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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

2015-09-10南在南方

湖南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桂花婆婆奶奶

南在南方

三个女同学约好,周五带孩子去木兰山下的农庄住两天,摘草莓啦,看水稻啦,摸鱼儿啦,如果不嫌酸,还可以尝青橘子。这样,陈小竹下午三点从单位溜出来,幼儿园四点放学,时间绰绰有余,谁知,车堵在大桥上动弹不得。四点过后,每隔几分钟,幼儿园管生活的齐阿姨就会来个电话,催命似的。

陈小竹给家里打电话,想让婆婆去接朵朵。想着朵朵要哭个泪人儿,她的胸口就一起一伏。电话是通的,总不见接听。一向温柔的她,捶起了方向盘,有点抓狂,邻车男人歪着身子冲着她歪瓜裂枣地笑。她没好气地爆了一句粗口,惹来邻车男人快活无比的笑声,也许在他看来,被人骂一顿也算是堵车的乐趣了。

眼看着五点,车阵才开始松动。等她赶到幼儿园,幼儿园的大门已经关上。门房煤炉上小铝壶的水汽冲着盖子,扑出来的水弄得蜂窝煤炉子滋滋地响。管生活的齐阿姨出门提起水壶,朝暖水瓶里灌。

陈小竹疯狗一样跑过来喊:田一朵!

这一喊,惊得齐阿姨一哆嗦,开水倒在暖水瓶外边,胡乱溅了,齐阿姨再对准,之前溅在裤脚上的水,让她觉着了烫,又夸张地一蹦,这让她来气。于是,一门心思不慌不忙地灌水。

陈小竹把钢管门摇得哐啷直响,又喊了一声:朵朵!

齐阿姨灌好水,这才缓缓转过身问,你谁呀,喊?陈小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道歉说,齐阿姨对不起啊,我愣是急糊涂了。齐阿姨这才摸出钥匙开了小门,她一步跨了进来,又朝教室冲过去。

齐阿姨喊住她,指着门房轻言细语地说,在里头看电视咧。又指着挂钟说,星期五四点钟散学。陈小竹又道歉说,拖您后腿了,让您受累了。这话惹齐阿姨又笑了说,我哪里有后腿?

朵朵戴着毛绒绒的耳机咧着嘴笑个不停,看《猫和老鼠》,压根儿没注意陈小竹站在门口。

陈小竹直接站在电视机前面,朵朵这才抬眼取下耳机,朝她怀里扑,片刻之间就成小泪人儿,一叠声问,妈妈,奶奶呢?答应要第一名来接我!她说,不是说好了,今天我来接你的?朵朵眼泪还在脸上,却呵呵笑起来,对呀,我们要去摸鱼儿。

等上了车,陈小竹跟朵朵说,今天去不成了,那两个阿姨还堵着呢。朵朵说,那我要奶奶做豌豆苗鱼儿吃。她答应待会去超市买豌豆苗,说是鱼儿,其实不是,那是婆婆的手艺,给豌豆苗上撒些面粉,加点水拌好,夹两三根儿,用油煎得微黄,有点像鱼。朵朵喜欢。婆婆硬是把严重挑食的朵朵治得吃嘛嘛香,这要本事。

奶奶不在一层,不在二层,也不在楼顶。朵朵以为奶奶在躲猫猫,从一个房间找到另一个房间,捶着妈妈的卧房喊着开门,也不见奶奶……奶奶不见了!朵朵要下楼去接。朵朵喜欢奶奶,那种喜欢有时让陈小竹有点吃醋。

陈小竹说,奶奶一会儿就回来啦。准备给朵朵做鱼儿,她想,婆婆肯定出去玩了,按昨天说的,她和朵朵周末不在家,田文出差了,周末也不用去给她父亲做饭,这等于给婆婆放假了。

朵朵不让她做,因为奶奶做的才好吃。她白朵朵一眼,你个白眼狼,以前奶奶没来,我做饭莫非你不吃?朵朵不讲理说,你做了我也不吃,说着开了冰箱,拿面包出来吃。她就淘米,想着把饭煮上,等婆婆回来炒菜。

吃了面包,朵朵又说要下楼去找奶奶,她跟着朵朵下楼。

朵朵说,奶奶肯定在小广场上跳舞。她摇头,老太太晚上才跳舞呢。朵朵拉着她去了,倒是有两三个人,不见奶奶。朵朵又说,奶奶肯定在废品站。

出了小区,朵朵拉着她靠右手走,不远的巷子口有家废品站。

中年妇女看见朵朵笑着问,你婆咧?朵朵认真地说,我叫奶奶呀。中年妇女又笑,猫就是咪,婆就是奶奶嘛。

陈小竹朝前一步问好说,大姐,见着我婆婆没?中年妇女说,昨天还见着咧,你是桂花媳妇呀?她点头。中年妇女说,怪不得桂花姨老夸你,一看就贤惠。她笑笑说,那,大姐你忙啊。牵着朵朵准备走。

中年妇女喊朵朵,说是有好多书呢,说着拿出一叠。朵朵欢天喜地去拿,陈小竹说不要。中年妇女说,咋不要?桂花姨说了的呀,有娃娃书让给朵朵留着的嘛。说话间,朵朵已经抱在怀里了。陈小竹只好道谢,小声责怪朵朵不该这样,朵朵说奶奶说的,啥书都不是破烂,上头有字金贵着呢。陈小竹叹息了一下,虽说婆婆不识字,敬惜字纸这句老话记在心里。

回到小区,朵朵一溜烟跑到楼下,踮着脚尖按门铃,按了一回又一回,只是响,没人应答,朵朵的眼眶里有了泪光。朵朵说,奶奶是不是跑了啊?

这话让陈小竹的身子抖了一下,回家的脚步比平时快,她上到楼顶,这里有一块不大的菜地,小葱,黄瓜,辣椒,西红柿,四周还有几架豆角,都长得结实。她伸手按了按泥土,有点潮,这说明婆婆早上或者中午浇过水。

二层有两个房间,她和田文住大间,下楼之前才打开。以前没锁,昨天开始锁的,也不是刻意锁,轻轻拉上,要开,却要用钥匙。田文出差时,他们有个不成文的仪式,报仇似的亲热一番,平常她会注意善后,前天出门匆忙,不过她还是将丢在地上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用脚揽到床底下。床罩低垂着啥都看不见,以前也这样干过。这次,不知婆婆发什么神经,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把两条内裤也洗了。她感觉隐私被侵犯,心里直冒火,不过她并没有发作,甚至也没有摆脸色,婆婆不是妈,很多事情她跟田文说,然后由田文转述,这样,婆婆便肯接受,这个经验是她妈传授的。

还没结婚时,她对婆婆李桂花印象不好,没什么事,就是一句话,她无意听到的,那是她第一次跟着田文回老家。晚饭之后,婆婆铺好床,从柜子拿出两个枕头并在一起,又抱出一床大红缎面的被子,顺手又拉上窗帘。这时,公公走了进去。她坐在堂屋听见公公说,再铺个床。婆婆说,这样行了嘛。公公说,不管他们在外边咋样,回了咱家,咱们又没跟人家爸妈见过面,铺两个床,对人家爸妈也是个交待嘛。这句话加了她对公公的印象分,减了婆婆的,婆婆那意思像是要帮儿子占便宜似的,虽然她和田文同居多时……

朵朵的小房间看上去整洁,一看就是收拾过了的。朵朵不许奶奶把被子叠成面包样子,奶奶不依她,小女娃儿的房间哪能像狗窝?

下到一层,她看了婆婆的睡房,被子叠得像四棱见线,床单也拉得平展。她打开衣柜,衣柜的衣服好好地挂着。

又去看厨房,垃圾袋是新换的。冰箱里一条鱼贴着姜片蒙着保鲜膜,摸上去还不太僵硬。

看上去挺正常,她问朵朵,为什么要说奶奶跑了呢?朵朵说,奶奶想家了呗。她说,这里就是奶奶的家啊。朵朵说,这里不是,奶奶家里,有鸡,有羊,有狗,还有爷爷。这句话惹得她呵呵笑起来。

阳光还在高处的楼顶,陈小竹想,再过一会儿婆婆就回来了,心里没底,于是给母亲打手机说,婆婆不知到哪儿去了?现在还没回家哪。母亲的语气一下紧张起来,一叠声地问,怎么回事?赶快去保安那儿看看啊,那里有监控。

母亲这一说,让她一下紧张起来。

她刚下楼,小区里的路灯忽然亮了,把陈小竹的影子给拖了出来,看上去淡淡的,她跑向东区门口,保安没一点印象,不晓得她的婆婆是哪个。她请保安查看一下摄像头,保安四周瞅瞅压低声音,那是吓唬小偷的,小区摄像头坏了还没修好咧。

掏出手机,陈小竹觉得这事应该给田文说。她说,妈还没回家。田文说,是不是在楼下跟人说闲话?她说,在楼下转了一圈没见着。田文又说,给你爸做饭去了?她说,妈给……给我爸做了午饭……就走了。田文电话里笑,怎么叫个妈像是嘴里含个烧萝卜?她说,不是,说了我爸,然后说你妈,有点别扭。田文说,回家做饭吧,待会儿妈回来吃个现成的!

刚上楼,门铃响了。朵朵冲向门铃,够着了听筒,喊着奶奶。陈小竹悬着的心一下落了下来。接着,朵朵抽泣起来,不是奶奶,是外婆。

赵兰进门没怎么说话,直接进了亲家李桂花的睡房,打开柜子看了看,指着那条蓝裙子问还没穿过啊?小竹说,没看见穿。赵兰说,死脑子啊,穿了身上会掉一块肉啊。再拉开抽屉,那里放着内裤。赵兰问,她有几条内裤?小竹摇头说不清楚。又问朵朵,朵朵说好几条呢,好看的有两条,一条小花的,一条蓝色的。赵兰伸出一根手指拨拉一下,这两条都不见了……

赵兰几步冲到阳台,一条蓝色内裤挂在那里,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跟小竹说,回头给她买些卫生贴,夏天热,爱出汗,你看内裤那块儿———沤得多难看。小竹说,想着买,又怕婆婆不好意思,像是嫌她脏一样的。赵兰说,在城里待着,就得像个城里人嘛。

说着转身回了李桂花的睡房,又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问,有身份证吧?小竹说,肯定有,来时还买了火车票的,不知道放在哪儿。问朵朵,朵朵说不知道。

赵兰又问,她平时钱放在哪里?小竹说每周给三百块卖菜零用,哪有什么钱?朵朵说,在枕头下面呢。赵兰掀开枕头,一些零钱理得清清楚楚包在手帕里,躺在那里。

赵兰叹口气说,的确不像离家出走。出了睡房,赵兰坐在餐桌边上,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她要画一张李桂花活动范围,以小区为圆心,李桂花的活动范围基本是两点一线,家是一点,幼儿园是一点,菜场在中间。最近两个月,活动范围增加了,从小区到医院,一个星期前从小区到她家。她随手画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然后,在这张纸上写了洗马街派出所几个字。突然一拍脑袋让朵朵去卫生间,看你奶奶的洗脸毛巾牙刷在不在!朵朵跑去看了,都在。

赵兰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说,再过十分钟,新闻联播就结束了,如果还没回来,必须找。出去找的同时,得报警。你爸说你婆婆中午两点半从家里走的,没见人快五个小时了。人手不够,得通知田文,让他喊公司的人来帮忙,你们的同学也得找来。还有,这事暂时不要跟你公公说,遥天远地,会把田老汉急死……

这时,门铃响了,朵朵再次冲到门口拿话筒喊,奶奶,奶奶。又一次垂头丧气地说,不是奶奶,是外爷。

陈明堂的脚步有些拖沓,两个月前做了手术,正在恢复期,说在家里也是着急,不如来看看。赵兰白他一眼说,亲家母不见了呀。陈明堂哼了一下说,不如再等等,好多人才吃晚饭,正出去逛呢。况且,小竹说要带朵朵去郊区,桂花没啥着急的……

赵兰打断他的话,你别忘了,你那亲家母没有逛街的习惯,走丢了怎么办?陈明堂说,农村人看啥都稀奇,更得花时间嘛。

赵兰不接话,瞅着墙上的钟表,像是临战的指挥员,不过,她没有跃跃欲试的兴奋,一脸的无可奈何,时间过了,门铃没响,人没回。她说了声,开始找。

赵兰给派出所打电话。姓名?李桂花。性别?女。年龄?五十多岁,陕西口音,中等个子,身材偏瘦。着装啊,你等等……她瞅着陈明堂,陈明亮接过电话说,蓝底白花衬衣,蓝裤子,冬草绒鞋子。身份证号码?这个不太清楚……

陈小竹通知田文。

电话里田文前言不搭后语,一个劲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妈怎么会走丢了呢?

赵兰见小竹也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从她手里接过电话,直截了当地说,别的话先不说,你现在要做的是马上通知公司的人手到家里集中,由我坐阵指挥。其次,你妈的照片得要一张,得准备寻人启事,得让人看一下模样才好找。如果凌晨没找到,就必须贴出去……

那边陈小竹继续打电话,一通打完之后,她打开电脑看相片。照片在D盘,每个文件夹都写有时间,她直奔主题,自从有了朵朵之后,朵朵是所有照片的主角,她一连打开五六个文件夹,只看见一张里面有婆婆,可只是背影,接下来又看见一张,却是蹲在那里给朵朵系鞋带,只是一个侧面。这是仅有的一张。

这个发现,让她有点难为情,田文忙,大多数的周末是她带朵朵出去玩,偶尔会带上婆婆。带上婆婆时,她压根儿没想着给婆婆拍张照片。

她打电话给田文,田文说他也没有母亲的相片,母亲在身边,谁想着照相?他正朝浦东机场赶,在他回来之前,寻人启事先不贴。她问为什么?田文说,不为什么!

半小时后,住得近的同事同学来了几个。此时,赵兰已经把纸上那个圆分成六个扇形,迅速跟来人交待,每人再拿一张打印出来的李桂花侧面照片。

陈明堂说到江边去看看。赵兰冲他竖起拇指,江边,被她忽视了。

陈小竹说,爸,你就在家,我去江边。陈明堂说,我去转转,就当是锻炼身体。另外,这事得跟田文他爸说。

赵兰说,说也好不说也好,让田文拿主意。唉,要是桂花带个手机就好了。小竹说,人家只认座机……哎呀,是得给朵朵爷爷打个电话,她奶奶只记得她爷爷的电话啊。赵兰坚持先不打,说要是你婆婆给你公公打了电话,你公公自然会打过来的。现在八点多了,农村人睡得早,就别惊动了。

陈明堂嘴巴动了几动,又闭上了。出了门,一步一步朝江边走,腹部的刀口还若有若无地疼,这个时候他要伸手按着,他不喜欢这样,这样一按,他的身子就有点弓,他一直喜欢笔挺的身子,虽然偶尔会耸耸肩,摊摊手,耸也好摊也罢,都是行云流水,教了一辈子英语,多少沾惹了一点外国习气。他在春天光荣退休,婉拒了学院的返聘,一心想要寄情山水饱览河山。苏东坡说,江山风月本无常属,闲者便是主人。他终于有机会闲了,不想却生了一场大病,李桂花主动在医院照顾了近十天,前一阵子他胃口极差,又自告奋勇来给他做些老家的饭食,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他想起《弟子规》里许多话,李桂花没看过这书,她压根儿没看过书,可她就像是教科书,古风依然在民间。只是,这些享受都是额外的。

一想起额外的,陈明堂就来气,来谁的气?赵兰,陈小竹。气归气,有气无力,前几天从书架上取出《弟子规》要朵朵学,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冬则温,夏则清……出必告,反必面……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算是发泄了一下。

不到半小时,陈明堂到了江边,江水瘦了一些,夜游船依然花枝招展,这时节,秋风嫩凉,他在亲水台阶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很享受。

想着李桂花,他笑了起来,李桂花是个人才,按老家的话说,是个人梢子。他们见面,按老家的习惯得互称亲家,不过李桂花喊他陈先生,好像这样才能显示他教授的身份。他叫她亲家,不过,赵兰觉得别扭,直接叫名字多好。于是,他叫她桂花。他们用土话聊天,有说有笑,赵兰听不懂,赵兰说,桂花姐,你要是会说普通话多好。于是,她对着电视学说普通话,两三个月之后,虽然听上去怪怪的,可敢开口说,说北京就北京,说天津就天津,赵兰佩服得不行,因为她说话京津不分。

当初田文跟小竹恋爱,赵兰不同意,陈明堂却双手赞成,不为别的,因为老家,虽然隔了一百公里,可都在汉水流域,方言接近,风俗几乎一样,这让他踏实,眼看着藕断了,忽然丝连上了!这话,他跟赵兰说,赵兰骂他神经病,他不怪她,一个没有老家的人无论如何体会不了这样的感情。

李桂花来武汉帮着接送朵朵上幼儿园,意外地把他的乡土也带来了,这个感觉从饭菜体现得明显。带着松香气的腊肉,包得像元宝的饺子,现煮的菜豆腐,小豆糊汤,玉米面漏的面鱼儿(他们叫蛤蟆骨朵儿),这些吃食让他如孩童般欢呼雀跃,赵兰顶见不得这样子,说,混一辈子还是个乡下人的味。

赵兰心直口快,从来不掩饰对他某些乡下习气的厌恶,他跟她斗争半辈子,打了个平手,到后来成了乐趣,有时他还恶毒地用英语骂赵兰,她一个字也听不懂,急得抓耳挠腮,这让他无比快活。赵兰是个干部,目前是副处级调研员,退居二线,等着退休的人了,按说可以闲下来,她不肯,甚至比之前还要积极。她认真地跟他说,再不忙,再也没有忙的机会了。他住院,她每天下班来坐一会儿,嘘寒问暖,看看表说,我回去了啊,明天还要上班。又拉着李桂花说,桂花姐,辛苦你了。李桂花说,啥辛苦?陈先生病了,我应该照看的嘛,再说了,我这也是替田文替小竹嘛。赵兰说,回头老陈出院了,我要好好谢谢你。他说了一句,射特!说了几回,李桂花问射特是啥嘛?他想了想说,就像咱们那边说的狗屎!她哈哈笑了,却又收住说,这不好,这不是骂人的嘛。

住了半个月院,李桂花在病房待了十天。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基本上就没了隐私,这让他难为情,她也难为情。特别是解大手,得用盆子接。解小手也不容易,导尿管连着尿袋子,得取下来倒掉,李桂花第一次取尿袋,把他的被子掀多了,结果笑出眼泪。他问她笑什么,她心直口快说,那东西插个管管儿,像个死老鼠!

这话让他也笑了,他得的是膀胱癌,早期,切除了一部分。那阵子担心,回头要尿裤子。李桂花说,不消操心的,你看那猪尿泡,看着一点点儿大,吹圆有脸盆大!正好医生听着了,夸她说得通俗易懂,膀胱有代偿性,实在不用担心。

住院那半个月,他像是困极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又醒了。到了晚上,伤口痛得格外明显,丝丝缕缕地牵着,扯着。桂花躺在躺椅上睡得很香,打鼾,有点像柴火灶煮小豆米汤,扑扑地响。原来陌生的一个人,家常得像自家老妹……桂花说,一肚子学问的人病倒了,跟病人没啥两样,也知道喊痛嘛。这话也惹得他笑……

陈明堂在江边坐了一会儿,起身沿着江边慢慢走,一个小时后,他又走到街上,给赵兰打电话说,江边没看见人。赵兰让他回家歇着,忽然来了一句,老陈,桂花今天去做饭时,有啥异常没?他想了想说,好像有点不高兴。赵兰拖着长长的声音,哦了一声。

江边的大钟敲午夜十二响之前,田文从天河机场顺利到家。到家的第一件事是看了电脑里母亲的相片,然后冲进母亲的睡房,从柜子里拿出母亲来时背的大包。

大包鼓鼓的,一股脑儿倒在床上,几个小孩用的塑料碗,一包烟丝,梳子,一双布鞋,剃须刀,一包米花糖……他将背包翻过来,那里有个隐蔽的夹层,夹层里也没有,母亲来时身份证放在夹层里的,他记得很清楚。

转身望着散在床上的这些物什,田文喃喃地说,这些东西是啥时买的呢?陈小竹摇头。赵兰说,早前她和小竹已经仔细找过一遍,身份证不在家里,肯定在你妈身上,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好事。又问田文,寻人启事要不要扩大范围贴?田文说,我妈这人好胜,我怕满街贴着,她回头觉得丢人。赵兰说,找人是第一位的!街上得贴,报纸上也得登,电视上也得播。田文抱着脑袋说,家里没一张我妈像样的照片,贴了有什么用?

赵兰说,那想办法啊,老家有没有相片?田文点头说有。赵兰说,那让你弟拍一张发过来呀。田文嘴张了张只说了三个字,没手机。可能觉得没说清楚,又说了三个字,没信号。赵兰嘴张了张,飞快地闭上了,田文情绪不对。

出去寻找的亲朋和同事陆续回来,都没什么线索,大伙儿分析说晚上街上人少,又是些年轻人,等天亮再去找,效果可能会好点儿。田文一一道谢,这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田文又走进母亲的睡房,看着散在床上的物什。母亲在身边,可他不知道母亲平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在家时,不是累,就是醉,每天差不多就是两句话,妈,我走了;妈,我回了。母亲的话多,他也只是应个声。比如母亲欣喜地说,今天在小区看见一条狗,长得愁眉苦脸的,就像咱们那边的钱家有娃子。他笑起来,说那狗叫松狮。比方吃饭时母亲尝了野山椒,辣得跳脚说,就像胡昌明屋里的小女子,厉害得很。比方看见别人家的小姑娘白胖可爱要说,就像咱沟边儿三月间的刺苔儿。

这些小物什是母亲给父亲给田武,还有田武的小孩儿准备的,母亲为回家准备的,虽然她一次也没说过要回去……

赵兰要回家,小竹不让走,有地方睡何必呢?赵兰说择床,小竹找车钥匙,赵兰说出门就打的,又不是七老八十。小竹坚持送到小区门外,赵兰说,我都不敢提,你婆婆会不会被人拐卖了,或者让人骗去传销了?小竹说,没见着人,啥都有可能,不过,朵朵奶奶还精明。赵兰说,女博士都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别说她不识字。唉,你婆婆回来了,赶紧送回去,这样的心谁担得起啊。小竹叹气,赵兰凑近轻轻说,昨天,哦,现在凌晨了,应该说是前天中午,我没睡午觉,回家看你爸。你婆婆炒了四个菜,人家两人都吃了,盘子还没收……

陈小竹吃惊看着母亲,一连声地问,他们怎么了?

赵兰瞪她一眼说,电视剧看多了吧,都想哪里去了?你爸在卫生间里,你婆婆在客厅大声唱歌。陈小竹舒一口气说,吓死我了,唱山歌?赵兰说,不是,唱《山不转水转》。陈小竹说,她就会唱这个歌,唱得咬牙切齿……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赵兰坐了上去。

陈小竹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想了想母亲的话,到底还是没想明白,转身回家。像平常的午夜,朵朵睡着了,田文在厨房,正从小坛子里捞酸菜。她走进厨房,拿出一块姜切成细末儿,那边儿田文给锅里倒了油,她把姜末儿放在锅里,再放一点辣椒粉,田文把酸菜连汤倒进锅里,都没有说话,酸菜面是田文老家的吃食,平日里看母亲这样做,吃着爽口,临到他们来做,面条在锅子里挤得拨拉不开,加水也不行,两人将就着吃了。

田文躺在沙发上,陈小竹拿毯子来盖。他拉着她坐下来问,这两天妈没有不高兴吧?她说,我可能干了让妈不高兴的事情。田文瞪着她,她摆摆手说,你出差那天,妈把咱们卧室打扫了一遍,把毛巾内裤啥的洗了,我挺难为情的,也没说什么。要说错,就是第二天上班,我把卧室门拉上了,那是碰锁,一拉就锁上了。

田文说,妈简直太勤快了,又不小孩儿,还帮着洗内裤。妈来这么久,我想了想,我们好像没怎么惹妈生气吧?小竹说,那得看怎么说了,妈刚来的那个月,买了纸钱,想敬菩萨。你不让在家里烧,妈问那在楼顶烧行不?你也说不行,说纸灰乱飞。我看妈当时神情挺失望的。还有,妈用洗衣服的水冲厕所,结果把马桶顶盖给摔破了,你说了妈几句,可能妈也不高兴。还有,有一回煮腊肉,没舍得开抽油烟机,满屋子的咸味油味,你也说了妈几句……唉,这样说的话,惹妈生气的事太多了,平时我淘宝回来的纸箱子啥的,立刻就扔,妈说可以攒着卖的,我说能值几个钱!妈说,多少都是钱啊。你还笑话妈说,当年买一块肥皂,本来供销社有,硬是跑了二十里上街买,为啥?街上的便宜一毛钱,当时妈难为情地说,没来钱的路子,能省一毛是一毛。你说那多费力气啊。妈说力气不要钱。你又说,那多费鞋子……

田文说,你光说我,你惹妈生气没?陈小竹说,也惹过的,在路边给朵朵买肉串,给朵朵洗衣服把袜子跟裤头放一起,还在客厅抽烟,不过,我都是轻言细语连说带笑的。

陈小竹问,这事跟不跟你弟田武说?田文说,先不惊动他们,我们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跟他们一说,那要出乱子的,老父着急,老舅着急,姨妈着急,田武着急,那会急疯的。不如先他们先安稳一下,说不定妈明天就回来了……他拉了小竹一把,小竹蜷在他怀里,接着又搂紧了他。

他的呼吸重了起来,他忽然分开她坐起来说,这样不行,得出门转转。小竹要陪他去,他要她在家陪朵朵。

田文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小区不算小,八年前这里还挺荒,他一下看上这套房子是因为楼顶有块菜地,他想回头接父亲母亲过来,种了一辈子地,到城里来,也有一小块儿,过过种地瘾总是可以的。再就是,这套复式房,有卧室三间,这也合他的心意,有一间留给父母。小竹觉得地点有点偏,不乐意,他坚持,理由是拿买一套两室一厅的钱买一套复式房,它没有理由不偏僻。不过,三年之后,小竹就开始赞美他有远见,城市已经延伸得很远很远了。

岳父来电话,建议田文把这事跟父亲说明。田文说,要说的话,也得等天亮。岳父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他嘴里应着,脚步没停,从西门出了小区,平时母亲牵着朵朵从这里去幼儿园,路程不远,要过两个十字路口,夜深不见汽车,他还是等红灯。某个刹那,他像是听母亲喊他的小名———狗子。他上中学后,母亲还叫他的小名儿,他死活不答应,母亲从此不叫他的小名了。老家的风俗,小孩儿难养,起个贱名遮灾星。他顺利考上大学,弟弟田武初中差点都不想念完。母亲怪父亲没给田武起个好名字,父亲哈哈大笑,田武念不进书,父亲也高兴,悄悄跟母亲说,田文上了大学,回头就是个客。武子念不进书,才是咱的儿。再说田文回头当了城里人,只能生一个娃。武子到时候能生两个娃……

在幼儿园门口站了一会儿,田文拐到另一条街上。一般情况是,早晨,母亲看着朵朵进了幼儿园,常常要走这条街,去菜市场买青菜,有时会买一堆西兰花的叶子,只要一块钱,母亲把叶子洗净切细,放进小坛里做酸菜,吃起来很脆。蔬菜之中,母亲最不愿意买土豆,她觉得土豆太贵了,老家一挖几千斤,大的才三毛钱,为啥城里要两块钱?她想不通,不吃才不吃亏。后来,母亲去菜市场,只是买肉买鱼,楼顶上荒了多年的小菜地,母亲种得绿油油的。从菜市场走过,往前走两站路就到了岳父家。最近一段时间,母亲中午去给岳父做顿饭,说是调剂生活。岳父感激涕零,说那些童年的饭食,可以让他朝食夕死,那副垂涎的样子,一点也不矜持。岳母笑话说,动不动就自诩知识分子,我看就是一个吃货!岳父顾不上反驳,只管大吃大喝……

不知不觉走到岳父楼下,后退几步抬头看窗户,还亮着灯。田文转身,母亲不见了,他们也难得安宁。

赵兰睡不着,陈明堂呵欠连天听赵兰说话。赵兰不满意田文的态度,人不见了,本来就像大海捞针,却不肯贴寻人启事。陈明堂说,贴了也不一定管用。赵兰说贴了不一定管用,可不贴等于什么也不做,多么浅显的道理。陈明堂说,你们老想着桂花丢了,出事了,怎么就不想要是她到哪里去玩了呢?赵兰说他太天真,外语说多了成了呆子,桂花认识哪个呢?又不识字,没人领着都不敢坐公交车,她能到哪儿去玩?陈明堂只好闭嘴,过了一会儿,内急,去了卫生间,站了十几分钟,满脑子的尿意,可就是尿不出来。

赵兰推开卫生间的门,他慌忙提裤子。赵兰叹息说,要不你就蹲着,站着多累。本是安慰他的话,可此时,他听着像是嘲笑。索性松了裤腰,裤子有着好的坠性,一下就垮到脚面,一手扶了那活儿直挺挺地站着,像是在对峙什么。

赵兰靠在洗手台边儿看着他,忽然蹲了下来,一脸的眼泪,她抽泣声里,他无比畅快地尿了。她替他把裤子提了起来,像帮一个无助的小孩。

陈明堂的心情一下畅快了,伸手抱了抱赵兰。赵兰拍打一下他说,没过三个月呢。他说,又不是骨折了。说着又抱,赵兰叹息一声,这李桂花呀……他一下就泄气了。

躺在床上,赵兰还是担心李桂花被人拐卖了。陈明堂还是那句,哪能那么好骗。赵兰就说,那次不是让人骗了二百块菜钱?陈明堂说,那是她刚到城里来,不知道城里坏人比乡下多,况且那个人又说自个儿是煤气公司的。赵兰说,你们乡下人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着急啊?这人不见了,个个气定神闲,没事儿似的!陈明堂呵呵笑了说,急有什么用!赵兰啪的关了灯,卷起被子。

陈明堂的身子朝她靠了靠,没话找话说,你那次带着李桂花去泡温泉,桂花说,那简直太享福了,可乡下人哪里见过那阵仗,个个光溜溜的,弄个布绺绺遮个羞丑。果然,赵兰来神了说,就是想着你病了住院了,人家照看那么久,带她去泡温泉,泳衣啥的我帮着买好了,也都穿在身上,结果到池边,人家硬不脱衣服,嫌羞。好说歹说,总算下水了,你猜怎么着?泳衣外头还套个大裤衩。哎呀,这稀奇呀,好多人看她,人家自顾自地泡着,我的脸反倒红了!

陈明堂说,这不好笑。当初我上大学,那阵子能上大学,按老家人说的,是老陈家祖坟冒青烟,意味着洗了泥巴脚穿上干净鞋,头一回进澡堂子洗澡,看别人赤条条的,那条内裤就是没勇气脱,我想了很久没想明白,胆子到哪里去了?在老家哪有这样的事,脱个精光,一头扎进河里,啥都不怯啊。

说不准的,你说桂花胆小吧,有时又张扬得不行,赵兰说,我生日那回吃饭,之前没见她喝酒,那天喝上了,还喝得痛快,说在家里陪着田文他爸田老汉总要喝几盅的,有时还特别想喝,喝几口料酒也挺好的!吃完饭去唱歌,咱俩唱了一个《敖包相会》,她说要唱一个。拿起话筒,唱了一句:没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汉,蜘蛛吐丝画它自己圆……还别说,这几句吆喝挺大声,震得耳膜嗡嗡响。田文赶紧给他妈点这歌,画面有了,词也闪出来了,却一句也唱不出来。却又突然唱了几句:没有流不出的水,没有搬不动的山,没有钻不出的窟隆,没有结不成的缘……

陈明堂嗯嗯两声说,那阵子这歌儿可流行了,我听桂花说,邻居买了收录机,天天放这歌,前头唱的那啥山不转水转啥的,转来转去她记不住词儿,只记得后面几句,说是唱着特别带劲,那时穷得不得了,说田文差点都念不成书了,没钱交学费,这歌子一唱,好像啥苦都不怕了,硬是把田文给供出来了。赵兰说,难怪她唱得那么恨声恨气!

其实,陈明堂难以启齿,手术之后,他小便一直不太顺利,那天桂花那一声高唱,没有钻不出的窟窿,没有流不出的水,不知怎么触发了他,没等他跑进卫生间,已经湿了裤子,那是术后小便最欢畅的一次。

赵兰问,你喜欢听桂花唱这个歌啊?陈明堂迟疑了一下,嗯了一声。赵兰说,桂花来给你做午饭时都要唱?陈明堂说,有时唱两句。赵兰说,你去了卫生间,也唱?陈明堂说,她唱她的嘛。赵兰说,有点奇怪,有什么事瞒着我?

陈明堂笑了笑说,能有什么事?赵兰说,我就是觉得有点儿亲热过头了。陈明堂说,你不会吃醋了吧?赵兰说,陈明堂同志,晚节要保啊。陈明堂说,牛裆扯到马裆,别乱扯了,睡吧。

赵兰说睡不着,继续说桂花,说真不容易,明明不适应城市生活,可她愿意适应,一天除了接送朵朵,做饭,一个人在家里待着,也不知道她做什么想什么,坐牢一样的。她刚来,我跟小竹说,肯定待不住三个月就要回家,结果人家硬是待住了,楼顶那块菜地在她手里才是菜地,种的菜都吃不完,还纳鞋底做鞋垫,不知怎么的,还跟小区的老太太跳上了舞,每月交十块钱当学费,小区的人恨死她们了。

陈明堂说,桂花说跟扭秧歌差不多,以前手里拿着红绸子,现在拿个扇子。赵兰说,这些都没啥,最了不得的是她学说普通话,还学会几句武汉话,说是免得买菜让人骗了。唉,也不知道田文怎么想的,请个保姆多方便,把老娘接来,看着是享福,其实是受罪。陈明堂说,田文就是为他爸回头来住做准备嘛,儿子总是觉得城市方便,老年人不这样想,那回桂花说,他和田老汉,像是包产到户之后生产队那一圈牛,东一头,西一头。赵兰笑了一下说,牛就得放养,现在圈养能不难受?那回我跟她说,等我退休了,就到乡下去住着,空气多好啊。陈明堂说,可惜我老家在水库里头,一江清水送北京了,再也回不去了……

赵兰没接话,过了一会儿轻悄悄的鼾声起来。陈明堂的倦意立刻上来,却又打了个激灵,他摇醒赵兰问,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李桂花的事儿?赵兰揉了揉眼睛说,她跟你说了?

陈明堂撑起身子,不认识似地盯着赵兰,赵兰缩了缩身子说,就是老前天听她唱歌,你在厕所里头,我就是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我跟她说,咱们可是亲戚呀,可不敢有啥别的。桂花当时还愣了一下子,不过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了,可能生气了,脸有点白,只说她快六十岁了,这让人敲打的话还是头一次听人说。我让她别想多了,就是回头别唱那个歌儿了。听我这样说,她的情绪才好点儿,说是你让她唱的,说是好听。

陈明堂呼呼出着粗气,他觉得她侮辱了李桂花,按老家的话说,那叫猪尿泡打人,疼是不疼臊气难闻。可李桂花忍气吞声,想到这儿,他有些激动,干呕起来,这是他的老毛病。

见他这样,赵兰带着哭腔地说,该不是我把桂花气跑了吧?那我可就是罪人了……

陈明堂不说话,穿衣服,赵兰跟着穿衣服。他出门,她跟着出门。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街上,路灯看着像是瞌睡了,有点暗黄。远处有醉酒的人站在街边,努力地呕吐。他停了一下,她跟上来挽他的胳膊。他想,李桂花昨天中午来给他做饭,不像之前和他一起吃,说自己吃过了,说家里剩饭不吃也可惜了。现在想,她是生气了,可看上去还是和颜悦色。

陈小竹在网上搜索李桂花,很多消息,但都与婆婆不相干,她知道这在做无用功,可她还是一条条地看,这个时候是不能闲着的。朵朵忽然醒来,一声不吭站在门口,忽然扯了嗓子喊,奶奶呢?她走过去将朵朵搂在怀里说,奶奶明天就回来了。朵朵说,奶奶去哪儿了?她说,奶奶出去玩啦。朵朵哭了一会儿,睡着了。

田文回来了,轻声问,没什么动静吧?她轻声说,没。田文说,你知道小区里,妈还认得谁不?她摇头说,傍晚朵朵领我到废品站,看样子妈和收废品的大姐熟悉,那大姐说前天妈去了,昨天没见着。

田文猛拍几下脑袋,门铃突然响了,他猛地站起来,冲下一层拿起听筒,妈!小竹放下朵朵,也冲下来,他冲她摇头说,不是。

陈明堂说,怎么也睡不着,想着你们也睡不着,又过来了。赵兰说,不管怎样,不把你妈找回来誓不罢休。又说,给公安局打电话了,暂时没有消息,说全市联网的,只要哪里发现走失老人,都有反馈的。现在公安是登记,还不能立案。公安建议自己先找……陈明堂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说,听听田文的。

田文捧着脑袋说,没啥好办法,还是听岳母的,明早贴寻人启事,就用那张侧面照片。暂时还是不跟父亲不跟田武说,他们只会着急,知道了肯定要过来,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公司的人明天不用上班都来帮忙,另外他的同学连带小竹的同学合起来有二十来个人……

家用打印机,有条不紊地吐纸,文字跟着相片一点一点出来,田文有种奇怪的感觉,想到了分娩。岳父岳母靠在沙发上打盹,偶尔轻微地叹息一下。

城市最早起来的应该算是环卫工人,长扫帚划过街面的细微声都听得见,接着便是送牛奶的,他们好像有门栋钥匙,从牛奶箱里取出旧瓶子,放进新瓶子,常常要碰得响一下。

帮忙寻人的人陆续来了,赵兰安排任务,除了昨晚她画的那个圆形张贴之外,她增加了离家近的几个公交车站,一个公园,江滩……

一屋子人一下就散了,只剩陈明堂和朵朵留在家里。

陈明堂躺在沙发又眯了一会儿,醒来,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太阳照进客厅了。他拍拍脑袋,拍拍腿,关灯,慢慢地上二层,朵朵睡得像条小狗,他轻轻了上了楼顶,绕着那块菜地转了一圈,拿起瓢,给菜们浇水。

朵朵醒来,大声喊奶奶穿衣服。他下楼,笨拙地帮着朵朵套裙子。朵朵不相信他说的奶奶出去玩了。朵朵说,奶奶肯定跑了,回爷爷家了。他问为什么,朵朵说,奶奶哭鼻子了呢,用袖子抹眼睛。他说,奶奶可能迷路了。朵朵大声喊着,奶奶肯定跑了。然后大声喊着,要吃奶奶做的早饭……

虽然为难,不过他答应给朵朵做早饭。朵朵要吃汤泡饼子,他让朵朵先刷牙洗脸,他马上去做,又问朵朵要什么汤要什么饼?朵朵说把面粉搅成稀糊糊摊呀,切成条条下到鸡蛋汤里。他说,原来是这个呀。他觉得不难,搅好面糊,开火,面糊全在锅底,拿铲子朝锅四周摊,有点像稀泥糊不上墙,眨眼工夫,锅底冒烟,烧糊了!只好倒了,再来摊,还是一塌糊涂。朵朵站在边上看他手忙脚乱,觉得好玩极了,格格笑。他无奈关火提议上街吃,朵朵一跳多高说好,又要他保密,不许跟妈妈说,因为妈妈说街上的东西脏。

一会工夫,他们就吃完早点,朵朵如愿以偿吃了一根油条,还要带一根给奶奶。他夸朵朵懂事。朵朵就要奖励,他问要什么?朵朵说回家就看电视!他愣了愣,点头同意。

朝回走,他瞅了瞅小区门口,那里贴了许多广告,衬衫大减价,自来水清洁设备,高龄老人登记,物业费催交,可是没有田文贴的寻人启事,他想应该贴一张才好。

回到家里,朵朵开DVD,看《猫和老鼠》,然后就笑,不停地笑,小嘴微张,像是随时准备着笑,他跟着笑了一会儿,觉得不合时宜,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李桂花的睡房。柜门大开,物什散了一床,乱糟糟的像是失盗了一样的,他想着收拾一下,想了想还是没收拾。他看着窗前那张窄窄的桌子,上面细细的桃红的粉末,他向前跨了一大步,牵扯了腹部刀口,于是又捧了一下,等痛感过去,走到桌前,伸手想捏粉末,没捏起来。他低下脑袋去闻,没掌握好,桃红粉末儿吸进鼻子,惹得他剧烈咳嗽,又扯得伤口像是裂了一般。

咳嗽平静下来,他回味鼻里的味道,像是线香,清明节、七月半的晚上,到处都是这种烧香祭祖的味道,这与老家的香不同,老家的香看起来粗糙,手工做的,不用香料,只用柏树粉末来做,好闻。城里的线香,像是加了火药,会闪小火花,也香,不过香得不正经。

香得不正经,这话是李桂花说的,按她在老家的习惯,初一十五,她要敬菩萨,敬土地爷,照她的话,家里的鸡呀狗呀猪呀,都要请土地爷关怀照顾,另外还要敬一位乡神,是当地一位姓王的医神,神得不得了。到城里来,她想烧香烧纸,田文不让,她也想得开,跟神禀告说,路程太远,害神跑路是罪过,等她回老家,一并还愿,她说神给了三个顺卦,说是顺卦,其实是两个一元硬币,连着给三次相同的,要么是花,要么是字。一半对一半的机会,连着三个相同的,也有点玄乎。

他到客厅问朵朵,奶奶是不是烧香了?朵朵摇头。他又问,奶奶平时和谁跳舞呀。朵朵愣了愣说,一个秦奶奶,一个胡奶奶。

他隐约觉得这个是重要情报,拿遥控器按了静音。朵朵跳起来抢遥控器,他把遥控器举得老高问,想不想找奶奶?朵朵说,想。他说,奶奶躲迷藏了,只有找到秦奶奶和胡奶奶,她们知道你奶奶藏在哪儿,你爸你妈还有好多叔叔阿姨都出去找了,我们也去找好不好?找到有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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