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畔风车到湖上城堡
2015-09-10乐桓宇
乐桓宇
刘剑梅老师的新散文集《彷徨的娜拉》的内容分为四辑,每一辑虽未署上小标题,但看完还是让我意识到,第一辑是女性主义之思,第二辑是生活状态之悟,第三辑是文学记忆之感,第四辑是对《霍乱时期的爱情》和贾平凹的《带灯》的学术评论。整本书装满对文学、电影、绘画和戏剧等的独到见解,学理沛然,打开了我的眼界,也丰润了我夏天以来随着阳光渐渐盛开的心灵。
刘老师的文章,不仅仅是知性与感性兼具的学者散文,在《彷徨的娜拉》中她关心社会,开始有对一种性别社会分裂痛苦之洞察和对当下文化生活风气方方面面的批判。如在《时髦女谈白毛女》一文中,她如是说:“如果拿白毛女和时髦女相比较,时髦女显然更加精明世故、懂得算计……但是却独独缺少白毛女的三样东西,那就是:第一,有真情;第二,有心灵;第三,有尊严。”将复杂世情疾言针砭。《彷徨的娜拉》是关照世俗的,可是骨子里却又是理想主义。
在《彷徨的娜拉》所收的文章中,刘老师亦写入了点滴对生活的感受。如《都市中的隐形人》评金基德的电影《空房间》,则是向往“现代的隐形人”生活。《没有树林可以栖息的男爵》,则是对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生活方式的一种再探寻。想起刘老师在《狂欢的女神》中说:“金庸写作的非本质化,表现于其游离于‘雅’与’俗’,传统价值与现代价值之间,这种游离性瓦解了一切简单的‘二分法’……”这种说法天然具有一种自反性:刘老师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游移于边界的写作?《美国的小镇文化的幽灵正在复活》,让我感到了美国文化中的人性之美;《没有灯光通明的夜晚》,则提倡的崇尚自然,反思现代的机器化,让我想起刘再复老师所言“现在的孩子赢得了机器,但是失去了大地和天空”。刘剑梅老师对恩师夏志清和奶奶叶锦芳的亲切而细腻的回忆,如此深情,打动我心。这般的散文游离于学术写作之外,给读者以别样感动。
读毕《彷徨的娜拉》,头脑中有一种理想的女性主义作品的样貌在生成。我常觉得现在的女性主义,都太理论太缠绕,以至于有故弄玄虚,而忽略了女性的日常关怀和实际问题的关注;常常搬来一大堆不明所以的概念,为理论而理论,成为了符号的游戏。理论讲来讲去,往往突出“性别”的特殊。我则认为,与其讲人工“发明”和“制造”出来的“性”,不如多多讲“自然”的概念。庄子言“天道自然”,亚里士多德也言“合乎自然”,都是一种哲人看问题的原初起点。我觉得女性主义对性别的关注,也应该更关注其自然生成的一面。性别研究的学人,未来若能多写些好散文,少谈些空理论,必是令人可喜的。女权主义是一种政治,刘老师的《狂欢的女神》让我确信在目前的阶段,我们依然需要这种政治的。可同时我又拒绝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文学研究方法。文学研究若滥用女性主义的视角和方法,容易模糊文学本真的批判视野。这一问题,在《彷徨的娜拉》中有调和、转移:她不再执著于个体女性的精神特质,而更是关于人类群体中女性生活状态的思考;笔锋不那么肆意,却多了一份如冰的冷静。
相比前作《狂欢的女神》,《彷徨的娜拉》更开始关注当下女性的现实问题,她疾语“二十一世纪的‘茶花女’们,已经没有不安与‘不甘’,也不会像玛格丽特那样为了爱情而甘愿牺牲生命,再也没有陈白露似的痛苦矛盾的挣扎”。我想,没有挣扎才是最大的问题,我们且甘愿这继续的求索与彷徨,因为惟有彷徨,才是基于对理想生活的爱恋。
看过《狂欢的女神》的读者,一定会发现《彷徨的娜拉》多了一份沉郁,少了一份肆意。刘剑梅老师自己在后记里说:“记得屠格涅夫曾经说过,知识分子基本上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堂吉诃德型,一种是哈姆雷特型。《狂欢的女神》似乎倾向于堂吉诃德型……,《彷徨的娜拉》则更倾向于哈姆雷特型。”我认为此语甚妙,一语道出了两本散文集风格的差异:刘剑梅老师风格的转变,正如从堂吉诃德的风车,到了哈姆雷特的城堡。
如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水上的书写如溪流,便在这样的大地上自由展开。《狂欢的女神》的意识流动,汹涌肆意,狂放不羁。而刘剑梅老师的笔锋也像一个女骑士一样,左冲右突,自由驰骋,在其中表现女性的独立之美,对男权的风车发起冲击。但是到了《彷徨的娜拉》里,思想却沉入更复杂的社会人性之中,便犹如在深深阁楼的城堡里徘徊,去寻找重重帘幕之后的幽暗与苦痛,其中对人性幽暗,有着比《狂欢的女神》更深刻的解读。如果说在《狂欢的女神》里,刘剑梅老师有过对女权主义激烈的冲锋,那么在《彷徨的娜拉》中,则是对女性群体生存现状的一次深刻的思索与关照,更沉静,但也更深邃刺骨。读完《彷徨的娜拉》,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冰堡建立在湖泊之上的意象,这是河流到达了停歇之处的意象:下连深邃的湖底,上达无穷无尽的碧落。
自然,城堡内曲曲折折,意理不尽,但刘剑梅老师踌躇之际,思想并未有被更复杂的社会现实所遮蔽,相反却更加冰晶纯净,隐隐然有天真之味。不仅感叹百转千回的思辨和纯净天真的字辞,两者之间结合完美。《彷徨的娜拉》不再像《狂欢的女神》那样言无不尽:干净的语言背后,时有无言以胜有言。《狂欢的女神》是在平原上自在驰骋,向风车发起冲击的狂野女骑士,而《彷徨的娜拉》则是在冰堡里彳亍的精神贵族,一个是风间起舞,一个是冰上彷徨。《狂欢的女神》讲的是各位女骑士如何与男权施与的压力搏斗,《彷徨的娜拉》则更多讲到这多年女权奋斗之后令人荷戟彷徨的现状。《狂欢的女神》写到了一群狂欢甚至“疯狂”的女性,伍尔夫、普拉斯、塞克斯顿、弗里达等等,她们都在边界尝试突破和跨越,拒绝被男性的眼光定义也拒绝被固化;《彷徨的娜拉》则是写到了一批迷失和困惑的女性:“新”茶花女、“时髦女”、剩女、现代灰姑娘、新世纪豪华女奴,无不困惑而正需寻找出路。《彷徨的娜拉》散文中,少了像《生命的眷念》、《沉寂的池塘》这样小我的少女心事,却更多的是大我的悲悯情怀。《狂欢的女神》中自有一种肆意的似梦光彩,一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可是到了《彷徨的娜拉》这里,正如河流走进湖泊,静水流深之后的另一种气质:拔剑四顾后的冷静,回首沉吟间的理性。
正如刘再复老师所言:“狂欢只是瞬间,彷徨倒是常态。”复杂的中国当代社会,正如迷宫一样的城堡,是迷宫一样的生命空间。思想在城堡里来回舞蹈,曲曲绕绕,流动漂游,经历过阻滞郁结,却终究是要寻找突破的可能。也正如王德威老师所言:“女性的书写可以形成流言絮语,也可以发为金石之声。”比之《狂欢的女神》,《彷徨的娜拉》字句更加用力铿锵。刘剑梅老师爱用翅膀与飞翔的意象,在此我却要借歌德的名句一问:娜拉彷徨之后,是否还能化为“永恒的女性”,用伟力击破冰堡的墙壁,用光明暖化和改变男性,张开双臂,化为翅膀,终能带领人类飞升?
我却隐微有了一丝默默的信心。
(刘剑梅:《彷徨的娜拉》,三联书店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