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那挥不去的乡愁
2015-09-10冯连旗
冯连旗
长兄八个月大时,三伯父和三伯母却因多年未育每天争吵不休。一向说一不二的奶奶对我的父母说:“让胜子(长兄的乳名)到他三伯那里待些日子吧。一来缓解缓解老三两口子的心情,二来兴许胜子能为他们引来个一男半女的。”尽管很难割舍,但父母不敢违拗奶奶,只得忍痛将襁褓中的儿子送到百公里外的乡下。许是应了老辈儿的话,半年后,三伯母真的怀孕了,可惜仅仅两个多月就流了产,自此再不能生育,长兄从此留在了三伯父家。
乡下有山有水,山上林木葱茏,河水碧波清澈,加上奶奶和伯父、伯母百般宠爱,长兄生活得倒也惬意。但慢慢长大后,他开始隐隐有些不解: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待在父母身边,而要住在伯父家呢?
转眼,长兄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母亲特意到商店采购了书包、文具盒,并把一捆铅笔都削得整整齐齐放在文具盒里。每逢寒暑假,长兄可以回到热闹的城里住上几天,可临走时他总免不了哭闹一番:“我不回农村,城里可以看电影,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我不回去!”每当此时,母亲总是再多买一些东西,含着眼泪连哄带劝送他回去。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长兄慢慢地把伯父、伯母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但 “有家不能回”这一事实终究在年幼的长兄心里留下了伤痕。我们兄弟的名字均以“连”字起头,但长兄硬将自己的名字从“连川”改成了“景川”,这是他因心结难解而刻意与其他兄弟有所区别啊。
1959年金秋,大连市选拔飞行员,在上万名高中生中,长兄和一个老街坊的儿子被选中了。送别那天,长兄先是拥抱了三伯母,之后才和父母挥挥手,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在21年的飞行生涯中,长兄在新兵跳伞训练中立过三等功;因在高空中调整出了故障的飞机并安全落地立了二等功;当美国U-2侦察机频繁出现在青岛上空的时候,长兄驾驶战机飞上万米高空,受到国防部的嘉奖,《解放军报》还报道了他的事迹。他成了全家人的骄傲。
长兄参军后不久,三伯父病故,父亲也因工伤丧
失了劳动能力,全家的生活包括赡养奶奶的担子全落在了母亲身上。长兄知道后,每个月从自己五十多元的津贴费中拿出25元寄给母亲,再拿出5元寄给三伯母。当时,那25元钱成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以及奶奶、父母的重要指望,每个月的20号左右,病重的父亲总是拄着拐棍站在十字路口张望,盼望着骑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送来汇款单。
1968年,父亲病故,家里欠下了两千多元钱的债务,家中的生活更加拮据,长兄索性每月寄回30元钱,我和其他兄弟姐妹的学习用具也都由他千里迢迢地从部队寄回来。我平生穿的第一双皮鞋,吃的第一块巧克力,戴的第一顶栽绒帽,都是长兄省吃俭用买的。长兄宁肯苦自己,也不让弟弟妹妹们亏着。
1969年,长兄和同是军人的嫂子订婚,得到消息,全家人高兴坏了,母亲走东家串西家,用仅有的布票和棉花票买来料子,按老家的规矩做了三套铺盖寄到了部队。没想到,半个月之后,包裹被退了回来。兄长在信中说:“老妈呀,弟弟妹妹们穿得破破烂烂的,我怎么忍心让您给我做这么多被褥?我在部队吃的穿的都比家里强多了,您千万别因为我的婚事而拉饥荒。”那天,夜已经很深了,我被阵阵啜泣声惊醒,看到母亲抱着那个邮包正在流泪,她在为儿子拒绝了她这个母亲的心意而忧伤。
转眼到了我们六兄妹升学和找工作的关口,街道干部对我母亲说:“你大儿子的军属关系在农村他三伯母那儿,如果迁回大连市,你们成了军属,街道照顾起来也有理由了。”母亲动心了。于是,姐姐将母亲的想法写信告诉了长兄,没想到,长兄为此火冒三丈,来信质问母亲:“三妈养我到18岁,现在她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硬把军属关系从她那迁走,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见儿子态度坚决,母亲只好作罢。可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月后,家里突然收到长兄的信,还附带着他所在部队政治部同意转换军属关系的书面证明。长兄在信中说:“军属在社会上普遍受到重视,如果有这层关系,弟弟妹妹们步入社会或许能受到政府适当的照顾。我权衡再三,还是按母亲的意见办。三妈那面,我再多上上心就好(她的工作不用你们做)。”正如长兄所说,由于是军人家属,我的二哥技校毕业后顺利地调回了大连市,姐姐和我被第一批分配到工厂,妹妹也没有下乡,而是留在家附近的商店上班。
自1983年开始,中国军队进行了百万大裁军,已经飞不动了的长兄被确定为转业对象。他对我说:“该回家了,我在外面闯荡了一辈子,就想和家人在一起。”但在计划分配的年代里,长兄未能如愿,而是被分到了距家一百公里的鞍山市,在一所医院任工会主席。长兄回大连和家人团聚的那天晚上,母亲趁长兄去看望舅妈,把我们兄弟姐妹召集在一起,她说:“你们的大哥从部队回来,除了两个柳条箱子之外,什么家当也没有。”我们明白母亲的意思,纷纷表态,二哥说:“老大刚回来,又被安排在外地,三妈先接到我家,我养着。”大姐说:“我刚做了一套新家具,直接拉去给大哥用吧。”小弟小妹说:“大哥、大嫂一年四季的外衣,我们俩包了!”……
1996年,长兄罹患肠癌,手术效果非常不理想。母亲一改每周盼望儿女回家的习惯,总是撵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到鞍山看望长兄。从此,每个周六早上9点,我从沈阳,其他兄弟姐妹从大连出发,大家一起在鞍山车站会合,结伴去陪长兄两天。尽管当时长兄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但他还是经常搬个小板凳到楼下坐着,看附近军用机场的战机起起落落。他告诉我:“老三呐,等我不在了,我那件飞行夹克还是给老四吧,他特别喜欢军用夹克,你可不要生气啊。”他还对姐姐说:“我活着户籍在鞍山,等真到了‘那一天’,一定要把我送回老家,和爸妈在一起。”
2000年9月24日,长兄走到了生命尽头。头一天晚上,一度清醒的他贴着我的耳朵对我说:“在沈阳一下就住了半年的医院,花钱像流水似的,你背着家里为我借了很多钱。哥走了,感觉这一点很对不起你。”
这就是我的长兄,穷尽一生都在为他人着想。在他的尽力呵护下,奶奶走完了110岁的人生历程,三伯母87岁离世,母亲晚年非常幸福,我们兄弟姐妹不仅生活得很好,而且都有了第三代。
长兄去世一年后,兄弟姐妹们把他安葬在老家的祖坟地,那是一片三面环山、一侧向海的福地,家族中三代故人长眠于此。长兄终于可以永远陪伴在故乡和父母的身旁。一生漂泊的长兄啊,你那化不开的乡愁,可散去了吗?
责编/张晓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