轻轻短短的，干干脆脆的一声，啪。我吓了一跳，回头，并没有看到觅食的鸟，不免疑惑。正巧，又一片硕大的树叶坠落，啪，磕在草地上。不是随风飘零，而是实实在在地坠下来，砸出声音。

啪，好像一声呻吟，好像在喊痛。

我看到了面目苍老的核桃树叶，全身僵硬地蜷曲着，硕大坚硬。它到底怀抱多少风干了的记忆，拖着多少尚未完成的梦想，才会如此沉重、疲倦，发出时光般厚重的叹息。

那时我才知道，落叶的声音会这样疼痛，响亮，惊人。

叶子落了，树的生活就不免寂寞。

盛夏里叽叽喳喳的叶子挤在一起，像一场狂欢，绿得发黑发亮，多热闹呀。可是秋天一过，叶子们都离开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枝桠，绷着脸抵抗严寒。我有仰头看天的习惯，夏天时看到的天空总是不完整的，树叶的边缘像精心剪裁的花边。叶子落了，再仰头，忽然就觉得天真的空了，静了，轻了，远了。看到树僵硬枯瘦的胳臂和手指，就像看到空白的信纸上一行行虚无的直线，没有更多内容；就像看到把孩子们送到远方上学或者工作的父母们，有一种不忍形容的失落和伤感。到底是为什么呢，树把叶子们抚养长大，再亲眼目睹它们的别离？

秋天是一封收尾的信，是一场安静的告别。

每一片叶子都是一首诗，是树细细记录的往日，是树曾经热烈的抒情，是树的生命的一部分。树木忙碌了太久，身负过多记忆，不免有些疲倦。所以它要放飞叶子，落下珍藏的爱，一身轻松地入睡。

叶子们在秋天的风里长出翅膀，看到了新的世界，遇到了新的叶子。它们把树的爱送给所有发现它们的人，把自然而然的美留在单薄的体内，静静守护。而更多的叶子并没有走远，它们静卧在树木身边，回到泥土的家。

喜欢落叶的我，怎能不为这个结局深感欣慰。多愁善感的秋天，面对这幅画也会淡然释怀吧。

茫茫落叶，如同雨滴亲吻大地，如同一场欢笑的铃铛。

树木安眠，做着关于落叶的梦，酝酿着春天里的新生。

插图/王笑笑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