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诗中一朵“花”
2015-09-10戚慧
戚慧
胡适是二十世纪中国写作和发表白话新诗的第一人。1920年3月,胡适《尝试集》出版后,在“尝试”的名义下,众多文人纷纷“下水”,创作新诗。废名在当时也“真真的是同新诗恋爱”一场。废名的新诗创作始于1922年,是年9月他到北京大学国文系读书,而在此之前,他已经熟读新诗特别是胡适的新诗,“《尝试集》初版里的诗,当时几乎没有一首我背不出来的”。在“尝试”的背景下,废名创作了不少新诗,并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成为现代诗坛一道独特的风景。
废名十分重视忽然而来的诗的情绪,认为在这种情绪下写的诗歌是真实的,最能表现诗人的个性与理想。废名在创作新诗时善于及时捕捉这种灵感、顿悟的情绪。废名说自己的诗“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整个的不是零星的”。废名的诗有很强的自我意识,几乎每首诗里都有一个“我”的存在,而这个“我”是有情的,以有情来观世界。世间万物在废名看来都是心灵的幻象,心是万物产生的根源,真实的客观事物是主体意识的产物。他的诗中出现众多富有佛禅意味的意象,如花、镜、灯、梦、画、星等。这些意象,禅意与诗意共存,是废名心灵化的载体,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心灵世界。在此,独取废名诗中的一朵“花”。在王风编的《废名集》中,共收录废名创作的九十四首新诗。“花”的意象在废名诗中直接出现的有三十首之多,占《废名集》中诗的近三分之一,这朵花无疑触动了废名的灵感,启发了他的诗情,值得诗人反复吟咏。花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传统意象,但在废名的笔下被赋予新的意义。
自古,中国文人就有对“花”咏叹的情结,咏花诗不仅丰富中国诗歌的内容,也建构中国文人借花言志(情)的抒情传统,彰显文人的人格魅力。现实世界中的花,总有一个花期,很多花的花期很短,迅速凋落,最美丽的花也香消玉殒化为泥土。因而,在很多文人笔下,花是美的象征,常用来喻指美人迟暮、爱情消亡。在佛经中,花是洁净的象征,喻象心灵的涤荡,特别是莲花。废名诗中的“花”,是诗人心灵的产物,带有浓厚的自我意识和独特的感悟,是废名气质的独特体现。那么,废名的诗是如何呈现花的意象?
美之花与爱之花
废名诗中的“花”是美、爱的象征。如《杂诗》、《诗情》、《花的哀怨》、《眼明》等诗中的“花”是美、爱的象征,诗人借花来表达自己对美的欣赏与感悟。《杂诗》:“我时常记起那天在市场上遇着的那赤脚的女孩子:/举起盛着叫卖的西瓜的篮子,/走向玩具店问一朵纸花的价值。”赤脚卖西瓜的女孩子走向玩具店问一朵纸花的价值,这个女孩还是个小孩,虽早早承担生活的苦难,但仍保持一颗孩子的心和一个女孩对美的向往。《诗情》:“病中看梅花,/今日上园去看,/梅花开放一半了,/我折它一枝下来,/待黄昏守月/寄予嫦娥/说我采药。”诗人病中上园看梅花,梅花灵寒独自开放,是一种寂寞的象征。“我”折下一支梅花,寄予月中的嫦娥,借“梅花”表达一种诗情。《眼明》:“我拧着闲愁掐一朵花,/撚在手上我明眼的看,/也算是在我的黄昏天气里/点一点胭脂。”《眼明》中“拧着”的“闲愁”对应“我的黄昏天气”,“掐”“一朵花”对应“一点胭脂”,“明眼的看”为二者之间架桥。“闲愁”比作“我的黄昏天气”,可见我的闲愁之曲折、昏暗,而“一朵花”像胭脂一样点在我的闲愁中,为之增色,心情不觉得明亮起来。这朵花是美的化身。
《人间》:“我的泪是泪海之朵,/恰似池莲不没于水/水上为仙。/爱神顽皮/时如风至/鼓翼而过,——/我又应该听人间的消息,/仿佛风吹凶吉,/吁嗟乎/无可奈何/花涕泣。”“我”的泪是泪海之朵,像池中的莲花在水上为仙,爱神却顽皮地像风张着翅膀飞过,可以想象飞吹过水面,莲花将没于水。而爱神飞过,对“我”来说仿佛风吹来凶吉,听见人间的消息,感叹爱神离去,“花涕泣”指莲花沾染上了水,真正哭泣的是“我”的心。《花的哀怨》:“我是一朵花,/一朵红的花,/一朵小的花,/我长望着一颗星,/知道我总也不能求他的光明。/我知道我的心,/情愿就在黑暗里自己安静一点,——/谁说我不哭?/可怜的露珠儿她也怕人看见了罢了,/只有她最是知道我的心,/在这寂寞里依靠我的命运似的。/我害怕明天的朝阳,/我怕他又来了,/于是他们就说我又哭了,/说我脸红了,——/他们那知道我的心?/我是一天一天憔悴的了。”《花的哀怨》以“一朵花”自喻,长望着一颗星却无法请求它的光明,只有露珠懂“我”的心,“我”请愿在黑暗中安静地守着寂寞的命运,憔悴的心。此诗拟为情诗,亦甚为动人。“我”爱慕着情人,以至长望,却无法告诉情人自己的心,还为别人所不解,心慢慢憔悴了。相较于前二诗中“花涕泣”和“花的哀怨”,感叹爱神的离去和寂寞的命运,《赠》可谓有个圆满的结局:“梦中我采得一枝好花,/我还说我画个瓶子把它插起来,/伊笑道,/‘你这梦我很喜欢。’/我想我这花是一份赠品。”“我”在梦中采得的“一朵好花”赠给情人,情人很喜欢,终于博得伊的笑。
死亡之花
废名诗中的“花”又是死亡、坟的名字。《栽花》、《坟》、《小园》、《空华》、《花盆》等诗中的“花”与“鬼火”、“鬼灯”、“坟”、“墓”、“死神”、“爱神”等意象联系在一起。《栽花》:“我梦见我跑到地狱之门栽一朵花,/回到人间来看是一盏鬼火。”《坟》:“我的坟上明明是我的鬼灯,/催太阳去看为人间之一朵鲜花。”《栽花》与《坟》可谓是戏剧性的,地狱之门上栽的一朵花在人间看来是一盏鬼火,坟上的鬼灯,在太阳下是人间的一朵鲜花。“鬼灯”与“鲜花”相对,生与死相对,鬼灯是鲜花,鲜花是鬼灯,生是死,死也是生。《空华》:“我含着泪栽一朵空华,/我还望空观照我一生,/死神因我的瞑目端去我的花盆,/爱神也打开他的眼睛/讶其新鲜茂盛/觅不见一点伤痕,/于是因了我的空华/生为死之游戏,/爱画梦之光阴。”诗中这朵空花倾注着“我”的泪,“我”死后,爱神端去花盆,爱神看见花的新鲜茂盛。而“我”顿悟“我的空华生为死之游戏”。空华亦作空花,是佛教用语,即所谓的空中之花,与镜中月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中把“花”作为大彻大悟过程的载体,表达诗人参透生死后的生命体悟,涤荡心灵,收获真知。
《小园》、《花盆》中的“花”借指“坟”“墓”。《小园》这首诗很独特:“我靠我的小园一角栽了一株花,/花儿长得我心爱了。/我欣然有寄伊之情,/我哀于这不可寄,/我连我这花的名儿也不可说,——/难道是我的坟么?”诗中“我”寄给爱人“伊”的花的名儿是“我的坟”。“花”与“坟”的转换体现了废名独特的生命意识和生命态度。废名说《小园》:“这首诗只是写得好玩的,心想,年青的人想寄给爱人一件东西,想寄而不可寄才有趣。不可者,总是其中有委曲。”而“只有自己的坟是真不可寄”,“觉得它写的很巧妙,‘小园’这个题目也很有趣,这里面栽了有花,而花的名儿就是自己的坟,却是想寄出去,情人怎么忍看这株花呢,忠实的坟呢?”用“花”比作“坟”并作为爱情的寄物,让人觉得突兀。废名这首诗是“很特别的情诗”,是“完全的”、“整个的”。而“坟”是废名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道风景,小说《桥》中的家家坟、清明坟等都带有一种朦胧的美,更是借小林之口说出“‘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不但此也,我儿时的生活简直要成了一大块空白,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上到坟头上玩。我没有登过几多的高山,坟对于我确同山一样是大地的景致”。对“坟”意象的反复运用体现了诗人达观生死的生命境界。废名曾感叹:“中国诗人善写景物,关于‘坟’没什么好的诗句。”对于“坟”的喜爱与废名儿时的经验有关:“我,一个小孩子,有多次看着死的小孩子埋在土里的经验。我是喜欢看陈死人的坟的,春草年年绿,仿佛是清新庾开府的诗了。”废名对庾信文章非常喜爱,“读庾信文章,觉得中国文字真可以写好些美丽的东西,‘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霜随柳白,月逐坟圆’,都令我喜悦”。废名在诗中把花命名为坟,美化了坟。对于“坟”的喜爱是一种对美的向往与追求,这种喜爱形成了诗人参悟佛禅后的独特生命意识与生命感悟。
《掐花》一诗读来十分有趣:“我学一个摘花高处赌身轻/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儿,/于是我把它一口饮了。/我害怕我将是一个仙人,/大概就跳在水里湮死了。/明月出来吊我,/我欣喜我还是一个凡人/此水不现尸首,/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摘花高处赌身轻”是吴梅村的诗句,写闺中女子在寂寞中的大胆举止,废名喜欢诗中往上一跃的感觉。废名有小时候在河边掉进水里担心“淹死了”的经验,引用《维摩诘经》中“海不受死尸”的佛家典故。诗人读许地山小说《命命鸟》中一对情人蹈水而死,第二天臃肿难看的尸身浮出水面,觉得很是惆怅,赞赏佛书上说的海水里不留尸。诗人写此诗的动机是“我对于生活太认真了”,害怕自己成了桃花源掐花而饮的仙人,因而选择忠于人生,大概就跳到水里淹死了,水不浮尸首,自己躲在那里是很美丽的,对死亡进行了美化。“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有一个人死了而人不得而知,这一个人也许是一个情人,废名认为“这一首《掐花》仍可作《妆台》作《小园》观之,十分有趣”。死了情人不知,真是寂寞,废名却说“憧憬于一个‘死’的寂寞,也就是生之美丽”。在废名看来,死和生同样美丽迷人。
明净之花
《海》、《莲花》、《拈花》、《池岸》、《梦中》等诗中的“花”是莲(荷)花,莲花是佛教中象征意味最深刻的花。据说,释迎牟尼在婆罗树下降生时,树旁沼泽内突然开放出莲花,佛祖一出世,便站在莲花上。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亭亭玉立,佛教中莲花代表清净,喻指心灵的涤荡。《海》:“我立在池岸/望那一朵好花/亭亭玉立/出水妙善,——/‘我将永不爱海了。’/荷花微笑道:/‘善男子,/花将长在你的海里’。”废名说:“这首诗来得非常之容易,而实在有深厚的力量引得他来,其力量可以说是雷声而渊默。”坦言甚喜爱“它有担当的精神”、“超脱美丽”,构成新诗的境界,海和花连在一起,大海与花仿佛池塘生春草似的、幽美可爱。“花将长在你的海里”营造一种和谐明净的氛围。《莲花》:“莲花落水夜无影,/明镜如水净无身,/白日当天/余大地游行,/余有身而有影,/亦如莲花亦如镜,/神仙乞露效贫儿,/余将死而忠于人生。”诗中“影”、“镜”、“水”构成了一种“镜花水月”的幻象世界,“莲花落水夜无影,明镜如水净无身”,莲花落在水面,与水面相融,是没有影子的;明镜像水一样清净是看不出形状的,浑然一体,和谐自然。“我”有身有影,亦如莲花亦如镜,“莲花”和“镜”在佛经的喻象是高洁,用以自喻,“余将死而忠于人生”,表达了废名一种生存理想,即追求洁净、美化人生的审美意向。
《拈花》、《灯》中出现“微笑以拈花”、“拈花一笑”,带有很浓的宗教禅理意味。《拈花》:“我想我走过的山林我应该不怕,——/我不晓得我真个不怕了,/遗世而独立,/微笑以拈花。”诗中“遗世而独立,微笑以拈花”,不禁让人想起“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佛教典故:佛祖释迦牟尼入寂前,在灵山召集大众举行最后一次说法。佛祖拈起莲花,面向众人,瞬目扬眉,一言不发。众人不知佛祖何意,也都默然无语。此时只有释迦牟尼的大弟子摩诃迦叶破颜而笑。佛祖便说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典故传达禅宗以心传心的含义。诗中的“微笑以拈花”是直接的心心相印,没有语言,不立文字。现在学人对“拈花微笑”典故的真实性存疑,更倾向于这是禅宗逐渐盛行以后虚构出来的故事,是禅宗面向佛祖的一种文学性溯源,强调禅宗忽略语言而崇尚“妙悟”的精神。
《池岸》:“远天悠悠白云,/近水田田莲叶,——/一足白鹭飞了。/于是我乃笑了,/我是想着伊一定爱那一朵花/出脱得好看,/轻手一指,/所以我就添了一点景致。”白鹭爱的那一朵花是莲花,而真正爱莲花的人是“我”,整首诗构成一幅很美的景致。废名对莲花非常喜爱,以至梦见莲花。《梦中》:“梦中我梦见水,/好像我乘着月亮似的,/慢慢我的池里长许多叶子,/慢慢我看见是一朵莲花。”水、月、池、莲叶、一朵莲花构成一幅好景致,诗人内心的澄净与空明。对莲花的独特情感,废名在散文《往日记》也有记载:“故乡很少有荷花,其实什么花都不多见,只是我喜欢看池塘里长出的荷花与叶,所以我格外觉得这个好东西少有了。”“此刻我便浮现了我的那个小小的影儿站在那个荷塘岸上。我真想下水去摘一朵花起来,连茎带叶捏在手上玩,我也把那个长着刺的绿茎爱得出奇。”可见,儿时废名心中便种下一颗莲子,而今废名心中莲花盛开,满心清香、明净。
废名诗中的花,是爱、美之花,是洁净之花,充满诗意和禅意。废名的诗是独特的,如他的小说一样,使人一见便知是废名的诗。废名是有情的,特别是以有情的眼来观世间万物,万物也着上他的情。诗中的这朵花最可见其情。废名的诗大部分都是一种对生命的体验与感悟,构成清净、澄明的世界,诗中的“我”是一位参禅悟道、达观生死的智者形象。废名在诗的世界觅得一片明净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