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关系

一

穿着红色格子呢裙的索菲娅在零下5度的空气里微微地抖着。她的车尾号是1，今天停驶。在紧张的上班时间，每次打车都像买彩票，要碰运气。这不，她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人快冻僵了不说，眼看就要迟到了，可拥挤的车流里一点希望也看不到，她伸直的一只胳膊，茫然伸向尚且不知在何处的出租车。

一辆灰色的奥迪A6在她跟前停下了。

车窗摇了下来。

“小姐，您去哪里？”赵默同志粉墨登场。

索菲娅有点犹豫，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嗯……建国门。”

“上车吧，我也去那边。”

“嗯……我还是等出租车吧。”

“我不是坏人。只是顺路。”

看上去倒不像是坏人。索菲娅飞速地判断。在这样拥挤的车河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再有，除了要迟到不说，她也快冻坏了。

“好吧。”她开门坐了上来。

赵默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做，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普通的怜香惜玉。当然，他只搭女孩，大多是漂亮的女孩。

索菲娅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她第一次搭陌生人的车，有点担心但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在北京城繁华路段的早晨，想有点不良企图也不那么容易吧？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赵默。

赵默先开了口：“看我不像坏人吧？”

索菲娅被他一问不好意思起来。

“没事，女孩搭车是要小心，不过要看搭谁的车。”

车堵得厉害。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他打开CD机，王菲的一曲《传奇》飘了出来。“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空灵的声音让车里的小世界立时美好宁静。

因为好听的歌曲，堵车的路途似乎也变得短了许多。到了地方，索菲娅下车，赵默没主动要她的联系方式。虽然内心隐隐希望每一次搭车都是一场艳遇，但他不愿意露出明显的企图。那样，他会看低自己。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日行一善。

他很快发现了副驾驶座位上的二十元钱。一定是那个女孩留下来的。他觉得很不合适，给人搭车他是从不收钱的。这事弄的……他心里嘀咕着。怎么没注意她什么时候放下的呢？下次遇见一定得还给她。

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在同一个北京城，遇见不容易，遇见第二次就更不容易。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赵默每天早晨都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上。但是守株待兔，“兔子”一直也没出现，他再见到她的念头没有打消，反倒更加强烈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十一天，他看见了索菲娅。

一辆出租车正停到索菲娅跟前。十米开外的地方，赵默看到了她。他赶紧踩了刹车，摇下窗对着正要上车的索菲娅大喊，哎 ！哎 ！哎 ！他才发现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路边所有人都在看他，旁边有人对索菲娅说了句，有人叫你。她回过头，看到赵默正努力向她招手。

上了车，赵默立刻把二十元钱递给她。“搭车不收费的。上次我没发现，这些日子一直想还你。”

索菲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感动。虽然她是美人，周边不少人上赶着帮她的忙，可像赵默这样帮忙帮得连姓名都不留一个的，真少。

“打车也是要花钱的，你不肯收，我也不好意思搭你车啊。”

“没事，我是顺路，不是提倡环保吗？我一个人开车也要占路，多搭一个就多省一点。平常也给人搭车的，不过有时候人家也不敢搭。”

“我也很少搭车。上次是头一回搭陌生人的车。”

“你不是总打车吧？”

“我平常开车，周一限行，我又懒得去挤地铁，所以……”

“是吗？那以后周一我过来搭你吧，反正也是顺路。”

索菲娅对这样的热情稍有惊讶，看了看赵默那张敦厚的脸，于是说：“收钱才行。”周一的停驶让索菲娅常常迟到，为此她已经得到了老板的口头警告，而打车的艰难也着实让她头痛。公交车她试过，被挤下来好几回。不是没辙，她才不会这样开口。

“收钱你让我多没面子啊，请我吃饭吧。一个月一次。”赵默真心没打算把自己当出租司机。

“好吧，那也行。”索菲娅心想那请大餐吧，不欠人情才好。

这时候该自己主动些。赵默一手扶方向盘，一手从口袋里摸出名片夹，递给索菲娅：“自己拿。”

索菲娅取出一张名片。“科长？”索菲娅的声音里带了点疑惑，科长都开奥迪了？

“什么科长，小土豆一个。”赵默注意到她疑惑的表情，“我们虽然是国企，但绩效考核还算公平，这车是我前两年超额完成销售任务，单位奖励的。”

原来如此。索菲娅把赵默的名片收起来，礼尚往来，也把自己名片留在了驾驶台上。

赵默拿过来看了一眼，外企公司的销售经理。他心想，外企可够狡猾的，用这样的美色做销售，完全是糖衣炮弹嘛。

二

索菲娅是冷静且挑剔的，加上做销售的人，八面玲珑不说，什么形形色色的客户没见过。帅的丑的聪明的圆滑的老实的说话满嘴跑火车的外行充内行瞎指挥的，见的人越多，越有免疫力。一般人入不了她的法眼，想让她动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妈看她年逾二十八还没有男朋友，不禁忧心忡忡：“没我的责任啊，把你生得不难看，你要是嫁不掉可别怪我。”老妈是个很特别的人，外婆家的独生女，就怕承担责任。老爸不那么想：“什么话 ！ 我女儿，如花似玉，能干又聪明，嫁不掉？怎么可能 ！”回过头对她说：“闺女，咱可别挑花了眼啊。”

一般这个时候，索菲娅就会微笑着频频点头，然后赶紧溜进书房。书房里两张书桌两台电脑，旁边一溜书柜，透着有学问的家庭背景，可实际上这一家都是游戏迷，两台电脑大部分时间被不同的游戏占领。

家里的氛围是如此轻松，80后的索菲娅也不慌不忙，车到山前必有路。这种事，急有什么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努力工作，有一个好的工作前景。女人嘛，得有经济基础，不然哪有底气单身。她的努力得到回报，一年一升职，薪水也涨得颇为可观，买了这三居室和父母同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此这般夫复何求 ！

这样情形的索菲娅被赵默同志收归己有，实在有些莫名。不是吗？

赵默是那种外表厚道内心敏感的人。他结过婚离过婚，这样的经历让他对新的感情有期待没勇气。他深知婚姻即是围城，再美的女人也有相看两厌时。有心无力的他很稳得住，不急不慌的心态反倒增添了从容的魅力。

当然要归功于他的前妻，米佳慧。

米佳慧是他的大学同学，初恋女友。气质优雅，韵味独特。出身于书香门第，饱览群书，每每课堂发言都令人耳目一新，实为百分百的才女。追求者趋之如鹜，而米佳慧却单单看上了赵默。不为别的，只为他两年如一日的早餐。

那时候是真爱。赵默每每想起，就觉得一个人有过那样的感觉，一辈子不婚也值得。为了给她买早餐，他可以每天早起一个小时，无论冬夏。只要递上早餐时能看到她的微笑，他一天的快乐就有了着落。

甜言蜜语，抵不上这实实在在的关心；小恩小惠，比不了变换花样送到手边的早餐。大三在众多追求者当中，赵默靠着坚持不懈的小米粥加糖油饼赢得了美人的心。毕了业，他赶紧和米佳慧领了结婚证。

世上本没有女神，捧的人多了才造就了女神。浓情蜜意的日子过后，他被爱情冲昏的头脑渐渐清醒了过来，女神也不过如此。米佳慧优雅气质的背后和平常人并无两样，就像每天海参鲍翅也会习以为常。新鲜劲儿一过，赵默就没那么上心了。

倘若说生活的琐碎尚可容忍，那么精神层面的要求则令赵默难以承受。才女对各式文化的精通和评判总要有观众的，可赵默是过小日子的人，论挣钱他有恒心耐心狠心，可是论学识，他对文化政治经济这些事显然没那么热心。从前米佳慧的渊博学识在他眼中也渐渐沦为坐而论道的不切实际，加上女神很少染指家务，赵默只好家里家外一肩挑，挑得久了，自然有累的时候，于是不由得心生悔意。本以为在古董店左挑右选费尽心机从众人手里抢了一宝贝，暗自窃喜，却不料仔细把玩之后，发现是个有硬伤的物件儿。丢，丢不得；捧，又懒得捧了。米佳慧更是满心悔意，从小家里把她当宝贝，她也一向以女神自居，挑来选去的只为找一个死心塌地爱自己的人，没想到真正生活在一起，细节几乎无法合拍，而赵默那种安于现状的状态更令心高气傲的她无法忍受。

尽管两个年轻人对彼此的热情直线下降，但米佳慧还是实实在在地怀了孕。她的脾气比肚子长得还快。孩子没生下来，赵默已经快忍无可忍了。他发现自己当初是多么的无知幼稚，上赶着侍候美女加才女，自然要付出双倍的代价。而本性懒惰的自己，没有恋爱高烧的支撑，忍耐和宽让的底线也实在有限。

孩子一落地，赵默的心软了。他爱上这个柔软的肉嘟嘟粉嫩嫩的儿子，他愿意为他妥协，做牛做马做孙子都行。可他愿意没用，人家米佳慧死活都不要跟他过了。这里头的原委不便细说，总而言之，米佳慧觉得赵默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让往东就往东让往西就往西，对她言听计从爱得五体投地的人了。她当初的下嫁，为的是有个人死心塌地爱她呵护她，既然并非如此，她放弃。

年轻气盛的两个人，说离就离了。婚结了不够两年，还不如赵默给米佳慧送早餐的时间长。世事变幻，人生难料。想当初，赵默爱到非她不娶，再看眼前，他才发觉爱情童话编织得再美好，也有被现实叫醒的那一天。

对赵默而言，那是一场梦。

三

除了离异这一点劣势，赵默还有两个姐姐。他比索菲娅大了十来岁，出生在那个生育不受限制的年代。

索菲娅不是个保守的人，在她看来，年龄不是问题。三四十岁正是男人有魅力的时候，加上赵默爱运动，黝黑的皮肤掩盖了一部分事实的真相。离异不是问题。只要她喜欢，旁人的看法也不见得对她有什么影响。毕竟是两个人的日子。不做他的第一个，做最后一个也行。

可家庭关系这事非同小可。要知道，什么都可以成为一纸空文，而血缘关系永远无法改变。

赵默这两个姐姐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大姐是律师，二姐是公务员，混到了副局。更厉害的是，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经济基础，她们靠的全是自己的能力。

赵默是混得最差的一个，这要归功于父母对他从小的宠爱以及姐姐们超乎寻常的能干。连赵默的工作也是二姐帮忙安排的。在姐姐们的压迫下，赵默的性格不得不温顺如羊。他从小的愿望就是离开家，呼吸自由的空气，因此毕业结婚是他心心向往的一件事，可惜米佳慧也是个强势的人，有了自己的家他非但没有获得自由，反倒更压抑了。

净身出户的赵默一心扑在工作上。感情的事谁也不敢说付出就有回报，可工作不一样，它是那么公平，只要你吃苦耐劳勤奋肯干兢兢业业，自然有那么一份成绩会摆在那里。年终时分赵默一个人的业绩超出了全办公室其他人的总和，单位兑现了年初承诺的奖金。

拿到奖金的赵默去买了一辆奥迪A6。老爸说他太高调太不成熟，他才不管。他就想开奥迪，他有这个经济实力，凭什么就不能和局长开一样的车 ！

开了奥迪的他果然有了不同的感受。出来进去的时候平添了一份底气。那些检查严格见人就问的门卫，看见奥迪大手一挥就让他长驱直入畅通无阻了。姑娘们看他的眼光也颇有不同。也难怪，在人们心里，开好车的人，不是当官，就是有钱。平民老百姓，没事出门代步，谁舍得花那个钱？

要是赵默一早汇报了他的婚史，估计索菲娅根本不会和他开始。老到的赵默当然不会那么做。在和索菲娅确定关系后他才汇报这段经历。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个错误。彼时索菲娅周围的朋友和家人都认可了赵默，加上他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像是毒品，让索菲娅渐渐上了瘾，既成事实的过去已经画了句号，她还能怎样？只能遮住自己的眼睛假装看不见。

索菲娅其实对婚姻这事没什么期待。要不是日渐增长的年龄和老爸老妈以及周边熟人时常流露出的担忧，她没觉得自己有结婚的必要。赵默和她起初只是搭车的关系，她没放在心上，她只是享受有个人在她的车限行的那天来接她，有个人时常关心她惦记她。当然，有个人能减轻周边人给她的婚姻压力也是极好的事情，这里的重点是“有个人”，这个人是赵默或是其他人，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她心里不存人也不存事，常常是回到家，坐在电脑前，游戏开始，就把白日遇见的人和事全忘在脑后。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的发生仿佛是命中注定。索菲娅的婚姻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脚。

求婚赵默费了点心思。他三十八了，认识索菲娅这一年，他去相过亲，见过四五个年轻女孩，都不够漂亮。别看赵默人长得掉到人堆里看不见，他找老婆还就一个要求——漂亮。从前是，现在是，今后，也是。

离了婚他跟着父母过，虽然有父母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可他这个结过婚的人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家。他盘算了一下，周边同事、朋友、来来往往见过的女人，也就索菲娅是个合适的人选，人漂亮，又是典型大大咧咧的北京妞，工作也还行，将来过日子不至于斤斤计较。算好了，他就拿出男朋友的范儿，衣食住行无微不至关怀体贴。到了认识一年的日子，他去买了一枚钻戒，把索菲娅送到家门口后，他装作漫不经心地给了她一个牛皮纸袋子，里面有她喜欢的奶油炸糕：“上去再拆。”

袋子里除了奶油炸糕还有一枚钻戒和一个U盘。U盘里是赵默自己做的PPT（演示文稿）。从第一次开始把每次见面一一记录在案，最后是赵默自己的录像，他对着镜头说：我一定不是你身边最优秀的人，但我一定是那个最想和你共度余生的人；我一定不是最有才的人，但我一定是每天愿意给你做一桌好菜等你的人；我一定是个不帅的哥，但我一定是永远不会嫌你老的人……索菲娅，我们结婚吧。

索菲娅看过之后有点感动。转年她就三十了，是该成家的年纪，周边相干不相干的人常问她何时结婚，她总是顺口答道：明年。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她有点压力，身边也有其他跟她暧昧的人，但他们都没有赵默肯于付出，仿佛只有等待她上赶着明确关系才能有所表现。像赵默这么直接表明心意，认真对待她的竟然没有，想来想去……这个懒惰的索菲娅终于倦了，就他吧。不就是结婚吗？不为别的，就为父母，总可以做出点牺牲吧。

四

婚礼没办。两个人一个是独生女，一个是家里的独子，都是懒人，能省事则省事，领了证，跑去海岛玩了一趟算是交代。

赵默本想租房单住，但索菲娅舍不得离开自己家，租人家住过的房子，不划算又不舒服，因此就让赵默搬来了自己家。索菲娅的父母挺大度。他们当然也舍不得女儿走。赵默家从小惯着儿子，他要怎样就怎样，更何况他们有两个能干的女儿可指望，这个儿子只要他自己过得好，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起初索菲娅没觉得结婚有什么不同，还在自己家住，还和爸妈在一起。但时间一长，发现真不是一回事。每个周末他们必须回到赵默父母家，和父母姐姐们一起吃顿饭，起初索菲娅还觉得有趣，她是独生女，没试过大家庭的生活，觉得热闹好玩。为了演好儿媳妇的角色，她还假装很勤快地去厨房帮忙，饭后还假装客套地申请洗碗，不过没人觉得她是在扮演媳妇的角色，她的申请立刻被批准立刻习以为常。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假装”付出了代价，以至于后来她一想起周末刷碗这件事情，立时觉得周末已然不能成为美好的日子。

这些体力上的辛苦尚可忍受，更难熬的是饭桌上的时光。她才发现赵默在家里是个没地位的宝贝。他的两个姐姐，虽然不一定每周都露面，但每次露面必然以教育赵默开始，教育赵默结束，中间间或夹杂着一些对自己的良好评价。饭桌上这样的谈话结构周而复始，赵默习以为常地听着，时不常还点点头。有一次他当律师的大姐说：“赵默，你这个年纪，除了一辆每年都在贬值的奥迪，你还有什么？”

索菲娅惊讶地看了一眼赵默，这也太伤自尊了。她心想。可是赵默像没事人似的慢吞吞地反驳：“我住着大三居，有漂亮的老婆。工作又轻松，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身体搞好，让老婆大人满意。”他对索菲娅眨眨眼睛。

索菲娅知道他心有所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婆婆顺口问道：“你们是不是要个孩子啊？”赵默赶紧接过来：“不急，听老婆的。”

索菲娅一听这话立刻黑了脸：你行不行你自己没数啊，我的意思管什么用 ！

她看了赵默一眼，赵默赶紧转了头，眼光放在别处。

“瞧你这点出息 ！”大姐对赵默总是不屑一顾。

“你有出息，你还不结婚，你就有八套房子有什么用啊？将来还不是得靠我给你养老。”赵默不服气。

“我不结婚是因为我不想结，我要是想结，分分钟就能结。我靠你养老，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再说我有八套房还用靠你养老 ！”

父母听话听音儿，老妈立刻问：“分分钟结，跟谁啊？条件怎么样啊？”

“妈，她那么一说，您就当真？”

老爸爱大女儿，“你姐那么优秀，当然想结就结了。老大，说说什么情况。”

大姐看着老爸老妈的认真劲儿哭笑不得。

索菲娅开始觉得这样的对话很有趣。时间长了，发现不过是各自拿着自己的长处和别人的短处比，各种的得意和看不起，实际上谁的短都够短，嘲笑和讥讽送给别人和留给自己的分量基本一致。何苦来？只有老人家对这种家庭戏百看不厌，时不时还敲敲边鼓。而索菲娅对这样的琐碎只觉得无味。

她开始拒绝周末回婆婆家。

赵默是个好说话的人，他觉得自己现在吃老婆的住老婆的，新的家庭生活挺安逸滋润，他没必要较真。不回就不回，他不觉得是个问题。可是姐姐们不这么认为，这分明是在表达对家里不满。一回两回，赵默没放在心上；三回五回赵默听进去一点。他觉得索菲娅不够爱他，至少和米佳慧比，她差得远。他们之间不是爱，顶多是喜欢。而且，还是他赵默喜欢索菲娅多一点。

想到这里他有点心痛。年少的他曾经是那么那么投入地爱米佳慧，只要见到她的笑靥，他的世界就充满阳光。那时他什么都没有，就靠着两年的早餐，美人就嫁了他，就给他生了儿子，每个周末陪他回家还毫无怨言，这么一想，自己真是混蛋，这么好的媳妇怎么就说离就离呢。想到这儿，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真他妈的贱 ！

他忘了一件事。离婚是米佳慧提的，她决定了的事情他是改变不了的。

在周末的黄昏中他开始怀念过去日子的美好。他想起前妻种种的好，她的学识、见解、才华，都令人欣赏甚至着迷，比较起来，索菲娅虽然人算聪明，却断断不能算在才女之流，除了工作和游戏，她什么也不放心上。她那么爱打游戏，一想起她专心打游戏的样子，他就由衷地烦恼。哪像个结了婚的女人 ！

幸好他有儿子，所以和前妻联络总归不会显得尴尬，在细细回味了美好又仓促的青春时光后，他终于有天忍不住发短信给前妻：想你，想儿子，想念过去的日子。半天米佳慧回：孩子要学钢琴，你买好吧。

用的是句号不是问号，赵默顿时觉得头上被浇了盆冷水，立时清醒起来。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感情，错过了便不再，人还是同样的人，但心境早就不同步了。算了，该干吗干吗。即使站在原地，他也等不回他的朱丽叶，那个楚楚动人的美丽小姐早已被生活历练成了花木兰。

五

赵默回家和索菲娅委婉地转达了姐姐们的意思。索菲娅冷笑道：“这么说我就更不去了。”

“你去是给我面子……”

“谁给我面子？每回去你们家我还得洗碗，凭什么啊？什么年代了，还以为儿媳妇跟使唤丫头似的，我要是一分钱不挣，我认。我在自己家什么都不干，回你们家还得装勤快，我演够了，我不干了。”

句句在理，赵默赌气地说：“算了，不去就不去。”

这两年赵默的业绩不行，自拿过那次奖金，赵默再也没赚过那么多。业务难做，有些客户平时好得像是亲兄弟，到真正签单的时候又涌出各种小心思，单位的公关费不多，没把握的生意赵默又不愿意自己掏，于是有些事本来有影儿，稍微慷慨点也许就搞得定，结果被赵默的反复犹豫琢磨给耽误了。每月的工资，除了养他那辆装门面的车，再减掉孩子的抚养费和各种教育费，他赵默其实并没有什么余钱给现在这个家。因此他自觉说话没有底气，日子还算舒服，他不没事找事。

感情的事，只要不沾钱的边，一点儿事没有。沾了钱，就不一样了。以前赵默的工资卡是上交给米佳慧的。现在他不想。

索菲娅不太会理财，工资常常半年不取，每月刷信用卡还信用卡。结了婚，她没想改变。

那会儿刚好赶上理财产品的收益不错，赵默建议索菲娅买点理财。索菲娅是个怕麻烦的人，觉得既然已经是一家人，索性把网银的密码告诉了赵默，让他帮忙打理。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可没过多久老岳母就发现，这个女婿除了会甜言蜜语地哄人，对这个家并没有太多的奉献。除了逢年过节拿回来单位发的那点东西，平时的家用半毛钱也不出。有天赵默不在家，母亲终于忍不住悄悄问索菲娅：“赵默有没有交钱给你啊？”

索菲娅正在玩游戏，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您别看他开奥迪，其实没多少钱。”

“你们各花各的？”

“嗯。妈，您管那么多干吗啊。”

“那把你的钱交给我吧。我给你存着。万一有点什么事，你要分给人家一半的。”

索菲娅有点不耐烦：“您盼我点儿好行不行？我不结婚，您盼着我结；我结了，您又计划着我离，您给我个准话儿，我照您说的办。”

父亲在旁边听到母女俩的对话，也觉得女儿说得对：“就是就是，他们两个过日子，不要管那么多。”

母亲觉得父女两个都傻得可以：“你懂什么？我是怕孩子吃亏。咱们女儿一分不给我也没问题，可他赵默成了家，按理说他得养家糊口，哪有他这样住在这里白吃白喝，一分也不花，在哪儿也说不通吧？索菲娅，以后你们俩每月交两千块给家里。”

于是这天晚上索菲娅把妈妈的话传达给赵默：“妈让咱们交伙食费，每月两千元。”赵默的第一反应是怎么这么多，但是老到的他当然没说什么，他用问询的眼光看着索菲娅。索菲娅是个要面子的人，她特别不习惯赤裸裸地谈钱，因此她绝不肯说出让赵默付这个钱：“一人一千。到时候我们各自取出来交给妈。”赵默点点头，心里觉得公平。

关于钱，两个人没多说，他们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可心里的生分却渐渐长出来。

夜里赵默越来越多地梦到米佳慧。也许是初恋太让人难以忘怀了，他这样解释给自己。索菲娅虽然美，却是没有热情的冷美人，和她一起，那件事他常常半途而废，而她，每次顶多那么微微一笑，转身睡去。这笑让他更加泄气，让他充满沮丧，她甚至不说一句埋怨的话，连自嘲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他想念米佳慧，想念她的柔情似水，想念她的热情似火，甚至想念她的抱怨，他懊恼地想，人为什么总是失去后才觉得宝贵？

他忘了，那时候米佳慧的热情似火曾一度被他定义为需索无度。

很多时候，失去，不过是让人更容易记起旧日的好而已。

六

从结婚伊始，索菲娅就明白这不是一个充满爱的婚姻。她常常安慰自己，她是孝顺女儿，这个婚多半是为了父母亲戚朋友结的，只有这样她对他们才有个交代。赵默性格不错，人也算老实，差不多，差不多就得了。

委屈我一个，幸福全家人，索菲娅想。幸好爱过。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翻翻旧日记。想念一下爱的感觉。那个时候，没有钱，却有很多快乐，两个人可以手拉手在长安街上走到半夜，也可以在冬日里一起坐末班地铁，还可以拿一罐啤酒一起在广场等日落降旗……有时候她很庆幸没有和那个人走在一起。因为，爱情是用来体验的，它像是一块美味蛋糕，尝过，然后一辈子记住那个味道。可爱情禁不起婚姻的消磨。再美味的蛋糕，天天吃，也有吃够的时候。

浅尝辄止。她的爱情。

她的业余时间大部分放在游戏上。联网打游戏，她是高手。游戏能让她从工作压力中抽离出来，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彻底放松。但赵默最反感的就是她这一点。每次看到她戴着耳机，在电脑前手指翻飞沉迷的样子，他的心里就充满了不屑。简直就是没长大的孩子，而且还是没有自制力的孩子。开始他还劝她，后来发现岳父岳母也是游戏迷，他就不再劝了。基因，劝得过来吗？

但是谁承想，游戏也能玩出事。

周末，索菲娅正玩游戏，赵默过来喊她吃饭，一个对话刚好展开：老婆，该你了。

赵默看着索菲娅。

“叫着玩的。”索菲娅想随手把对话框关掉，赵默抓住她的手，拿过鼠标，打开对话记录，他看到他们之间一直以老公老婆相称。他气得啪的一下把鼠标摔在桌上。声音立时高了八度：“有这么玩的吗？”扬起手，恨不得一巴掌打到索菲娅脸上。

索菲娅反应快，立刻攥住他的手腕：“你想怎样？要打出去打，这是我爸妈家 ！”

“我还是不是你老公？”

“当然。”

“这怎么算？”赵默指着电脑屏幕。

“这算什么，我们做了两年搭档，随便叫叫你也当回事？”

“我要在网上管别人叫老婆呢？”

“你随便，我绝对不管。你是不是老古董啊，你和我是不是有代沟啊？”索菲娅觉得赵默简直不可理喻。

赵默觉得她无可救药：“你都三十了，玩游戏玩到出轨，你还好意思 ！”

索菲娅也不高兴了，拿起桌上的鼠标又狠狠地摔了一遍：“你们家管这个叫出轨？再说，要真是出轨，也有一半是你的问题 ！”

“我的问题？我什么问题？你说 ！”

“别人不清楚你自己还不清楚？”索菲娅冷笑了一声。

赵默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

索爸爸黑着脸走过来：“吵什么，不像样子 ！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

这顿饭吃得挺安静。平时负责洗碗的索妈妈第一个吃完饭，拿着自己的碗去厨房洗干净直接去了书房。索爸爸负责做饭但从不洗碗，他吃完饭把碗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沙发里心不在焉地打开了电视机。索菲娅是不干家务活的，碗一推径直去了书房接着玩游戏。赵默本来就生气，饭没扒拉两口，还得收拾碗筷，他心里的小火苗渐渐燃了起来。他忽然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他一个奔四十的人，怎么混到这步田地？

收拾完毕他走出了家门，从附近小卖部买了瓶二锅头，在小区公园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正是晚饭过后的散步时分，三三两两的情侣，带小孩的一家人，相依相伴的老夫老妻，在路灯下，在树影中，到处都是幸福的身影。赵默咬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很快就觉得小晕，充满怒气的心也似乎放松了下来。

他有那么失败吗？他毕业就娶了班里的美女，美女很快就给他生了漂亮的儿子，他离婚，他再婚，老婆漂亮又能干，还有房有车，他怎么能算是失败呢？他就是再离，照样还能娶个漂亮的黄花闺女 ！想到这里，赵默忽然笑了，有什么可气的？大不了离呗，又不是没离过。他一仰脖把剩下的酒喝掉，转头回了家。

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

倒是索菲娅一夜无眠。虽然她和网友之间的称呼是随便又随便的，虽然她从未当真过，而且她的原则是从不和网友见面，她知道自己除了过过嘴瘾，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出轨，但让赵默撞见，她还是觉得有点歉疚。她是个嘴硬的人，心里知道错了，怎么也难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她玩了一晚上游戏，输了一晚上，连她的搭档都察觉到她的不对头。酝酿了一晚，她打算鼓足勇气对赵默说对不起。但当她看到一身酒气倒头便睡的赵默，“对不起”三个字又放下了。他有什么好？他离过婚，长相一般，工作一般，赚钱不多，家里两个姐姐一个赛一个厉害……当初要不是为了给家人交代，怎么可能嫁给他呢。

她和衣而睡。想到自己也许就这样终老，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索爸爸和索妈妈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原则是不管孩子的事情。即使站在女儿这边，也不会依仗长辈的身份说些什么，毕竟人家是上门女婿，小两口有问题尽量自己解决，要是他们出来说话，未免不公。女儿女婿都不是小孩子，感情的事他们自会处理。

七

这天早晨赵默送索菲娅上班的时候，一路无语。索菲娅自觉理亏，下车的时候拉拉他的手，小声说：“别生气了。”

赵默心一软。这些天自己一直在想念米佳慧，这不比虚拟网络世界的一声称呼更过分？而且他正悄悄地存钱，准备米佳慧过生日的时候送个名牌包。离婚之后，他发现，初恋的感情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有时候他觉得与其说他想念米佳慧，不如说他想念初恋的感觉。在婚姻中偷偷想念另一个人，如同精神上的私奔，是百爪挠心的刺激。

索菲娅这些日子正在谈一个新的项目。公司这个项目已经换了几个业务，一直搞不定。于是派她试试看。老实说，索菲娅做业务还是有一套的，不卑不亢不急，有足够的耐心。第一次见到客户公司的孙总，她很惊讶，本以为是个精明圆滑的中年人，却不料是个有品位的绅士。他从她身边走过，她立刻闻到宝格丽香水的味道。小翻领深灰色衬衫和剪裁得体的西服，一看就知是名牌定制。这样的人，必须用解读品位折服他。

她立刻把心里的赞美说了出来：“宝格丽的香水配阿玛尼定制的西服，孙总，真是有品位。”

孙总向来重视第一印象，他看了索菲娅一眼，微微一笑，并不直接回答她：“哦？索小姐很有识别品位的眼力嘛。”他吩咐秘书：“给索小姐倒杯红茶。”他转头对索菲娅：“你会喜欢的。”

秘书端茶过来，索菲娅拿起杯子，闻了闻，浅啜一口：“锡兰红茶，不错。”

孙总有点惊讶：“你也喜欢锡兰？”

索菲娅淡淡一笑：“嗯，我平时喝这个茶。”

孙总走到她旁边的沙发，递给她一个橙子。索菲娅看到他戴着一条银色的项链，项坠是十字架：“孙总是基督徒？”

孙总很诧异这个女孩的观察力，他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项链，笑道：“进来两分钟，你连我的信仰都搞清楚了。怪不得你们公司派你来。来，说说你的目的吧。”

“常规拜访，像您这样的重点客户公司要求每周来的，至于能不能合作，看缘分吧。”

孙总呵呵笑起来：“每周来？你前任可没来得那么勤。不过你们公司我知道，各种条件苛刻，很难合作的。”

索菲娅说：“没关系，我只是来认识您一下，这边的工作以后由我接管，万一将来孙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随时喊我。”

话是这样说，索菲娅也是这么想。她做业务的运气一直很好，事事不强求，顺其自然，一单生意成与不成，第一次交道基本有底。这次和孙总的合作项目，一听要求她就知道一定谈不成，以他们公司的审批程序根本就不能配合孙总他们的效率，谈下来也做不好。索性她就实话实说：“抱歉，孙总，我们公司向来是不给账期的，而且交货时间也比较长。当然质量是没话说的。所以还请您权衡一下，哪方面更重要。来日方长，希望以后有机会合作。”

她站起身准备告辞。

孙总有点惊讶：“你这么快就放弃了？之前你们公司的业务都在我这儿磨半天。”

索菲娅说：“您的要求不能变，我们公司的原则也不能变，我跟您磨，也只能让您为难。您看咱们聊得挺开心的，大项目我们做不了，回头小项目能通融的时候您想着我呗。”

孙总站起身伸出手：“行。我想着。”

索菲娅走出孙总的写字楼。刚要伸手打车，就听到有人喊她，孙总秘书带着一个袋子赶了上来：“孙总让我把这个茶叶送给您，说不好意思，让您白跑一趟。”

索菲娅连连道谢。她没回过神来，难道不都是业务送东西给客户吗？难道是……他对她有兴趣？不会刚和赵默吵了架，桃花运就来了吧？

她回到公司，问了问同事，才知道孙总送东西是常有的事。于是她放下心来。这方面索菲娅是个简单粗粝的人，初恋以后她对于感情之事已不再期待，暧昧对她而言只是麻烦。

赵默这天接索菲娅的时候心里的气还没消。他已经想了一天，越想越严重。他开始琢磨离婚这件事。并不是索菲娅犯的错误有多严重，而是他发现自己的尊严在这个婚姻里似乎无处安放。明明是索菲娅的错，她父母不表态，索菲娅不认错，他就完全是孤立无援的。这只是开始，这只是在网上，要在现实生活中，索菲娅给他戴了绿帽子，是不是他除了原谅和忍耐就无路可选？

他心下一惊。因为答案是：是的。他无路可选，除了离婚。

他想象了一下离婚后的生活：他搬回家，在父母的期待下开始新的相亲活动，或者运气好，守株待兔碰上一个好的，再磨合，生孩子，养孩子，他四十岁了，他有个儿子，他不想再养孩子，不要，不知女方愿不愿意，要，他又力不从心……一想到这些，他头都大了。人，干吗非得结婚啊 ！

要不，还是凑合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赵默吓了一跳。要是结婚证在跟前，他恨不得一把撕了这一纸关系 ！

八

索菲娅心怀歉意。晚上睡觉的时候，特意示好。赵默稍作挣扎立刻从了，索菲娅本来就是个寡欲之人，能主动示好实在不易。他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歉意，要是他不接受就太小气了，更何况这种时候他是老大，想怎样就怎样。但诸多的想法很快被不配合的身体打败了。索菲娅没说什么，淡淡的表情让赵默无地自容。

赵默很懊恼，自从他和索菲娅结了婚，十有八九都不成事，他偷偷去看了医生，医生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只是让他多休息。好在已经有个儿子，加上索菲娅的欲望又极低，所以他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偶尔为之，总是让他觉得无比尴尬。以前这样的情形，米佳慧都会安慰他，可索菲娅不会，她直接翻身睡去，赵默男人的自尊，完全被忽视。她何止不爱他，根本就是不在乎。如此，这个婚姻还可以继续吗？

索菲娅也很懊恼。才四十岁，赵默的身体就不行了，而她，还有漫长的人生路，还有生孩子的压力……没有孩子，对索菲娅而言不算什么，可是父母会很失望，她虽然从小被娇惯，但大事从来都让父母满意，既然已经为父母结了婚，当然也可以为父母生个孩子。科技发达，她还年轻，她觉得这都不是事，总会有办法解决。她懒，懒得分手，也从未想过离婚，就这样吧，和谁过不是过一辈子呢。即便是他可能有生理问题，即便他们可能没有孩子。

人生不能倒带。以索菲娅的性格来讲，她的字典里没有“后悔”两个字。

可是人和人是多么的不同，你的想法永远没法和另外一个人同步，哪怕是在一张床上。

第二天早晨，一切依旧。暗流涌动，或是各怀心思被手忙脚乱上班的早晨全部掩盖。生活是一股无形的强大浪潮，把所有的小皱褶小矛盾小心思小想法抚平在时间的沙滩里。

索菲娅今天安排了去拜访孙总，她特意穿得很有品位，一件中式白色立领衬衫配上一枚晶莹剔透的绿玉，加上一条丝质绿底暗花的长裙，加上她本来知性的气息，走在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孙总见了她眼前一亮，他毫不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赞美：“今天很美啊。”

索菲娅微微一笑，坦白地说：“没生意做，再不漂亮点，您还会记得我吗？”

孙总没接她的话，边拿起电话边对她说：“你来得正好，刚好我们有个小订单，可以给你们公司试一下。”电话通了，孙总对着电话说：“张经理，把刚才我说的那个订单拿过来。”

孙总放下电话：“不瞒你说，为这个小订单我还做了点工作，财务经理嫌你们贵，业务经理说你们的货期长。”

索菲娅说：“生产经理呢？”

孙总笑了：“就生产经理愿意试一下。”

订单很快签好了，不过是几万块的订单，因为以前同事跟进了很久没有结果，所以这个合作公司格外重视，老板特意给索菲娅发了个红包。

工作中的成就感让索菲娅一直很自信很有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渗透到生活的细枝末节中，让除了父母以外的别人感觉到压力；工作中她相信有付出就有收获。但这个简单的道理她却没有应用在生活里。也难怪，从小她就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所有人把她放在心上，她呢，没有习惯去关心人照顾人。当然她还是孝顺的，她的孝顺体现在：听话，不让爸妈为她着急，甚至不惜委曲求全。有时她觉得自己简直没有真正地活过：上大学，她是依着父母的意思；找工作，她是依着父母的意思；工作应酬，为了还房贷；结婚，为了父母不再担心；想要个孩子，也是为了圆父母的心愿……她觉得自己很尽力地孝顺，很多事情，她从来没问过自己的心意，她只希望不辜负父母的心意。她喜欢玩游戏，因为打开电脑，她的安慰就有了着落。在游戏中，她可以暂时逃离这样的思考这样的自我追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混下去。

九

赵默决定离婚，他先去找了做律师的大姐，把想法说了一下。大姐没劝他，她一直不看好赵默和索菲娅的婚事。根本就是两代人，被父母惯坏了的弟弟怎么可能有足够的宽容和忍耐，和80后的索菲娅相处。做离婚案，她轻车熟路，赵默这个事情简单，除了财产分割，没有其他。

赵默和索菲娅一直各管各的钱，分割财产要有证据，这让赵默有点伤脑筋。大姐的事情多，没时间陪他考虑细节，于是劝他，既然没有到立刻散伙的地步，事情就慢慢来。在一个屋檐下，总有拿到证据的机会。赵默听了大姐的话，觉得很安心很有依靠，虽然在家姐姐们时常教育他，可关键时刻，还是她们最帮他。

索菲娅签了订单后觉得有必要向孙总表示一下感谢。她去国贸买了一套纯银的袖扣和领扣，回到办公室给孙总快递了过去。

再见到孙总时，孙总立刻把她寄过来的礼物递给她：“拿回去，我可不是这样的人。”

索菲娅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不算什么啊，我只是表达一下感谢。”

“这点儿事不值一提。你要这样，下回就不欢迎你来啦。”

索菲娅只好把礼物收到包里：“总要让我表达一下感谢吧。”

“这样吧，马上中午了，我们一起去楼下吃商务餐，你请客，好不好？”

索菲娅想点贵一点的菜表达她的谢意，但被孙总制止了：“两份套餐。”

“您不用给我省钱，订单我能拿到不少提成。”索菲娅一向说话坦白。

孙总无奈地笑笑：“我午饭吃得少，不要浪费。”他转了话题，“你们公司生意怎么样？”

“不是太好。经济形势不好，加上我们除了质量好，没有其他的优势，客户有时候更看重账期和交货期。”

“你是说我们吗？”

“不是，到处都一样。不过我觉得这是恶性循环。您想，正规的大公司都不会给账期，给账期的大部分是小公司，小公司的价格有优势，也给账期，质量当然也不一定不好，但稳定性差。有时候可能会因小失大。”

“话是这样说，不过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们的外商客户也很苛刻，国内企业的竞争力本来就是价格优势，所以成本是第一位的。”

“理解。可是如果质量有问题，那么成本再低也没意义，会是一个舍本逐末的恶性循环。”

“说得没错，可让跑得正快的列车立刻慢下来没那么容易。”

午餐时间孙总和索菲娅聊得很尽兴，他饶有兴趣地听了索菲娅一些独到的见解，也给了索菲娅一些工作的建议。

索菲娅回到家，把给孙总的礼物放到了抽屉里。她暂时还未想到合适的人可送。赵默拿东西时看到了，他没问，拿手机随手拍了张照片。

他已经开始做离婚的准备了。两个本应是最亲的亲人，无情起来连陌生人都不如。他从网上下载了索菲娅的聊天内容，打印了网银记录。因为结婚前没做财产公证，因此索菲娅的房子也应有他一半。无论如何，他可以得到一些金钱的补偿，赵默不缺钱，但他觉得这些是他必争的权利，因为索菲娅在网上背叛了他。在现实生活中，她对他的轻视对他自尊心的伤害也不是这些金钱可以弥补的，因此做这些准备时，他没有丝毫愧疚。他冷眼看去，看着索菲娅懵懂不知的样子，心里只有一抹微笑。

他不动声色地准备了半年。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他把离婚协议放在了正在玩游戏的索菲娅的手边。“你看看。”然后他转身去房间里收拾东西。

索菲娅没理会，直到听见砰的一声关门声，她才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去哪儿？”

妈妈走进来：“赵默拎着大箱子走了，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

索菲娅这才拿起那张纸，看见“离婚协议”四个字，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靠，他居然提离婚 ！”

她仔细看下去，在盛夏的天气里不禁冒出一身凉汗。这张协议一看便知是有备而来，离婚的原因是她的精神出轨，根据他们共有的财产以及索菲娅的工资记录，要求七十万赔偿。索菲娅跌坐在椅子里，怒火中烧。

妈妈看到女儿的神情，边喊老伴，边拿过那张纸，一看不要紧，也觉得血往上涌。爸爸赶过来，看到母女两个一脸怒气，赶紧问怎么回事，拿过协议一看，老知识分子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索菲娅看到年迈的父母为自己着急，觉得不忍。“爸妈，别生气……”爸爸拿着那张纸问索菲娅：“你一直在网上管别人叫老公？这个事情是真的？”索菲娅低下了头。

“这事不怪赵默，该怎么给怎么给 ！”

妈妈不干：“凭什么啊，他比索菲娅赚钱赚得少，他又住在我们家。”

爸爸说：“你有没有点法律常识啊，这些东西结了婚就有人家一半，更何况，你女儿是过错方。”

索菲娅从父亲手里拿过协议，回了自己的房间。

妈妈责怪爸爸：“你站哪边啊 ！”

爸爸说：“没用，站哪边都没用，这个协议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你忘了，他有个当律师的姐姐。”

两个人忽然觉得毫无办法，女儿的事情他们除了眼睁睁看着，连安慰的话都觉得没有办法说出口。

索菲娅回到自己的房间，赵默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她给他打电话：“我们谈谈。”赵默很冷漠：“谈什么？你要是同意，咱们明天就去民政局。”

索菲娅说：“我不同意。”

赵默说：“你不同意也没用，我可以起诉。你也知道我姐姐是律师，打官司也是这个结果。”

索菲娅说：“到底为什么？”

赵默说：“问你自己。我算是无情的人吗？我的忍耐够大的吧？”

索菲娅挂了电话。他的话让她冷静下来。她有多失败，会让一个枕边人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她？索菲娅看见自己的心裂开了，汩汩地流着血，没有痛的感觉，只是觉得空，她在床边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收拾妥当去上班。

上班时索菲娅把所有堆积的案头工作一一用心做好，从来没有那么认真过。只有工作，从来没有辜负过她。

下班时分，赵默当律师的姐姐在写字楼外等她：“我们一起喝点东西。”她小心翼翼地说。

索菲娅一脸疲倦：“不必了。我有点问题想问。他的财产分割就是在分割我的财产吗？他的呢？他的车呢？”

律师姐姐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你要看一下吗？他的名下没有房产，车早就转给我了，算是支付律师费。工资单上只有五千多块，支付抚养费两千元，加上平时花费等等，他名下的存款只有五万多。所以……”

索菲娅打断她：“所以想分我的财产。好。房子是我父母支付的首付款，怎么就成了共有财产？”

“房产是你的名字，你怎么证明父母付的首付？”

索菲娅半晌无言：“你们是打定主意要分我的钱，是吗？”

大姐有点同情地看着她：“当然不是，总要有一个公平的结果。”

“这叫公平吗？”索菲娅看着姐姐。

姐姐避开她的目光。“我们是按法律办事。你要不要签？还是起诉？”

“七十万太多了，我给不起。”

“你可以把你的车抵给他，折掉十万。”

“什么？我的车？他还惦记我的车？”

大姐不高兴了：“我是为你好，愿不愿意随你。一周后你要是不签离婚协议，我会代表赵默起诉。”

索菲娅终于明白了，这场官司人家胜券在握。她只有认输的份。

“不必等到下周了，明天就去办离婚。”索菲娅转身，咬紧牙关，她不想多看到一眼和他相关的人。

第二天一早，赵默和索菲娅面无表情地坐在民政局的办事员面前，他们冷漠无情的脸，让办事员看不到任何挽回的余地，于是痛快地盖了章。两个人拿了新鲜出炉的离婚小本，走出来，赵默伸手：“车钥匙。”索菲娅拿出钥匙，要给又收了回来：“你很可以。”

赵默打定主意不多说一句。索菲娅把钥匙丢在地上，赵默俯身捡起来：“送你？”索菲娅不再理他，转身走了。

六十万加一辆车，这是她五年婚姻所付出的代价。

有那张纸他们是最亲近的人，没那张纸，他们形同陌路。这样的恩断义绝，将曾经的一纸关系撕得粉碎。这样的无情无义，一辈子都不必再相见。这之后，赵默果真如空气一样消失在索菲娅的生活里。

十

离婚后索菲娅的母亲悄悄问索菲娅：“当初怎么没要个孩子。有个孩子，以后日子就没那么孤单了。”

索菲娅懒得编借口：“他那方面不行。”

做母亲的听了大惊：“你怎么不早说？这要是摆出来，不可能让他分走那么多钱。”

索菲娅说：“我有什么证据说他不行？人家律师姐姐找我谈的时候把他体检报告都带了，哪里轮得到我质疑他。再说，他连我给客户送的袖扣都拍了照片，当作我出轨的证据，还有什么可说的。要是跟这种人有了孩子，我还不后悔死了。”

索菲娅母亲这回彻底死了心：“太过分了。你该跟我们说的。别急，咱们回头找个比他强一百倍的。”

“妈，您能饶了我吗？”索菲娅心说要不是你们着急，我才不结这个婚。

索菲娅业余时间继续投入游戏。她的父母却不再玩了，他们开始频繁地出入公园，参加各样的相亲会，给索菲娅带来各样不靠谱的人选。

很多时候父母有多爱孩子，就有多害孩子。他们常常觉得自己是伟大的奉献者，给孩子好吃好喝，盼他们长大，长大了又盼着孩子有个好工作，好婚姻，生个健康的下一代，周而复始。他们对孩子的爱，是遮风避雨的，密不透风的，带着成年人功利的想象和期待，并且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号，让孩子们过得身不由己。其实内心深处，他们在意的是旁人的眼光和议论，虽然那些人实际上跟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希望孩子走惯常的老路，少风险多稳妥，不要让他们操心担心，说到底这也是多少有点私心的。

索菲娅的父母即是如此。他们没有责怪她，甚至没有帮她分析一下原因，他们只是忙不迭地去找下一个女婿，都没问过女儿的要求是什么。他们以为尽快结婚，是帮助索菲娅最好的办法。殊不知，这给了索菲娅多少压力。

有了那么大的经济损失，索菲娅工作更加努力了。那些是给父母的养老钱，她要再赚回来。

孙总那里她还是常去，第一个订单顺利完成后，孙总又给了索菲娅一个十几万的合同。他挺喜欢和索菲娅聊天，生活中能和他坦白对话的人不多，索菲娅算一个。加上两个人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仿佛还有点知音似的惺惺相惜。

这一日两人在一起吃工作餐，孙总忽然看到索菲娅的左手无名指有个明显的戒指印，他开玩笑：“戒指呢，丢了？还是恢复自由身了？”

“离了。”

“不好意思。我以为……”孙总有点尴尬，没想到自己的玩笑成真。

“没事，有一阵子了。”索菲娅轻描淡写，“人生那么长，谁没遇见过几个人渣？”

孙总叹口气：“可不，多幸运的人也未必躲得过。”

“你也……”

“我遇见的肯定比你多。”孙总端起水杯，“以后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我多少还是能帮点忙的。”

“您给我订单就是最大的帮忙了。”索菲娅开玩笑似的说出真心话，她真的需要更多的订单。

孙总笑了，心说一句话又扯回工作，这还真是个简单的人。

十一

赵默离婚后，很快在网上找到一个90后雯雯，他们在网上聊了一个月，然后雯雯提出见面。第一回见面赵默带她去了工体很贵的餐厅，一次消费了五百多块，二十二岁的小姑娘没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大叔，特别热切地夸奖他有魅力，回来的路上恨不得以身相许。赵默没那么急，这些小姑娘定性不足，还是先接触接触再说。

为了方便，赵默很快租了房。谈恋爱他还是老套路，周到细心，别看他是独子，但做饭是一把好手，因为贪吃。对于小女孩，偶尔带去餐厅见见世面就行了，他一个中年人，对于逛公园看电影这些不感兴趣。他喜欢家庭生活。因此第二次见面他把雯雯约到了家里。

他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开了瓶红酒。雯雯一直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直到喊她吃饭。因为才是第二面，端起酒杯，雯雯不知说什么好：“来，祝你越来越酷。”“我？酷？哪儿酷？”“你开A6啊。”赵默哭笑不得。心说这是代沟。因为想看一个很火的选秀节目，雯雯随便扒拉了两口饭就又坐到了电视机前。赵默摇摇头，觉得这是自己找小女孩的代价。吃完饭，赵默收拾好碗筷，坐到雯雯身边。他轻抚她的背，问：“睡午觉吗？”雯雯的眼睛没离开电视：“你去睡吧，我看完叫你。”赵默回房间去睡觉。正睡得香，雯雯把他摇醒：“老赵，咱们出去逛逛吧。不要大好时光都睡了去。”赵默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心里有点不高兴：“你想去哪儿？”“后海。”

赵默一听头就大了。心说那地方怎么停车。但是雯雯兴致勃勃，他也不好扫兴，谈恋爱本来就是耗费精力体力的一件事。他洗了把脸陪她去了后海，划船，吃饭，酒吧，玩够了已经深夜，赵默筋疲力尽。“送你回家吧。”他提议。

女孩恋恋不舍地上了他的车。“咱们去看夜场怎么样？”

“什么？”赵默开始真的头疼了。

“汽车影院。你不会不知道吧？”雯雯看着他就像看外星人。

“今天累了，不去了。”赵默想念家里的床。

“那我陪你回去。”

“啊？”赵默惊了，他没想到新生代这么生猛。

“走吧。我平常有时也住同学家，爸妈都知道的。”

赵默喜出望外，赶紧踩油门回家。心说这倒是合了他的心意。

这一晚，赵默找回了年轻的自己。他觉得自己的选择太对了，和雯雯在一起，他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第二天，他做好了早饭，叫雯雯起床上班。雯雯告诉他这两天她请了年假。上班的赵默一整天都容光焕发春风满面的，搞得同事们忍不住问他遇到什么好事，他只是微笑不答。

回到家，他看到雯雯躺在沙发里看电视。一见他就跑过来：“我还没吃中饭。”

没辙，赶紧下厨做饭吧。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终于有一天赵默问：“你不回家没事吗？”雯雯说了实话：“我辞职了，不想告诉爸妈，跟他们说出差了，想找到工作再说。”赵默皱了皱眉头：“这也不是事啊。”

雯雯搂着他的脖子：“要不我嫁给你吧？”

赵默一惊，面露犹豫，闪婚可不是他的风格。雯雯看到他的表情，笑道：“逗你玩呢，我才不想这么早就嫁人呢。”

赵默松了口气。才明白自己的确不是能担当的人。

“要不周末你送我回家吧，见见我父母？”雯雯提议。

“见你父母？这么快？”

“没别的意思，就是让我父母知道我和你在一块儿啊。哪天他们找不着我，你也是线索之一。”雯雯开玩笑。

“行，这个周末我送你回家，带点礼物给你父母。”赵默觉得自己再磨叽就太不男人了。

周末他们带着礼物去了雯雯家。她的父母是小职员，一般家庭。赵默心里踏实了很多。雯雯的父母貌似并不满意，赵默比雯雯爸爸小不了几岁，换谁的父母也没那么甘心吧。但是出来送他的时候看到A6，眼神里多出了些惊讶和羡慕。赵默看在眼里，深知自己这辆车买得多么值得，人们是那么势利，没有这辆车他什么都不是；有了这辆车，仿佛他就是个人物，真可笑。赵默想到这里，颇为骄傲地按了下喇叭，扬着脖子开车走了。

这么和雯雯好了半年，赵默想要不就结婚吧。也给女孩父母一个交代。他去买了戒指，这天吃完晚饭，赵默搂住雯雯，从兜里拿出戒指：“结婚吧。”这不是一个问句，因为赵默觉得自己太有把握了，他是为了责任才这么做的。雯雯拿过来，在自己的手指上试戴了一下：“还行。不过钻石小了点。”赵默以为她同意了，就接着说：“你明天回家拿户口本，我们下周找个日子领证。”

“领证？我没打算结婚啊？”

“你说什么？”赵默看着雯雯。

“咱们这样和结婚有什么区别，干吗非在乎那张纸呢？再说领了证，以后万一离了，下回可就算二婚了。”

“还没领证你就打算好下回了？”

“那谁说得准。你看你都离了两回了。”

赵默立刻没话讲。

结婚的事暂且搁置下来。赵默想女孩现在年轻，过几年她就会上赶着跟我结婚。

这世界变化快，再过了半年，赵默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结这个婚了。雯雯自从跟了他，就没正经上过班，不是嫌路远就是觉得工资低，要么和老板搞不好关系，即便是赵默搭人情帮她找工作，她也干不了两个月就放弃。而她的虚荣心和物质欲像是无底洞，各种无用的名牌，各种不同款式的衣服鞋子，每周末雷打不动的逛街，都让赵默身心俱疲。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的荷包提出了抗议，他已经开始动用和索菲娅离婚的那笔钱来满足雯雯的需求了。他觉得自己宽容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这一天终于来临。

周末午后，赵默告诉雯雯他帮她联系了一个秘书的工作，老板是自己的大学同学。雯雯噘着嘴向赵默提了个问题：“我一定要出去工作吗？”赵默看着她，忽然看见自己细如发丝的忍耐力断掉了，那是联结他和雯雯唯一的桥梁。断了，他赵默就再也走不过去。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们分手吧。”

雯雯以为他在开玩笑：“老赵，我说真的，我不想工作。”

赵默把她的脸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雯雯，我不是有钱人，我养不起你，我们分手吧。”雯雯愣住了，半天缓过神来，立刻怒火中烧：“可以，给我分手费八十万，我立刻走。”

赵默生气了：“你看我值八十万吗？”

雯雯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不给就别想分手。”

“我们没结婚。”下一句是凭什么给你，被赵默生生咽了下去。

“想耍赖可没那么容易，你应该了解我，急了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雯雯摆出一副太妹的样子，让赵默有点吃惊。雯雯也真的生气了，男人养女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以为你是谁，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要不是看你还算老实，我会跟你这样的大叔混这么久？就这样你还跟我提分手，你问问长这么大谁敢甩过我 ！”雯雯和赵默待了一年，知道赵默的弱点，胆小，吓唬这招好使，“把我逼急了，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

“你别摆出一副女流氓的样子吓唬我，我一大男人还怕了你了。”赵默嘴上这么说，心里有点打鼓。现在的小孩容易冲动，能干出什么真不好说。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赵默以为两个人的关系已经无法挽回。可是转天雯雯又给他打电话撒娇，说想他。赵默心说，自己这个岁数，可谈不动这样忽冷忽热忽而要命的恋爱，分手的心倒是坚定了，可只要他说这俩字，雯雯立刻就提钱，赵默实在没辙，就去找了雯雯父母。雯雯父母都是本分人，一听自己女儿威胁人家，面子上挂不住，立刻同意分手不说，还一个劲儿给赵默道歉，并且答应帮忙劝说雯雯。

可惜他们做不了雯雯的主。不过为了给父母个面子，雯雯的分手费从八十万降到六十万，赵默明白雯雯是看到了他和索菲娅的离婚协议书。他当然不会同意。两个人因钱而生的间隙越来越大，雯雯有点骑虎难下，她断不肯两手空空地离开，自己美好的光阴陪了这样一个大叔，她不甘心。她扬言不给钱绝不分手，并且时时用狠话威胁赵默，她知道赵默是个胆小怕事又要面子的人，她吃定了他。

赵默每次回家都小心谨慎，停车后都左看右看才敢下车。他生怕从旁边蹿出来个陌生人，然后他的某个肢体就离他而去。有时候车身多了一道划痕，他会想，是不是雯雯干的，这种人家在暗处他在明处的担忧，无时无刻不环绕着他，他觉着自己得简直不像个男人了。

他很想一走了之，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不能因为这样的事再惊扰了父母。他也不敢告诉姐姐们，姐姐们对他的批判可想而知。他想自己扛。每当雯雯开始神经质地喋喋不休，他就会怀念自己的两任前妻。他才发现，原来“失去了才觉得宝贵”是一句真理。自己是多么的愚蠢，上帝本来让他捡了金子，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丢掉。如今这一切，他觉得是上帝给他的惩罚，他认，但绝不能把索菲娅赔他的钱送给雯雯。

抱着这样的态度混每一天，赵默越发有了大叔的样貌。某日他偶然乘公交车，竟然有小孩儿喊他大爷，给他让了座。他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回到家中看见镜中自己略显花白的鬓角，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十二

索菲娅在父母的催促下又开始相亲了，各种奇人异事简直可以原封不动地编成小说。对于父母期望的见面，她一概答应，要知道孝顺孝顺，要紧的是顺。对于父母之命她从来没有抗争过，她也并不期待父母理解她的想法。她能够做到的是答应见面，但并不代表就答应结婚。未来的生活属于自己，她不再妥协，不再为了给家人一个交代而委屈自己。业余时间她依然沉浸在游戏当中，游戏把生活的缝隙填满，让日子过得饱满而麻木。

当然，工作还是努力的。索菲娅本以为孙总公司的订单会越来越多，可在一次去拜访时却发现孙总已经被调走了。新来的赵总对他们的产品价格颇有微词，暗示了几次想要好处费，索菲娅假装不明白，一是公司不允许，二是她自己不愿意。结果自不必说，订单从此Byebye。让索菲娅失望的是，她本以为和孙总已经成为朋友，可他调离却没告诉她一声，原来这也不过是一纸关系，合同在人情在。她很快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人家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多客户，怎么可能一一联系告知呢。

她把心包裹起来收好，作出职业销售经理的样子，不管有没有订单都会按时去拜访客户，对于赵总张总还是××总的照顾她更加显得真心周到，其他心思却不动分毫。赵默这一劫已经伤了她的元气。她知道所有自我选择的关系，必定要以感情为基础，如果不是因为爱，即便得到一时的慰藉，一纸关系也必然脆弱得不堪一击。而那些无可选择的关系，除了顺应就只有顺应，他们以爱的名义与你永远联结在一起，如果叛逆，也不过是落得两败俱伤，更何况你哪里担得起伤害他们的结果。比如父母。

又一个冬日。

穿着红色格子呢裙的索菲娅在零下5度的空气里微微抖着。她的右臂一直伸着，一辆辆载人的出租车从她面前疾驶过去。一辆沃尔沃轿车停在她的面前：“要搭车吗？”一张帅气男人的脸。索菲娅有点惊讶，她睁大了眼睛。“上来吧，我不是坏人。”那人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索菲娅包裹得安稳的心打开了一道缝儿，她上了车。又看到那人脖子上挂着银色的十字架，终于开口问道：“怎么是你？”

又一段故事开始了。

原载《当代》2015年第3期

原刊责编 石一枫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伍瑜，女，1970年代生于北京，祖籍湖南。北京作协会员。曾发表《下一站》《所有的日子都值得》等中长篇小说。

创作谈：倘若人生可选择 伍瑜

倘若人生可选择，你会选择现在的生活吗？你会选择自己的父母吗？你会选择什么样的兄弟姐妹朋友？你会选择身边的爱人吗？

朋友A结婚十年，离异，前任从法律角度分享了她的劳动成果后仿佛人间蒸发，要不是那本离婚证书的存在，她甚至怀疑自己曾经结过一次婚。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父母的期待，她未必走入一纸婚姻。

朋友B人到中年事业有成，典型的黄金钻石男，面对各路扑面而来蜂拥而至的女人，他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不觉得婚姻的必要，于是每一任女友都成为前任。他得到过他想得到的，他也失去了他不想失去的。

这大概是都市生活的AB面。无论是小心谨慎还是放荡不羁，也许都难免是分手的结局。当然今天的分手要分得好看，也要看人品、看造化。

现代科技的发展已经让天涯咫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人与人的关系却越来越脆弱。朋友、同事，可以因为一个电话拉近距离，也可以因为越来越少的联系渐行渐远消失在人群里；那些合作合同，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一旦利益消失，关系便不复存在；还有一纸婚书，即便有法律的依存，人心不在也会形同陌路。唯一不会改变的关系来自父母。中国的父母是最具有牺牲精神的，很多人自从成为父母的那一天，就充满了责任感，一辈子的奋斗都为了孩子，他们用对子女丝丝缕缕的爱，编织密不透风的高高的围墙，安全舒适，挡风遮雨。又因这舒适的创造，让子女在面对现实生活时显得怯懦无能。

爱情抑或婚姻，大约是人生最复杂的选择题，复杂到完全无法用逻辑来判断对错，且须用时间来检验真伪。即使本着对自己认真负责的态度，即使用尽全力睁大双眼，顶多只能看清眼前的现实，谁会预知未来的状况？更何况即使走过一辈子，好与坏，也是冷暖自知。

回到起初的问题，再问一遍自己，倘若人生可选择，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