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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阿索

2015-09-10葛芳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8期
关键词:姨母阿珍强子

1

简春华走出巷子时,正是阳光照得最不紧不慢的时候。

几盆菊花,长得精神,这是他母亲的功劳。他好像跟谁约好了,电瓶车上挂着水桶、鱼竿、篓子。青石板一路发出“噗噗噗”的声响,险些撞到一身皂色的和尚。和尚头皮清亮,一看就是法慧寺出来的,这时候寺里最清闲,他们也要出来溜达溜达、散散心。

简春华朝和尚点一下头,径直再往前行。昨天下班时他已经瞅准了一个河湾头,可以野钓。水质不错,碧碧清,应该藏有大鱼。他摆开架势,今天用的饵是玉米粉拌的,很香,自己都忍不住想去尝一口。水亮汪汪地浮动着,照出他的脸,青白秀骨,两腮处影影绰绰有胡子茬儿。这还消说?当年他外公就有“南方梅兰芳”之称。他从来没有见过外公,仅看见一张母亲尚在襁褓时和家人的合影。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鱼影也没瞧见,只有水草慢条斯理地摇晃。

简春华抽了四五根烟。他不急。阿珍发了几个短信来,问他在哪里。他也懒得回。浮子在动,他警觉起来,瞬间感觉到手中的力量,用力牵拉过来,一团黑魆魆的东西即将露出水面了,它在游曳、挣扎、搏斗——他手心里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再用力,一个细长脖颈伸出来,穷凶极恶地瞪着他,他不管,“啪”的一声甩到岸上,那东西四脚朝天乱划。简春华伸出手捉拿它时,反被它恶狠狠咬了一口。哈,破天荒地,竟钓上来一只甲鱼!他很快活,吹了几声口哨。鱼竿继续放下去,接连又钓上来两只甲鱼。小、中、大一字排开,仿佛一家人,齐刷刷放到他的篓子中。

清蒸甲鱼,鲜美,营养高。可以给母亲好好滋补一下。

阿珍来电话,他掐断。出法慧寺巷口时,他看见阿珍的男人正坐在寿衣店卖香烛的柜台前。阿珍男人把拖鞋吊在第二个脚趾头上晃荡晃荡,肚皮肉厚得要翻出油花来——阿珍只要说她出去做生意了,她男人绝不多加追问。

甲鱼在篓子中爬得窸窸窣窣,甲鱼盖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响声很有意思。他想到了姨母教过他的一首童谣:

伊索阿索,

牛虻踏死老鸦,

老鸦告状,告诉了和尚,

和尚卖布,卖给了姐夫,

姐夫捕鱼,捕到了一条金鱼,

金鱼放屁,擦穿了河底,

河底崩拆,乌龟晒死!

姨母的大脚板顶着他的小脚板,手里牵着他,嘴上就唱这首童谣。他乐不可支,咯吱咯吱笑个没完。母亲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也咧开嘴笑了。简春华从来没有听过母亲讲一句完整的话。姨母说,母亲如果不发那次高烧,不生那场病,她的人生轨迹就不是这样了。母亲有美丽的金嗓子,有出众的小脸蛋,那时1940年代上海“小明星”艺术团差点把母亲选进去了。可偏偏出了意外,母亲高烧不退,请的医生是庸医,又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从此,母亲成了哑巴,开始生活在无声的世界。

阿珍发火了,发来一条短信:“你个乌龟王八蛋,全世界就我来稀罕你!”

简春华耸耸肩,把短信删了。家里有砂锅,大蒜籽,再放少许干香菇、枸杞子,味道会很鲜。

太阳西沉,一层玫瑰色洒遍了法慧寺巷。路边的梧桐树叶微微青绿中有些泛黄。光阴之美,一年又一年的转逝,他并不觉得忧伤。过了年,他就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孔子说,四十不惑——他觉得没有什么好疑惑了,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给双亲生养个第三代来孝敬。

2

回过头来想,前妻可能一直在找理由拒绝生孩子。

简春华将甲鱼腹部朝上,等它伸出头,迅速用刀将头砍下,提起清空血,放入开水锅内稍烫后,置入冷水中,刮净黑皮,揭盖掏去内脏,剁去尖爪,用清水冲洗干净,放在砂锅内。待各种作料到位后,就噼噼啪啪烧开了。

不久,香味弥漫了整间屋子。自从离婚后,他就搬回逼仄的屋子和父母共住,房子很小,六十个平方,吃饭时上个厕所还要移动饭桌。可是他喜欢这狭小的空间。父母的旧照片、他孩童时代的玩具、阳台上的菊花天竺子、老式的五斗橱,以及院墙上长满的爬山虎……

前妻蒋丽君跟他的感觉恰恰相反。她一直嚷嚷,这屋子有鬼气。他将手指摁在她嘴巴上,她柳眉倒竖:“神经兮兮,干吗?反正你父母都是聋子,又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蒋丽君是物理老师,当老师当惯了,她的嘴唇始终处于翻动状态。他记得和她初相识时,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怯弱弱,不敢多说一句话。恰巧他到她的师范学校实验室安装一排集成电器,三天两头往那儿赶。她是帮导师忙来值班的。就这样两人撞上了。他清白秀骨,唱歌好听,像香港红极一时的陈百强,她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俩人伏在校园的草坪上,看月亮慢慢升起,他便唱起了《半个月亮爬上来》。学校里放电影《海上钢琴师》,他们头凑在一起,看得感伤又温馨。苏北农村出身的蒋丽君,穿衣服还有些乡气,红黄绿乱搭配,他调教她,凭直觉告诉她怎样才能协调。

蒋丽君毕业那年,泪光盈盈,她不想回到苏北农村——她抚摸着他的耻骨,大四下半年起,他们大多睡在一起,互相摸索身体,很舒服。他一直担心她会怀孕,会影响她前途。她诡异地笑,一会儿说是安全期,一会儿说她采取了措施。他知道她服了小小的白色药丸,他不太支持,这避孕药会伤她的身体。他倾尽全力,让姨母动用了亲戚中最厉害的关系,送钱、走后门,该打点的打点——好了,蒋丽君成了蒋老师,编制内正规教师,响当当开始了新生活。

蒋老师喜欢有声音的世界。学物理的,情有可原。

声音是什么?声音是由物质振动产生的。简春华父母喉咙间摩擦后,也有声音,但太可怕,像动物交媾时发出的短促之音。有一次蒋老师冷不丁被吓着了,她惊恐的眼神打量着公公婆婆,流下了无数眼泪鼻涕,似乎她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莫名其妙被丢进了一个牢笼。简春华十分悲伤,他向壁沉沉叹气,他的母亲,向来是温婉尔雅,据姨母说她们是旧上海赫赫有名的贵族后代,只不过外婆是小妾,没有名正言顺对外界公布过。外公风流儒雅,显赫一时,姨母抱着小小的简春华时,忍不住摁住他鼻尖说:“呀,这鼻梁骨,简直就是你外公的翻版!”

蒋老师十分惊诧他有这样的家族背景,认为他在胡说,在捣糨糊,目的是想要把她骗到牢笼中。

他笑了。骗?傻气的女孩,我何必要骗你?

他将单薄的蒋丽君裹在怀里,如同把稀薄的阳光捂在了胸口。

有照片为证。母亲身着旗袍,头盘发髻,手执小团扇,和姨母在深棕色的旋转楼梯前留影。照片里气息和光影效果非常合拍,母亲浅浅地笑着,她的微笑代表着所有的语言。他十分迷恋这样的场景,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看,光阴倒转,杨花飞扬,深深浅浅,梦的色彩蜂拥而至,如同巷子里散发出的各种小吃味道,海棠糕、生煎包、萝卜丝饼、糖炒栗子……

3

阿珍气咻咻,在“砰砰砰”地敲门。

简春华听这敲门声中有一股劈头盖脸要暴打一顿的怒气,就猜出是阿珍来了。他趿拉着拖鞋,将甲鱼汤端到饭桌上。饭桌中央置着个玉壶春瓶,瓶颈处套着白兰花手环,幽香扑鼻。这是母亲喜欢的,她嗅觉特别灵敏。简春华懒洋洋走上前开门。阿珍一见他,就发飙不起来了,身子倚上前一边撒娇一边埋怨:“你呀,真是的!人家当你是块宝,你却把我当根草,连个回应也没有。”

母亲探过头,向他和阿珍笑笑,碗筷摆上来,她打了个哑语——“吃饭”。

母亲肯定一直以为阿珍是他女朋友。

阿珍傅粉痕迹太重,脖子处界限分明。他戳戳她的脖子,拉她到镜子前去照。阿珍讪讪的,到他的房间,往铺好格子被单的床上一躺,脚跷起来。他忽然想起她男人脚趾头吊着拖鞋的模样——他可能还在寿衣店卖香烛的柜台前。据说那家老板要雇佣他一段时间,上阶段三伏天,气温出了奇的热,热死了不少老人,对面的法慧寺法事不断,连香烛生意也兴隆起来。

简春华没问阿珍什么。他带上门,这女人盘腿开始摆弄他床上的电脑,放歌,刘若英的《为爱痴狂》“——我从春天走来,你在秋天说要分开。”唱到高音处跑调了——她陪唱时也是这副德性吗?简春华不由得笑了。

母亲打哑语,意思是让简春华叫阿珍出来喝甲鱼汤。简春华摇摇手。

甲鱼汤里漂着几颗枸杞子,颜色鲜亮。白兰花叶子有点发黄,可是香气依旧。简春华忽然想起对面法慧寺的和尚,那次,和尚在买布,暗色缠枝纹,不晓得派作什么用途,布料好,两米多长,做一件对襟旗袍也绰绰有余。

阿珍嘲笑过他,说:“这些和尚,估计和鲁智深差不多——都是花和尚,喝酒、吃肉、玩女人,可能样样上手!”

简春华认为阿珍说得毫无道理。

早晨他会隐隐约约听见寺庙里做早课的诵经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他习惯性地跟着念几声。那一阵前妻吵死吵活要搬离法慧寺巷,去按揭贷款买房到青莲巷居住时,他几乎夜夜失眠。但为了蒋老师,他忍了。蒋老师说:“你父母是哑巴,你是半个哑巴,你替我换位思考一下,我回到那屋子,什么声音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在鬼里鬼气地说话。我半夜惊醒,出虚汗,你家什么祖宗的遗像瞪着我——我真的要崩溃了!”蒋老师的情绪确实很糟糕,说话时拉扯头发,声音尖利,她不顾简春华父母在场,哭哭啼啼,撕了本子,摔了盘子。简春华也有些束手无策,他不知道他的小女生怎么了——他想把她搂在怀里安抚,她爆发出巨大的声响,“要么换地方住,要么咱离婚!”

最后还是姨母出场解决问题。姨母借了他二十万作为首付。姨母说:“好好过日子,争取年底生个孩子,家里也热闹些!”

法慧寺巷入口处有一牌坊,上下联是:日出推窗喜见塔影,夜深闭户静听橹声。简春华喜欢极了。他看得见塔影,听得见橹声,日出,夜深,都是最美的时刻。所以要他搬离法慧寺巷,等于剥了他一层皮。

阿珍说:“幸亏你又回来了,你是我的真命天子!”

阿珍说话喜欢夸张,她苗条的身材被紧身皮裙子紧裹着。高跟鞋足有6厘米,走起来一步三摇。平时在饮食上她十分节制,绝不贪吃——外头人是很难相信她能千杯不醉,在“摩巴萨”夜总会她是最有底气的陪酒女郎。

4

兄弟强子建议,借阿珍肚子生个孩子,她那么喜欢你!这样对母亲有个交代。当然绝对要纯种,别看花了眼!简春华头摇得像拨浪鼓,什么狗屁话!不仁不义,不道德,不合逻辑。他不睬他弟兄,闷喝啤酒,结果回家时撞了树,磕破了头皮,一个人躺在医院吊盐水时,是阿珍火急火燎赶过来给他送吃的喝的。

他望着白色墙壁默想,如果蒋丽君不去做人流,他们有个孩子的话,兴许这婚就离不了。

蒋老师刚搬到青莲巷时,整个人像一个汁液饱满的水蜜桃。她成了完全意义上的小妇人,早起,熬粥,花生、萝卜干,加一份生煎包,她心满意足看着他吃完。他们几乎每天都做爱,她也用不着服白色小药丸了,兴致很好,哼着小曲,对着镜子将头发编成各种花样——他眼睛明亮,话依旧很少,有时一走神,他不自觉打出哑语——他想念父母亲,担心他们半夜起来会磕着碰着。橹声消失了,隔壁一家夜宵店的吆五喝六声会持续到凌晨。他疲惫极了,但无法入眠。

蒋老师成了年级组长,带班更加卖力。他关注她的小腹,多么柔美、细腻的肌肤!它一定会渐渐隆起,孕育出可爱的生命。他们频率那么高,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日子是长了脚在飞速跑着——但迟迟没有动静,他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偷偷去医院给自己做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他也婉言提出让他的小女孩去趟医院。蒋老师笑笑,说不用,还嗔怪他,“猴急什么!”

蒋老师上卫生间,手机在包里响了,他去取,发现了一张病历卡,上面写着“人工终止妊娠”。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还未成形的生命消失了,他难过沮丧了几天,实在憋不住,问他的女孩。蒋老师有些猝不及防,嘴角拉了几拉,说:“领导和我谈过话,说毕业班责任重大,任何个人事情先往后退!我要评先进、评职称,不这样做的话啥都沾不到边,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怔住了,脚步往后退,直接靠在了墙上。夜里他梦见了他的骨血,带有秦氏贵族血统的后裔,还未成形就被残忍地抛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它游荡到法慧寺,又向前游弋,向它失去话语权的爷爷奶奶哭诉。它化成一团光影,蜷缩在他母亲手植的花木下。花有香味,泥土也有泥土的味道,两种味道夹杂在一起,就显得安稳踏实,小家伙闭上眼睛睡了。他却从梦境中惊出一身冷汗。

后来的情节就是一部糟糕的肥皂剧,他都不想重复,可是发生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孩子!他只是哀悼他的孩子。当他回到法慧寺巷,回到原先房子居住时,他感觉他的孩子就在那里,楚楚可怜地张着手臂,要他抱抱、亲亲。他想捏他屁股上的肉肉,让他的小脚掌抵着他的大脚掌,然后,唱他小时候唱过的童谣:

伊索阿索,

牛虻踏死老鸦,

老鸦告状,告诉了和尚,

和尚卖布,卖给了姐夫,

……

他把吃剩的一点甲鱼汤洒在了菊花盆中。阿珍在笑。他神情严肃。阿珍不笑了,伸出手抱住他的腰。他别过脸去,问阿珍:“今晚不坐台?”阿珍不恼,点点头,说:“吃力,就想和你在一起。”他转过身,和阿珍很温暖扎实地拥抱了下。他捏捏她耳垂说:“我先给母亲倒泡脚水。”

5

简春华有一种天然的本事,看见对面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走过,他就能说出里面的宝宝是男是女。从四岁起,他就不知说准了多少回。他似乎就有B超一样的特异功能。小时候好玩,巷子里的老人揪着他,指着沿街走过的大肚皮问他,也不用多看,他小眼睛一翻,嘴巴咕噜一句:“小弟弟!”结果事实百分百准确。有个孕妇喜滋滋特地买了糖糕去找他,一心想讨吉利,生个大胖儿子,小小简春华抿嘴笑,说:“有弟弟有妹妹!”孕妇想孩子话到底是随便说说不可信的。年底,妇人生了一对龙凤胎,笑得合不拢嘴,到简春华家中不知送了多少红喜蛋。简春华父母亲坐在客厅,态度祥和,凡是有客人来,笑眯眯迎上去。巷子里百姓喜欢春华这孩子,对哑巴夫妇也是格外尊敬和照顾。

简春华现在依旧能一说一个准,未卜先知。但他不愿意说了——他的孩子,被蒋丽君人流的孩子,是个男孩,男孩有美妙的喉咙,会发出天籁,男孩在花盆里像金铃子一样叫着“爷爷——奶奶!”爷爷的头歪在沙发里打瞌睡,奶奶戴着老花眼镜做十字绣。阳光像蒸汽像薄雾,丝丝柔柔地泻在他家那方小小的阳台上。男孩消失了。一切,安静得让人心生忧虑。简春华默默刷牙。

阿珍走了。她热烘烘的气息还留在小房间,像刚烘烤出的蛋糕味,甜腻、诱人。阿珍的手特别漂亮,纤细,像玉葱。她从不做家务活,大小事情被她男人包了。简春华问过她,和老公结婚十年,为啥不生个孩子?她指指下面说:“他精子有问题。”他不说话了。

九点钟模样,法慧寺巷是比较安静的时候。孩子们上学校去了,卖菜早场也过了。街面上人不多。几片银杏叶一飘,让人感觉到淡淡的秋意。天,真的很蓝啊!几个女人在树荫下剥鸡头米,这时令货,一斤要卖好几十元。桂花冰糖鸡头米,简春华厨艺是相当不错的,他用青花碗盛好,递到母亲跟前。母亲一勺一勺品尝,慢慢嚼,再细细咽下去。简春华省吃俭用,到这个季节总想方设法让母亲吃上一两次。

简春华走过羊肉店,又见阿珍男人,这男人脑门子很高,头顶微秃。他瞧着简春华面熟,也微微点头。皂色和尚仿佛一朵云飘过,简春华注意到和尚是到对面日常用品的超市里打公用电话。和尚半趴在柜台上,脸别过来,说得很兴奋。简春华收住脚步,街边有石条凳,他索性坐下来抽烟。阿珍男人也走过来。简春华甩给他一根烟。金南京——不错了,上海人再有钱,出门掏出来的香烟都是蹩脚的“红双喜”。

两人也不说话,抽烟,看长脚蚂蚁慢慢从青石板缝爬出。这蚂蚁,触角长,头大,爬的过程是很享受的状态,懒懒的,一步一挪,弓背出行。小时候,简春华就喜欢蹲在树荫下看蚂蚁、看蟑螂、看青苔,能看得出神忘了时间。和尚的电话足有十分钟。天气凉下来,羊肉店生意会热闹起来,简春华知道阿珍男人又要到羊肉店帮忙,挑水、煮羊腿、切肉……阿珍说,他那双手,按摩起来还是很有舒服劲儿,啧啧啧……简春华细细打量过阿珍男人的手,肥厚、有疤节,也有劲道。

寿衣店老板在招手,阿珍男人掐灭香烟,急匆匆过去了。和尚转过身——树影照在他脸上,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皮肤紧致,眼睛炯炯有神,简春华对上号来,那次在店里买布的和尚就是他。他眼角有掩饰不住的笑意,用阿珍的话说,这和尚是闷骚型的。简春华不作评价,他的话越来越少,能省则省,甚至可以用惜言如金来概括了。

蒋丽君离婚时,就愤愤然地抱怨:“你们一家三口哑巴——我受够了!再这样待下去,我一分钟也活不了。”其实简春华明白蒋老师和他待不了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有语言没语言的缘故,她在青莲巷新居,一人一个房间,批作业,上网,然后就碰上了李太白式的人物开始网恋。

6

简春华只读了个中专,文化程度没有蒋丽君高。蒋丽君是本科师范生,用那时的话讲,他是高攀了蒋丽君——蒋丽君婚后老觉得委屈了自己。简春华勤快本分,心灵手巧,在厂子里负责后勤,洒扫庭院、采购零件,安排得十分妥帖。世事难料,20世纪90年代初,许多国营单位转制,纷纷变为私企,然后裁员——简春华万万没有想到,他也会在下岗名单之列。

他是真正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思忖了一个月,决定去开饭店,“春华小酌”。他厨艺好,进料正宗,不怕没生意,银鱼炒蛋、响油鳝糊、松鼠鳜鱼……一道道菜烧出来色香味俱全,不输给“得月楼”的厨子。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春华小酌”维持了半年,竟然开不下去,欠了一屁股债。“哈,你真是霉人一个!”兄弟强子看不下去,替他偿还了部分债务,让春华到他公司打工,实际上每年以劳力来抵偿。

阿珍每个月挣的钱,有一小部分暗暗花在简春华身上。

她提两条香烟,踏板车上装一箱啤酒,半夜里“噗噗噗”在青石板上开过,至简春华家中。阿珍身上糅杂着各种气味,有夜色的气味,有寒流的气味,有香烟的气味,有男女调笑后暧昧的气味,也有她对简春华真心实意的气味。她的酥胸若隐若现,如两朵白玉兰,在寒夜里盛开,白玉兰开花的时候树上没有一片叶子。简春华不太喜欢这种花,他喜欢母亲种植的白兰花,小小的花骨朵躲在一大片叶子下边,但清香弥久。简春华的头埋在两朵玉兰花中间,只觉沧海之水滚滚向前,内心温暖一片,伤感一片。爬山虎绕过窗棂爬在他的桌子上,像只小手,伸向前要拍拍他的肩膀。

阿珍陪酒、陪唱,是否陪客人睡觉?他没问过。阿珍强调,那种生意她是不做的!简春华看见她手包内拉链处有避孕套。她给他用过。不晓得是否也给别人用过?他也不想问。他的身体现在属于他的那个弟兄,二十万的债,要做四年,没有自由,也没有收入,感觉像吃官司。当然这比喻不够恰当,朋友待他还是宽松的,母亲有啥事体,打个招呼,尽可以在家服侍。朋友也笑他:“废物一个!蒋丽君跟你闹离婚时,为啥把青莲巷的房子给她?是她有外遇!是她对不起你!你做得像个圣人,什么苦都自己扛!现在好了,房价翻几倍,你白白便宜了她!”

简春华垂下头,他不想解释,或者辩驳。

阿珍描述过一次她的小姐妹被台湾老总捉弄——老总们把一颗红色的小番茄放在女孩双乳中间,然后玩桌球游戏,拿一根细长的不锈钢管子,用力将番茄往前顶,目标是穿过她的肚脐眼,到达她的红色小内裤中央。男人仿佛擎着左轮手枪,要直击目标——阿珍手心攥了一把汗,他们在下赌注,中还是不中?七八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女孩洁白的身体。阿珍实在看不下去了,佯装肚子疼,慌忙去了卫生间。

后来呢?简春华没问她后来怎样。阿珍神经兮兮自己泄露,那女孩当晚得了五千元小费!其他小姐眼红得不得了。

简春华在咳嗽。秋寒,衣服单薄,要注意保暖了。白天五点多经过法慧寺时,寺庙门早就关了,如今夜短,太阳落山也偏早。和尚在寺庙里,也是早早吃完斋饭做晚课。

阿珍涂好指甲油干晾着,最近她喜欢把指甲涂成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味道有点熏人。简春华皱皱眉,提醒她小心指甲油有毒。“管他娘!”阿珍大笑,脚跷到简春华的胳肢窝里。

7

简春华把甲鱼盖洗干净晒干。他记得姨母说过,这东西可补呢!打成粉食用,能提高血浆蛋白。他还想在甲鱼盖上画图,一朵花、一只鸟,对了,他最想画匹马,日行千里的良马,风一吹,马鬃飘扬。小时候上课不认真听讲时,他就在作业本上瞎涂,他是有美术天赋的,如果小时候稍加培养,说不定他就成一个艺术家了!

现在,阳光下,简春华真拿出了一支铅笔,这铅笔用了很长时间,短得只有三寸长。母亲用它在日历上画圆圈。母亲画圆圈的日子有些奇怪,既不是家人生日,也不是重要节日,反正母亲觉得那日子十分关键。

老板强子来电话说,“今天有车货下午六点左右到厂里,你得来卸货。”

简春华想把马画好后就出发。他的马有些消瘦,但总体感觉上精神抖擞,他喜欢徐悲鸿的马,母亲的箱子里就有一本徐悲鸿画册,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老上海的印刷风格。母亲小时候接受的教育相当欧化,有素描、有美声、有钢琴……母亲家据说是旧上海赫赫有名的一大家族,出门有私人轿车,回家有佣人服侍。简春华无法想象那时的排场和气息,真是梦一样,太过华丽。他感觉好像自己爬到山顶,喘不过气来,只觉云在跑,天在变幻,落叶纷飞,晚霞绮丽。怪不得蒋丽君经常嘴一撇,讥讽他,说他有妄想症,老瞎编。

母亲靠在阳台藤椅上晒太阳,她七十三岁了,满脸老人斑。自从简春华离婚后,父母亲的心绪一直不是太好。三年前,父亲不知怎么突然脑溢血,半夜里悄无声息归了天。母亲更是悲从中来,直到见了阿珍,才略有好转。

母亲拍简春华肩膀,打手语,意思是阿珍这女孩多好,赶紧娶回家,生个大胖娃,还拖拖拉拉什么?简春华笑笑,也打哑语,告诉母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大胖孙子总会来的!”

母亲昨晚牙痛,半边脸有点肿,吃了甲硝唑才消停。母亲又打手语,说年纪大了,朝不保夕,心里发毛。简春华板下脸,不许母亲说下去。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高血压、高血脂,他真怕母亲一下子倒在哪个角落里,他怎么也搬不动她。

母亲又在日历上画圆圈。10月23日。10月23日——也就是农历九月十九日,离现在还有几天,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她几乎不出小区门,偶尔下楼和隔壁的老太太点点头。小区进门墙角处种着一大排芭蕉树,比人高出一大截,叶子碧青,伸到院墙外。母亲喜欢走过去摸摸叶子,鼻子凑近闻一闻,仿佛那芭蕉叶是得了灵气,有神仙庇佑的。

简春华打哑语,告诉母亲,他要出门——昨晚吃剩的甲鱼汤还焐在砂锅里,加热一下就可以了;阿珍事体多,时间没个准,吃东西也像猫吃食,少得可怜,不用去等她。他的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好像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

母亲笑笑。

简春华也笑笑。

母亲打手语:“乖儿子!”

简春华眼睛有点涩,果真,一只米蛾,从白兰花瓣中飞出来,鬼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最近吃的米不好,陈米,颜色深,对面超市老板娘廉价促销时也表明是陈米,可没想到米的质量如此之差!

等明天有空了,拎着米桶去找老板娘论个理。

8

简春华晓得,蒋丽君先后去做过两次人流。对于第二次,她用的是同一个理由,说单位不同意,女教师生小孩必须排队等候,否则等着领导给你穿小鞋——你在这学校就一辈子不得翻身!简春华听完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竟然有这样变态的规定?他热血涌上脑门,想冲到学校和那些混账领导论理。蒋丽君的房间门虚掩着,电脑屏幕上有一个QQ头像频繁闪现,那位叫作“独行江湖”的隐身人极其亲热地呼唤着蒋老师的小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他的名字是姨母起的。姨母说,最美好的日子,就是春华秋实。姨母和母亲长相惊人的相似,她仿佛在代表母亲和他交流——可是,到底不一样的,母亲是母亲,姨母是姨母。姨母后来也帮不到忙了,一年之中难得有时间来他家简陋的屋子叙旧。姨母戴着金丝边眼镜,眼神从镜片上方跃出来,说:“嗯,你那教师老婆,人精一个,怎么就让你给摊上了,你呀,怎么说呢?”姨母声音威严又不失慈祥,是那种无可奈何的心疼和责备,“哎,现在老大不小,还半吊子一个!”

姨母没见过阿珍,见了的话,没准会把阿珍身上那层皮扒下来,就像孙悟空见了妖精变的少女,会极度不适浑身抖金毛。

简春华跨出小区门时,折了一小片芭蕉叶,原因是那叶子上面有一片虫蛀,远看,像一粒粒翡翠,在阳光下还亮闪闪的。阿珍男人仍旧在香烛柜台前。见简春华电动车开过,他站起来,主动挑了一根烟甩过去。简春华索性停下来,点着烟,吸了口。对面法慧寺烟雾缭绕,看来香客还不少。简春华眼睛扫了下,突然发现寺庙门口一副对联新刷了漆:

“从方便门入如来室,依大乘法度有缘人。”

阿珍男人凑上来,说:“你注意到没有,寺庙里有个和尚在轧姘头。”

简春华慢条斯理,也不接腔,弹弹香烟灰。

阿珍男人说:“真的!不骗你!他每天都往寺庙外赶。”

简春华把烟屁股往青石板缝里丢去,招招手,继续开电动车。寺庙里居然这时有诵经声传出,唱的是《心经》,有两句简春华听得十分耳熟,“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他想,六点钟才卸货,看来要弄到夜里九十点。

得和阿珍说一声,否则这女人电话一个又一个,像水里蚂蝗吸在脚上怎么也甩不掉。

阿珍昨晚提起,说她想离婚——她不欠男人什么了,她帮他一起给老人送终,帮他定期交好养老退休金,将来他也是能老有所依的,养不出孩子是他的事,她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现在她只想要自己的幸福了。她的脸藏在被子下面,泛着些玫瑰色的光晕,她伸出手,指甲上是可爱的小彩虹。她嗫嚅着,说:“过了年底,我打算另找工作了,小时候我学过刺绣,绣出来的蝴蝶、蜻蜓像活的一样呢!我能静得下心来。我想到法慧寺街上新开的绣品店去做绣娘!”

简春华有些惊诧,“你会绣花?”

“小瞧我啊?”阿珍仰起头,有些天真,有些得意。

“你钓鱼,我绣花,叫什么来着?”阿珍挠了一下头皮,“像牛郎和织女。”说着自己脸红了,“再生一堆宝宝。”

简春华喉咙里一口痰,堵在中间,害得他咳了几分钟,脸也呛红了。阿珍忙给他拍背。

阿珍似乎还说了好多话,她有些兴奋,目光灼灼,他记不得多少了,其实听的时候他就心不在焉的,他不发表意见,只是“嗯”“啊”偶尔会发出一两个字。月色朦胧,说话的人总会说累,腿搭着腿,困了,也就睡了。

9

乔平城有个规定,货运卡车一律要到六点以后才能进市区,而且许多道路是禁行的。

简春华赶到老板指定的码头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货车还没到。他掏出阿珍买的金南京香烟,猛吸几口,码头上几乎没有人,烟给了他一点暖意,这天气,中午还只需一件薄毛衣,此刻要加厚厚的外套。主要是风刮得厉害,一点也没有征兆,说刮就刮了。简春华百无聊赖,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猜正反,猜正的话——他想,如果阿珍真的把婚离成了,那就娶了她;猜反了,还按照目前状态顺其自然吧!

有鸟在叽灵灵叫着,冷不丁吓人一跳,如鬼魂一样在空旷的夜晚唱歌。简春华转身要走的时候,卡车才姗姗来迟。司机老张是北方人,络腮胡子金鱼眼,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这卡车上运的是废旧钢模板,搬起来十分吃力。老张在驾驶室里抽了一个小时的烟,简春华才搬了四分之一,南方人细胳膊细腿,哪是干重活的料?老张也捋起袖子一起搬起来。

北方人爱唠嗑,一开口就是兄弟。老张问他家里状况、月薪多少,简春华支支吾吾,不太想说话。老张不太乐意了。老张弯腰,骂道:“他妈的这南方的鬼天气!”简春华不搭理,擎起钢模板,往前走。他觉得老板做生意越来越诡秘了,要这么多废旧钢铁做啥?且只安排他一个人来搬,卸在这鸟不拉屎的码头。老板是他以前要好的朋友强子,一起在电器厂实习做学徒的。人家脑子灵光,倒卖钢材,很快发起来了。

老张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卸货?这也太不地道了,黑灯瞎火的,要忙到半夜啊!你怎么不跟你们老板嚷嚷呢?人善被人欺,这世道明摆着是欺负弱小。换了老子,早和他吵翻了,大不了崩了,一拆两散!什么活不好吃饭?你叫什么名字?姓简?我说小简呐,我走南闯北,见得世面也算广了,你别窝着一股憋气,老哥虽是粗人,能陪你解个闷说个话。你不信任我?呵呵,你为什么要信任我?这话就奇了。萍水相逢,我们不至于有害人的心吧。你卸了货,我交了差,得赶紧找个旅馆睡一觉明早赶回去。我老婆马上生第二个孩子,B超照过了,是个大胖小子!你孩子多大?你没孩子?你不会是对女人不感兴趣吧?哈,女人的滋味你一定要尝,有了它你就浑身带劲!哦,我老婆有一百八十斤,特别能吃。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嘿,你们南方人就是这样蔫不拉唧。”

风更大了,树叶飘转起来。寒露。已经寒露了,简春华忽然想到早晨母亲在阳台上示意,要吃栗子。对呀,栗子性温,能供给人较多的热能,医生也主张多吃栗子对心血管病有帮助。母亲肯定是闻到了法慧寺巷糖炒栗子的香味了,一阵阵飘过来,惹得人馋虫也要爬出来。明天,明天一定给母亲买上。

老张撒了一泡尿,浇在树根上,有好几分钟。老张一边系裤带,一边又说开了。简春华觉得他倒是可以和蒋丽君放在一起辩论。简春华回头特地瞅了一眼老张的嘴巴,只见老张上嘴唇厚嘟嘟地往上翻翘着,牙齿蜡黄。老张说:“兄弟,你们这哪儿有小姐?小姐要纯正味道重!嘿,三个月没吃荤,饿得两眼冒金星。”

简春华问:“你说什么?”

老张嬉皮笑脸的,他的头发里有一股油耗气:“听不懂?我说,有没有鸡?可以睡觉的鸡?啧啧,你不会还没开化?那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老张还在斜眼陶醉,说:“上回我来乔平,和朋友去过一个地方特别牛逼,小姐的屁股一个比一个露得多,圆滚滚滑溜溜,好像叫什么‘摩巴萨夜总会’……”

简春华抡起手中钢模板向老张砸去,没砸中。老张回过神来,捡起脚边的一根粗木棍,虎虎生风向简春华劈过来。

10

简春华肩膀被重重两击,全身一下子被震麻了,他瘫坐在地上。风停息了,鸟儿藏起了阴森恐怖的叫声。他看见老张扯开了衣裳,骂骂咧咧,但没有向他击打第三棍子。他的手撑在粗糙坚硬的地面上,掌心磨破了,手指也渗出了血。他有些恍惚,不知道刚才一刹那发生了什么。

老张回到驾驶室,摁了下按钮,卡车腾出去,像变形金刚,如果它要把简春华撕裂、扭成麻花状,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卡车腾出去,又倒回来。折腾了将近五六下。没有月光的码头,黑魆魆的,只有一个巨人一样的卡车在发怒咆哮。

老张又从驾驶室跳下来。他说:“他妈的,你这小子脑子有毛病啊——换了二十年前的我,早把你捶死了!现在压根儿犯不着。起来!把这些活快点干完,老子没那么多耐性等你。”他龇着牙想把简春华从地上拖起来。简春华像堆烂泥,直不起也站不起,他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老张的金鱼眼瞪得比铜铃还大:“他妈的还诈死了不成?”

简春华在喘气,前一阵咳嗽,肺部已经有炎症了,这样一折腾,咳出来的痰也有血丝。无边的黑暗,他听到远处机帆船的声音。他挣扎着立起身,做了几个扩胸动作,还好。他乞求的眼光看老张,“一起扛吧!”

两人足足又忙活了一个时辰。老张的态度明显和缓下来,他递了一根烟给简春华,说:“歇歇!兄弟,你看你,话也不多,全憋在心里。这样下去,脑子会烧坏的。”

简春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说,“看好了,我若猜中的话,回去就娶一个女人。”

老张来了兴致,觍着脸问:“什么样的女人?你已经看中了?”

简春华说:“极品女人。”

老张仿佛眼前见了极品女人的样子,口水也要流出来,忙说:“好好好,我抛你猜。我见证,不许赖皮!”

硬币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银色的弧线在黑夜中闪出迷人的光泽。简春华眼神随着舞动的硬币柔和起来,他胸口一起一伏,嘴里喷出了大量热气。硬币在老张手里停顿,被老张紧紧捂着。老张萝卜粗的手指严严实实地保守着一个秘密。

机帆船的声音又来了。简春华按捺住胸腔里一颗狂跳的心,他要说到做到的,他不是随便下决心的人了,血腥气泛上来又被他强压下去,他竟然一下子联想到和尚买布的场景,暗色缠枝纹,两米多长的绸布,做一件对襟旗袍绰绰有余。

老张用胳膊肘在催他,“猜呀!快猜呀!”

简春华长长吐出一口气,说:“硬币朝上一面是菊花。”

“是了,是了!”老张比简春华更激动,“兄弟,你娶极品女人的时候,一定要请我喝喜酒的,我是媒人,是我促成了这桩亲事!呵呵,咱俩真是不打不相识,缘分呐!”说着差点要把清秀、瘦弱的简春华抱起来。

简春华不置可否地笑出声来,远离人多的地方,他的笑声很清脆。

俩人一鼓作气,把剩下的废旧模板统统搬下来。老张嚼了点干粮,简春华觉得,无论如何他要请老张去吃点夜宵填饱肚皮,如果没有老张帮忙,他整个会累趴下的。他想把他带到法慧寺巷,一边吃一边听橹声,可是这卡车是进不了古城区的。那就随便凑合在附近找个卖烤羊肉串的地方吧!老张的酒量肯定是大得吓人,他们北方人喝二锅头,称啤酒是猫尿,但这时候也只能喝点猫尿了。接下来我应该做些什么事?简春华侧着脑袋在想,那个时间点阿珍快要下班了,我就去“摩巴萨”夜总会门口等她,接她回家,给她按摩,然后做爱,研究生宝宝的事情……

11

风莫名其妙停了,开始下雨,气温明显在下降。

老张摇摇头,继续骂骂咧咧,“这鬼天气!”

俩人搓搓手,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冷得直哆嗦,正准备起身去吃点夜宵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警车声。两分钟不到,跳下来两个警察,不由分说,直接拿出手铐将他们送进警车。简春华蒙了,那只鸟儿又在叽灵灵叫了,像鬼魂一样在空旷的夜晚唱歌。他想阿珍快要下班了,阿珍没带伞,也没穿雨披,这样的鬼天气骑不了电瓶车,也没办法打的,他的手机被警察没收了,她再怎么联系他也没用……

他被强迫坐进了一张放大版的婴儿椅,灯光直射他瞳孔,肩膀上被老张重击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摸一下,还有血痕。审问他的便衣警察居然像法慧寺巷穿着皂色僧服在街巷里走来走去的和尚,对,他又是打电话,又是给女人剪布做旗袍。

警察问,“你这批货从哪儿偷盗来的?”

简春华想着明天要给母亲买糖炒栗子,还要跟对面超市老板娘去换米。母亲在日历上圈的数字,农历九月十九日,哎呀,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观音娘娘的生日,观音菩萨有三个生日,唯独这个生日是她成佛的日子,她终于修成了菩萨,坐上了莲台,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母亲太聪明了,她要祈求观音菩萨给简家送一个可爱的大胖小子来……

长得像和尚一样的警察不耐烦了,用力拍一下桌子,简春华神还没回过来,警察就劈头盖脸给了他一电警棍。简春华混混沌沌,晕厥过去,一片沉暗,好像有水流,在静静地流,甲鱼咬上了钩,他“啪”的一声甩到岸上,那东西四脚朝天。

第二天简春华醒来的时候,发现老板强子就站在警察身后。老板签好了字,说给他做了取保候审,先带他回去。警察和老板强子看上去比较熟悉,说话嘻嘻哈哈,根本没有昨日的声色俱厉。简春华被一泡尿憋急了,冲进楼梯拐角处的厕所,厕所低矮封闭,外面的强烈日光刺得人耀眼。

强子带他吃了顿好的,又带他去PB国际会所洗足浴。强子说:“洗掉霉运,不碍事,不碍事。”强子是他多年的兄弟,强子肚子里养的那条蛔虫他简春华略略能猜出几分。简春华不说话,沉默,该吃就吃,该洗就洗,脑袋还在嗡嗡作响,他知道强子有话要讲,只是先做铺垫渲染再点明题旨。他肩胛骨处一片青紫,即使靠到柔软的真丝垫子也还是觉得痛。足浴小姐的手劲道很足,掐准他的穴位狠狠按下去。

简春华只觉得浑身酸痛。趁足浴小姐走了以后,老板强子开宗明义,说话了。确实,这批废旧钢模板是他强子偷来的,现在不巧被公安局介入捕获了。看来,事情已经出了,要想包也包不住了。

强子摁住简春华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兄弟啊,咱俩也算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在这社会混不容易啊。看来,唯一能替我挡事的人,只有你这个兄弟了。顶多也就到班房里去坐一年,我们两不相欠!当然,你家人的吃用开销我都会安排好!”

我欠你什么?简春华脑子有些短路,一会儿回过神来——哦,我还欠你二十万元。

肩膀酸痛得如一座大山压过来,他联想到孙悟空被压在如来佛手掌下大抵也是这种感觉了,这毛猴子一通乱喊乱叫,终于引来了唐僧。

他也想叫,强子又摁在他肩膀上了,他哭笑不得。

强子脸上的眉毛也在抖动,急切地注视着他,他体格健壮,蓄着浓密的小胡子,他说:“兄弟,咱们知根知底,也就不说门外话了,这么吧!你替我进去一年,我好好赚钱,除了前面的债务清除,你还可以占我厂子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每年你只需要等着分红就成了!”

“想想,”简春华忍着痛龇牙吐出几个字,“容我——好好——想想。”

强子狠拍大腿,说:“好!我等你回音!”

“当然,”强子转过身,神情有些凄恻,“你实在不愿意的话,我也不能强求,兄弟一场,我也怪不了你。”

12

简春华回到法慧寺巷时,正是晌午。

日光很好,空气里还有桂花的香气,最晚一拨桂花被昨夜的秋风狂吹后,撒落一地,细细密密地铺着金黄色,看上去别有情致。这风一刮,第二天就艳阳高照,天蓝得像被洗过一样,万里无云。这时候,巷子里涌进来一群外国人,胖的、瘦的、白种人、黑种人……跟在导游后面,拿着照相机激动得摁个不停。

阿珍男人仍旧坐在寿衣店卖香烛的柜台前,看见一大群老外,很兴奋,擎起一大把香,站在老外面前兜售。他用手指着法慧寺的大门,又急忙做出两手作揖拜佛的模样,嘴里反复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恰巧寺庙里传出了浑厚的钟声,“当——当——当——”连击了十二下,很有悠远、绵长的禅味。老外们仿佛也体悟到了什么,竟纷纷到阿珍男人手上买香和蜡烛,又一窝蜂地涌入了法慧寺。

旁边的一个女人撇着嘴说:“戆人有戆福。”

阿珍男人耸肩,笑着说:“眼红了?”

他眼尖,又瞅到墙角的简春华,咋咋呼呼叫起来:“哦哟,你去哪里了?你老娘急得大清早一直在巷子里转悠,又搞不清她想说什么。”

“嗯。”简春华应了声,继续往前走,那青石板上正爬着两只长脚蚂蚁,懒洋洋也在晒太阳。“长脚蚂蚁扛棺材,短脚蚂蚁吃素饭。”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姨母教过他的另一首童谣。头晕沉沉,还是有些痛。长脚蚂蚁、短脚蚂蚁都赶着丧事,是蚁后死了吧?如此隆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他好像都没有能力去赚钱偿还了——手心灰意冷,脚也心灰意冷,脑子也在萎缩,废人一个——对了,如果他真代替强子进去一年,母亲怎么办?只能暂时托付给姨母,觍着脸皮也要求姨母发发菩萨心肠,她们姐妹骨肉亲,想来应该不会怠慢的。以后他会衣食无忧的,包括母亲,包括阿珍,到那时他只想天天坐在河岸边去专门钓甲鱼。

想着,走着,竟和对面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简春华吓一跳——光溜溜的脑袋,清亮头皮,是皂色和尚,又仿佛是昨夜用电警棍把他击昏的警察。警察也没穿警服,脖子里挂了条粗金链子,眉宇间有凶煞之气,简春华怀疑他是不是真警察。现在狭路相逢,简春华不禁浑身哆嗦。皂色和尚扶住简春华:“阿弥陀佛,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简春华嗫嚅着。

轻轻推开和尚,简春华长吸一口气。桂花的香,糖炒栗子的香,还有阳光里的香气,他都吸纳到空荡荡的肺里。母亲真的倚在小区门口的芭蕉树下,踮起脚尖张望,芭蕉树碧绿高大。母亲见了他,不打也不骂,只是微微笑,摸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摸过去。他搀着母亲,小心翼翼上楼。

母亲打哑语,说:“我梦见了观音菩萨。我晓得,观音菩萨会保佑我儿子的。”

简春华用手语回复母亲:“没事,真没事,公司里可能要派我出趟远门,出长差,嘿嘿,想多赚点钱。”

母亲有点讶异,转念想一想,打出哑语:“有出息!”

简春华脸“噌”地就红了,真想买块豆腐撞死。米蛾仍在阳台上乱飞,多了两只,这动物的繁殖能力可真强。他问母亲阿珍来过没有,母亲摇摇头。幸好。他嘀咕了一句。他在阳台上母亲常坐的那张藤椅上一屁股坐下来,看楼下人来人往,一下子有种往事依依的幻象。

五岁的母亲,穿着水晶鞋在弹钢琴,外公抽着雪茄烟,从深棕色旋转楼梯上踱步下来。姨母比母亲稍长一些,淘气伶俐地接待着客人。秦公馆里,张灯结彩,笑语喧哗。这一切,怎么会说没就没有了呢?姨母有时会感慨几句:“哎,怪什么呢?命!都是宿命!”

13

阿珍进他房间的时候,已经深夜十一点了。

阿珍身上的味道像刚刚熬好的羊汤味,似乎里面有花椒、有葱蒜、有枸杞、有香菜。他拧开热水龙头,让阿珍先冲澡。莲蓬头的水哗哗哗响着,阿珍边洗澡边问他话,他一句也没听清。他站在镜子前,打了个哈欠,清瘦的脸倦态十足,但他努力使自己亢奋起来,他大概整整有四十多个小时没见着阿珍了。阿珍干了些什么,他能猜得出——阿珍是透明的,她的头发,她的乳房,她的身体,都没有一点遮掩。他用力绷直了双腿,却不小心开始抽筋,抽筋的滋味难以形容,他十指相扣放于脑后,听到了指关节被自己弄得嘎嘎作响。

阿珍到床上来了。

此刻她身上只有夏士莲沐浴露的味道——他喜欢的味道,有淡淡的森林里植物的气息。他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他的口水在牙齿间徘徊,他听见她的呼吸,他的腿又在抽筋了,他像一只困在树林里的老熊差点要嗷嗷直叫了……屋子里气息香甜,古老的,温柔的。他克制住,还好,腿脚平息下来。他看见阿珍白皙的肩膀上有个月牙形的咬痕,小小的,他没咬过,不是他留下的,他怜惜地将手指拂过,甚至替她感觉到疼。

他躺在阿珍的身旁,躺着朝里凝视。阿珍的手在游移过来。她的手像朵莲花,会摇曳生姿,会小荷露尖,手心的温度恰到好处,传递着……他觉得自己像倚天而立的一棵巨树,有回音,森林里特有的回音,鹿在回头,兔子倏忽而过,她的呼吸在起伏,起伏,起伏,他把她递过来的安全套扔到了床底下,蓝色月亮在窗外偷窥了一下就愉快地溜走,他们的呼吸声融合在一起终于化成激动的尖利的喊叫声。

“要死了!”阿珍羞红了脸喘着气,说,“你居然没戴套!我们会有孩子的!”

“就要一个孩子。”他眼睛晶亮亮。

“你想好了?”阿珍有些怀疑,但看他不容置疑的表情,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呜咽声。她骑在他身上,狠狠地给了他一击,击中的部位正是白天被老张用木棍重捶的地方,他疼得差点再次晕厥,可是没有。他们推开,触碰,凝视,颤抖,低语,偎依,摇晃,傻笑,舔舐……

他睡得迷迷糊糊,她的一条腿搁在他腿上,孩子应该就在她的身体深处游弋。橹声在凌晨传得格外清晰,有木头与木头碰撞的吱嘎声,有水流声,水流过桥桩,流过青草蓬勃的地方……再一会儿,便有挑着碧绿蔬菜的菜农赶早市了。

他做梦了。梦里还在和阿珍纠缠着。阿珍是梳着刘海的短发女生,双肩包,清纯又心气高,在雨里和他赌气转身走,密密集集的雨,像千万根针扎在他心窝,他追上去,见阿珍正倚着墙痛苦地把脸藏在帽檐下哭泣。才十七八岁的年龄,仿佛识透了爱和忧伤的味道。他迎面把阿珍抱在怀里,吻,狂吻,还感觉到她牙根残留的面包屑。

好吧,他想,那孩子一定会长得十分敦实,有面包在滋养。

他起床,煮了稀饭,煎了荷包蛋,炒了花生。环顾四周的墙,墙面很旧了,泛黄,外公的遗像高悬。他盯着镜中的中年男子看了很久,那男子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眼神里飘忽着深沉的忧叹——秦氏家族解放后就破落,“文革”期间更是难逃此劫,有些子孙可能在台湾,或者国外,也不甚清楚。姨母曾经说要请人花时间把散落在外面的骨血联系到,终究要团圆一番。但说说容易,做起来难,事情就一直搁着。

14

老板强子来电话了,说他就在他家楼下,想来看望简伯母。

简春华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把他迎上楼。十年前强子曾在他家喝过酒,他们划拳、唱歌、说女人,快乐得酩酊大醉。现在强子的尖头皮鞋踏在落满灰尘的楼梯上,大概也有岁月沧桑之感了。打开门,逼仄、狭小的空间把强子吓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寻找空隙放置他手里拎的东西,花旗参、鹿茸、脑白金……

简春华母亲探出头,看到客人,欢天喜地。她也能回忆出当时两个年轻人喝酒的热烈场面,哑语里透着一股子怀旧的兴奋。简春华默默接受了。几分钟后,两人到阳台上喝茶。

强子的头发用发胶喷得根根竖起,他说:“我托了关系,这案子到时判下来只需半年刑——半年,一眨眼的时光,才六个月!”

简春华沉默,他看见窗帘晃动,阿珍应该睡醒了。也不一定,她是个夜猫子,白天睡觉晚上做工。

强子说:“有时看问题要正正反反地考虑。这是个好机会。”

强子又说:“放心,你母亲的事情,我会安排好。”

卫生间的门开了,阿珍蓬乱着头发出来。抽水马桶还在哗哗哗流着水。强子笑了:“哦,阿珍!”阿珍睡眼惺忪,没理会阳台上的人,又大大咧咧半眯着眼睛进房间睡觉了。

强子凑近身,压低声响,暧昧地笑:“兄弟,要不半年出来,我给你安排个黄花闺女,好好娶了人家!”

简春华神情严肃起来,说:“别瞎说!阿珍肚子里有了我孩子!”

“是吗?”强子有点慌,不知道说什么,但马上明白过来,一脸讨好,“怀孕多久了?早知道我也要给弟妹备些东西。”

“昨天,就在昨天,我种下了!”

简春华说完嘿嘿笑了,仿佛他在阳台上种了一棵无比珍贵的稀有花木一样,眉宇间是无法形容的自得。强子扑哧也笑出来:“你牛逼!”简春华转过脸来,“她应该在家好好歇养了——她要名正言顺上我家,当我的媳妇——花要开,水要流,瓜熟蒂落,花好月圆,这样我才能安心。”

强子接应道:“好事!好事!怪不得我看伯母脸上喜气洋洋。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给你张罗。”他转过身来,笑得有点混,“自留地收好了,可别让其他菜籽冒出来!”

“哼。”简春华鼻子里发出一个字。

强子讪讪的,“好,我收回那句,当我没说。兄弟,上次我给你提的条件,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等你出来,阿珍孩子也差不多要养了,你一家老小尽可以吃穿不愁。我强子说话一言九鼎,咱几十年的交情,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做生意的,最主要就是诚信了!”

简春华说:“办喜酒的时候,一定要叫上老张,他人呢?还被警察关押着,还是回家了?可怜的,忙了一整天,饿着肚皮,啥也没吃到,吃了顿棍棒。”

强子忍不住啧啧叹气起来,“你真是菩萨心肠,这时还牵记老张,要不是他路上耽搁时间,这批货老早就可以卸下,也不至于惊动警察。行,你说啥就是啥,把老张请到,坐嘉宾最上位。”

简春华说:“我母亲年纪大,有高血压,不能透露任何一丝消息,她喜欢吃鸡头米、糖炒栗子,时不时给买一点。野甲鱼营养高,熬了汤多给她补补。”

强子点头如捣蒜,“行!行!这一点小事不成问题。”

简春华感觉自己像在交代遗言,悲怆之感遍布周身。他推开卧室想和阿珍说两句,阿珍头埋在枕头里,睡得像个婴儿,软绵绵,热乎乎。

15

法慧寺迎来了大喜日子,应宗教局批准,寺院的舍利塔应允对外开放二十天,一时间,香客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这寺庙历史追溯起来,可以追到梁朝萧统太子,他在乔平市游玩时,发现此处七彩祥云盘绕,认为是吉兆之地,故代父亲在此建寺庙。寺庙中第一任住持圆臧法师功德圆满,火化后留下舍利无数。这舍利塔也成了老百姓顶礼膜拜的一个地方。但近几年来舍利塔大门紧闭,游客只能远望不得进入。

人来人往。虽是立冬了,法慧寺巷一点也不显萧瑟气,三五家卖羊肉的店,白蒙蒙热气扑得一条街都是。乔平市的羊肉不仅没有膻味,还异常鲜美,名气做出来后,隔壁几个城市的人都会赶过来吃。法慧寺巷的青石板被磨得更加细腻润滑了。

简春华母亲不知何时也得了消息,大清早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她想找阿珍,要阿珍陪她去法慧寺看看舍利塔。可是阿珍好几天都没有来,母亲在阳台上张望了许久,脖子也酸了,她有些失望,定定地在藤椅上坐了一个时辰,直坐到简春华回家,她才缓过神来。

她央求简春华带她去看舍利塔。简春华瞄了一下挂在客厅的钟,已经四点半,走到那里差不多寺庙门也要关了。他示意说,“明天吧。”母亲黯然,僵在那里。简春华有些不忍,说:“那快一点,抓紧时间。”

母亲从楼梯赶下来时气喘吁吁,面色赤紫,简春华怕有什么意外,又示意说,“不赶了,明天去吧!”母亲真生气了,呼哧呼哧要发火,“好好好!”简春华带着她小心翼翼急匆匆赶到法慧寺。天色已暗。见那皂色和尚正要关门,急忙摆手,千恩万谢进去。母亲跪在舍利塔前的蒲垫上好久好久。

回家路上,母亲喜形于色,告诉儿子她在跪拜时看见了舍利塔上一道佛光闪现,五颜六色。她活了一把年纪,从来没有遇见过。简春华没有接话。对面迎来一群老太,穿着亮丽的演出服,敲着小锣小鼓,唱着乔平小调,迤逦而过。

母亲嘴巴嚅动了几下,她也想唱,可是发不出声。但明显感觉出,她的嘴型,在唱一首童谣,一首简春华烂熟于胸的童谣:

伊索阿索,

牛虻踏死老鸦,

老鸦告状,告诉了和尚,

和尚卖布,卖给了姐夫,

姐夫捕鱼,捕到了一条金鱼,

金鱼放屁,擦穿了河底,

河底崩拆,乌龟晒死!

阿珍男人端着一锅热腾腾的羊肉,从法慧寺巷东一溜烟跑到巷西。现在流行叫外卖,只要嘴上想吃,一个电话,美味就能到嘴边。阿珍男人脚上仿佛装了滑轮,圆滚滚的身体球一样滚动。阿珍说,她男人同意离婚了,也不晓得怎么会答应得这么快,真是奇怪啊!依照平日,他是一根筋,转不过弯来的,说不定还会擎起菜刀以死相拼。她闷在肚里的话担心了好长时间才张开嘴说,哪想到事情顺得出乎她意料,顺得她心里十分不安,她责备自己怎么就这样贱,喜欢莫名其妙去担忧。

简春华母亲刚才还哼着调,一会儿怔怔的,看着阿珍男人背影发呆,不知道想些什么。简春华拉她,这才慢吞吞伸脚向前。天空中不知谁家养的鸽子盘旋着打转。绕呀,绕呀,把人绕得眼花缭乱。

母亲拉简春华的衣角,激烈地想要表达什么。简春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见蒋丽君老师抱着个孩子仰着头,在看天上盘旋的鸽子。那孩子发型有趣,前额留一撮胎毛,后面油光水滑,像个老式的茶叶罐头。他想了想,带着母亲轻轻绕过,表情像个老教授,从容不迫,安静平和。

16

一个月以后,简春华站在法慧寺巷口回望时,有一种孤独、温暖、悲壮、幸福的神情。然而他不放纵自己的情绪。他意态悠远,目光沉静,似乎一眼能看穿人生那头到底是什么。他等待着什么。他比以往更加清瘦了,青布棉夹袄套在身上,倒像是个旧式文人,和整条巷子的气息十分吻合。前几天,他和阿珍领了证,小范围请了些朋友来热闹一下。最初阿珍还有些江湖气,嚷嚷着说要喊哪些哪些小姐妹,他拒绝了。择了个黄道吉日,吃了一顿,也算仪式,大功告成。他没有忘记邀请老张,但老张说路途遥远,他的大胖小子也出生了,他得每天负责把屎把尿,改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再聚吧!对了,老张提出要看极品女人的照片,要过把瘾,简春华应了,挑一张阿珍最有风韵的照片手机发送过去,“叮咚”一声,老张惊愕,禁不住咂嘴连声称赞。

果然,阿珍月经没有来,嘴巴也刁了不少,喜欢吃酸。

他都一一交代好了。

明天起,他真的要出趟远门——六个月。古人上京赶考,前后也要这么多时辰,舟车劳顿,再加上节外生枝的情节,说不定要整一年才能回到妻儿的身边。他的旅途,单一、清晰。他十分明了。早晨起来站在阳台上远望时,他看见法慧寺佛阁顶上的旗幡随风飘动。白鸽又开始盘旋了,忽上忽下,忽起忽落。太阳渐渐升起,舍利塔在朝霞的映衬下显得又巍峨了一些。母亲说,那天她看见佛光了,炫目神奇。他含笑。母亲又虔诚地向佛塔方向拜了三下。陈米换掉了,超市的老板娘赔了不是,现在的新米煮出来的饭又香又甜。听说,寺庙里有个和尚这两天要还俗了,回老家成亲,不用指哪一个,简春华也能分辨出是谁。

阿珍下巴磕在他手掌上,可怜兮兮,又想吃酸豆角。

去买啊,不论阿珍想吃什么,今天他都要想方设法买周全。阿珍穿着纯棉睡衣松垮垮地窝在沙发里,像粉红色的维尼小熊。他看她的小腹,还不见隆起,但他的目光能穿透肚皮看进去——儿子还是女儿呢?说出来还真是一个笑话,昨晚他做梦他的孩子出生了,可是男是女这性别怎么也辨识不清,医生拎着孩子的脚,横过来竖过去看,也没说出个究竟。他咯咯笑出声来,伸出手,接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哪怕是怪物,他都会疼他爱他一辈子!

推门,外面竟下着雪。乔平城三五年来很少落雪,最多也是飘几朵雪花就不见影踪。没想到这次像模像样真下起了大雪,厚厚一层,踩上去有“咔嚓咔嚓”的声响。简春华搓搓手,又将手放在嘴边哈热气,这一招也是小时候姨母教的,姨母说,落雪落雨狗欢喜。若不是要出远门,他想和阿珍玩堆雪人的游戏,多少年没有这样尽兴了!

法慧寺巷子两边的腊梅也开了,花木扶疏,幽香袭人。寺庙门嘎吱开了,出来一个虎虎有神、皮肤紧致的男子,穿了件黑色羽绒服,背着旅行包,脚蹬黑色皮鞋。男子冲简春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简春华认出是那已经还俗的皂色和尚,也笑了。

男子掏出旅行包里的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递给简春华。

简春华低头看:张强 新华美素斋食府经理

男子说:“有缘,今后请朋友们多联系多帮助,小本经营,要靠朋友们支撑。”

简春华习惯性双手合十。男子摸摸清亮亮的头皮,又从旅行包掏出一串手腕念珠,赠予简春华,说:“这念珠,开过光,我原想要把它赠给我今天开门所见的第一个人,恰巧是你。”

简春华也不推脱,接了去。走在雪地上,忍不住嗅嗅念珠的味道。念珠一共十八颗,简春华将它一颗一颗摸过,一边走一边摸,一直走到食品批发部。

原载《上海文学》2015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崔 欣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葛芳,女,1975年出生于江苏江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小说多次被选刊转载。著有散文集《空庭》《隐约江南》,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现居苏州。

创作谈:文学为小人物说话 葛芳

恰逢下午参加了“梦中的天地——纪念陆文夫先生逝世十周年座谈会”,我有幸听到许多文学前辈回忆苏州文坛领军人物陆文夫的掌故轶事。我的老师范培松概括得极为精当:“他(陆文夫)一生都在为小人物说话、立传。历史是为大人物说话,文学是为小人物说话。”

我暂且把老师的话借过来,作为我创作谈的主旨。

《伊索阿索》表现的正是生活在苏州小巷里进进出出的小人物,表现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巷子很悠长,阳光也斜斜射着,这是一种缓慢带着点忧伤和温暖的节奏感。我曾去过小说中主人公简春华原型的家中,逼仄的空间,一对哑巴父母,一个当物理教师的未婚妻噘着小嘴,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年后,我又去他的家中,依旧逼仄,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内核变了——他将沧桑的人世历程,包括家族的盛衰变化转换为一种无限安静的极致了。安静得让我想哭,哭了以后有洗过肺一样的纯净感。他在承受着命运的无奈,但依旧不乏温情,他对生活的精致度和对父母的孝道并没有因为个人的跌宕而变得粗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接近“禅”。

简春华生活的那条巷子在苏州非常有名,现实中它叫定慧寺巷,小说中写到“法慧寺巷入口处有一牌坊,上下联是:日出推窗喜见塔影,夜深闭户静听橹声”,这是典型的苏州缩影。主人公就是经常在这时而古朴宁谧、时而喧嚣,烟火气极重的巷子里转悠。有意思的是在这样市井生活中伫立着一座寺庙,晨钟暮鼓,以及诵经之音在小巷深处回荡。僧人披着皂色袈裟穿梭在街巷也成了日常景象。僧俗之间原本仅是一线之隔,没有特别界限,互相之间转化那更是可能了。

我特别喜欢去定慧寺巷,那店铺里飘溢出书画古玩的气息,羊肉店散发出白蒙蒙的气息,定慧寺对面卖香烛、冥币、花圈的气息全都交揉在一起,吸引着我不断前往。我看见陪酒女阿珍开着电动车噗噗噗从青石板上驶过,电动车踏板上放着简春华要的一箱啤酒,阿珍冲我笑,她性格单纯直爽,喜欢就是喜欢,也有人说她缺根筋,但我也真是喜欢上了她。

《伊索阿索》名字很拗口,但却是我儿时所背童谣的首句。一代传给一代,朗朗上口,我懒得再寻思,就直接拿来当题目。也有人觉得它像“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其实没有这样奥妙的深意,它仅像一个寓言逗弄了你一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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