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剑器改乾坤世无度量容英才

徐皓峰

《师父》开机前，廖凡武术训练时间仅两个月，我向他保证：“你失败了，就是民国武林的失败。”

他知我夸张，但选择了信任我。

之前，我有过一次成功范例。导演《箭士柳白猿》时，训练出了赵峥，他是话剧演员，无武术基础，两个月后可和真正高手于承惠对搏长枪。有香港影人看过此片，以为他是武术运动员，反夸他会演戏。

于承惠成名于1982年的《少林寺》，李连杰正一号，他反一号。他原在山东武术队，从事套路表演，看到老队员们跟体操运动员一样，年过三十，便技巧退化，等同普通人。他跟我说：“我那么热爱武术，付出这么多，一过三十，就什么都不行了，那我还追求什么？”

出于不甘心，他去民间访传统武术，访到一位民国时代山东国术馆的师父，之后又转学多师，修行实搏武技，年过七十仍功力不坠。

一次剧组小范围聚餐，于老要结账，我拦他。一搭手，我俩都本能地把手伸到对方肋下。于老肋下肌，坚实得如摸在马背上，勤练不辍的标志。

听到安排了长枪对搏，他拒绝用剧组准备的枪杆，用自己的。长枪对于武人，类似戏班演关公。关公戏，要上香禁语，娱乐事里出了敬神事。老派武人都敬长枪，长枪最练功夫、最显功夫，于老有根用了三十年的枪杆，已泛红色。

于老很关注跟他对枪的人，剧组的人也觉得该是于老这级别的高手，才对得起这场戏。当我告诉他是位话剧演员，正在勤学苦练，于老没评价，可能很沮丧。

看过赵峥练枪的视频，于老说话：“两个月练不到这样，此人有十年枪龄。”

我把赵峥送到八卦门，进行站桩、走桩训练，先有了习武人身形，再教他一种速成枪法。于老练的枪法叫岳武穆十三枪，形意门、太极门练的枪，以腰使枪，所向披靡的发劲，一碰便将敌兵器打飞。

十三枪是功力型枪法，招法简单，不以招克敌，以劲克敌，劲不好练，悟性不佳，往往虚耗岁月。

幸好还有赵子龙十八枪，燕青门和三皇炮捶所练。燕青门从事天津码头搬运，纠纷一起要群殴，三皇炮捶门押送镖车，遇上土匪要开战，都需要大量人手，必须速成，学了就得能参战。

燕青门名宿张克功晚年由我二姥爷照顾，我的十八枪源于此，没学全。《箭士柳白猿》中，赵峥亭阁练盲枪，蒙眼打四人，是这残本十八枪。

十八枪是技巧型枪法，腰劲很难练，脚脖子好练，便避重就轻，以转脚替代转腰，发劲大差不差，所以可速成。赵峥视频是仰角拍的，脚部不显，瞒过了于老眼睛。

开机后，赵峥一日说：“没瞒住。”

昨夜于老带着烟酒零食，来赵峥房间聊天，一片友好中忽然要求搭手，将赵峥挑飞，跌到床上。于老一战心安，悟到自己戏份，在我动作设计之外，献出两个转腰枪技，实拍时漂亮得惊了现场。

他俩的对枪戏，赵峥转脚行枪，于老以腰运枪，十八枪和十三枪技法分明，赵云对岳飞。

于老这杆三十年的枪，毁于《箭士柳白猿》剧组。此枪是爱物，于老收工后都带回宾馆房间，一日打戏辛苦，听道具组长说“您回去吧，我们帮您收着”，想次日也是枪戏，疏忽了。

半夜，道具组员要完成“断枪残杆”的制作任务，在一排枪中，一眼看上了于老的枪，觉得质地最好，想着“导演一定满意”，锯了——次日，我果然满意，赵峥眼尖，认出是于老的，组员吓白了脸。等于老到现场，我们以为他一定发火，不料他只是低头抚枪。

赵峥安慰于老，表示要收藏这杆断枪，作为两人友谊的纪念。不料于老说决不送人，不管它变成什么样，都要留着。

都知道于老伤心坏了，但于老除了这句话，什么也没说，正常拍戏。当夜，美术指导谢勇亲自动手，用钉子、铁箍接上了这杆枪，看着像假肢。于老称赞真好，他山东家里还有个铁枪头，装上，又是杆好枪。

他在表演，为那个锯他枪的组员，不想让年轻人有负疚感。

“心有剑器改乾坤，世无度量容英才”——原是去年路学长导演辞世，我写的挽联，一朋友觉得文有怨气，别刺激了大家，因而弃用。今日，来祭奠于老。

中国的竞技武术，遵循西方体操，以美观和难度为标准。于老脱离训练，去学民间实搏武术，练得火热时，被武术队召回，做汇报表演。于老觉得没事，不就是翻跟头么？但竞技武术和实搏武术是两套体系，人只有一个身体，记住这个便记不住那个了。出了事故，摔残膝盖。

那时还是福利社会，国家单位的工伤事故，国家养一辈子。于老不愿当病号吃国家，辞职当了工人。工休时总结古代双手剑剑法，编纂成套路，让实搏武技挤进了竞技武术赛场。有外省武术队有意聘他做教练时，得遇香港导演张鑫炎，邀演电影，须拍两年。

遭邻居非议：“老于38了，还不干正经事啊？”那时，38岁是事业稳定的年龄。入组后，一演员听说他年龄，赞道：“你家中必有贤妻。”两年后，《少林寺》大热，李连杰和于老成名。

电影观众和日用品顾客相似，多是女性和小孩。于老只是赢得了成熟男性的钦佩，于是香港电影界普遍判断李连杰更值得培养，“于承惠四十了，火了，又能火几年？”成为巨星，也会迅速贬值，人一老就没观众了。

张鑫炎说：“我不信。”让于老当男一号，拍了《黄河大侠》。可惜，时逢大陆电影厂改革，电影业崩盘，大陆人不看电影了。随后香港电影业崩盘，一晃三十年，于老七十了。

73岁，于老主演我的《倭寇的踪迹》，保持训练，每日倒立30分钟。他住我隔壁，有人喝醉了来我房，他听到赶来，也不说话，坐在一旁。那人谈乐了，走了，于老冲我一笑，随着走了。我知道，那人如撒酒疯，于老会保护我。

74岁，于老主演《箭士柳白猿》，他和主演宋洋、美术指导谢勇处得情同父子。有位宽厚长者，剧组是非少，他的德行在眼前，大家不好意思行为差劲。

前日，我和宋洋、制片路潞赶去济南，见于老最后一面。戴着那顶我们熟悉的草帽，他安详躺着。闭目的于老形象，是我们不熟悉的，他是谁？

不觉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