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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人

2015-09-10庄信正

书屋 2015年10期

庄信正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史记·商君列传》

在美国,人们大都力求适应潮流,随俗浮沉。属于极少数敢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者当中的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于2012年7月31日以肺炎辞世,享年近八十七岁。

维达尔原名Eugene Luther Gore Vidal,1925年10月3日生于离我住处不远的西点军校(校长是后来官拜五星上将的麦克阿瑟)。父亲曾代表美国参加世界运动会,获得五项全能银牌;当时任该校体育教官,后来爱上航空,成为著名女航空家艾尔哈特(Amelia Earhart)的密友,小罗斯福总统任内经她力荐,作了美国首任航空署长,是环球(TWA)等大航空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其妻为参议员戈尔(T. P. Gore)之女,她长相妩媚,生性放浪,不爱做贤妻良母,而热衷于社交,常有外遇。百忙中动辄把襁褓中的儿子推给她的父母照顾。维达尔的外祖父从小失明,却视书如命,藏有两万册,日常必须找人替他朗读,维达尔刚认字时外祖母便开始训练他代劳。这样,本来就早熟的孩子与书结了不解之缘,日后自己藏书也多达一万数千册;尝说他平生没有感到寂寞,因为有书为伴,“从来没有停止阅读”。好奇心重,求知欲强,十四岁时便“想知道全世界的全部历史”。

他父母无法相处,终于分手。母亲改嫁阔少爷奥钦克洛斯(Hugh D. Auchincloss),让维达尔搬去豪宅同住,但生一子一女后也宣告离异。奥钦克洛斯的续弦是后来嫁给约翰·肯尼迪的杰奎琳之母;两个拖油瓶先后睡过同一卧房,也算有亲戚关系了(二人曾经很亲近,终至闹翻。维达尔被人嘲笑爱炫耀自己同名人间的交谊,他确是常常提到她夫妇俩)。这位继父的本家刘易斯(Louis)是小说家,成名后与维达尔惺惺相惜,很要好。既然出身世家,母亲又势利眼,维达尔自小就念私立贵族学校,就读菲利普斯·埃克塞特私立高级中学(Phillips Exeter Academy),期间积极参加辩论会,从原先口吃练得辩才无碍。1943年高中毕业立即加入陆军,被派去阿留申群岛(Aleutians),担任一条小运输船的大副,直到二战结束。根据这段经验他写了第一部小说Williwaw(《暴风骤雪》,1946;书名原是印第安人用词),一举成名,随即连写三部。为了省钱,去危地马拉住过;不久赚足稿费,在纽约乡间买了一座大房子。1948年出另一长篇The City and the Pillar(《城市与盐柱》,书名来自《圣经·旧约》关于所多玛城被毁的故事),成为国际畅销书。不料在他祖国却因公开叙写同性恋而受到挞伐;《纽约时报》书评栏主编甚至扬言以后该报不会再理睬他,其它有影响力的报刊如《时代》和《新闻周刊》群起效尤,以致他的七部新著出版后全如石沉大海,这形同封了他的笔。于是只好用笔名写侦探小说(反而受到《纽约时报》好评)。继则改行编写舞台剧、电视剧和电影脚本,非常成功。Visit to a Small Planet(《小星球之旅》,星球指地球)是他最有名的电视剧。用总统大选做背景的舞台剧The Best Man(《最佳人选》,1960)在纽约百老汇连演五百二十场,轰动一时,而且始终很受欢迎,隔不多久会重新排演。以亨利·方达为男主角的同名电影也成了名片。被赶出文坛门外他倒出门见喜,不到十年便名利双收,有了经济安全——重要而却难得的写作条件。1963年同男友奥斯汀(Howard Austin)迁往罗马赁房而栖,继则搬到意大利南海岸悬崖新买的一所豪宅,每年只去好莱坞山的公寓度假几个月。2003年奥斯汀死,维达尔自己也体弱多病,次年离开意大利,在好莱坞山度过他最后八年。

维达尔童年所受的教养面向政治,长大以后曾参加过几次重要的实际政治活动。1960年代表民主党在纽约州竞选众议员(所提政纲包括增高富人税率和承认中共),尽管是共和党控制的选区,竟差一点获胜。1982年在加州竞选参议员,得票也很可观。后来他自承两次失败都不奇怪,因为太直率敢言——政客之大忌。而即使侥幸当选,进入国会这肮脏的大染缸里除非同流合污,也不可能待得下去。他相信假如通过美国现有的任何途径当上总统,“我会跟其他走这条路的人完全相同,至终还是不会发生半点作用”。1970年起担任过人民党(People’s Party)的联合主席,该党指望变成第三大党,但徒劳无功,过后维达尔强调美国这个社会不可能允许第三党出现。

维达尔高大英俊,口齿伶俐;他常常上电视参加政治讨论。1968年大选两党的全国代表大会期间与极右派分子勃克利(William Buckley Jr.,2008年死掉)在美国电视公司(ABC)节目上破口对骂的场面至今仍然是YouTube的热门片段,他也是脱口秀上的常客。在凯维特(Dick Cavitt)的节目同著名小说家梅勒(Norman Mailer,2007年去世)那次唇枪舌剑的交锋是YouTube另一热门片段(那晚先是爱动武的梅勒在后台忽然以头猛撞维达尔胸部,维达尔倒退一步之后立刻把梅勒推回)。令人意外的是维达尔与最受欢迎而颇俗气的脱口秀主持者卡尔森(Johnny Carson)因职业关系而成为知交,卡尔森休假时会找他代为主持节目。

1964年,维达尔出了第一本历史小说Julian(《尤瑞安》:第四世纪罗马皇帝;摒绝基督教,主张信仰自由;被基督教谥为“叛教者”)。这次《纽约时报》那位已退休的书评家再度操觚,阴阳怪气,依旧不捧场。其他报刊则大都赞扬,遂高居畅销榜长达八个月。从1967到2000年写了七部所谓“美国纪事”(American Chronicles)。关于这个平常介绍他时习用的名词,维达尔在其第二本自传中曾特别声明,他原先称作“帝国故事”(Narratives of Empire),但书商怕“帝国”这种字眼影响销路,硬给改得不痛不痒了。这一系列小说直接间接揭露美国历史的若干真相。从建国之初就专为资产阶级所有、所治、所享。开国元勋们既怕君主专制也怕民主自治,因此处心积虑在宪法中确保二者都做不到(他一再强调美国应该有第二次革命,重立新宪法);建国不久便急急忙忙走上帝国主义的不归路:首先虐杀印第安人,墨西哥战争是赤裸裸的侵略行为;1836-1848年间通过征服、讹诈和贱买等途径巧取豪夺了该国领土的一大半。1898年打败西班牙,取得菲律宾;1945年二战结束后美国成为拥有原子武器而未受战争灾害的全球最强大国,却故作紧张,硬把千疮百孔的苏联由同盟国改成假想敌,利用种种欺诈伎俩片面打造“冷战”,藉此继续扩张军备(他认为斯大林是被迫,不得不反应)。

即使在和平时期——这种情况不多——美国也把联邦总收入的三分之二多专门用作军费;到2001年为止已经消耗七点一兆美元巨款。每年军事预算相当于它所谓七个“潜在敌国”的总和。1991年苏联自行解体,维达尔辛辣地说这形同在美国背后捅了一刀,因为美国就怕失去这假想敌。结果美国视若无睹,我行我素,悍然保持冷战状态;继续扩张军备,进而发展核武器。几十年前美、苏两国早已能够使地球毁灭许多次(一次还不够!),而1992年维达尔指出美国仍在秘密建造新一代的核武器,每年耗资四十亿美元。自朝鲜、越南等到伊拉克、阿富汗,征战不断,习惯成为自然,而且往往是首先出手侵犯。在一篇文章后面,他以二十页附录了二战结束到2001年9月11日纽约世贸中心被撞毁之间,美国在境内境外进行的二百五十多次军事行动。他说这单子还不全,只列举了主要的攻击行为。其结果当然是军火商大发横财,从而买通或胁迫政客和媒体,使美国平均每人一枪,大规模屠杀案层出不穷,贻笑国际。至于很多世人——尤其美国人——以为美国每年拨数百万美元用于外援,这纯粹是误会;在发达国家中美国外援最少,而且大都给了以色列。

在国内则因为没有苏联竞争而更肆无忌惮,更积极地加强颁行种种不公平的措施。事实上,美国由二、三十家大公司把持(所谓Corporate America);它们的老板形同政治局,为所欲为。维达尔常常提醒人们,美国的统治者是“财产党”(Property Party),它能巧妙利用其财产一手遮天,使政治辩论避免涉及真正的社会问题。大公司老板通过所拥有或辖制的媒体对思想和言论严加控制,绝对禁止客观报导,其技巧精妙绝伦,已经成为西方一大奇迹。各大电视公司网络是老百姓唯一的消息来源,而其报导蓄意混淆视听,蒙蔽观众(新闻报告号称半小时,实际只有十九分钟,其余时间用来做广告)。甚至能施展其哄骗天才诱导老百姓投票支持损害本身权益的措施;而且让他们心满意足,以为自己也在参与统治程序,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垄断资本统治阶级存在。维达尔对这个现象叹为观止。

所有选举都靠钱。美国每四年“拍卖”一次,让最富的个人或家族买去。他最初说这话是1969年,四十多年后的今天选举已经“私有化”。这些年来所有总统都待价而沽。任何人到了可以竞选总统的时候就表示“已经出卖自己十来次了”。他对某些总统的评语可圈可点:艾森豪威尔(残酷无情的投机分子),肯尼迪(无所事事;一动就出乱子),里根(笨蛋;坏蛋),尼克松(坏蛋),老布什(无耻),小布什(美国第一笨蛋)。

从里根粉墨登场开始积极减富人的税。及至小布什沐猴而冠,非法上台(维达尔称之为Cheney-Bush Junta,因为他们得票较少,是最高法院以五比四“任命”的),倒猖獗地更加紧为富豪减税(小布什称之为“tax relief”——富豪需要“救济”!)。许多小百姓想工作而找不到工作,有工作者一天到晚劳碌,交很多税而享受不到任何福利(只有百分之十四工人有幸参加工会);大公司反倒会获得减税(纽约一连锁豪华旅馆逃税成性的女老板对婢女说:“只有小人物才缴税!”)。美国遂成为发达国家中贫富相差最悬殊者。早在1980年维达尔已经指出,美国大部分财产在百分之四点四的人手里;他们拥有全国百分之二十七不动产,拥有各大公司股票的百分之六十。到了2012年,百分之一人口的收入占全民总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千分之一人口占百分之十,万分之一人口占百分之五;全民所得百分之九十三进了百分之一人口的腰包里。“金钱是美国贫富之间的一条万里长城”,并且像万里长城一样永恒而不可摇撼。穷人要脱离贫困,唯一的途径是教育。美国却跟其它国家不同,最好的学校是私立的,学费高入云霄,穷人攀不上去;富家子弟无论怎么笨都可以花钱买进(“美国第一笨蛋”小布什大学念耶鲁,研究院念哈佛)。美国的社会流动性在发达国家内几乎坐红椅子。然而在美国谁敢提到贫富不均,立即会有豪富及其爪牙跳出来大喊“社会主义!”全世界恐怕只有美国视这个字眼如洪水猛兽。维达尔却提醒我们,其实美国宪法本身就重视阶级意识。美国秘而不宣的一个重要事实即为其根深蒂固的阶级制度。他瞧不起小说家厄普代克(John Updike,2011年死掉)的一大原因是此人缺少正义感,乖乖地支持大美帝国,纵容大公司维持其寡头政治。

维达尔喟叹美国的公益服务在西方工业化国家中恭陪末座,当政者宁愿把公有钱财用于大企业而不给小百姓;以致成为一个独特的社会:“对穷人实行自由企业”(置之不理),“对富人实行社会主义”(照顾备至)——直白说来不啻劫贫济富(文章写于1997年,过了不久小布什当政期间华尔街各金融机构的老板营私舞弊贪赃自肥,闹出濒临破产的大乱子。中央政府出钱——纳税人的钱——全力抢救,对民间小商店倒闭则熟视无睹);而国会质询时大老板们恬不知耻,居然大大咧咧地照样坐公司私有的飞机前往华府;连支持权力体制的媒体如《纽约时报》都替这群豺狼难以为情。

美国的健康保险更是全球一大笑话。有钱因而有势的制药厂和保险公司通过它们豢养的政客和拥有的媒体不遗余力阻挠全民健保,尽管这是每一文明国家视为当然的。连中产阶级都往往买不起健保,有病避免就医(小布什有句名言:生了病去挂急诊就是了!——陈后主有句名言:“何不食肉糜?”)。几乎所有公共设施(如交通)都越来越坏。美国的生活质量多年来每况愈下,当前在全球各国居第二十名;平均国民收入已降到第十一名左右。穷人走投无路,难免铤而走险,而陷身囹圄。1987年维达尔指出另外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除了南非和苏联,美国是世界囚犯最多的国家;他并尖刻地说所有统治者梦寐以求的是监牢客满,而他个人梦寐以求的则是把统治者关进监牢——先从当时总统里根开始,然后是副总统(老布什)和国会大多数议员。他甚至说对一般百姓而言美国就像一个大樊笼,大监狱,把他们禁闭在里面。

维达尔著作等身,出过二十五部长篇小说,三部侦探小说,一集短篇小说,六个剧本(以及很多电视剧和电影脚本),三卷回忆录。最为人称道的是两百多篇论文(谈文学、政治、宗教等,结集出书多种,包括长一千三百页的United States:Essays 1952—1992。书名看似双关,实则主标题非指美国,而指关于作者论述自己、政治和文学的文字合在一起)。尽管如此,他自豪的则是小说——主要为历史演义,如“帝国故事”系列。以古代为背景的小说除Julian以外,写过Creation(初版1981,增补还原版2002),一般认为是他最成功的长篇,也是我钦佩他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写的是公元前第六世纪——中国春秋时代——“创造”人类文化的古圣先贤。虚构的主人公居鲁士·斯比泰玛(Cyrus Spitama)乃琐罗亚斯德(Zoroaster,又称Zarathustra,公元前 628—551,祆教——拜火教——创始人)的孙子。他小时候目睹祖父被杀。长大后作为波斯的巡回大使周游列国;在印度遇到释迦牟尼(身材瘦小而精神矍铄),并邂逅从中土东南一小国(指鲁)前往从事丝绸贸易的樊迟,二人一见如故,返回波斯因这层关系而又被派专程出使中土。

小说第六章题目就叫Cathay(维达尔特别声明这里不能用“China”)。在秦国他首先遇到老子:灰白胡子,眼睛比中土一般人大,说起话来声音悦耳。李老先生立即开始谈自己的哲学(“道可道,非常道”)和政治理念(“无为而治”)。居鲁士发现他很了不起,却是出世的,而孔子是入世的,“是我们得‘道’的向导”。这章主要写孔子。第四章居鲁士从樊迟口里已经很能认识夫子的思想(樊是孔门重要弟子,《论语》提到五次;常为老师驾车,曾请教过耕田种菜的事;他出国经商则当然是虚构)。该章结尾预告读者在所有他认识的人当中孔子是最有智慧者。现在终于在鲁国会面,只见他身材高挑,面色白皙,额头突出,胡须稀疏;两颗门牙特别长,嘴巴闭不拢。此时圣人已经丧妻,由寡女服侍(《论语》提到他把女儿嫁给公冶长,但未提他女婿早死)。

显而易见,维达尔不但读过“四书”(尤其《论语》),也看过不少英、法等语文关于孔子的资料。这章引了很多语录:“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用之则行,不用则藏”,“有教无类”,“不知生,焉知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都使居鲁士心悦诚服。他特别钦佩这古稀老人仍然希望能出仕行道。最终居鲁士看出他“好到极点;至少我所有旅行途中曾未遇到过比得上他的人”。临别时波斯大使恋恋不舍中土大师,热泪盈眶。

孔子可以说是维达尔平生最景仰倾慕的历史人物。不仅在小说里,在论文和谈话录中也屡屡表示拜服得五体投地,称之为“最伟大的政治思想家”。1990年,在一次谈话中被问起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哲人是否是释迦牟尼,回说不是,他比较喜欢孔子。他始终赞扬儒家独特的优点在于它根本不是宗教(居鲁士坚信孔子是无神论者),而是一套关于伦理、教育和行政的思想体系。他同居鲁士一样感到这位圣哲既可敬又可亲,回忆写Cathay这章时发觉“孔子是我写的伟人当中唯一刻画得圆融完整、栩栩如生者”(在他之前,英国大史学家吉本于其回忆录中对孔子早已表达类似的盛赞)。

维达尔自己一生服膺无神论,认为宗教纯粹是迷信;尝说“我们的文化中有一巨大而没有人敢提的祸害,就是一神教”。作为其源头的《旧约》是青铜时代传下的一种野蛮的文本,“却导致三个反人类的(anti-human)宗教”;结果为了迫使所有人都皈依“天神”(sky-god)而不惜杀人放火。他特别憎恶基督教,斥为“几个古怪的宗教之一,根本滑稽可笑”,是“西方最大的灾祸”。他痛斥基督教是“最令人丧气、最否定生命的宗教……更糟的是基督教的基础是杀戮和酷刑……基督教社会属于最不健康者”,应该打个粉碎。他直承“我们盎格鲁撒克逊人总认为自己的体制比任何人都好,认为我们会把自由、正义和我主小耶稣带给别人(不管他们要不要),还大言不惭宣告这是白人责无旁贷的负担”。

终其一生,维达尔都是这样,对人对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当然树敌很多,不断受到攻击,诽谤;而他横眉冷对,坚持谔谔直言。有人向他父亲表示佩服这种道德勇气,老先生答得好:“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得罪他们有什么勇气可言?”维达尔听到后颇有“知子莫若父”的欣慰之感。对于身后名他曾表示没有把握,认为要靠运气,并举古埃及几千年的文献全都失传为例。盖棺论定,可以说他同还健在的语言学家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一样,坐而思,起而行,洞察并揭示了真理,是个国士,是个自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