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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

2015-09-10詹政伟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8期

你是雷双虎叔叔吗?一个怯怯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

那时候我正准备开门,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我转头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十八九岁的模样,背着一个式样陈旧的白色双肩包。

我就是雷双虎,你是?我有些惊愕地问。

女孩理了理被汗水沾住的那一绺头发,突然露出笑脸来,呀,雷叔,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是陆小萍啊,就是你拍的片子里的那个陆小萍。她冲上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着,我总算把你给找着了,我找得好苦哇……

她的语速很快,叽里咕噜地说着,虽然我听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我懂。

你是陆小萍?我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竭力要把那个梳着羊角辫,茫然无措的大眼睛紧紧盯住你不放的女孩从脑隙里挤出来。

你——还——好——吗?我困难地问。

不好!雷叔,你救救我!陆小萍突然给我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开了门,把陆小萍拉进了家里。

陆小萍号啕大哭,边哭边说着一路上找我的艰难。

……我从家里出发,一直往南走,我只知道你在杭州,可到底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你留给我们的地址弄丢了……我就一个一个地问,我想你会拍片子,我就去电视台找,可别人说你早就离开了。我后来又到文化局找,别人也不清楚,后来有个人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就找来了……俺村里的人都说让我找你,我把屋都卖了……

我爸爸,你是看着死的;我妈妈,你也是看着死的。你拍片后,我两个双胞胎弟弟也不行了。去年春上,我的小妹妹也走了……雷叔,你一定得帮帮我,我没有什么亲人了,你就是我的亲人了……

你说过的,要我以后碰到困难就找你,你对我爸说,你会好好照顾我的……陆小萍伏在沙发扶手上,泣不成声,瘦弱的双肩耸动得像惊涛中的小舢板。那凄凉味很重的哭声,水一样在客厅里流来流去。

我浑身一激灵,又一次看着她,她还在肆无忌惮地哭着,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回家以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陆小萍,你留下来吧。我轻轻地说。

我萌发拍摄《生命》这部纪录片的念头,纯粹是一个意外。我的一个朋友到了弥留之际,我到医院去看望他。他只有四十多岁,正在人生的黄金季节,可他要走了。生命就是这样无常。站在他的病床边,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伤心欲绝,相反,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满足。

幸亏……幸亏只是我一个人得这病,我的家里人都是健康的,要是像我隔壁病房的那个陆宝法,那就惨了,全家六口人,染上了五个!他气喘吁吁地说。

看他说话的那个累劲,我要他休息。他摇摇头,双虎,你就让我说说吧,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隔壁那个宝法,惨啦,最小的孩子只有四岁多,也得这个病!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一个生命以天为计的人,居然还认为自己比别人幸福。那么,这个别人是怎样的?我不忍心看瘦得皮包骨头的朋友继续说下去,于是找借口说,让我瞧瞧那个叫宝法的。说完,我就跑到隔壁去了。

本来我丝毫没有做片子的想法,我只是想看个稀奇而已。但一走进去,我就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一个护士正在给一个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五岁的女孩抽血样。她伏在床上,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麻饼,那麻饼被咬去了三分之一,她垂着手。针头一进去,她就号啕大哭,等抽好了血样,针头一出来,她又破涕为笑,津津有味地啃嚼着麻饼。她的父母,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连看也不看小女孩一眼,他们一个蜷缩在床上,失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一个则摆弄着地上的一些杂物。护士看我一眼,以为我是探病的人,便说一句,不要抽烟哦,就出去了。

那个男的我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他警惕地问,你找谁?

我说找你聊聊,是我朋友要我过来的。我朝隔壁努了努嘴。

哦,你说是老杭,他活不过这个月的。他平静地说。

情况怎么样?我问。

我们?宝法说,迟早的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也许半年,也许一年,谁说得清呢?

我肯定走在他前面。躺在床上的女人突然插嘴说,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肉,脸颊就这么凹下去,那本来就很高的颧骨越发突出了。看上去有些阴森森的味道。

放屁,要走也是我走在你前面。想让我替你收尸,你没这个好福气!陆宝法的声音陡然提高上去,他龇牙咧嘴地骂着。

女人没声响了,但一会儿,她就跪在床上,双手合起,朝着东南方向念念有词。在这过程中,她不停地咳嗽着,好像喉咙口让什么堵住了似的。

怎么得的病?我摸出烟,递一支给陆宝法。

陆宝法又一次警惕地瞄了一眼,接过了,但不抽,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收起来了。我想到护士的叮嘱,将烟重新塞回袋里。

我老婆生孩子,因为是双胞胎,人虚,医生说要输点血,输了,就得这个病了,后来一验,说是我那双胞胎儿子也感染了。我么?医生说是同房同出来的。妈了个×,杀千刀的病啊,把我害惨了!他起先是平平淡淡说着的,但后来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就恶劣起来。他掏出那支我递给他的烟,点燃后,一口就吸去了大半。我操他妈个×!

啊!一声尖厉的喊叫猛地响起,是陆宝法老婆的。我一看,她整个人像发癫痫一样地剧烈抖动着,她的嘴极大程度地张开,那恐怖的喊叫正一声接一声地发出来。我全身立马爆起一层鸡皮疙瘩,心好像也要被她喊出来一样。

我催陆宝法过去,陆宝法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女人好像怕影响我们,把头钻进了被窝内,但那声音还是让我坐立不安,她抖动得更厉害了。大幅度的扭动,使整张床都在晃动。陆宝法抱着头,一动不动,我看不下去了,赶紧叫来了医生。医生看后,吩咐护士给她打了一支镇静剂。女人平静了,我不敢朝她看,那脱形脱相的瘦叫我无法面对。我背对着她和陆宝法说着话。

家里还有什么人?我问。

一个女儿,十六岁,两个男孩,是双胞胎,都八岁。女儿领着男孩。陆宝法说。

都好的?我忍不住问。

陆宝法的眼泪下来了,他狠狠地抹了一把,女娃是好的,男娃,医生说也保不住……他顿住了,一点也说不下去了,他站起来,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然后飞快地跑出了屋。

我暗暗责怪自己多嘴多舌,不该戳人家的痛处。一时我呆住了。那个小女孩好奇地看着我,后来她怯生生地问,叔叔,你会给我买麻饼吃吗?我说一定给你买。我摸出一百元钱给她,你想吃几个就买几个。

女孩欢天喜地地走开了。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和死亡沾上了边,我一阵心酸。

我等了好久也不见陆宝法转回来。我明白他是避着我了,我只得重新踅回到了朋友的病房。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冲动,我要帮帮陆宝法,虽然我和他素不相识,但那一家子的惨相,叫我无法自持。

朋友紧紧地盯着我,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是的,朋友说得没错,他确实要比陆宝法幸运得多。

雷叔,那片子后来得奖了?得了多少奖金?陆小萍笑盈盈地看着我问。

我说奖金数额倒是不小,但都让我捐献给了得艾滋病的人。我不想把具体的数目告诉她。这个我连我女儿雷洁尘也没和她说起过。

人家说有好多好多,你一辈子吃穿都不用发愁了。陆小萍认真地盯着我说。

你听谁说的?我不解地看着她。陆小萍来了不到两个月,她已经好几次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生命》这部片子上拉。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好多人都这么说。陆小萍说。

没有这回事,别人清楚还是我清楚?都是乱嚼舌头。我不经意地挥挥手说。

雷叔,那多可惜,留着自己花,不是挺好吗?干吗要捐出去?陆小萍不解地望着我,你拍片子不就是为了挣钱吗?

这个……这个你可能不大懂。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是无法和陆小萍达成共识的,无论她的年龄和学识,都很难正确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既然说不清楚,那我就不说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理解我的行为呢?

陆小萍千里迢迢赶到杭州来找我,她在电视台是不可能找到我的,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专业电视工作者了。在那部给我带来风风雨雨的纪录片后,我选择了躲避。惹不起,还躲得起。我离开了杭州市区,跑到下边一个城市开了一个工作室和一个小影楼。我还是钟情于纪录片的拍摄,因而有大量的时间一直在外面拍片,寻找我感兴趣的题材。我对国内的一些纪录片有些不屑一顾,他们的浮光掠影和蜻蜓点水,总让我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因此,拍出好的纪录片成了我梦寐以求的事,我对它的热爱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当初喜欢的摄影。我把小影楼交给我的老婆打理,这样我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到处跑。

对于陆小萍入住我家,我的老婆方敏敏很有想法。你想让她怎么办?你总不能一辈子叫她待在这里吧!

我对方敏敏的小家子气很不满,人家刚来,你就有这个想法,什么意思?我说:陆小萍多可怜,小小年纪就成了一个孤儿。我当时答应过她父亲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我不能毁约,我得说话算话。她到这里来,不是挺好吗?瞧她多能干,把个家弄得井井有条。和我们洁尘也处得不错,现在洁尘跑出跑进都是陆姐长陆姐短的,你没看出来?再说,以后帮她找份工作,她有了意中人,再成个家,我们也算对得起陆宝法了。

你啊,像是欠了那个陆宝法的!方敏敏不满但又无可奈何,她向来是听从我的。

我欠了陆宝法吗?当然没有。我只不过是一个软心肠的人,看不得别人的眼泪,每每看到别人遭遇不幸,总惦记着给别人一点安慰,我的古道热肠让我有着极好的人缘,我也努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形象。

凭空又让你多了一个女儿,你不高兴?我搂住方敏敏的肩问。

哪里,我只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你看不出来,这个陆小萍很有自己想法的,你不见她只要一空下来,就反复地看你拍的那部片子,她好像在琢磨着什么东西。方敏敏不无担忧地说,其他的我倒是不怕,就怕她并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到这里的,你想想,她为什么不在她的父母和妹妹死后,就带着她的双胞胎弟弟投奔你?一直要到现在才来,这事都过去三年多了。

我拍拍她的肩,说她多虑了,有些事情不能多想,多想就复杂了,一复杂,做人就累了。但我又说,我会注意她的举动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总不能把她从我这里赶出去。要是我这样做,那就不是我雷双虎了。

方敏敏叹了一口气,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走开了。

我明白方敏敏的心思,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她的心理一下子还承受不了。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慢慢习惯的。幸亏她知道我拍那个片子的全过程,否则,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让陆小萍留下来的。

陆小萍初到我家有些拘束,但慢慢地就活跃起来,接着,她就灵活得像一条鱼,她爱说话,嘴巴也甜,这和我女儿洁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洁尘是个闷葫芦,性格也内向,所有的心思全在书本上。陆小萍进进出出,一口一个方姨,一口一个雷叔,一口一个洁妹,把我们全家叫得心花怒放。原来我们家是有点沉闷的,方敏敏不爱说话,洁尘不爱说话,我因为忙,在家里也不多开口,但陆小萍一到,屋子里就经常飘着她脆朗的声音。

陆小萍嘴勤,手脚更勤,方敏敏忙着工作室的事,她主要是忙图片和婚纱摄影这一块;洁尘忙着她的功课,她念高一了,每天都在扳着手指算她参加高考的日子;我忙着走南闯北,追踪我感兴趣的题材,家里往往是很凌乱的。这个状况在陆小萍来了之后,就不复存在了,每次进家门,我都有一种住到了宾馆里的感觉。看到家里的洁净,我和方敏敏都不好意思了,这算什么?陆小萍成我家的保姆了?我和方敏敏便商量着要替她找个工作,她也老大不小了。

我问陆小萍想要个什么样的活儿?陆小萍说随便。我想陆小萍学历不高,高中都没上完,但做个营业员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托人把她弄进了一家大型超市。但陆小萍干了不到一星期,就回来了,红着脸说,雷叔,还是让我在家里收拾收拾好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想干了。她还是红着脸,但不肯说原因。我电话所托的人,他也讲不上原因来,说,好端端的,她就不去上班了,没有任何纷争,也没有什么口舌。

后来,我又让人帮她找了一家宾馆做服务员,她不是喜欢干家务吗?这个活儿应该是适合她的。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两星期后,她又不去上班了。

方敏敏私下里和我嘀咕,这个陆小萍也真是的,她心里到底想的啥?她总不会想和洁尘一样去念书吧。我心里一动。莫非她真有这样的想法?于是便悄悄地问她。

陆小萍满脸窘迫,手摇得比电风扇叶还要快,不不不,我不念书,打死我也不念!我看见那些书就头晕!我被她的慌乱逗笑了,不念就不念,那你想干什么呢?

陆小萍好像有点犹豫,她忸怩了好长时间,才吭哧吭哧地冒出一句:雷叔,我想跟着你学!跟我学?跟我学什么?我如坠十里雾中。学拍片子,我也要拍纪录片!

我像是不认识地盯着她,她却勇敢地把目光对上来,我要学,我真的想跟你学拍片!我想了好长好长时间了!

那部片子开拍后,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进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乐此不疲。片子在开始的时候,进展得很顺利。也就是说,在陆宝法他们住在医院里的那些日子里,我把他们病中的一点一滴都拍进去了。

我动用卫生局朋友的关系,租住了这家医院的一间病房,离陆宝法他们只有十来米远。可以这么说,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眼皮底下。

陆宝法挺佩服我的,说,这一层楼全都是艾滋病人,你敢住下来,你是一个好汉。

但当我追随陆宝法到他的家里——H省某乡下时,我的工作节奏就缓慢下来。原因很简单,村里不让我拍。村主任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额角上有着一个硕大的疤,他冲着我说,你不能拍,你拍我就把你的机子砸了。

我说为什么不能拍?

就是不能拍,我说了算数的!你不能往我们村上抹黑。村主任青筋直暴。

我据理力争,说我是记者,我是有任务才到这里的。我甚至还给他看了我的记者证。不行不行,你要拍,把宝法拉到你们浙江去,到杭州城里去拍。

我说,我看一看宝法的家总可以吧。

你只要不拍,随便你看!村主任抚抚额头的那个疤说。

看得出来,村里的人都挺忌讳陆宝法一家,和他们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他们家的周围虽然有几间和他们家一样低矮的房子,可那里根本不住人了,都用铁锁紧锁着。

宝法家的寒酸在我的意料之中,在农村,一个病人就足以使一家人陷入困境,又何况,他们家有五个病人。去杭州治疗是因为一个专门研究艾滋病的教授出于同情和研究的需要,把他们接过去的。当他们的病情进入晚期以后,教授和医院都无能为力了,只能重新把他们送回到老家,慢慢地等待着死神的光临。在那样的一种情况下,我尾随他们来,我的心情压抑得很。

在他们家里,我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从我一进入陆宝法家后,就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叫叔叔,这是我的大女儿陆小萍。陆宝法介绍说。

陆小萍翕动了一下嘴巴,我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因而我也不清楚她是不是叫了。但我认识了这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女孩。她像陀螺一样忙着,从屋里到屋外,全都是她的身影。一家人数宝法的老婆病最重,她只能躺着;陆宝法还能走动,可步履蹒跚,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走几步就喘上几分钟。

陆芳——那个啃麻饼的小女孩,到家后立即和两个双胞胎哥哥玩到了一起,好像把一切病痛都忘记了。我看了,唏嘘不已,到底是孩子,不谙世事,要是她懂了,还会玩得这样忘乎所以吗?我的眼睛不自觉地湿润了。当我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时,我又觉得有目光盯住了我。不错,是陆小萍的。她在我和她的父母聊天时,一边手不停地干着活儿,一边注意力非常集中地听着我说。

你拍这个干什么?后来,她就这样愣愣地问我。

我说我想帮助他们家,拍这个片子一方面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困难,从而伸出援助之手;另一方面,也想提醒更多的人,珍惜生命,有效地防止传染艾滋病。

你拍了,就会有人给我们家钱,帮我爹妈弟妹治病?陆小萍用力地用铡刀切着猪草,长长的草在铡刀下一点一点地变短。她仰脸问道。

我说是的。

她清瘦的脸露出了一点笑容。

你怕他们吗?我背着陆宝法问陆小萍。

陆小萍摇摇头,不怕,上次接我爹妈去杭州治病的医生伯伯说过,这种病是血液里传染的。

你去查过吗?我不无担心地问。处在一个艾滋病家庭,她能保证健康吗?

陆小萍忽然激动起来,你放心,我查过的,查过好几次了,我没病。有病还能干得动活儿?

我有些歉意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应该经常查查,要防微杜渐。

她咬住嘴唇不说话了,但眼里分明流露出了一丝恐惧。但这恐惧一晃而过,转眼她就平静了。她说,雷叔,你赶快拍,拍完了,让他们快点给我们拿钱来,陆根、陆发、陆芳都等着治病呢!那钱够不够治病啊?陆小萍焦灼地问。

我本来想说,治这种病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药,可我为了宽慰她,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够的,当然够!

那你快拍啊!陆小萍再次露出了焦灼,她颤着声催促我。

我撮撮自己的鼻子,发现无法再和她对话下去了,我一迭声地说,我会抓紧时间拍的。

雷叔,你把拍片的东西留在这儿,我保证替你保管好。你人假装走开,等你明天过来,就不用带东西了。陆小萍压低声音说。原来她也知道村里不让我拍片的事。

我点点头,认为这主意确实不错,就依言而行了。

等我次日再次进入陆宝法家,我发现村口居然有人站着岗。把我细细检查了一番,看我是空身一人时,才准许我进去。这时候我不得不承认陆小萍想得比我周到。

我在陆家开始拍摄,陆小萍鞍前马后地替我忙着,我理解她的一番苦心,她把希望全寄托在我的片子上,只有片子成功,才会有人寄钱来,她的一家才会有希望获救。她按照我所说的推断着。

在以后的日子里,为了我顺利拍片,陆小萍想方设法帮助我,活像我的一个助手。有一回,不知有哪个多事的人,把我正在拍片的事报告给了村里,村主任居然带着几个村民来堵我。是陆小萍把那台袖珍摄像机藏进草筐里,装作是去割草,自己背着出了门,她走后不到三分钟,村主任带人赶到,里里外外搜一遍,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东西,才悻悻然地离去。

事后,我对陆小萍的机智赞不绝口,陆小萍一直严肃着的脸第一次很和顺地舒展开来。她一笑,我才发现,其实,她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

我看得出来,陆小萍学拍摄很用功。她拿出自己的所有心思在学这个东西。这让我惊奇不已,这个女孩,放着现成的活儿不干,偏要来学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学这个,对于就业可没多大的用处。它的面狭窄多了,又何况她是一个女孩子。

我问过她,她笑笑说,就是因为喜欢呗,当年看雷叔扛着摄像机拍片,很威风的。她甚至还和我说起了一个细节。当年她为了帮我逃过村主任的搜查,用装草用的筐背着摄像机出去。她怕弄坏了这个东西,在出去后的那段时间里,把那个草筐一直背在身上,连地上也不敢放一放。

摆弄摄像机,关键在于实践。于是在往后的很多日子里,我带着陆小萍到处走。她的拍摄是从拍街面人物开始的,由拍街面人物转而拍新闻。这年月,多的是社会新闻,陆小萍每次出去,总会有收获。她把拍到的东西,以投稿的方式快递或传输给了电视台,电视台越来越多地播出她的新闻作品。

对于这一点,不但我钦佩,就连方敏敏和雷洁尘也开始对陆小萍刮目相看。方敏敏说,看不出来,这孩子还是这么一块料。我也为自己的鲁莽遗憾,幸亏她坚持要学这个,否则叫她当营业员,那不是亏了她?

洁尘悄悄跟我说,小萍姐的基础其实很不错的,稍微一点拨,她就懂了。初中的课程她攻克了,高中的课程她也跟上来了。我笑着对洁尘说,呵呵呵,你瞧瞧陆小萍,你得更加努力了。

洁尘不以为然地说,她再怎么赶,也不至于考得上名牌大学吧。她白了我一眼,嫌我伤了她的自尊心。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电话,是省电视台打来的。说是要找陆小萍。我问是什么事?对方警惕地问,你是陆小萍?我说不是。那请你转告一下,让陆小萍来一趟。对方和我说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当我陪着陆小萍到省电视台十八楼的一个会议室里时,那里已经有了三四个人。他们和我们寒暄了一番,问了陆小萍的一些近况,当他们得知陆小萍待业在家时,便直截了当地问陆小萍有没有兴趣到电视台做一名摄像?不要说陆小萍大吃一惊,就是我也深感意外。

电视台的两位摄像记者跳槽去了这个城市的另外一家电视台,他们面试了几个都不理想,于是有编辑便想到了经常给他们投稿的陆小萍。他们认为陆小萍拍的新闻画面感清晰,很有自己的想法。

你是陆小萍的什么人?电视台的一个人问我。

我张口结舌。

陆小萍说,是我的叔叔,也是我的师傅。他是谁你们不知道呀?他就是在国际上获过奖的纪录片《生命》的作者雷双虎。

电视台的那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茫然的样子。雷双虎是谁?纪录片《生命》又是什么玩意儿?

陆小萍说,《生命》是专门记录艾滋病病人生活的……

我打断了陆小萍的话,这一段历史已经过去,我不想再翻开它,因为每翻一次,我总要悲恸一回。

好在电视台的那帮人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深究下去,他们关心的是,陆小萍什么时候能上班,他们真的火烧眉毛了。

方敏敏很感慨,有多少人想去电视台却去不成,一点没有思想准备的陆小萍却捡了个大便宜,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哪里去找?虽然只是一个临时工,但足够维持生计了。哎,老雷,看来你这个徒儿是带出山了!

我心里也暗暗得意,不是咱自吹自擂,这摄像上的事,本大爷还真有一二绝招,平时也不着力去教,只是指点指点,想不到这陆小萍领悟力这么强。看来,这女子天生就是搞这块的料。

陆小萍正式上班那天,我为她摆了一桌酒,邀上几个朋友以及方敏敏、洁尘他们,好好地庆祝了一下。酒喝到一半,陆小萍突然一下给我跪下了,雷叔,从今天起,我不叫你叔叔了,我叫你爸爸了,雷爸!

我吓了一跳,这使不得。陆宝法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晃呢!我想扶起她,陆小萍却发了誓,你要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了!

我看着方敏敏和洁尘,不知如何是好。方敏敏倒很坦然,脸上笑眯眯的,陆小萍如此有出息,方敏敏早就改变了以前对她的看法,她不止一次地说,陆小萍的成功,对我们洁尘也很有帮助呢,有志者事竟成,可以促使她悬梁刺股。

洁尘那时候却很紧张,拿筷子的手在微微地抖动。

陆小萍突然把跪的方向对准了方敏敏和洁尘,妈,妹妹,你们帮我说话啊!

陆小萍说,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亲人了,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席上的朋友都劝我,说多个女儿不是很好嘛,他们想要也要不到。

方敏敏把陆小萍扶了起来,嗨,叫爸、叫叔还不是一个样?

不一样!陆小萍拧着脖子说。

我笑了,我喜欢倔强和有个性的人,于是我说,我答应你还不成?

陆小萍一把抱住了洁尘,好妹妹,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了,让我们俩比翼双飞!

陆宝法的老婆终于没有挨过这个冬天,离这一年的冬至日还有三天,她撒手西去了,这个每天都要狠狠地诅咒老天一番的女人,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龇牙咧嘴,一副狰狞相地走了。

陆宝法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老婆的眼皮,想让它们闭上,但无论他做怎样的努力,它们依然大睁着,有几次,它们已经让陆宝法给抚合上了,但一会儿工夫,它们又重新睁开来,而且比先前更大。陆宝法哇地哭出声来,玉秀啊玉秀,求求你把眼闭上啊,你不闭,我睡不着觉哩,玉秀,你放下心去吧,孩子我会照顾好的!

看着陆宝法眼泪鼻涕齐流,悲恸欲绝的模样,在家的所有人忍不住都掉下了眼泪,他们齐齐地给玉秀跪了下去。我平时是很坚强的一个人,这时候,受环境感染,眼眶里蓄满了泪,也重重地跪下去。宝法,你不要去抚了,让玉秀看着也好,要不然,她什么也看不见。我劝着陆宝法。

陆宝法用衣袖狠狠擦着不断淌出来的泪,呜咽着说,玉秀只有三十七岁啊,以前,她可以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你看你看,现在都瘦成一把骨头了!都是那杀千刀的血啊,把我家玉秀夺走了!

我背转身,尽量不让陆宝法看到我的失态。想到若干日子后,陆宝法也会像玉秀一样,平展展地躺在床上,成为一坨毫无生气的泥巴。我的心里堵得厉害,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不敢和她对视,尽管我手中的摄像机在她身上不断地移来移去,可我清楚,那不过是我的机械动作。如果说不是想到我在完成一项工作,我会立即丢下摄像机走人的。你想想,对着一个曾经活蹦乱跳,现在却一动不动的死人拍片,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我无法按照我的意愿来摆布姿势,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对着她做着忠实的记录。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因此,在拍的过程中,我的手颤抖了,心也慌得像是要跳出来。我告诫自己,我这是在工作,不能意气用事。我这样做,是为了陆家还活着的人,为了更多的患者不重蹈覆辙。我是一个记者,我有责任这样做!

一家人都在哀哀地哭,只有陆小萍,一滴泪也没有掉下来,她无助地看着,好像不相信眼前发生的是真的。我怀疑她是不是把眼泪都哭干了,所以才变得如此的冷静,我劝她哭几声,否则会把自己给憋坏的。

陆小萍摇摇头,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嘴唇,雷叔,求你救救他们!她幽幽地说。

我郑重其事地说,我会尽我的一切努力的。虽然我清楚我的话有些苍白无力,和那些念佛的老太太们的祈求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我想,我不能在陆小萍面前露出怯意来。为了解除她的恐惧,我装作轻松地说,不要想得那么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弟弟妹妹照顾好。

陆小萍使劲地点着头说,雷叔,我会听你话的。她忽闪着大而黑的眼睛说。

那段日子,我抓紧时间拍摄着,我明白,陆宝法和他的三个子女时日无多,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会离开,可每拍一次,我都有一种刺痛感。我想我都在干些什么呀,为什么要拍这个片子?就为了忠实地记录下那些痛苦?记录下那些痛苦又有什么意思呢?有好几次,我都想停止这项工作。但理智告诉我,我得拍下去,至少我得告诉人们生命的可贵和艾滋病的可怕,有谁会想到艾滋病病人是怎样生活的。

陆宝法因为病痛,嘴里咝咝咝地吐着冷气,但他却一丝不苟地给他的双胞胎儿子削树枝做皮弹弓,教他们如何打麻雀。弓要往下一点,瞄麻雀的中间身子。哎,就这样,手臂平抬,眼睛盯住不放!……那份细心和耐心,真的叫人很感动。

我悄悄地劝他别这么认真了。

他纠正我说,教孩儿嘛,开心。我愿教,孩儿愿学。他们也得意着哩。

我看着眼热,但看着看着,我的背心里就沁出了一层冷汗。这么活生生的人,用不了多久,都会像浮土一样被风刮走。我难受得要死。

当日后的某一天,陆宝法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兄弟,谢谢你,谁都把我当鬼,只有你把我当人。我要走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大限到了,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孩儿,求你以后要照顾他们,我会在阴间保佑你的!他话未说完,胸前全是泪了。

我明白陆宝法熬不过去了,他就像一盏燃完了油的灯,再也点不亮了。我说:你放心走吧,我会尽我的努力帮你的。我只能反复地说着这么一句话。陆宝法勉强笑了一下。兄弟,你是一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我祝你以后大富大贵。

陆小萍哭得死去活来,这与她送她母亲上路时大相径庭。我很诧异,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如此。她哭着喊着,爹哟,你走,叫我怎么办?我索性跟着你走好了!她用头狠劲地向墙壁撞去,血呼啦一下冒了出来。我扑过去,使劲把她抱住了。

陆宝法痛苦地说,萍呀,你不要这样,爹走了,还有雷叔,雷叔会照顾好你的,我的好兄弟,你说是不是?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小萍在我怀里哆嗦着。

我的心沉甸甸的。

雷叔,你的片子什么时候能拍好?她仰脸问。

快了快了。我说。

我娘走了,我爹走了,接下去要轮到我弟弟妹妹他们了——陆小萍喃喃自语。

我捂住她的嘴巴,我说我会尽快拍完的。我理解她的心情,她想片子拍完了就有钱了,有钱了,就能治病了。她固执地以为爹妈的死是因为没钱看病。

陆小萍很快地融入这个城市,她仿佛生来就具有这种本事。她身上的那股乡土味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殆尽。我时常可以从电视上看到她扛着摄像机跑来跑去的身影。慢慢地,她由一个专业摄像转换成了一个记者,她握着话筒采访的情景叫雷洁尘也好生羡慕。

想不到雷洁萍会这么出彩!这是她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同时她也埋怨我说,爸,你是不是给她开了小灶?要不然她哪来这么大的本领?

我笑笑。

雷洁尘继续说,爸,不是吹,你不肯教我,你要教我,我也会很优秀,也省得我啃书本了!

哦,对了,这时候的陆小萍不叫陆小萍了,她改名叫雷洁萍了。她义正词严地说,我是雷洁尘的姐姐,怎么能和雷洁尘叫得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我说,洁尘,你别嫉妒她,她有今天,完全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哼,她不到我家,能有这能耐?雷洁尘醋意十足地说。

我乐了,难得看到雷洁尘有坐不住的时候。看来榜样的力量就是无穷的。我希望她们两个比翼双飞,共同进步。

方敏敏也喜笑颜开,她私下里和我开玩笑,老雷啊,我看雷洁萍怎么越来越像你了,可能她真的是你女儿?现在回来找你来了!

我哈哈大笑,要是真女儿,你还会容她住在这里?

雷洁萍有事没事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在许多时候,家里常常会飘着她略带沙质的爽朗笑声。原来她和雷洁尘住一起。雷洁尘升入高三后,因为功课繁忙,她就搬到学校里住宿去了,星期天才回来。于是那个房间就成了雷洁萍一个人的。

我印象里的雷洁萍一直是安安静静的,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开始变得喜欢大呼小叫,动不动就听她喊,雷爸,我的包放哪里了?雷爸,我的手机忘记充电了,你帮我充一下!有一回,她洗完了澡,突然娇音袅袅地喊,雷爸,我忘记带替换衣服了,你帮我拿一拿,在我房间的衣柜里,裤衩、胸罩,还有裙子!

起先我没多加注意,但随后雷洁萍接二连三地要我拿这拿那时,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这个雷洁萍在干什么?当初,陆小萍要改名,我就不大赞成。好端端的改什么名,叫陆小萍不是很好吗?都叫顺口了,但她说的有她的道理。可她一改名,我还是感觉出了一点不同,叫她陆小萍,我心理上的感受是,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是暂时寄住在我这里的,有朝一日,她会搬出去的,但一叫雷洁萍,我的心里就自然而然把她看作了我的一个女儿,尤其是雷洁尘搬到学校去以后,那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消除了一些戒心,把她当作了雷洁尘的姐姐。然而我马上就哑然失笑了,雷洁萍失去了父爱,她渴望这份情,现在她有了依靠,自然会把这种依赖转移到我身上。谁叫我认她做了女儿呢?她在我面前爱撒娇,这也是正常的,我宁可把她看作是小孩子的举动,千万别想歪了。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房里看一部纪录片,突然听到雷洁萍又在喊了,雷爸,雷爸,我的手机放在哪儿啦?我走出去,嘴里嘟哝着,你没见我正在看片嘛。

我找来找去找不着,你帮我找找嘛。她又高声说。

我走进她的房间,帮她找起来,就在我弯腰东寻西找时,雷洁萍在背后抱住了我,我扭头一看,不禁魂飞魄散。雷洁萍全身赤裸着,她把头伏在我的背上摩擦着,雷爸,雷爸——她轻轻地叫着。

我想推开她,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点力气。我唇焦口燥。她柔软的声音像一团水草那样把我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雷……洁萍,你不要这样!我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说。

雷洁萍不说话,她的双手搂住了我的腰,她把整个身子钻进了我的怀里。她的唇堵住了我的嘴……

《生命》终于拍完了,我犹如大病一场,人瘦得像一片纸,走在路上,时时刻刻像要被风刮起来。整个片子的素材稿长达十多个小时,但经我剪辑后,只留了大约93分钟。分上下两部,我把我认为最精彩的部分留了下来。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这部片子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在我被感动的同时,它打动了许多人的心。它先是在国内,然后又传到了国外。因为艾滋病是一个全球性的话题,它在国外也受到了欢迎。特别是得了美国圣丹尼纪录片长片奖后,它的影响力得到了空前的提高。

我为此感到欣慰,我对纪录片的钟爱,在这部片子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显现。这部片子的成功,让我觉得有一个好题材是多么弥足珍贵。我恪守的纪录片注重人和故事的观念得到了比较完美的体现。

我收到了很多的捐款,热心的观众纷纷要求我把这些款子送到陆宝法的家里,因为这个家庭还有三位艾滋病患者需要接受治疗。有些医院甚至想方设法找到我这里,希望我动员那三个病人到他们的医院。我把这些捐款全都转给了陆小萍,并把她的弟妹送进了当地的一家医院。

陆小萍热泪盈眶,她多次呜咽着说,雷叔,谢谢你了。我原本想努力地用轻松的口吻跟她说说话的,但话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吐出嘴的却是一番劝导,陆小萍,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在这个家里,就只能靠你了。

有一段时间,我看陆小萍医院家里两头忙,就劝她住在医院,她不肯,说家里还养着猪,养着羊,养着鸡,它们离不开她的。我听了鼻子一酸说,总归是照顾人要紧,哪里还顾得上畜生。陆小萍说,我总不能连家也不要了,等弟妹们好了,我要带他们回家的。

看着倔强的陆小萍,我无言以对。我不忍心把她的弟妹基本没救的真相告诉她,那太残酷了,对她不公平。

随着《生命》的火热,我的生活也开始了急剧的变化。这主要是来自单位及一部分对这部片子有看法的人。单位里认为我挤占了大量的工作时间,专门用来拍摄这部台里不列入计划的片子。而本该完成的作品却拖拖拉拉。

我辩解说,我是在完成本职工作的情况下拍这部片子的。

台里说,《生命》得奖了,其余的没有得奖,这怎么解释?

想当初,我是作为重点选题报上来的,问题是你们最后没批准,认为没有多大的意思。

台里个别领导勃然大怒,说:雷双虎,你也太目中无人了,如果整个电视台都像你一样,那电视台可以关门了。

我错在哪里呢?我心里很恼火,可再恼火,也得上班。再有,就是《生命》在国际上获了一个奖以后。我变成了众矢之的。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在奖金的分配上。我把那笔奖金全捐给了艾滋病防治基金会,但没有人相信我把奖金全捐了,他们一致认为,我所捐的款子只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大头却让我放进了口袋。我如此做,完全是在作秀,欲盖弥彰!

那段时间,找我借钱的人特别多,什么样的人都有。我只有解释,但越解释越糊涂,到后来我都不想解释了。我站到了许多人的对立面,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一棵草。

这时,台里找我谈话,要我去总编室上班。我一听就火了,我说:我去总编室干吗?我不喜欢待在办公室里,我喜欢拍片。

领导说,你得服从组织分配。

我说:至少你得给我一个让我去总编室的理由。

领导恼羞成怒,你跑得太多了,该让你学会坐办公室。

我说我不干了还不行吗?我当场就写了辞职报告。

领导说,你有种,以前人家说你雷双虎挣了大钱,我还不相信,现在我信了,你果真是有钱了,有钱了才会想到辞职!

我没有耐心和他说下去。我想我终于解放了自己,我一直想彻底解放自己,但却总是临阵脱逃。这回好了,我终于有了这份勇气。

辞职后几天,陆小萍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的双胞胎弟弟情况很不好,让我有空去看看他们,他们一直念叨着我。我从辞职后的茫然中醒过神来,我想我和那些碌碌无为的人争什么争,吵什么吵,我为自己无端地浪费时间感到痛心。我想也没想,就跳上了前往H省的火车。等我赶到那里时,那对双胞胎却都死了,看到两个模样、个头差不多的孩子并排躺在一起时,我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

雷叔,我弟弟他们一直在叫你的名字!陆小萍低低地哭泣着说。

我用手背抹着不断涌出来的泪水,无声地点点头。我想我能做什么呢?我到商店里买来了几十把做工考究的皮弹弓,摆放在他们的枕边。孩子,到天堂里去打鸟吧,天堂里的鸟一定比人间更多,因为它们不怕人!

陆小萍扯了扯我的衣角,问我拍不拍片子?

让她这么一提醒,我想和她说我辞职的事,但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说。和她说这些干吗?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淡淡地说,不拍了。事实上,即使不辞职,我也不会再拍这部片子的续集了,那个片子让我一点也无法平静下来,我不想再有那种刺痛感了。让那些逝者安稳地离去吧,反正我想达到的意愿也已经达到了。

雷叔,我要回家去。我怕。陆小萍的妹妹冲着我说。

雷叔,让陆芳回家去吧,我会照顾好她的。陆小萍也说。

我知道双胞胎的死,让不谙世事的陆芳也感到了恐惧。因为她看到朝夕相处的哥哥突然不见了。她哭着向姐姐要哥哥,但姐姐只会流泪,因此她只能哀求姐姐让她回家,家给了她一种踏实感。

我答应了,但叮嘱陆小萍必须带陆芳定期到医院检查。

从陆小萍那里回来后,我立即着手搬家的事。我考虑好了,我得搬离杭州,我在杭州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因为我不想看到那些我所不喜欢的人。我选择了杭州下边的一个区,那里是我母亲的家乡,周边环境相对来说比较适合我。我决定开一家影楼,因为我的老婆方敏敏原来就是搞摄影的,这样做起来就比较得心应手。还有我的工作室,我不想放弃纪录片的拍摄,然而做这些工作是需要时间和金钱的,为了生活,我必须这么做。于是与陆小萍的联系越来越少,可我总是定时给她寄去一些药,或是告知她一些治疗的方法。记得很清楚的是一种叫“鸡尾酒疗法”的,是我从网上搜索到,然后下载下来快递给了她。

起先陆小萍还打电话来,向我报告一些家里的情况,特别是她妹妹陆芳的事。她说陆芳吃了那药后,全都给吐出来了,吐了她就再也不要吃了。她跟陆芳说,妹啊,你要吃哩,不吃,会死人的。陆芳拧着脖子说,宁可死,也不吃那鬼药。她说她哭了。

我的心里也酸酸的。一激动,就想上她那儿去,但想想去了又能解决什么困难呢?我又放弃了。

后来,她告诉我陆芳死了。我的心一震,我的眼前浮动着那个啃着麻饼的小女孩。我对陆小萍说,我马上过来。但陆小萍说,雷叔,你别来了,陆芳已经埋了。那你怎么办?我着急地问。别人约了我一起到深圳打工去。陆小萍幽幽地说。

我无言以对,于是悄悄地给她寄了一笔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钱居然给退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我很纳闷,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后来,关于她的消息就渐渐地少了,我也没有专门去打听,层出不穷的事务搞得我焦头烂额。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我认为我离那个事件已经远了,我不可能永远惦记着这个片子,说心里话,我得为下一个片子呕心沥血,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陆小萍既然把我那笔寄给她的钱给退还了,那就表明她要过一种新的生活了。我不能强求她怎么生活,因此也就不能过多地介入她的生活。

那天以后,一直昏昏沉沉,我都不知道干了什么,一回想起那一幕,我就有一种羞耻感,我想我都成了衣冠禽兽了,我怎么能和陆小萍干那种事呢?

我担心死了,我想这天终于塌了!这是我的一个心病。可以这么说,从陆小萍走进我家的那天起,我就有这种担心。这种担心是来自骨子里的。陆小萍并不妖冶,但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她比谁都要妖冶。她身上有着让人害怕的东西,而且这东西越来越强烈。那是我初见她时所没有的。有时候,我也常想,陆小萍见的世面多了,她自然也老练了,成熟了。她毕竟在外面打过工。她不可能再是那个居住在贫穷村庄里的陆小萍了。但在我眼里,好像又不仅仅是成熟和老练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我发现我在潜意识里拒绝着她,排斥着她。陆小萍成了雷洁萍,我的担心少了一些,我慢慢地愿意接近她了,因为我是把她当作我的女儿看待的。我想她既然乐于做我的女儿,我就让她有雷洁尘一样的待遇,我不能亏待了她。

我悉心教育着她、培养着她,让她有一个展翅的机会。尤其是当她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记者以后,我甚至萌发了一个念头,我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名记,继承我未竟的事业。我是从这行里过来的人,我清楚哪条路该走,哪条路不该走。我想陆小萍若能接我的衣钵,那她的天地也狭窄不到哪里去。

但陆小萍最终还是让我的担心变成了事实。这个事实把我逼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如果陆小萍不是我女儿的话,我的良心也不会这么受谴责,问题是她是我的女儿,虽然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那名分还是在的;如果陆小萍不住在我家,我还能掩饰一些,问题是我们朝夕相处。说话吃饭时,唾沫星子能溅到彼此的身上。如果我们只此一回,从此不再有任何瓜葛,那也是好事,问题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陆小萍总是追着我,她寻找一切机会要和我亲热。

我选择了逃跑,我借口要去搞一个纪录片,然后便像一只候鸟那样逃离了这个城市。我在许多地方停留,不断地去会一些朋友,想借此忘掉一些令我汗颜的东西。但我做不到,只要一有空闲,陆小萍白白的裸身就在我眼前晃。她那带点甜腥气的汗味搞得我喘不过气来。雷爸,我喜欢你!她俏皮的声音让我无法自控。

我这是怎么啦?我不能这样,我这是在乱伦啊!我告诫着自己。可我也清楚,这实在是很苍白无力的,只要陆小萍一站到我眼前,我一点也不会想到这是在乱伦。

雷爸,你现在在哪里?陆小萍的电话追到了我。

我说我在济南。

我想你了,我要你回来陪我。陆小萍悠悠地说。

我在济南怎么回来?我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来,那我去!她说。

你别来!我大声说。

但我话音还未落,那边已搁了电话。再打,已关机。

等我再次打通她电话,她说她已经在路上了,要我去火车站接她。我气急败坏,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有生闷气的份。然一俟见到陆小萍,我的阴霾一扫而光,身体上便有了冲动。我想自己是无可救药了,理智想逃避,可精神和肉体却是想靠拢,矛与盾斗争的结果便成了纠合在一起的一团矛盾体。

雷爸,我离不开你了!陆小萍温情脉脉地盯着我说。

我不知羞耻地说,我也是。

于是我们不顾一切地抱在了一起,然后,到房间,痛快淋漓地做爱。我不得不承认,年轻的陆小萍很快就把年老色衰的方敏敏给打败了,或者这么说,一比较,我就觉出了陆小萍的好。这个好也不仅仅体现在床上,而是全方位的,最主要的一点就是,陆小萍和我有着共同语言。她对纪录片的许多看法,颇有见地,这使我在惊讶之余,充满了欣喜。和她在一起,我把什么都丢光了。

你还要工作,你可以回去了。我催促陆小萍。

陆小萍莞尔一笑,我要像你这样,做一个自由职业者。

你以为自由职业者是那么容易做的?我不满她对这个问题的轻描淡写。

陆小萍可不在意,你能做,我也能做,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她口齿伶俐地说。

我说不过她,于是劝她说,现在还不行,以后等有机会再说吧。我千方百计要把她哄回去。

陆小萍泪水涟涟地说,雷爸,你快回来,你一直不回来,我会受不了的。

我让她以后不要叫我雷爸,听着怪别扭的。

陆小萍却说,叫你雷爸,我们的事就不会露馅。她淘气地说。

陆小萍一走,我顿时又有了罪恶感,我想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你想把陆小萍怎么样?她还年轻,以后还要做人。你怎么对得起方敏敏?方敏敏为你付出已经够多了。你不能往她身上捅刀子。还有雷洁尘,要是她知道她一直钦佩着的爸爸在和她的“姐姐”相爱,那叫她怎么面对?一想到这一大堆问题,我不寒而栗。我暗暗下定决心,回去以后一定要与陆小萍一刀两断,再也不能放任自流了,我得为自己和陆小萍着想。

我走出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看到前来接机的陆小萍的额头上裹着绷带。我吓了一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问她,她笑嘻嘻地说,没什么,让摩托车撞了一下,跌破了一点点皮。我没有看到雷洁尘的身影,不禁狐疑地问,不是说好了你和你妹妹一起来吗?

本来是要一起来的,可她来了同学,所以不来了。陆小萍挥舞着手说。说完这些,她就像一只蝴蝶那般扑了上来,在我的脸上胡乱地啄一阵,雷爸,想死你了,你再不回来,我又要追过去了!因为我又饿了!

我轻轻地把她推开,这里你得注意。

陆小萍呵呵地笑着,可我憋不住啊!她笑容可掬地说。

我的心一动,那份憨态我瞧着也心疼。我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捏了一下,你得坚持住,不能又让那个计划破产。

回到家,却不见方敏敏和雷洁尘。这是一个星期天,雷洁尘呢?你不是说有同学来了?我问陆小萍。陆小萍故作镇静地说,我不清楚啊,我出来时她们还在的。我打方敏敏电话,电话却关机。这是怎么回事?她正在暗室或者给人拍摄?我打电话到影楼,店员小刘说方老板今天没来。没来?那她到哪里去了?我又打雷洁尘的电话,电话通了,可她没接。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看到陆小萍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猜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盯着陆小萍的脸说,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陆小萍说了一个字,就把后边的字咽回去了。她看到了我阴沉的表情,她耸了耸肩说,我和她们吵架了。

吵架?吵什么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们逼着我说我和你的事。我不理睬她们,她们就联合起来打我,把我的头都打破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我想这颗定时炸弹终究还是爆炸了。

你是怎么说的?我一把抓住了陆小萍的肩,左右摇着。我真是急坏了。

陆小萍拨开我的手说,既然她们都知道了,我也不想隐瞒了,我告诉他们,我爱着你,一直在爱,从进这扇门的第一天起就爱你。我是为爱才到这里来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怒吼道。

你叫我怎么说?就说她们知道的都是假的,你从来没有和我睡过觉,从来没有亲吻过,也从来没有相爱过。和我上床的是另外一个人,抱着我的也是另外一个人……陆小萍突然就发作了,接着她的泪就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掉了一阵,她把头往墙上猛撞。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这场景我太熟悉了。我吓得连忙扭住了她,把她甩在了沙发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拖上岸的美丽红鱼。

雷爸,你真的不爱我?陆小萍哭了一阵,又像水草一样缠住了我。

我呆若木鸡。我不清楚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和方敏敏结婚近二十年了,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在别人眼里一直是一对恩爱夫妻。现在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她会怎么样?我忐忑不安,对于陆小萍的温柔也不十分放在心上。

陆小萍又问了我一遍,这回我听清了。这个小女子,现在我哪有心情和她说这个?于是我说,陆小萍,你不是小孩了。

你叫我什么?陆小萍警觉地问。

我也发现自己把她叫成陆小萍了,我完全是下意识的。

我掩饰说,我叫你名字难道错了?

陆小萍发脾气地说,雷爸,你要向我道歉,这里没有陆小萍,陆小萍早就死掉了,这里只有雷洁萍!

我心力憔悴地附和她说,对,这里只有雷洁萍。

陆小萍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拎着她的小坤包走开了。我原来还想和你一起去吃比萨,现在不吃了。她气鼓鼓地走了。

我坐立不安,像一只陀螺似的在屋里旋来旋去。

天黑以后,方敏敏和雷洁尘回到了家里,看到我,她们的脸一下子就变青了。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说,嗬,都失踪了?打你们电话都关机!

是吗?刚才我和洁尘在逛街。方敏敏说。

接下来是做饭吃饭。她们都没有提陆小萍,连她为什么没有回来吃也没有问,好像有意识在避开她。我想活跃气氛,说了几个笑话,但她们都没有笑。雷洁尘还摇了摇手,让我别说了。

我的心一阵难受。

吃过饭,方敏敏朝雷洁尘挥挥手,示意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然后叫上我,到了书房里。

老雷,开诚布公地说吧,这些年,我待你不薄对不对?你要做的事,我基本上都满足了你,连从省城搬到老家来,我也依了你。但我搞不懂,你怎么会和陆小萍搞在一起?她不是你女儿吗?你这样做,叫我和洁尘的脸往哪儿搁?你叫我们怎么在这里生活?我想问你,你和陆小萍到底是什么时候搞上的?是不是她到我家来以前就已经有了这层关系?我摇头否认。我说了那个下午的事。

方敏敏将额头的刘海往里捋了捋,老雷,你别不好意思,我只是考证一下,因为陆小萍把什么都对我说了。

陆小萍怎么说的?我心虚地问。

方敏敏说,我没有必要重复,那叫我恶心。

陆小萍说是陆小萍说的,至少你总得听我说。我慌了。

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老雷,我们是多年的夫妻了,很少看到你慌乱,你一慌乱,我什么都明白了。方敏敏说得很平静,除了刚开始时的青色,现在又恢复了,她好像在说一件和她毫不搭界的事。

我错了,我以后不这样了。有些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嗫嚅着说。

方敏敏突然笑了,我算开了眼了,想不到你老雷也会说这种话。免了吧,你没有必要这样做,真的没有必要,做了就做了,你应该响当当才对。因为陆小萍有才气,你们俩确实很般配的,有共同语言,而且她年轻,能激发你的灵感。

我“扑通”一下给方敏敏跪下了,我想这事完完全全是我的错。方敏敏是无辜的,我乞求得到她的谅解。方敏敏也哭了,泪水顺着她脸上的皱纹胡乱地淌开去。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一把接一把地抹着泪。她轻轻地晃动着双肩。我清楚她内心的苦楚。我忍不住想去抱抱她,但她坚决地阻止了我。她仰起头,沙哑着喉咙说,老雷,我今天找你说,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从明天开始,你和陆小萍要搬出这里,我和洁尘不想再看到你们。为了我和洁尘能活下去,你们必须走!你的东西我全收好了,就放在陆小萍的房间里……

方敏敏说完,就像一只猫那样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我的手脚一片冰凉。那时候的我,大概和一名接到行刑通知书的死囚一样,内心里一片茫然。

当我走出书房时,我听到了方敏敏和雷洁尘在我和方敏敏房间里的哭声,时高时低响着。我的心抽搐着。

我在陆小萍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我看着墙角那几包属于我的东西。后来,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带着那些东西,离开了家。

在出租车里,我想给陆小萍打个电话,但按了几个号码后,我又放弃了。叫她来干什么?让我一个人静静吧,我需要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

我和方敏敏离了,我觉得很对不起她,因此,我把一切财产都给了她。方敏敏深感意外,说:老雷,你不能意气用事。我苦涩地说,方敏敏,就让我给你赔罪吧,谢谢你陪我走过了这么多年。方敏敏哭了,她说:老雷,你怎么会贪图陆小萍呢?你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会在陆小萍这样一个小妮儿身上翻了船呢?

我不想说这个,也不愿方敏敏说这个。这个问题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在走之前,我特意找雷洁尘谈了一次。我说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爸爸,让你蒙受了不白之冤。本来你该安安静静生活的,现在不能了。爸爸对不起你,希望你忘记这些不愉快。

雷洁尘哭得双眼通红,一个美满的家庭就这样分崩离析。这叫已经是准大学生的她无法理解,但不理解也得理解,生活就是这么残酷。

陆小萍她是知恩图报吗?雷洁尘这样问我。

我说不上来。对于这,我曾经问过陆小萍。陆小萍也说不上来。

她没有想到你是她爸爸吗?雷洁尘继续问。

洁尘,你千万别这样说,这个过程你应该清楚的。我有些难堪地说。

我不清楚,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就清楚她拆散了我们家,夺走了我爸爸,我恨她,她是一个臭不要脸的婊子!雷洁尘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我像一个罪犯站在她面前,语气虚弱地说,洁尘,你还小,等你长大以后,爸会告诉你真相的。

现在都解释不通,还以后,哪里还有以后呢?从今天开始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连叫了她几声,她也没有理睬。

我苦笑笑,众叛亲离,这就是我的下场。其实,雷洁尘说错了,不管她怎么恨我,我永远是她的爸爸,出身是不由她选择的,就像陆小萍那些已经死去的弟弟妹妹,他们能想到一出生就患上了艾滋病?

我们暂时栖身在一个出租房里,我和陆小萍的故事正在这个并不大的城市里到处传播,理由很简单,我和陆小萍都是公众人物。我如坐针毡。因为每天一出门,总会有人在我的背后点点戳戳。晚上睡觉,总会有人在我们窗前探头探脑。陆小萍很恼火,说长期这样下去,肯定会得精神病的。

我作好了远游的准备。我不想再在这个叫我伤心的城市里待下去了。但我怕陆小萍反对。从住出租屋的那一天起,陆小萍宣布,她又恢复叫陆小萍了。陆小萍在电视台如鱼得水,虽然有绯闻缠身,可这并不影响她的工作,相反压力越大,她干得越起劲了。有一天她对我说,出租房环境太差,得想着买套房子。我一听以为陆小萍想在这个城市里待下去了,于是便放弃了那个出走的念头。但没想到的是,陆小萍有一天突然赌气地说,走,我们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后来才搞清楚,原来她和分管他们新闻的副台长闹翻了,那个副台长想和她上床,结果被她连掴了五个耳光。

副台长说,陆小萍,既然你能和你爸爸上床,那么和我也上一下床吧,毕竟,我比他年轻得多!

陆小萍破口大骂,你小子算个屁,连雷双虎的一根毛也不及!

我高兴极了,脱口而出,好啊,就等你这句话呢!可我清楚远游的代价是什么。陆小萍辞了工作,我们两个人都成了自由职业者,我们开始为电视台和影视公司制作一些片子,从而靠它来养活我们自己。

那段时间,是我和陆小萍最为快乐的时光。我们像两头精神抖擞的麋鹿,在全国各地奔走,我们到处寻找着合适的题材,也到处拍着片子。我们像大多数自由职业者一样,为自由快乐着,为面包而努力着。原来我们的想法是继续开一家影楼,可陆小萍反对。陆小萍说她不喜欢待在一个地方。她喜欢满世界跑。我和陆小萍开玩笑,说如果没有避孕套的话,我们可以在中国的每一个大中城市都留下一个儿子!

陆小萍说,现在看你美得屁颠屁颠,当初还不肯上我的身,原来你也是一个伪君子!

是你诱惑了我。我说。

雷爸,我不是要诱惑你,而是要报答你,像我这样的穷人,报答人只有自己的身子。陆小萍慢吞吞地说。

我听了心里一咯噔,不知怎么,我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她报答我什么?就因为我拍过她的一家子?就因为我帮她家募捐过一些钱?

我怏怏不快,陆小萍好像并没有注意我的不快。她一如既往地忙着拍片。她对工作的专注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我劝她悠着点,她说她得和时间赛跑,不能白白浪费了生命。这不是你说的吗?

我惭愧极了,只得含糊其词地说,我是关心你的身体。

陆小萍伸了伸胳膊说,不碍事不碍事,我是乡下人出身,结实着哩!

我也清楚自己的生存状态,从严格意义上讲,自从拍完《生命》,我好像被掏空了。所有的精力和才气都追随《生命》而去了。我多次在梦里看到陆宝法,陆宝法的老婆玉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讲,兄弟,你不能这样,你在糟蹋我们哩。现在我们走到哪里,他们都说我们是病人。我们怎么办?这虽然是梦,可我觉得好像这是他们在枕边和我说的话。想到我夜夜抱着他们的女儿入睡,我就有罪孽感。但这罪孽感还抵不上我内心的恐惧。我的恐惧在于我越来越不喜欢拍片。我只想什么事也不干地待着。经历了辞职、离婚等变故后,我顿时变得心灰意懒。但陆小萍对拍片越来越有兴致,她对此几近痴迷。

有一天,她抱着我的脖子说,雷爸,我们把《生命》的续集拍出来吧,肯定会吸引人的。

我摇头,我说:我不想再重新体验痛苦,那种痛苦,我体验一回就够了。

陆小萍说,我现在采访到了一个艾滋病家庭,三个小孩全感染上了。

我不置可否。

陆小萍看到我情绪不高,便说,让我一个人来拍吧。你做指导。雷爸,你得帮帮我,我这是在走你走过的路。你说过,假如对艾滋病群体有所帮助,我们就得努力。

我沉默了。是的,我是说过这些,可……

陆小萍开始了她的那部片子的拍摄。她不停地征求我的意见。我没有办法不做出我的反应。因此,她基本上是按照我的思路在拍那部片子。片子断断续续拍了有三个多月。等到她拍完,陆小萍央求我帮她剪辑。在剪片的过程中,我虽然没有看到死亡的场景,却从那三个艾滋病患者的身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我心悸得差点呕吐。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溺水者一样在水里挣扎,却无能为力,根本无法救他们上岸。那种生死离别,我的心就像有刀在割似的。我把她几次拍摄的六个多小时的素材片剪出了50分钟的样片。

陆小萍看了片子,抱着我连转了几圈。雷爸,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你这一剪,片子就出奇的好。陆小萍求我把片子往我熟悉的人那儿寄。我说你寄还不一样?陆小萍闪着黑黑的大眼说,雷爸,其实这片子还是你的思路,我是为你打工的……再说,这片子是我们以后生活与事业的基石。

我拗不过陆小萍的软磨硬泡,其实在片子拍摄前,它已经申请到了美国圣丹尼纪录片基金的一笔资助,这个提案,我也向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IDFA)基金会做过申请资助,但没有成功。我于是决定先把这部片子推荐给我先前的一些朋友。朋友们看到片子,都很激动。他们问陆小萍是谁?我说是我妻子。他们说,你们真是夫唱妇随啊!原先陆小萍想采用《生命》续集的叫法,但我不同意,说这是两部没有多大关联的片子,各成思路。应该有一个新的片名。我的意思是叫《痛苦中的快乐》,因为片中有一个细节很感人——病孩的爸爸为了让孩子忘却病痛,就每天给他们表演节目,他一会儿演小丑,一会儿又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会儿又扮大灰狼,把孩子哄得哈哈大笑。有一次,他从高处跳下,不小心闪了腰,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孩子们让他爬起来。他说爬不起来了,因为小熊赖皮。他问他们怎么办?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打他。三个孩子用扫帚抽爸爸的屁股。他们快乐地叫着,爸爸却在流泪……这部片子一出来,虽然不像我当年拍的《生命》那样轰动,可还是惊动了不少的人。特别是它后来在白玉兰国际纪录片评奖中获社会类唯一的一个奖后,它更是赢得了无数的赞誉。片中的人物和故事,像一把无形的刺刀,刺伤了很多人的心……不多久,各种各样的捐款来了,主动找上门来的医院也来了,他们希望把爱心播洒到故事中的艾滋病病人身上……

陆小萍笑不拢嘴,她反复地和我说,雷爸,我成功了!

说句心里话,我也替她高兴。这部片子花了她不少心血,尤其是不少细节的处理,那真的是太精彩了。没有她的认真、执拗和感悟,这部片子不会获得这么大的成功。

雷爸,谢谢你,没有你的指点,我至今还在黑暗中摸索。陆小萍由衷地说。

从现在开始,是不是可以不叫我雷爸了,那叫法太别扭了。我说。

陆小萍淘气地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雷爸,我就是喜欢这样叫你,一直叫,一直叫!

其实,我早就觉出陆小萍对钱财看得比较重,比如我在拍《生命》的时候,她几次问过我片子拍完了,能得到多少钱;比如她刚到我家时,就一次次地问我片子得奖最后拿了多少奖金;又比如,我和方敏敏离婚后,我把家产一股脑儿给了方敏敏。为此,陆小萍大发脾气,说你风格再高,也不至于自己喝西北风,让别人吃香的喝辣的。我说我得到了你,我还在乎一点小财干什么?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我的劝解下化解了,但我从不放心,因为我理解一个出生于贫穷家庭的人对于钱财的饥渴。同时,我还是把她看作是一个小孩子的想法,小孩子总有许多他们自己的想法,它们只不过是情绪激动时的产物,不值一提的。

但我绝对没有料到的是,在《痛苦中的快乐》获得成功后,她对钱财的攫取到了一个疯狂的程度。我莫名惊讶。

某地一个专为艾滋病服务的基金会,打算把此片当作他们的宣传片。在和陆小萍商量时,陆小萍满口答应。片子播放后,基金会按照惯例给了陆小萍一笔酬金。但陆小萍坚决不收,不收的理由是嫌少。她要收人家十万元。对方火了,说我们是民间组织,这是带有慈善性质的。我们付费从来都是象征性的,怎么能狮子大开口?他们和陆小萍谈判不成以后,就把那个宣传片撤了下来。陆小萍二话没说,把对方告上了法庭。那个基金会的领导跟我很熟,当初还是我推荐他们看陆小萍的片子的。他打电话来要我和陆小萍谈谈,我和陆小萍说了。

雷爸,这事你别插手,和你没有关系,是我和他们的事。陆小萍一下把我推开了。

都是老朋友了,何必伤感情呢?我劝她把酬金额度降下来。

她却横眉冷对,雷爸,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怎么能放在一起?让他们付钱!

虽然这场官司最终并没有打起来,双方通过庭外调解了结。基金会后来给了陆小萍八万元钱,那片子却给撤了。我带怨恨地说她,你看你看,片子撤了,那不是大损失吗?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只有你才会干这样的傻事!你知不知道,那个基金会在民间很有影响力的。

陆小萍轻蔑地笑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我还知道的是,类似这样的基金会多如牛毛,我难道还会在乎他们?

我恼怒地说,可你知不知道人家怎么说我?

怎么说你?她直视着我。

人家说,都是朋友,何必如此斤斤计较?他们让我管管你,不要忘记,你是我的老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气不打一处来说。是的,我做事历来讲究分寸,讲究温文尔雅,讲究规则,讲究信用!想不到这一切对我来讲至关重要的东西,全让陆小萍给破坏掉了。

陆小萍一撇嘴,嗬,我还以为说什么呢,就这?说得挺轻嘛,有本事叫他们跟我来说,欺侮你一个老实人有什么意思?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点名气,就把你美得像当了皇帝,你以为你是谁?

陆小萍的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一蹦三尺高,陆小萍,你说话注意点分寸,我雷双虎想怎么做是我雷双虎的事,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陆小萍拉长调子说,哟,雷爸,你和我发什么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要忘记我是你老婆!我有什么不对吗?别人播我的片子,自然要付钱。不付钱,那算什么?现在是什么年代?都是市场经济,一切得跟着市场走。

可你得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我怒其不争地说。

我什么形象?一个自由职业者!一个无业游民!她停顿了一下,突然笑起来,哈哈,我明白了,雷爸,你是在说得注意你的形象,你是一个名人,一个得过国际大奖的人。其实,想那么多干什么?当你住在出租房的时候,谁会想到你是一个名人。

我承认她说到点子上了。是呀,我是一个把名声看得很重的人,要不然,我也不会抛弃那么多而来顾及我的面子。但陆小萍不在意,她似乎一直随心所欲地活着。我恼怒她的口齿伶俐,更恼怒她一点都不肯顾及我的面子。于是我只能用沉默来表示我的不满。所以越来越多的日子,我习惯了陆小萍的所作所为。我总是想,陆小萍也不容易,她也是为我好,我在许多方面确实跟不上形势,有些落伍了。

在我们的经济条件得到改善后,我旧话重提,想购置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与陆小萍一说,陆小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雷爸,算了吧,我们居无定所多好,何必要守着一个地方?等我们真正有了钱,我们想在哪儿生根就在哪儿生根。她说得有道理,可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就像人在飞机上,充满了悬浮感。现在买了,以后想走,也可以脱手,毕竟目前投资房地产还是合算的。我辩解说。

陆小萍笑了,雷爸,你的观念太陈旧了。你的定位在这里,我的定位却不是在这里。我想应该是你跟上我,因为我年轻,这个世界是年轻人的。

我承认她说得对。可有时候我觉得陆小萍太张扬,太张扬是要栽跟头的。我时时注视着她,防止她栽跟头。她这么年轻轻地跟着我,我得对她负责。

《痛苦中的快乐》的机遇就是那么好,它在获得了白玉兰纪录片奖以后,又参加了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处女作单元的竞赛,获得了短片奖。

陆小萍得知这消息,快要乐疯了,她拉着我的胳膊,一迭声地说,雷爸,我们成功了,我们有钱了。

是的,《痛苦中的快乐》为陆小萍带来了一笔不少的收入。她把这笔钱悉数揣进了自己的腰包。我的意思是让她拿一部分出来,捐给专门帮助艾滋病患者的组织,陆小萍不答应,她冷笑着问:凭什么?

我说你得注意自己的形象。

又来了,你怎么把形象看得那么重?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柴烧,何苦这么吃力呢?这是我的劳动所得,我不想捐。等我是富翁了,我自然会捐。后来,她瞅着我的脸笑得意味深长,哦,雷爸,你当年就是这样作秀的吧?把很少的一部分捐出来,为你赢得荣誉,多的部分供你享受。你真会算账。可惜,这也成老套了。我不想这么干,我是我!我陆小萍就是不喜欢来虚的!也绝不会成为第二个雷双虎。雷爸,你说对不对?

这个时候听她叫我爸,特别刺耳,我不高兴地说,你以后别叫我爸了,我听着别扭。

陆小萍盯了我一会儿,嬉皮笑脸地说,我就叫,我一直要叫你到死,你能怎么样?因为我喜欢!喜欢!!喜欢!!!

我很难受,这是我和陆小萍最大的分歧,她把物质看得太重,在她眼里,只有见得着摸得着的东西才会引起她的兴趣,其余的对她来讲都是扯淡。我说过她,一个人的钱财只要够花就行了。陆小萍吻了吻我说,雷爸,正是因为觉得不够花,我才拼命地在挣。

我很难说服她,她总是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证明她所做的是正确的。雷爸,我得为我和你今后的生活着想,你就放手让我去搞吧,不要再把我当孩子,你要搞清楚,我是你的老婆,不是你的女儿,和你一样,是个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

这样的争执,对我们来讲成了家常便饭,但最后却没有结果。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结果,结果是我生闷气,我率先打退堂鼓。我总是想,我应该让着点陆小萍才对,毕竟她还小。

但接踵而来的事实,却让我大发雷霆。《痛苦中的快乐》一片播出后,受到了国内外观众的一片同情,他们在抛洒热泪的同时,纷纷给陆小萍寄款寄物,希望她能将这些东西转到那三个亟待救治的小艾滋病患者手里。起初,陆小萍是转了几次,但等那三个患者先后辞世后,她把那些钱物全都据为己有。这让我很不安,我想这样下去陆小萍会身败名裂的。而且,那些捐款是有增无减,观众根本不知道那个片子中的小患者已经死了,看到片中他们奄奄一息的凄惨相,他们忍不住要伸出援助之手。这样,陆小萍手中的钱物越来越多。

我让陆小萍在报纸上发个消息,向观众做个说明,让他们以后不要再寄钱寄物了,如果想帮助还活着的艾滋病患者的话,可以将钱物直接寄给有关的基金会。陆小萍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我,用非常怪异的声音说,雷爸,我想你不是老糊涂了吧,写这个声明干什么?观众寄来的东西越多,那表明我的这个片子越受欢迎,也很成功,至少是它深深打动了观众,这就是我们拍纪录片的目的。当然,我会用他们赠予的钱物,购置更多的设备,随后我也可以有能力拍更好的片子,省得老是像以前那样,每拍一个片子,老是想着怎样得到哪一个基金会的资助,这有多麻烦,又是申请,又是报告,又是审批,有时,搞了半天,还会计划落空……哦,对了,雷爸,你老是让我退退退,可这些东西你让我怎么退?

那不是给你的,是给患者的。我提醒她。

她撇撇嘴说,没错,是给他们的,但他们用不着了,如果不是我,会有谁给他们钱物呢?

那你也不能这样做,你这样做,算什么呢?那就是贪污,要是叫别人发现了,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耐心地劝着她。这不是小事,千万不能贪小失大。你以后如果想有更大的成就,就得注意自己的形象。

陆小萍将双手抱在胸前,她的口气里还是很轻飘,雷爸,这有什么,这又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我也没有想占为己有。我只不过是暂时保管而已,等到有一天,我会把它们送到基金会去的。

我将信将疑。

雷爸,你连我也不相信?我是你的老婆啊!陆小萍搂住了我。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但后来我发现陆小萍并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那些钱物还是让她收着。这时候,有人发出了疑问,质问这么多的钱财陆小萍都用到哪里去了?本来陆小萍只要把那些钱物往上一交,就可以一清二楚了,但陆小萍不,她装聋作哑,好像压根儿没有听到这些风言风语。

我看不下去了,说,陆小萍,该交出去了,既然有人发问,那就表明有人注意你了,不要弄得太被动。

陆小萍没好气地说,雷爸,你是怎么回事,胳膊肘子往外拐?我不想交他们能拿我怎么办?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我付出了心血,他们知道不知道?

我一听顿住了,原来陆小萍压根儿就没打算交那些东西。我火了,陆小萍,你什么意思,骗我也不是这么骗的!

雷爸,我不是骗你,我只是让你慢慢明白一个理,那就是这年月,得为自己着想。陆小萍慢条斯理地说。

陆小萍,你太过分了,其余的钱都可以拿,唯独这钱不能拿,你不想想,那些艾滋病患者有多可怜,你拿着他们的钱会心安?我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说,但我还是听出了我的激愤。

陆小萍一扭身说,雷爸,你讲得太严重了,那三个小孩都已经死了,他们不可能用这钱了。不用就是浪费了。

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妥协,那确实关系到我的名誉,陆小萍的名誉。那是原则问题,绝不能再这么得过且过。

陆小萍吃惊地望着我,我估计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如此激动,一刹那,她呆住了。但很快她就咬着嘴唇说,这件事和你无关。

怎么说无关,你陆小萍是什么人?你陆小萍如果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碰到这种事,我也要管一管的,何况你是我的妻子!几乎圈内的人都知道这个事实。我一字一顿地说。

陆小萍清了清鼻子,她不情愿地说,要退,我也得有个时间过程。

你赶快退,越快越好!我催促她。

雷爸,你真是一个活雷锋。陆小萍不无讥笑地说。

我就这脾性,否则也不是我雷双虎了,我想清清白白做人!我反唇相讥。

你和我夫妻做的时间长了就会知道的。我又补充道。

陆小萍哀怨地白了我一眼,然后跺着脚,拖着长音喊,雷爸——

我装作没有发觉,内心却是偷偷一乐。陆小萍生起气来还是很吸引人的。

我在微博上发了一条消息,让关心艾滋病患者董家三兄弟的观众不要再寄钱寄物给《痛苦中的快乐》一片的导演陆小萍了,因为那三个患者因病重已先后辞世。如果要寄钱寄物,也请直接寄有关单位,给真正需要帮助的患者,以免延误治疗。

陆小萍看到这个消息,脸都气白了,她当时正在北京郊区拍片,她立马打电话给我,冲我大发脾气,这是谁干的?谁干的?

我平静地说,我想帮你挡掉那些麻烦。

呸,雷双虎,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你浑蛋,你胡扯!……她暴跳如雷。那咆哮的声音震得我鼓膜发痛。我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直呼其名,一时,我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莫名其妙,这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你真是老糊涂了,你怎么能这么干,这么干,我的事全给你弄砸了!陆小萍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我猜想得出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还想跟她解释,她啪地把电话挂了。当晚十二点多,她蓬头垢面地出现在我面前,这事你得给我说清楚。她瞪着双眼,像只发威的母老虎。我感到很奇怪,平时她在我面前一直是很听话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咄咄逼人地问。

我想不通陆小萍发火的原因,我说:这是很简单的事,我看你忙,就替你代劳了,难道错了?我摊开双手,显得非常无奈。

错了,当然是错了,你是大错特错,你堵了我们的财路!陆小萍像条被渔钩钩住的鱼,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她向前倾,尽量靠近我,手指一戳一戳,唾沫星子雨一样飞过来,我想出国,我想住别墅……你给我啊,你什么都不能给我,我只有自己挣。可你居然不让我挣钱!你——你——你——她不能完整地表达她想说的话了。

我犹如被枪击中一样傻站在那里,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直直地看着陆小萍,这个我自认为已经非常非常熟悉的女人,她怎么会这样说!她怎么会是这样的!霎时,我幡然醒悟,雷双虎,你这个大傻×,你上陆小萍的当了,一直以来,她一直在把你这个家伙当作挣钱的工具!如果不是陆小萍气急败坏说出她的心里话,我还真的蒙在鼓里,因为我确确实实是把她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来看待的,哪怕是她成了我的妻子,我也是这么想的。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我心里升腾起一片苦涩,陆小萍啊陆小萍,你这样做算什么?我虚弱地说,陆小萍,你靠这个敛财,就不怕遭报应?那些人肯定不会放过你的。我警告她,玩火者必自焚,不要机关算尽,到头来一场空。到时候,你陷入官司里,我可帮不了你的忙!

处于盛怒中的陆小萍根本听不进我苦口婆心的劝告,她固执己见,她认为她没有错,她在收获她该得的东西。别人不阻挡我,倒是你来阻挡我,我想不通,为什么你要挡我?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我们?我身败名裂,你高兴、你得意了对不对?以前人家说你阴险、狡猾,我不相信,我现在相信了,怪不得你和谁都合不来,你是伪君子,装得倒挺像,口口声声为艾滋病患者,那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钱都捐出来?我不像你,老是为一些大而无当、虚无缥缈的东西活着,什么正义,什么主义,什么事业,什么理想……通通与我无关,我得为自己活。我的一家全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不是一个人在活,我在为一家人活,我在为他们活,我得活出本钱来,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我的头一下晕了,陆小萍的那些话像鞭子,拼命地抽打着我,我也激动起来:陆小萍,你是忘本了,如果没有观众的帮助,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我当年没有来拍那部片子,你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乡村小姑娘。你得感谢生活,感谢生活给你的馈赠。我们得讲良心,生活待你不薄,你何必钻进钱眼儿里出不来呢?钱,当然重要,该你得的你也应该得,问题是这些钱你不该得,你得了,你的良心就会不安,你会一辈子睡不着觉的。

陆小萍胸脯一挺,振振有词地说,你放心,我一直问心无愧,你是不是想说,没有你,就没有我,也就没有我的辉煌。不错,你确实帮了我不少忙,可这些东西,都是我换来的,你知道不知道?我用我的身子换来了这一切!

陆小萍!我恼羞成怒地喝道。

陆小萍一偏头,我就是要说,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你既然不承认是伪君子,你就不要拦我,说穿了你是怕我有钱了,翅膀就硬了;你是怕我有出息了,超过你了!你表面上装得大大方方,实际上处处算计人家。你当年拍片就是有你目的的,你并不是来帮助我家,而是为了达到你名利双收的目的,我们一家,都是你成就名利的跳板,也是你的道具!你成功了,你就隐退了,你落得了一个好口碑,你是光明磊落的大写的人!

我受不了陆小萍的奚落,我在目瞪口呆一阵后,甩手就给了陆小萍两个狠狠的耳光,你说够了没有,你给我滚!

滚就滚,你以为我愿意伺候你啊!你不要搞错了,我只不过是怜悯你!陆小萍像得了解脱似的一溜烟跑开了。

陆小萍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从我身边飘走了,她走得干脆,走得彻底,把一切属于她的东西都带走了,连挂在卫生间的洗脚毛巾也摘走了。她走时我不在家里,等我回来,屋里已经空空如也,就像小偷光顾过似的。

桌子上压着一张纸,陆小萍告诉我还有哪些费得交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对于陆小萍会走得这么决然,我还是有些意外,因为在此之前的许多日子,我们也曾吵闹过,她也曾赌气离家出走过,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像一只燕子一样飞回来,躲进我的怀里,给我无数的热吻,然后哭着说,雷爸,我错了,我以后不再耍小孩脾气了。

我的心一软,我通常会说,以后不许这样啦。以后再这样就打你屁股啦。随后,我们会痛快淋漓地做爱。做爱是我们解决矛盾最好的润滑剂,我们屡试不爽。我期盼着会出现以前的一幕,但这回不了,这回,我们把脸面都撕破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陆小萍要走,我无法阻拦。当年陆小萍走近我,我就有一种预感,我们不会相处得太久。这个我基本上是看着长大的女孩越来越让我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点都无法把握,我自诩也是一个老江湖了,可以说是阅人无数,但我的经验到了陆小萍那里却一点也不管用了。我的预感总是很准确。陆小萍在,我忙忙碌碌,因为我得为我和她的起居生活负责。在陆小萍拍片繁忙的日子里,我成了她的后勤部长或者说是保姆。但我忙得很舒心。朋友们都说我是老牛吃嫩草,这我承认,和陆小萍这样年龄比我小上几十岁的女人在一起,我的心柔软得像豆腐,时时刻刻惦记着她,用含在嘴里怕化、抱在手里怕跌来形容,真是一点也不为过,只要她脆脆地带有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一响起,我全身的骨头就酥了,雷爸,我饿啦!雷爸,给我擦擦背!……我仔细地品咂着她每一声叫唤中的蜜意。对她言听计从,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谁叫我是一个感情细腻的男人呢?

有时候我也很羞愧,觉得自己在玩一场游戏,玩得尽兴了,就把其余的全都丢在脑后了,有一点令人不安的是:我很快就忘记了方敏敏和雷洁尘。在刚离婚的那段日子,我还会想到她们,但我和陆小萍像两只蝴蝶在全国到处跑时,我的脑子里没有一点点她们的踪迹。有时,我也会茫然,我怎么啦?但很快,我就会为我的茫然找到心安理得的理由,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一副德行的,没有谁比谁好到哪里。

陆小萍不在了,我的眼前全是她的音容笑貌,她对我的种种好处,顿时像绚丽多彩的烟花一样爆开来。我叹口气,我想我雷双虎终究还是没福分享受陆小萍这道美餐。

虽然惦记着陆小萍,但我坚持着不给她打电话,我还记恨着她,到底还是小家子气,这么贪财,和方敏敏比起来,那还差着老大一截。想当年,方敏敏不顾一切和我从省城搬到一个小城,陆小萍能做得到?我一直认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陆小萍把这个道理都破坏了,我有些瞧不起她。说实话,我还真不把她当作什么,认为她贱。她投入我的怀抱了,我也觉得她贱。成了我的妻子了,我还是这种观点。当然,这只是我的内心活动,我不会在脸上表露出来,我不知道相当敏感的陆小萍是不是感觉到了?但至少表面上她还是镇定自若的。但陆小萍离开的时间一长,我的心理生理上都有了需要她的意味,我想我是不是太意气用事了,应该在她离开后马上给她打电话。我强压不快打了她的电话,但对方说,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明白,陆小萍这回真的拒绝我了,她把手机都换过了。我有些恼火,仿佛被她耍了似的。你这个贱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我决定不去理睬她。她这人就这样,你不理睬她,她把你当回事,你越理睬她,她倒爱理不理的。

为了让自己不去想陆小萍,我自告奋勇替一个小年轻的拍的一部长达一百一十分钟的纪录片剪片,想借此忘却她。但奇怪的是,她却不时地在我的身后左右钻出来,怎么赶也赶不走。叫我沮丧的是,一想到她,我的身体就有反应,怎么压也压不住。那种需要像潮水一样澎湃。我想不要自欺欺人了,我必须承认我想着陆小萍。于是我决心去寻找她,我不相信找不到她。

然而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轻松,我走遍了陆小萍可能去的地方,但没有她的消息。我一下子便慌了神,就像一个在大山里迷路的孩子,面对崇山峻岭,想不好该从哪里出去。我当然不会就此罢手,我动用一切力量寻找着陆小萍。到后来,我想自己真的像陆小萍所说的老糊涂了,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放陆小萍走。那天的争吵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只不过是一个内部矛盾,只要用心去呵护一下,矛盾就会迎刃而解,但我却把最佳时机给错过了。

和陆小萍在许多看法上有分歧,那是很正常的,她毕竟涉世未深,在许多方面需要我这个老前辈指点,她一时可能听不进去,但我相信只要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证明我说的是多么的千真万确。我一遍遍地在内心自省着,我想自己当时是不是太冲动,有点过分了。在这种念头驱使下的我,越发想尽快找到陆小萍。

我打算好了,找到陆小萍,一定要向她赔礼道歉,当然不是说赞成她将别人的钱物据为己有,而是赔不关心她的礼。这是我作为一个丈夫应尽的职责。

我花了很大的工夫还是无法寻觅到陆小萍,她就像一颗露珠,消失在广袤的土地里。我有些疑惑,她一个拍片的人,怎么会丢弃摄像机呢?丢弃这个东西,意味着她真的不想干这个了?但照陆小萍的脾气,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没有了陆小萍在身边,我觉得生活了无生趣,我猛地觉出了她对我的重要。生理和心理上对她的渴望,使我像一个疯子一样找寻着她。我的亲戚朋友都劝我,犯不着为陆小萍这样的小女子焦头烂额。我失神落魄地说,你们不懂的,你们不懂的。他们看我可怜,都纷纷加入到了寻找陆小萍的行列中去,有关陆小萍的蛛丝马迹,全都汇总到了我这里。遗憾的是,它们无一有用。我觉得自己的精神都快崩溃了。但愿她不要遭受什么意外,这年月飞来横祸是那么多,一不小心就碰上了。一筹莫展以后,我跑到了派出所,请求他们帮我寻找。

你和陆小萍是什么关系?我说是夫妻。他们要我出示结婚证。可我拿不出。和方敏敏离婚后,我和陆小萍没有办理这个手续。主要是我怕麻烦。你们没有结婚证就不能算夫妻,只能是同居关系。警察说,她为什么要离开你?我说我也不清楚。她失踪有多长时间了?我说有好几个月了,差不多快一年了。警察睁大了眼睛,你哄人啊,几个月前你不来报案,你现在来报有什么意义?她恐怕都变成灰了也说不定。我一听就和警察扭打在一起,我最不想听的就是有人和我说,陆小萍死了。

警察把我制伏后,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通,说,既然你那么爱她,你就不应该撵她走。

我心虚气短地说,我也不知道她真的会一去不复返。

就在我六神无主时,我的一个远在北京的朋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最近看到了一本新出的书,上面说的全是你和你老婆的事。还有这样的事?我问他是谁写的。朋友说是两个人写的,一个叫马立早,一个叫马莉。我奇怪极了,这两个人我根本不认识。这是怎么回事?在电话中一时又说不清。我让他立刻把书寄特快给我。

书寄来了,我一看书名就吓了一大跳——《我成了我爸爸的妻子》。看了封二上的介绍,我恍然大悟,原来马莉就是陆小萍,她现在改名叫马莉了,那个马立早是他现在的丈夫。他是一个挺有名的作家。我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好笑,人家已经改名换姓和别人结婚了,我还巴巴地寻找着她。这不是天大的笑话是什么?我给自己狠狠一个耳刮子,叫你贱,叫你贱!

看到陆小萍和马立早笑盈盈地靠在一起眼神温顺地笔直向前,我恨不得把书撕个粉碎。我赶紧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看完书,我义愤填膺,用尽全力拍打着,好像要把它拍死似的。这个陆小萍也太无耻了,怎么能这样写呢?她都写了些什么啊?她把投奔我后的经历事无巨细全都说了出来。包括我认她做女儿,包括我和她的情爱故事,我和方敏敏离婚的经过,我和雷洁尘吵架的事……如果她完全照实写的话,那也无可厚非,因为这些都是客观存在。问题是她完全歪曲了事实。比如,她认我做爸爸,完全是她主动,我被动。但在书里却变成我为了便于和她接触,用认女儿作幌子。再比如,我和她生情,完全是她诱惑我,书里则成了陆小萍找我学拍片技术,我趁机提出性要求,她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我。再比如,我和方敏敏离婚,陆小萍劝我不要离,但我一意孤行要离。离婚后,她看我穷困潦倒,孤独无援,不忍心看我受苦,于是抛弃了一切,顶着巨大的压力,毅然投向我,和我结了婚,成就了一段旷世情缘。书里还说,陆小萍看雷双虎整天沉溺于肉体的欢乐中不能自拔,多次劝他重振雄风,继续未竟的事业,可雷双虎充耳不闻,在这种情况下,陆小萍开始了她自己的追求,她拍摄出了像《痛苦中的欢乐》这样震惊中外的好纪录片……

我如遭晴天霹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胡说八道。我还没死,她居然就造谣了,而且这个造谣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曾经和我同床共枕的陆小萍。

陆小萍,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候看到这本书的人越来越多,有熟悉我的纷纷给我打电话,询问情况。我的手机都让他们打爆了。老雷,怎么回事呀?这个马莉是不是就是陆小萍?怎么还冒出个马立早来?我发现自己的心在滴血。我想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会把陆小萍这样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迎进了家门,我从来都是把她看作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羊来对待的。这是一只多么可怜的羊啊,它犹如寒风中的一只刚刚出生的羊羔,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弟弟妹妹死了,只剩下了她。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她做我的女儿时,我把她和雷洁尘一样看待;她做我妻子时,我全身心都扑在她身上。我做错了什么?

那个怯生生看着我拍片的陆小萍呢?那个母亲死时一滴泪也不流,父亲死时却号啕大哭的陆小萍呢?那个小心翼翼呵护着弟妹们的陆小萍呢?那个向妹妹雷洁尘讨教问题的陆小萍呢?那个藏在我怀里,爱舔我耳垂的陆小萍呢?那个扛着摄像机,专注拍片的陆小萍呢?……霎时,我的脑中涌满了陆小萍的身影。我想得痴然,但想得一片痴然还是不明白。我的眼泪哗哗哗地流下来。

打我电话的人有增无减,我招架不住了。赶紧关了机。我想我不能蒙受这不白之冤,我得找陆小萍,我要和她说说清楚。

我通过出版社联系到了陆小萍。听到电话中那个曾经熟稔无比的声音,我感慨万千。众里寻她千百度,她却在灯火阑珊处。陆小萍跑到上海去了。

陆小萍问我是谁?

我说我是雷双虎。对方吧嗒就把电话搁了,后来任凭我怎么打,就再也打不通了。

陆小萍,你也太小孩子气,你不接电话,我就找不到你了?我冷笑不已。

我特意赶到了上海,特意找上门去了。那是位于松江区的一个高档住宅。当我按响十二幢8808的门铃时,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女孩拉开防盗小门,问我找谁?我说找陆小萍。她摇摇头说,你找错了,这里没有陆小萍。我赶紧说,哦,就是马莉。对方警惕地看我一眼,后来她说马莉出国去了。

正说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也出现在防盗窗口,你找马莉有什么事?

我说:我叫雷双虎,我找马莉是想和她说说那本书的事。

对方说,那你过几天再来找她吧。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来之前,你可以打个电话。

我试着问,你是马立早吧?

对方爽朗地笑了,对,我就是马立早。

我想和他谈谈,但他拒绝了我,你和马莉谈吧。

虽然没有见到马莉,但我想,马莉,你是无法再逃避了。过了几天,我按那个电话号码拨过去,是小姑娘接的,她说马莉阿姨还没回来。隔几天,我再打,这回是马立早接的,马立早说,真不巧,马莉拍片去了。我问什么时候回来?他抱歉地说,那说不准。你到时候再打电话吧。我觉出马莉不想接我的电话,于是我往后天天打一个过去,而且不断地变换号码,但马莉从来没有接过电话。我明白了,马莉是躲着我了。

我把马莉告上了法庭,我告她诽谤,告她侵犯隐私。我想这回看你还往哪儿躲?法庭正式受理后,来我处的记者一拨接一拨。我坦诚地向他们说了经过。我把什么时候认识陆小萍,怎么帮她一家,她又怎么来到我家,在我家又是怎么生活的……所有的来龙去脉全都说了出来。你有矛,我有盾,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陆小萍,既然你不要脸面,我成全你!我恶狠狠地在心里说。

记者们大喜过望,他们中有些是和我打过交道的,并且知道我是一个很内敛、很低调的人,这回我这么配合,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一个老记者说,老雷,这次被咬痛了吧,狗急还跳墙呢!这个陆小萍,也太过分了,恩将仇报。

一时间,在全国无数的大小媒体上,雷双虎和陆小萍的名字出现率达到了一个空前的程度。我很痛心,原先我不想这么干,我从电视台辞职后,我就打算过清静日子。是陆小萍逼着我这么干的。就在舆论倒向我的时候,陆小萍也不甘示弱,她抛出了更重磅的炸弹,她说:雷双虎是一个五毒俱全的人,在拍摄《生命》的过程中,他贪污了好多捐款,因为得到的钱太多了,他装模作样地捐出了一部分钱,为他赢得了较好的声誉,他则心安理得地大肆挥霍着那些钱。他为什么要辞职?他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她到雷双虎家的当晚,她就被他奸污了,为了怕罪行暴露,他故意认她做女儿。以后,他变本加厉地残害她,为达到长期霸占她的目的,他许诺教她拍片,并带她四处奔走……

这个狗娘养的,我终于忍无可忍。

我气愤,但社会舆论却一下倾向了她。她是一个女子,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我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编导,有良好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她是以一个落难者的身份到我家的,她曾经是我的养女……这一系列事实充分说明,我欺侮她的可能性大多了。

这个时候,我的女儿雷洁尘跳了出来,她大概也无法忍受陆小萍强加给我的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了。她在博客、微博、微信上发文,把陆小萍到我家后一直到我和她一起走出家门的那段历史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她说,陆小萍没有必要为自己贴金的,如果真像她所说的那样,我们会容忍她住在我家吗?她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她的所作所为,能逃得过我和妈妈的眼睛吗?

我暗暗激动。雷洁尘那时候已经是研究生了,她学的是导演。自从与方敏敏离婚后,雷洁尘就一直不愿意和我见面。她不肯与我妥协。这次是不是给了我一个和好的信号。我打电话给她,想约她谈一谈。但雷洁尘冷冷地说,我没有必要见你。我是为自己的名誉而争辩,并不是为了你,因为陆小萍污辱了我和我妈妈。

我失望极了,当年离开方敏敏,把雷洁尘彻底得罪了,现在连与她说句话都难。

雷洁尘的文章一出,陆小萍又反击了,说的是和雷洁尘截然不同的故事。她在文章中很暧昧地说,雷洁尘有恋父情结。此文一出,顿时让我感到了陆小萍的歹毒。她好歹也是雷洁尘的后妈,怎么能这样?

记者闻讯赶到,我抨击陆小萍的做法太阴损。记者如实把我的激烈言辞做了反映。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和陆小萍你来我往地争执着。我们都想告诉别人,自己说的是真的。

法院迟迟不开庭。我每天都在为这件事奔波。我得捍卫自己的名誉。更得捍卫雷洁尘的名誉。

这个时候,陆小萍又推出了一本新书,题目是《在我拍艾滋病人的日子里》。作者还是马莉、马立早。书中又大大地把我贬损了一番,主要是讲陆小萍在拍《痛苦中的快乐》一片时,雷双虎大加阻拦,因为他不想让她超过他的《生命》。她后来是怎样冲破他的阻拦,成功地将片子拍成。她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个天使,宁肯自己吃稀饭,也要让艾滋病人吃鸡蛋。此书一出,立即引起了较大的反响,拥戴、吹捧陆小萍的文章泛滥成灾。

我又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我催促法院尽快开庭审理,我只有靠法律来维护自己了。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越气愤,陆小萍越高兴。她巴不得我跳脚。我跳,就意味着她有戏可唱。我怎么这么傻,居然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她用无赖的手法对待我,我却用君子的办法应付她,我不败才怪呢!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谢绝了所有记者的采访,我和他们讲,我会和陆小萍在法庭上见的。

陆小萍让马立早打电话给我,说愿意和我庭外和解。我不答应。我不想这么便宜了陆小萍。马立早说,何必呢?你们到底是做过夫妻的,陆小萍愿意一次性赔四十万元,已经够爽快了。

我说,你以为我没有见过钱吗?

马立早不解地说,你和我生气干什么?你真是一个倔强的老头,我明白马莉为什么要离开你了。

但法庭就是迟迟开不了庭,一会儿陆小萍说要拍片,一会儿又说要到国外去做讲座。总之,她忙得脚不沾地,因而无法前来。她的那两本全是胡说八道的书出来以后,使她的名声大振。

我耐心地等待着。

在我多次催促下,终于盼来了开庭,但前来的是马立早。我和马立早在法庭上唇枪舌剑,但最终并没有什么结果。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陆小萍又让人找我要庭外和解。我还是不答应。前来的说客恼羞成怒地说,你雷双虎也太固执了,你现在是什么人,陆小萍现在又是什么人?你以为你是老几啊!

我淡淡地说,我是老二,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可惜早死了。

就在我还在为案子东奔西跑时,突然有一个消息传来,陆小萍移居澳大利亚了。我像一个找人搏斗的人,猛地失去了方向。我暗暗惊讶,我想这时候的陆小萍的确已经有了非凡的本领。在造假造得这么厉害的情况下照样洒脱得很,这令我对她刮目相看。

陆小萍第三次要我撤诉,我坚决不答应。我说哪怕你到了天上,我也要找你打这场官司的。我不相信这个世界就没有公理了。

现在我一直在整理有关陆小萍的材料,是的,把她拍成一个纪录片那该是一桩多么有意义的事。一个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的人,怎么还会念着钞票?有时候,我会在电视或报纸上看到她,她现在是香港一家艾滋病基金会的形象大使,整天抛头露面。这符合她的性格,也能满足她的虚荣心。那时我就会想,你别高兴得太早,有你掉眼泪的时候,我为自己能碰到这么鲜活的题材感到兴奋。有时候,我会闷闷地想,陆小萍来到我的身边,真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这个梦想吗?如果她是有备而来,那我就算是白活了。

我曾经想过去陆小萍远在河南的那个家看看,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我想,看了又怎么样,那个陆小萍当然不会是假的。

在那段时间里,我最悲哀的两件事是:方敏敏嫁人了。她嫁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出租车司机。雷洁尘到国外念书去了。事先我一点都不知道,那些事全是由别人来告诉我的。我欲哭无泪。我想我真浑,有一天,我甚至产生过打一个电话给方敏敏,乞求她和我重归于好的念头,幸亏没打,否则我会无地自容的。

有时候我像一个艾滋病患者一样,会长时间地坐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我在想什么呢?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5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徐福伟 刘 洁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詹政伟,男,祖籍浙江绍兴,当过文学专干、报社总编等。迄今已在《中国作家》《钟山》《山花》《天涯》等发表小说500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并被各类选刊转载。《斑斓》《数年一现》等被译介到法国、美国、日本、荷兰、英国、德国等国。《恐惧隐私》《左手矛、右手盾》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部分作品入选中小学教材。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沿着大路走》《天空》《我爱陈三波》;中短篇小说《斑斓》《数年一现》《恐惧隐私》《花篮里花儿香》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浙江嘉兴。

创作谈:关于《纪录片》的一些题外话

詹政伟

我是信奉创作不谈者。

每每心有触动,想酿就一点什么的时候,我的整个人就像喝醉了酒似的,通体发热、发轻、发飘,抑制不住地想要飞腾起来……这个时候,我拒绝用语言把想表达的东西,呈现给他人,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也不行,我怕一说,便走漏了风声。我喜欢把创作当作一场战役,提前泄密,对我来讲,不仅仅是激情消退的小事,更是对整个作战计划产生破坏的大事,我会因此变得沮丧不堪,进而会痛骂自己,你怎么可以当泄密者?所以,在作品开写前,你无法从我嘴里得知一点什么;一旦进入状态,我理智地保持着缄默。但绝大多数时候,计划与结果往往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或面目皆非,我却乐此不疲。任何的曲径,都会让我欣喜,通向幽处,是我想抵达的一个境界。我叩问自己的是:战果是不是比计划更趋完美?如果是后者,我会暗自微笑。当然,在作品完成以后,我觉得更无须多说什么,我一向认为打扫战场不是一个指挥者的事情。

是的,实战数年了,依然对每一个作战计划充满了向往和憧憬,期待着在实施过程中,收获意想不到的美妙。醉心于此的原因,说来简单,喜欢好看而又有味道的故事,也喜欢形状各异的别致人物,热衷于把我认为有特质的人物置放在我认可的故事框架内,演绎他们的悲欢离合,用我的方式,赋予他们生存和生命的意义。

《纪录片》好像也在诠释我如上的这些想法,艾滋病家庭、幸存者、纪录片导演;男人、女人、丈夫、妻子、女儿;金钱、拯救、恐惧、诬告、矛盾……这些事件和人物相互交叉、嬗变、迂回、重叠……经由近景、中景、远景、定格、特写等等的拍摄元素,努力揭示人性的复杂和可畏。

我对日常态势下被遮蔽的部分情有独钟,它的荒谬和暗面令我着迷。帕慕克讲过,文学最迫切的任务是要讲述人类的基本恐惧:被遗弃在外的恐惧、碌碌无为的恐惧,以及由这些恐惧而衍生的人生毫无价值的恐惧……不论何时,我面对这些伤感、烦恼,通常以夸张的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它们触及了我们内心深处的黑暗。

深以为然。

亦愿操刀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