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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归宗

2015-09-10张天夫

湖南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白沙

张天夫

碧岩静静垂立,泉水无声地涌动,在水面徐徐化开,结成一朵莲花,水中一团白发在微微颤动。老人对着泉水肃立了一会,然后慢慢地屈膝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泉水,细细地抿了一小口。突然,仰起头,对着悠悠白云,掷出一句众人皆惊的话:“此生可以瞑目了!”一滴热泪滚出来,夯在水面上,碧岩摇摇欲坠。寂静的山林从没有过这种惊异,撩起几只斑鸠扑扑乱飞,野花随风洒满池塘。多田侑史会长代表日本茶道里千家流派,在常德开完国际茶文化研讨会,不顾八十高龄,颠颠簸簸钻进了夹山老林,要寻碧岩泉,富士山一片雪悄然飘进夹山空寂的山谷,一下烛亮了幽冷的山林。老人要走了,对着碧岩泉三鞠躬,揣着两瓶泉水,一步一扭头。夹山凝视蹒跚的背影,放出满山鸟语,做千年一次恭迎,匆匆又做千年一次送别。这是一九九二年一个明媚的春天里,樱花伴随桃花飞落在夹山的一件轶事。

白露风乍起,红枫初染。日本国政府科技顾问山本良一,乘秋风跨过海峡来中国讲学,绕道张家界,一步一问,寻到夹山深处,坐在泉边“一味亭”中,几个时辰不去,把汩汩翻上来的每粒泉珠,用泪光串起挂在心头……离开夹山又来到寒舍,谈到“猿抱子归青嶂岭,鸟衔花落碧岩泉”两句夹山古语,嘴唇颤动起来,说日本不少茶庵寺院至今都挂这两句话。临走,他请我把这副联再书写一遍,想挂在书房。后来我认真写了两副,托友人转给山本良一先生。这是二〇〇八年九月海风吹进夹山的又一件轶事。

偏壤的湘西北,一口山泉,很少流到国人的口边,却在五百多年前一波一波地翻过海浪,爬上了海外孤岛,流到了聪明一休的嘴边,流到了村田珠光的嘴边,一团野水比木鱼槌还要沉,敲响了日本茶道的法音。再往上走到公元八七〇年,即唐咸通十一年,一位名叫善会的和尚,身披袈裟,手拄锡杖,挥别万千海鸥,踏着扬子江的涛声,飘然从东而来,站在澧水边高声呼渡,用锡杖一步步撩开夹山古道上的荆棘,日落时,闯进一块四周青嶂环合的盆地。善会立在古樟下正甩袖挥汗,举目四顾,忽然,对面青嶂岭上沉鼓般一声猿啸,头顶上青笛般一声鹤鸣,几瓣杜鹃飘然而下,善会凛然一惊,心孔顿开,推倒锡杖,伏地长叩。“猿抱子归青嶂岭,鸟衔花落碧岩泉”,猿泄天意,鸟传玄机,唤醒临行前师父华亭船子耳边的叮嘱。不可再南行!于是,芒鞋圈寺,锡杖点泉。此后,十载以下,善会一边心闭山门,守暮鼓晨钟,半佛半仙;一边心驰林表,身入天籁,日日上碧岩担桶汲泉,煮西坡野茶。玩久得道,悟出“茶禅一味”。六祖慧能与天同大的一片禅心,飘然落入一杯水中,抱住一片叶,复又凌空而起,化作一轮新月,把四海照亮。这就是夹山一杯无色的、淡淡的,把人心衔在里面,一杯用水复制的天空。善会一方野僧,对泉面壁十年,修成正果,遂为东土一代茶佛。

碧岩泉涓涓不息,又涌动了二百二十年,浸漫进大宋夹山圆悟和尚的方丈室。和尚对茶凝思,松烟化墨,借泉声波光,将狼毫一推,把“茶禅一味”四个字嵌进了中国的宣纸,两宋肩上从此扛起了永不褪色的墨香。每有弟子云游,皆赠“茶禅一味”墨宝一幅为守志之言,以茶弘法。圆悟守住夹山七年不去,日日品茶评泉,泡出若干新意,被弟子们用碧岩泉的清波影印出一册中国式的黄卷———《碧岩录》。从此,《碧岩录》挂在大宋左肩的佛袋中云游了九百多年。

唐代一句话,宋代一本书,是夹山独有的衣钵传承,从圆悟到弟子虎丘绍隆,至十三代一休宗纯。禅风淡淡,海风猎猎,相拥相抱,从一休宗纯怀中,又扑进村田珠光的臂弯,凭“茶禅一味”一纸透人心脾的墨香,用香远益清的手法唤醒了日本海岛上的一碗水。这碗水从村田珠光手头转过来,传过去,水声如低莺婉啭,玉壶似小溪和鸣,大和人眇兰花与佛祖的指法,演示出一套日本茶道。五百年来,大和酷爱玩火,几乎把太平洋烧焦,玩水则不敢忘了祖宗,隔着熊熊烈焰,千里海浪,还时时踮起脚跟隔岸迢望湘西北深山的这口老泉。碧岩泉淙淙涌动的水声最早从海外孤岛上冒出来,温润的清波覆盖了彼岸的茶香。日本岛凭浩渺的太平洋和碧岩泉一泓清水托住,才悠悠千载没有下沉。尤其是碧岩泉明而不泛的法相,浅而不虚的水德,修炼出了山水一体的禅意,继而又无影无形、无声无息地潜入中华古道的法音,丰富了六祖的禅境。茶佛、水道、禅境,三者合一,在山不高水不深的夹山,耸起了一座南国孤峰,这座山峰下面有一片禅水,像一轮满月洒满了神州和海外的茶碗,照亮了华夏和大和茶人的心空。众里寻她,蓦然回首,碧岩泉正吐着灵光从深山从千年之外款款流来。

唐代其实有两座高峰,一座是唐诗,一座是陆茶。唐诗是众人成峰,陆茶是一人成峰。一人成峰者前有老子、孔子,后有朱熹。陆羽为“茶圣”,无数茶人为他拱手,也算一峰。陆羽的《茶经》是可当唐诗读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部全唐诗里面处处是水声潺潺、泉水叮咚。打开陆氏《茶经》,迎面也是水声盈耳,一卷在手,如提一罐清泉。一诗一水托起了盛世唐朝。中国画墨分五色,而《茶经》中水分五等。陆羽认为山水优于江水,江水优于井水。山水者“拣乳泉石池浸流者上”,泡茶要取涓涓汩汩缓缓而流的泉水,大凡这种水,才符合轻、清、甘、洌的标准,故宜泡茶。墨泼在纸上湿、润、鲜、活,运用之妙,全在于水。无疑从来是水、墨同源。

水从山顶涌出者,有龙井泉。龙井泉在西湖风篁岭上,传言与海相通。我曾用树枝轻轻搅动蓝宝石般的泉水,稍待,水面出现蠕动的线条,状如龙须抖动。华人喜欢龙,水也不忘模仿龙的神态。正口干舌燥,伏在木桶边抿了一大口,水如游龙滑入,即刻五腑着凉;后又被茶农邀至家中,特意用龙井水,煮了一壶刚刚炒熟的龙井茶,为我们解乏。窗外一岭新茶,门前一口好井,清风徐来,勾出一幅远山采茶图;几只细燕往来穿梭,如古琴在演奏。还未饮,浑身已被面前这杯龙井水染香,一身软绵绵的,偎在吴越怀中不能自持。“天堂水,龙井茶”,是绝妙的天作之合。鲁迅说西湖不能久住,久住伤怀。我必须快快离去,呆长了,会伤感人生远不如风篁岭上的一碗素汤。

水从湖心涌出者,有白鹤泉。白鹤泉不偏不倚正从八百里洞庭湖心君山上冒出来。君山宛如碧螺,错落着七十二座峰,白鹤泉就坐落在君山龙口龙舌山尾部,柳毅送信到龙宫就从这里进出。探头往井下一看,深不可测,诱人想入非非。洞庭湖纳三湘四水,载八百里波涛,只推荐出一口小小的白鹤泉陪君山银针,不亚于三千后宫宠一人。更有娥皇、女英、君山银针三位佳人长相厮守,斑竹流水互赠,湖光明月共辉,越千年白鹤泉仍容光焕发。白鹤泉一身素妆,着冷艳之色,带清雅之容,有湘夫人之风,堪称君山龙女。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经岳阳上过君山。这天,沿岛踏了一圈,已觉倦意,寻到柳毅井旁一家茶棚,叫了杯君山银针。两眼凝视杯中,但见银针茶垂落上蹿,三上三下,俄而,徐徐下沉,一根根直立杯底,恍若明光中的一片山峰,正静静吐纳着琥珀色的天籁之音和天籁之香。和西湖边饮茶不同,西湖边饮茶暖风薰人,几杯水下肚,酥得人扛不起腰来;坐在君山上饮茶,湖光灼眼,浪涛拍人,有张孝祥进洞庭,八百里“着我扁舟一叶”,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之感。淡淡一杯水,让你兴奋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也有一双纤纤秀指,一手捻着玉珠,一手拈着瑞草,叫人望一眼洞庭湖浑身欲动,饮一口君山茶心如沉月。说不准是茶好还是水好,但我固执地坚持还是白鹤泉的水好。是男人总会偏爱,因为水是女人!

水从市井涌出者,有白沙井。白沙井一不在山,二不在湖,偏偏从古城长沙天心阁下的白沙街心钻出来,是大隐隐于市。白沙井虽生于大邑,杂于铺肆之间,古往今来却流光不减,喧嚣声不泯甘洌之风,如城头白沙星,吐文光瑞气,故长沙人都喜欢用“白沙”亲昵它。《湘城访古录》说白沙井水“煮为茗,芳洁不变”,是宜茶之水,为长沙第一泉。清代学者王先谦无事爱往白沙街跑,让茶博士为他冲一壶白沙水茶,一直守到星城落暮,喝多了,得出一句口颂“雪芽沙水最相宜”,在他看来,白沙井水与雪芽茶相配是才子佳人。今天,怡清源用白沙井水泡桃源野茶,是桃花流水一相逢,赢得春梦无数。夹山禅茶耐不住山中寂寞,也跑到白沙井边想找口水喝,敞开了一座禅茶院,我为此撰了篇《茶禅赋》。店主不尽意,又缠住我在大门上添了两句话:“茶约天下水,禅隐宋唐诗。”老井有了禅意,夜深人静,长沙也学会了几分坐而忘机。民国时,白沙街就是老长沙茶客们的乐园,一家一把铜壶把水煮得活蹦乱跳。改革开放后,古色古香的茶楼更是把白沙街挤得略无阙处,一座比一座有创意,让你不得不承认,人有七窍,茶人有八窍,多一孔“文气”,让茶楼的每只角都码满文化。朋友相约喝茶去,踏进茶楼就会主动放矮声音,卡紧步子,挤出几分士人相。有了白沙井,才使得早已旧迹不复的长沙,在令人目眩的闹市中,祖传下来一条斯文的白沙小街。苏州、威尼斯都是因为泡在水中,被人叫作水城,其实,只要有一口好泉,足可以抵得上一片大湖。“长沙沙水水无沙”,有白沙井,长沙可称水城。

前两年,政府为了把石门银峰茶卖出湖南,带领茶商在长沙黄兴路搞了几次推销。活动中我喊出了一句话:“长沙天下水,最好石门茶。”长沙人自卑,说长沙水冠不了“天下”。我听了木然,觉得湘人越出越差,衰败得没有一点超拔之气。潘大临凭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就光照全唐,站在了唐代诗人前几排。白沙井水头缀白沙星,又衔在伟人毛泽东的口中,虽只有小小一眼,足可以观天下而小五湖。陆游感叹,不到潇湘未有诗,潇湘更是个出秀水的地方。湖南所以谓之“湘”,“湘”字以水为形旁,以“相”为声旁,相水,就是看重好水。足见湖南自古就以水傲天下。水为湘之母,故多出伟男子。

自陆羽写出《茶经》,郦道元写出《水经注》,四海尚水、觅泉之风大开,江南尤盛,于荒山野岭中求一泉者,不乏其人。不少野泉野水长期隐在地下,就是偶尔被文人笔尖捅开一只眼而泛泛涌出来的。右溪本躺在湖南道县城西野草中,流到了盛唐还不见经传,既无名,又不可名状。代宗时元结任道州刺史,他无意踩到了这条水,觉得很美,写了《右溪记》,从此,小溪有了名分,还可以名状了。元结也因放恣山水,实开了柳子厚游记先声。柳宗元贬永州司马,跑到郊外写了篇水尤清洌、如鸣佩环的《小石潭记》,小石潭才从永州荒郊漫到中国文学史上。柳宗元也因写永州八记,才气抬到了韩文公前面去。自隋代开科,天下士人纷纷忙着争状元、探花。四海的水也效举子,纷纷争天下第一、第二泉,抢官窑的青花盖碗。凡茶肆茗楼,无论点的是粗叶细毫,只要凌空飞来名泉一滴,这座茶楼就倒映在波光潋滟中,悠悠晃晃千百年不废不朽。大门外若再飘进来一位峨冠博带醉而不醒的诗人,抱着茶壶学多田侑史喊出一句“此生可以瞑目了”,这碗水从此就成为这座城市的使者,终年持节出使四方,结交友邻和天下游子去了。

据说,野水野泉不计,海内入了籍的泉水不下千余口,仅水城济南,早在金代就有七十二口泉水上了“名泉牌”。庐山谷帘泉、镇江中泠泉、峨眉玉液泉、济南趵突泉、北京玉山泉,头上同时举着“第一”的匾额。庐山谷帘泉出于陆羽的绣嘴,北京玉泉则是乾隆开的金口,都是圣人点的“状元”。仅西湖就一手携着虎跑、玉泉、龙井三大名泉。西湖已经媚人,脖子上再挂一串明珠,擦身而过也会被水醉倒回不到故乡。从西施浣纱,到贵妃出浴,越两千多年,泱泱华夏也就出了四位绝色美人,而吴楚燕赵就杲杲凸出了五个“第一泉”。一寸江山三分水,美泉多于美人。若论高低,只能学余光中感叹,江浙的表妹个个漂亮,但只能摘其中一朵。某皇上和某臣子都爱写字,一日皇上问臣子:你我的字谁写得最好?臣子说,陛下的字皇帝中第一,臣子的字臣子中第一。音落,皇上和满朝大臣皆抚掌大笑。若问天下的泉水到底谁名列“第一”,千山万壑的水都会一齐涌出来,用哗哗的掌声把江山逗笑。

老子说水的秉性是低而下者,泉似乎不如此,泉大多是从幽深的地下往上钻的,是汩汩而上者。这与龙头一拧水飙上几十层高的楼房不同,泉水多是从山脚下或密林中长出来的甘露,受山林感染,裸露着一种光明向上的精神,经红炉鼓舞,发龙吟之声,铜壶一倾就是鹅黄般的霞光。在诗人眼里,把盏咏泉与把盏咏月是一样的,因为月也是一眼泉。既然天性重水,私心爱茶,天地间的万千气象也投其所好纷纷化水而亲茶。

雾薄如轻纱,飘忽不定,凝成露珠,就是一口天泉。儿时口舌生疮,反复发作,郎中对母亲说,大雾天取山中粽叶上的水,泡茶喝三日可愈。第二天绝早,父亲上镇头昌溪潭峡中,在悬岩边寻到一丛粽叶,沉甸甸的雾凝成串串水珠,伏在粽叶上正咕噜噜下滑,父亲赶紧把木桶放在下面,一支烟的功夫就积了半桶露水。提回家装进瓦罐,把草纸打湿捂紧罐口,小心养着。如此三日,用雾水泡茶,少了灌药的苦,口疮好了,也不见复发。深夜,母亲对着瓦罐烧了三根香。此法没上书,道理却不复杂。雾气在山谷中经深夜一养,火气褪尽,化而为露,胜过冷泉。加之,粽叶清气涤火,寅时取正是阴阳交替时,用露水泡茶喝使得身体三焦平衡。雾是网在天上的水,夜收拢来化成点点滴滴,可称珍珠水。

集露沏茶,古人常以此为乐事。露分春露、夏露。春露逢大地回暖,阳气正盛,露水性温,用以沏茶可温脾胃。夏天昼热夜凉,热极生雾,露水性寒,用来沏茶可去暑火,养伏夏之颜。陆羽写茶经布道,曹雪芹写红楼梦开茶店。走进《红楼梦》,里面说到茶事的有二百六十二处,书中也写到采露泡茶。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的“千红一窟”,就是用仙花灵叶上的夜露煮成的。曹雪芹目中,露是水的眼珠子,人饮了可多双明亮的眼睛。古人采露水煮茶,平民用瓦盆,望户用玉盆,金属生异味,故不用。无论瓦盆玉盆,都要口面大,待子夜后把盆子放在庭中空旷处,过了三更天,露一网一网收拢来,一粒粒团入盘中,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洞庭湖也有日出前渔家姑娘划着小船入荷叶深处采露的。荷花映日,白鹭入浦,露珠子在碧绿的荷叶上滚来滚去,可爱极了,如童子戏观音,未入茶,五腑已经生津。写字作画,靠水在纸上带出灵气,忌用宿墨。而采露煮茶则喜用宿露,雾经夜蚌一养,生成了水中珍珠,装进瓦罐,就是团翡翠,等汤色一出来,如熟玉含晕。露,是贫家养女初长成,单纯可爱,乳态可掬,当待如闺女。自有皇帝问世,帝王多思无疆,夏夜,常令宫人用玉盘承接天露。但采了天露,不是用来泡茶喝,而是去吞丹,结果人贵命贱,多随黄叶陨落。露虽清贫,只与茶结君子之谊,不可随心把玩。露水比皇命金贵!

雪,是足不出户的小姐。每到岁末,才拉开窗帘,探出头来,纷纷扬扬扑向大地,看望松、竹、梅三位故交。为了与君一夜话,又悄然化作一壶雪水,守住红炉,陪伴知音。能饮上雪煮的茶,胜读十年书。每逢下雪,古代茶人常不避严寒采梅花瓣上的积雪煮茶。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见到雪花飘飘就豪情一搁,忙着煮香雪去了,柳絮般的雪融化了铁一般的心志。《红楼梦》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就说到用雪泡茶的事。夏气初到,贾母领着宝玉及一群小姐丫环来到栊翠庵品茶,妙玉奉给贾母喝的茶,是旧年蠲的雨水泡的,而给宝玉泡茶的水,是在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装在一鬼脸青的花瓮中,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五年,泡好后,妙玉执壶,只给宝玉斟了一小杯,可见精致之极,珍贵之极。入冬,雪漫天飞舞,有心赏雪而用心扫雪的人却不多。陆放翁爱茶爱雪,吟过不少雪中品茗的诗,也未必会自个儿跑到雪地里,寻到郊外腊梅花或太湖石上去扫雪。大凡文人多善于雅心雅目,绝少看到几个是雅手雅脚的。雪过于高贵,终年不露,一年露面一次,被有心人收藏用来烹茶,一捧雪胜过一瓢惠山泉,泡出的茶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只有贤者可以靠近,明月之人才配得上喝雪泡的茶。

天这口井,不旱喝茶之人,云来云往,不时送来好风细雨。每逢下雨,茶痴之人,总要乘机挹一瓢“天井”的水,抓一把茶叶往里面一丢,煮一碗云海之茶,以散胸中忧闷。郑板桥一生清廉,任上不索浮财,只带几竿瘦竹和几盆兰草回乡,在乡下过着白菜青盐粗米饭的日子,但倔老头却不忘索取“天资”,老远望见几团浓云飘过来,赶紧提一只木桶放在院子中,他要取天水烹菊花茶,以消永日。衙门吝啬郑板桥,当官穷了郑板桥,天独爱他,五百年来赐他半桶水,助他画出漫天潇潇竹,半抽贪官,半摇清风。郑板桥和竹至今不枯。

地上的水原本是平民的,经天一演化,就成了雨、雪、雾、露,有了飘逸的形态和个性。天不卖乖,又教会它们循环,还原成可塑可品的水。地上有了百味的水,而后才有百色的茶。

无论哪种形态的水,不管从何方流来,只要是进茶碗里去的,虽经过天地修炼,那还只能叫活水,还须转到文人口里补一下造化,再吐出来,水才会拜翰林。只有儒水才煮得出好茶来。北魏郦道元跑了大半生写《水经注》,有千多条大小溪河躺在里面流淌,不少水都是经他笔尖落了一下才成为名流的。

陆羽晚年移居江西上饶北居山,尽日无非是植茶品泉,自号茶山御史。山上有口水,清者自清,为山民消渴止旱,乃凡夫俗水,后与这位“御史”一结邻,朝暮间经其一问、二品、三评,如敲月下门的贾岛在长安街头遇上了韩愈,经韩文公帮助一推一敲,就推开了长安的大门。一介平民的水,无意交上了圣人,就被叫成了陆羽泉,千百年不改口。水有了名分,比民女擢为贵妃还值钱,不担心打入冷宫。明末,绍兴玩水之风盛行,“茶痴”张岱常去镇上一家茶肆讨水喝,久则生情,喜欢上了店家的水。一日向店小二索过笔砚,信笔涂了“泉实玉带,茶实兰雪”两行墨,自觉不尽兴,又从石颠米芾“茶甘露有兄”中,抠出“露兄”二字,大笔一挥,送给店家做招牌。从此,“露兄”就成了天下茶人的兄长。白乐天一生爱擢拔后进,一路游来也没忘擢拔好水。踏春迷路,夜宿西湖韬光庵,老僧请他上后山观海亭品茶,小沙弥拿竹勺搯水,被乐天一手拦住,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只精巧的银斗,用细绢拭净,从木桶中缓缓搯了一斗水,只见水凸出斗面不泼不洒,尝了一口水,忙不迭地赞道:“好水!清冷纯美,唯庐山康王泉可比,胜虎跑泉远矣”。一句“野火烧不尽”让白居易少年出头,一句随言让西湖后山的无名野泉,就浪到西湖第一泉虎跑泉前面去了。古来文人不值钱,原来值钱的都到了话里面,张口一吐就是一泓好水。但也有吐出来,不显不露,隔千载后水性才张扬的。北宋黄庭坚被贬戎州,途经石门南边梭金山,在花山寺小住,一日酒后,见花山下龙潭泉水,其源甚广,清澈甘凉,涓涓成溪,顿时手痒起来,用尚意的谷山体一挥,纸上飞出了“蒙泉”二字。黄庭坚的笔一搁就是一千年,石门人也只知其事,不闻其泉。上世纪八十年初,我去蒙泉果汁厂做调查,该厂有一批外援的日本员工,他们每天不烧茶,就喝这井里的水,听了也只觉新鲜。过了九十年代,县人才闻到水声,想起了那块凿有“蒙泉”的石头,找来找去,被农家做了猪楼板,后又被抬到了蒙泉水库大坝下面。全国政协书画室的一群耆老,在蒙泉湖听我谈起此事,忘了水光山色,立在大坝上直跺脚,说脚下是道“金堤”。偌大一片湖水,洗不掉人们心头的“蒙泉”二字。碑没了,蒙泉水才冒出头,一波一波地漫向潇湘。每有客造访,也以蒙泉水泡茶,先讲故事,后筛茶。蒙泉算大器晚成。

江山、美人让英雄折腰,而好水、好茶让英雄和非英雄都折腰。陆羽一生不跑官,就追着水的影子跑,有好水处必有陆羽的宽袍长袖。乾隆在位时间长,养成“钦此”的僻好,听说元代《一统志》上说北京玉泉山的水“泉极甘洌”,竟叫人把国内好水送进京城一一过秤,以证实玉泉水最轻,于是“钦此”,封玉泉为第一泉,笔墨一伺候,又写了篇《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记》。虽文不如泉,但乾隆写字算半个文人,写诗又算半个文人,加起来正好是一个文人。玉泉也算出于文人之口,成了燕山一绝。天是不需要围墙的,农民几蔸果树和几畦青菜,都要篱笆护着,好井好池就更离不开篱笆,文人就是水的篱笆,一旦被文人篱笆围上,水就不用担心走失了。说到国粹,中国人首先会想到墨。墨在华人“国字脸”上舞了数千年,面朝太平洋一站,一张脸墨光照人,皆因为墨里面揉进了好水。司马光与苏东坡好斗茶,一次司马光斗输了,遂问东坡,君为何同时爱茶、墨两物。东坡一笑,说奇茶妙墨俱香,故深爱之。从此,“茶墨俱香”让幽兰香芷避她半头,茶、墨也成了才子们的左右佳丽,灯边红袖。可见,一池好水想不涸不枯,铮铮常鸣,就要傍着墨流。墨愈香,水也愈香。

地上的河朝海里跑,都是弯弯拐拐的,这是水的聪明,水懂得直行不远的道理。泡茶的水,要灌进口面不大的茶壶里去,在地下面或大山里要走不少弯路,出了地表,还要穿透地上面一层板结的土地,借只手推一下,然后冲泡茶,水才会雍容而活脱,这就是东方水的行姿。王安石将苏东坡左迁湖北黄州,托他过三峡时,乘便携一瓮瞿塘中峡水,泡阳羡茶以疗疾。东坡自作聪明,灌了一瓮下峡水回来,被王安石看破,并振振有词说出一番理由。说上峡水性太急,下峡水太缓,唯中峡水缓急相伴,此水沏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水。这瞿塘水性,出之《水经注补注》。东坡脸长,被王安石一番高论,拉成了驴脸。能读《水经注》已属饱学,他哪里见过什么《水经注补注》?瞿塘中峡的水,穿透宰相府板结的土地,绕着衙门转了一个弯,从此,这水走路的姿势就变了,可以在名门和市井中来去自由。看来,水出了地表还得要顺势绕一下,但不是傍着石头,而是傍着安石。这位中世纪的改革家,接招满朝谤议已经全身汗透,即使再睿智,凭两只凤目半寸利舌,想辨出大江东去中一朵浪花的色相,不亚于在莽莽的森林中分出每片树叶阳光的深浅。这算中国第一谎言。同样机敏的苏胡子,竟被王安石唬住,一时语塞,自惭不已。这才叫真正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王安石被自作聪明障目,苏胡子被王安石障目。乾隆过济南饮了趵突泉,觉得比他赐封的“天下第一泉”玉泉水更加爽人,于是圣口一张,趵突泉额头上也得了块“天下第一泉”镏金匾,不过玉泉照样“第一”下去,没有罢黜,乾隆从此有了左右“第一”。乾隆一路走来,还依次钦定塞上伊逊之水第二,济南珍珠泉第三,扬子江金山泉第四,无锡惠山泉、杭州虎跑泉第五,平山泉第六,清凉山、白沙井、虎丘泉及西山碧云寺泉第七。乾隆一生选贤不如选水,不过水也高兴,水只要听到乾隆下江南的脚步声,就摇头摆尾地流到他的身边,两目炯炯地盯着乾隆鼻子下面的金口。在东方水是流的、活的,而权力是板结的、不可沾染的,水绕不过去,只有慢慢渗透过去,才会听到一片淙淙涓涓欢乐的泉声。权力是水的又一道门槛。

说水能品出高低,我信然;说从来名士能品水,我不尽信然。自古名士多是名臣,文宦合一,中华使然。诗人居易、文豪东坡、茶斗蔡襄无不是文宦合一之人,上下两张嘴皮,一张嘴皮说你文章灿灿兮,入仕途就有望;一张嘴皮说这水叮咚如佩玉兮,就多了口天下第一泉。一口水紧紧系着文人的腰带和大堂上的朱绂。好在中国古代士人多不轻言,且又多是水和茶的旧交,故说漏嘴的少,言中者多。古往今来,权力从来不曾为谁折过腰,为水为茶却折过一次腰。乾隆八十五岁时要把位子让给嘉庆,众臣劝阻“国不可一日无君”,乾隆往龙案上一指“君不可一日无茶”。一杯水撬起了龙庭。

有文人、名人捧,是水的福气。

万水归茶,茶何德之有?窃以为茶有三德:茶交于智者,有识人之德;茶朗阔心宇,有造天之德;茶贯通古今,有载物之德。天、地、人三德齐全,故夺天下至水至爱。是好茶皆溶德于水。宇宙间千古不离异者,头上有清风明月,世间有绿水佳茗。天作之合,人不如物。我曾礼赞过茶:文捧江山三万里,茶领风骚五千年。人类文明伊始,茶就与文并重。一水一茶,如唐诗、宋词互辉互照,提炼出了宇宙虚极至大的法则。一本《道德经》寥寥五千字,左右了悠悠五千年,其实,就是一句话———“道法自然”。“道”在碧水蓝天之间,天地容光,万物灵气,都从绿波荡漾中脱胎而出。水与地同大,却口衔着宇宙。所谓“道德”就是水德。老子说顺了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宇宙的真容,借老子言,应该是水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水为大道,茶为至德,水与茶合著成了一部先于老子、大于老子的《道德经》。周易重视“五行”,用五行调控万物消长,若参透了水和茶,知用水之妙,水、茶这“两行”,就可以让世界和谐。逢二则变的法则,已经泡进了每个人的杯中,只是一般人品不出来罢了。

水不偏不倚,可圆可方,天性中庸。常有人批评中华近百年科技是一张白纸,几无人像发现牛顿定律一样,创造出几个汉人定律。殊不知老祖宗早在数千年前就创造了“三七”定律,一直沿用至今。毛泽东就曾评价自己和文革的功过是“三七”开。凡组织考察某某,无论深处正在腐烂,功过仍然是“三七”开。“三七”开是古往今来国人的黄金分割律。茶也如此,要泡出好茶,必须是七分水,三分茶。茶三分是内相,水七分是外相,无高下之别,与世人“三七”开看事看物有本质不同,其中隐含了互相依存的中庸法则。能识水用水,可行中庸之道。

六祖慧能躲在曹溪,布道传法,悟出禅不可言。但禅到底是什么?德山棒打裂了不少沙弥的头,禅何色何味何形,仍蒙在脑子里出不来。东方玄学,堪为一绝。但只要静下来闭目一想,唯有水无色无味无形,可言又不可言,可参又不可参,上天担心世人永远把禅参不透,才创造了水让我们品,但人仍多愚蒙,只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竟不知得水者得禅。智者乐水,其实乐的是禅。宋代圆悟和尚在夹山礼禅,弟子多事,弄出一本《碧岩录》,可唱可颂。禅模仿四川的变脸,可惜只变出半张脸,生、旦、净、末、丑,台下观众越发看不清面目,还不如干脆全部捂着。后来,圆悟传人大慧宗杲发现病垢,弟子们坐禅,如木雕般栩栩如生,唯心雕不出来,只会捧着本本摇头晃脑。于是,宗杲牙根一咬,倒地遥对夹山三拜,在福建泉州云门庵,一把火将《碧岩录》化为一炬。一片片黑色的蝴蝶,沸沸扬扬,禅又飞回自然。西方的事都离不开文字表述,而东方有些事,只能两目对视,心知肚知,在禅面前,一国人全是哑巴,有口倒不出来。禅,为天地间第一“哑事”,也是世上第一灵光。这道灵光不发明物,只发明智慧。世界要想继续朝前走,必须到东方来取智慧之经。日本国自秦以来,从我们这儿取走了祖宗不少经典,但是不会用。宋明时又取走了茶经,全岛人都学会了传杯接盏,引发今天不少国人常发牢骚,咒自己没有茶道。真是一错再错,丢根棍子过去,也摸不到自己家门。要识“道”,就要学盲人把眼睛闭上,用心一步步去找路,“道”就有了。五百年来,大和人玩的仍然是一片水。道,还在国内,只是被无边的野草掩没着。若有心要与道靠近,无须远涉,只要用指头拈几滴水,弹在额头上,一惊醒就会大彻大悟。

水入了道,才叫真水。

真水入了茶,才叫弘扬了道。

水,一路奔来,要穿上道袍,靠道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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