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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死

2015-09-10金问渔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8期
关键词:柬埔寨

传来传去,那事件当时就已成为了一个悬疑故事,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

戴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夏九日,此时,两人正坐在浦东机场的候机厅里,等待20∶00飞往金边的航班登机。

时钟已指向了21∶30,显示屏仍亮着“延误”的字样,照理,这样的国际航班是不太会如此“惊艳”误点的,和候机楼外燥热的温度一样,旅客们的火气已是一点就着。

夏九日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在座位上全神贯注刷着手机,内心却还在思忖这次柬埔寨之行到底值不值得。这次,戴圆怂恿他们这批服装企业老板去西哈努克港经济特区考察商机,到了机场才知道,真正的牵头人却是一个早已移民巴西的高中同学贾集愚。

身在南美,却投资到了东南亚,手还真长啊,夏九日想。他和贾集愚已有十多年没碰面了,读高中的时候,他们在一个班,关系并不密切。贾集愚是很会“来事”的人,“假”集愚,真聪明,但他的聪明并没有用在读书上,高考结束后,两人展开了不同的人生轨迹,夏九日上了一所末流的交通学院,贾集愚则落榜,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流连于小城刚刚兴起的交谊舞厅。

相比夏九日,戴圆与贾集愚的交集则要晚得多,他比贾集愚低了两届,高中毕业后通过招干考试进入农业银行,在放贷款的过程中才与其相识,后来,两人就开始合伙做起了生意,直到贾集愚出国移民。

自高中毕业后,夏九日对贾集愚的情况一点都不清楚,求学、分配、辞职、办厂,在时代的洪流中沉浮、挣扎,已是自顾不暇,只是节假日探亲访友间,才会偶然得到一些旧时同学的信息。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是抗拒有关贾集愚消息的,因为一提起了他,总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惊悚之夜,也就是戴圆没话找话提到的悬疑故事。

夏九日从小不信鬼神,至少在遇到那件事之前,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那天却吓得毛骨悚然,此后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有宗教情愫,他很佩服HTC的王雪红,把宗教融入了企业文化。这次之所以答应去柬埔寨看看,因为知道这是一个有信仰的国家,如果投资办厂,风险比国内中西部地区还相对小些,但牵头人是贾集愚,让他很不踏实。

时钟指向22∶00的时候,终于可以登机了,考察团一行十多人鱼贯进入机舱,里面黑压压的人群好像全部是中国人,夏九日观察一下,一大半的乘客应是旅游者,在机舱里还戴着旅行社发放的廉价帽子,而一小半,大约都是生意人。这些年来,国内的经营成本越来越高、行政许可越设越多,做企业难度一直在增加,还有些创业雄心的企业家都在想法把企业搬到国外去做,看来,大家都对柬埔寨的商机有些兴趣。夏九日处于不尴不尬的年龄,他是六九年出生的,今年刚满四十五岁,前一段时间,想把企业卖了,全家移民到澳大利亚去,最终还是下不了决心,父母、妻子都在拖后腿,妻子舍不下自己的父母,一个本该夫唱妇随的角色,总是给出相反的意见,就像这次去柬埔寨考察,老婆也和他翻了脸,在老婆的印象里,那里是荒蛮之地,毒蛇、瘴气、登革热病、肮脏的厕所、不洁的饮用水……到这种地方去投资,吃错药啦?

在机舱里又等待了半个多小时后,飞机缓缓起步冲向了天际,舱外,满天的漆黑扑面而来,让夏九日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液晶小电视提示高过1万米后,天空才有隐隐绰绰的一点光亮。边上的戴圆一坐稳就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他却没有睡意,红色高棉、波尔布特等词语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那个有着神秘微笑的国度,却在上世纪产生了一个如此残暴的撒旦,不知那片土地上现在还有没有血腥味?想着想着,也迷迷糊糊起来,飞机载着他满腹的好奇向中南半岛飞去。

四个多小时后,飞机在金边降落,踏上舷梯,饱含着热带气息的风便一阵阵猛吹过来,让大家精神一振。这儿位于东南亚,却比浦东还凉爽些,已经是北京时间第二天凌晨四点了,天边隐隐有一丝微红的晨曦。走出简陋的机场,贾集愚安排的一辆破旧中巴车把这支考察团接到了市中心一个宾馆。这是一个外面颇为考究的宾馆,还有游泳池,但房间一般,相当于国内的二星级档次,都是老板身份,每人一个商务大床房,大家走进各自的房间,“砰砰砰”的关门声后,夏九日觉得自己一下子被隔断了与任何人的联系,变得异常渺小孤独,在这个异国的土地上,有那么一丝的不踏实,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当年的暴戾。飞机上迷糊了一段时间,现在的思维变得很清晰,洗漱之后,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贾集愚没来接机,明天才来宾馆会合,按他提供的资料,柬埔寨招商引资的条件很优惠,进出口税和所得税都有相应的减免。不过这些减税政策,夏九日并不感冒,政府招商的目的,除了带动就业,最后还是在于税收,所得税免税期6~9年,办一个企业,总不希望它只有这点寿命吧?吸引他的,除了宗教情怀,主要还是这儿的人力成本。此次他们的目的地,是离金边210公里以远的西哈努克港经济特区,特区所在西哈努克城是柬埔寨三大城市之一,也是柬埔寨唯一的国际港口城市,政府制定的最低工资标准81美元/月,每周六天工作制。服装企业是劳动密集型企业,员工工资福利这一块是最大的成本,如工资成本小于250美元/月,企业是有利可图的,而现在的81美元距250美元还有很大的空间。

外面接二连三有“TukTuk”的声音传来,让夏九日仅有的睡意彻底消失,他起床拉开窗帘,宾馆外昏黄的路灯、惨白的广告灯箱、飘忽的树影、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的摩托声,恍若置身于国内东部小镇一个迷离的夜晚。离窗台不远的广告灯箱上似乎有东西在蠕动,再定睛一瞧,不禁吓了一跳,竟是十几只壁虎叠在一起。

夏九日曾想象过他与贾集愚碰面的情形,鲁迅几十年后遇到童年的玩伴闰土,却意外地听到一声“老爷”,他与贾集愚会怎样?两个在故乡从不互相来往的同学,今天为了逐利走到一起,在异国他乡勾肩搭臂假装亲热,还是平静握手一笑而过?

吃早餐的时候,贾集愚却没有出现,按计划他会以早餐会的形式来答疑解惑并作重点推介,戴圆来到餐厅不无抱歉地对大家说,不好意思,贾先生临时有要事,今天不能过来了,全权委托我处理相关事务,早餐会也由我来主持,大家有啥想法就提出来一起交流交流。当即有人嘟囔起来,这不是忽悠我们吗?骗到这儿来,又不见鬼影!戴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也不好多说什么。夏九日觉得贾集愚这样处理很失策,大家本就没有诚意,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招商活动岂能成功?直到上车的时候,戴圆才悄悄对夏九日说,贾集愚昨晚被当地人打伤了,躺在医院里呢。哦,夏九日确实有些惊讶,看来连他自己都没处理好与“土著”的关系啊!

去西港的车还是昨晚那辆接机车,依稀看得出是大宇品牌,随车还配了个会讲广东普通话的导游。司机和导游都不苟言笑,很有礼貌,讲话细声细气,恍若蚊子的嗡嗡声,既自尊又卑谦。有团员在与导游搭话,问他是哪里学的中文。导游说,他是华裔,家里一直讲汉语。夏九日接过话头,问他,你有没有出过家啊?导游先是一愣,好一会儿才理解过来,目无表情地说,我不是佛教信徒,从来都没信过,我父母原先是信徒,柬共运动后也不信了,他们觉得供佛不能保佑自己。夏九日又朝司机努努嘴,问导游,他呢?他也没出过家。导游说。

夏九日在资料上看到过,柬埔寨85%以上的国民信奉小乘佛教,男性佛教徒在柬埔寨一生必须有出家当和尚的经历,但不论出家时间长短皆可以自由还俗,也可以选择再次出家。看着已年近50的司机,夏九日觉得那些资料可能夸张了些。

中巴车沿着4号公路向西南方向行进,这是一条沥青路,除了稍有一段颠簸外,路况还算平整。时下是柬埔寨的雨季,公路两旁的腰果树被雨水洗涤得青翠碧绿,而椰子树、棕榈树还是那种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的绿。一车人默默凝视着窗外,60码的时速让这段210公里的行程显得漫长,其中有几人又慢慢打起了瞌睡。戴圆与夏九日坐在一起,满脸愁容,他对夏九日说,贾集愚没半个月爬不起来,这不是让我唱独角戏吗?夏九日说,你还是对大家实话实说,考察不成,权当是来柬埔寨旅游了一趟。戴圆又叹了口气:还要抽出时间去医院看望一下,他老婆儿子都在巴西,不过来的。

他妈现在还在世吗?住在我们老家还是巴西?夏九日问。

他妈,身体好着呢,现在长住巴西,不过是住在贾集愚姐姐家。

贾集愚姐姐也在巴西?夏九日开始有些知道贾集愚的发展轨迹了。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清秀女子的形象,身材窈窕、五官精致,这个高他一届的女子当年是很多同学心中的女神,不少接近贾集愚的人,真正的目的却是她!而她,始终那么安静,淡淡地笑、缓悠悠地走,除了功课,似乎从未在其他方面动过心思。她读的是理科班,文科却同样出色,作文比赛得过华东地区一等奖。那年高考,高出了重点线很多分,如愿进入外贸学院。再后来,听说和一个高干子弟恋爱,毕业后随他去了北京,在某个部委上班。

老爸和女儿,当年可都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哪!戴圆话头一转,又回到了贾集愚的父亲身上,或许那个悬疑一直让他好奇。“贾老师、假老师,你还一直念念不忘?”夏九日笑问。

这种风格的老师你会忘记?戴圆反问夏九日。

在高中毕业许久后,夏九日其实不只一次回忆过当年这位特立独行的语文老师,对这位老师,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当年觉得他全无教师应有的尊严,现在却也能理解。

贾集愚一家就住在与校园一墙之隔的河畔教工宿舍,贾老师当年也就四五十岁的年纪,有两个读高中子女的他,竟如毛头小伙子一样行事。他从食堂往家里打水,永远倒拎着热水瓶——瓶口朝后、瓶底向前朝上,像两簇排炮,而开水会从软木塞处一滴一滴溜出来,留下一道轨迹。每天傍晚,很多同学挤在窗口看这道校园“风景”,还打赌今天的轨迹会有多长。

这个奇葩老师最终在一次“出走”事件后被请出教务处,到了后勤科管基建。那是上午第一节语文课,初冬的晨雾还未完全消散,教室里一片氤氲之气,“假”老师正解析秦牧的散文,这当儿,一个年轻女子从教室外的走廊里娉婷袅娜走过,“假”老师似乎被怦然一击,身体呆了几秒钟,没讲完的话再也吐不出口,目光一直跟着那女子的背影,然后把讲义往腋下一夹,宣布:今天课就讲到这里,接下去大家自修。也不管学生们如何反应,走出教室向那女子跟了出去。事后,大家都在传言,他根本就不认识那女子,如此抛下学生,纯粹出于“美的追求”。

到后勤科不久,“假”老师又出事了。那天他去教工宿舍工地巡查转悠,正逢包工头的老婆淘米做饭。建筑队人多,淘箩也特别大,那女人撅起屁股,俯下身子,一手拿着自来水软管冲洗,一手在搅拌米粒。看着女人浑圆、肥硕的臀部,“假老师”竟然按捺不住,从后面扑上去紧紧搂住了她……

很多人都很奇怪,如此荒诞的父亲怎么会培养出一个特别优秀的女儿?

已过中午,天上的乌云逐渐聚集起来,阵雨看来将如期而至,车在一个小集镇停了下来,导游对大家说:在这儿吃个午饭,加个油,避避雨,等雨后再走。导游话音未落,好几人便迫不及待下车点着烟吸起来。午餐的安排让大家皱眉,有几个菜肴竟分不清荤素,看上去很不卫生,先前饥饿感很强的夏九日再无食欲,走到门外花1800瑞尔买了个椰子。这个小集镇其实就是一个马路市场,大部分是卖纯净水和水果的,水果的品种很丰富,青芒、香蕉、龙公果、蛇皮果、山竹……很是眼花缭乱。集镇上还有个简易的加油站,两只大油桶,各自插着一把抽油枪,加油必须自备容器。夏九日略感奇怪的,集市上没有卖蔬菜的摊贩,接着联想到来的一路上也没看到过蔬菜地,心想如果以后到这里来投资居住,饮用水和蔬菜的问题先要解决好。昨晚,他把换下的衬衣浸泡在水槽里,早上起床后想洗刷一下时,却发现上面满是一块一块的黄渍,怎么搓也搓不掉,只好扔了。想想表面看上去很清洁,里面却蕴含“丰富”物质的水,夏九日明白为什么满街都是卖瓶装水的摊子了。

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天又亮堂起来,大家上车后继续赶路,不久,鼾声四起,摇摇晃晃中大多数人又瞌睡过去。两个多小时后,目的地终于到了,这是一个泥浆狼藉的基建工地,树立着数十座高低参差的未完工建筑物。戴圆介绍说,这里就是贾集愚先生牵头搞的工业园区,中、柬两国政府部门均正式行文批准,占地80公顷,目前正在建设标准厂房,半年后可全部完工。这次诚邀各位前来,大家尽可四处走走看看,有什么疑问,也可亮出来一起议一议。

夏九日跟着众人走进了工地,看到三三两两的建筑工人正在拌浆和浇筑,没戴安全帽,脚上穿着拖鞋,干活迟缓、无力,工程进度显然不快。夏九日问戴圆水泥的产地、标号,戴圆张口结舌,一个都回答不上来,说:这个我怎么知道,要问项目经理。夏九日四下巡视,也没发现工地负责人模样的人,便自己走到材料间,他看了下,钢材似乎是泰国进口的,而水泥袋上好像是越南文字,心头突然一动:就像当年美国西部卖水给淘金者一样,在这里建个水泥厂或许利润更好,就不知当地对这类污染企业是否支持?

其他的同来者则更关心厂房的面积、层高与交通通讯、电力供应状况,戴圆依旧有很多答不上来,自然又引来了不少责难。好在把大家“忽悠”到此,他的主要任务也就完成了。接下去,再把大家引往吴哥窟、肯特山旅游一下,此次柬埔寨之行就圆满了。这个时候,他已向大家说明过贾集愚受伤的事,不过对受伤的原因却撒了个谎,说是车祸致伤,不太严重,大家也就相信并谅解了。

三天后,考察团完成了所有“既定任务”,为了增加点新鲜感,特意转道香港回国。戴圆说:这是老贾特意关照的,在香港机场,大家也可买点免税商品。柬埔寨没什么物品可带,贾集愚让戴圆在机场买了一打飞利浦剃须刀送每人一把,夏九日看了一下标价签,3998港币,类似的物件其实每人都有,客气了一下后还是都收下了,想想这次贾集愚确实破费了不少,大家对他真身不露面的抱怨也就全消掉了。

又回到企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大堆应付款账单已被秘书叠放在办公桌上。企业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一年三四个亿的销售收入,听着不错,但还是捉襟见肘。除去政府收缴的各类税费不说,省会大城市的商场,进场费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待进了场,促销员又算是企业劳务派遣的,杂杂碎碎的费用都要服装企业承担。这几年,夏九日忙活的就是想方设法做品牌,有了一定知名度后再推高价格,商场里的一件服装,真实的生产成本还不到标价的五分之一。但做品牌,却又无法形成自己的独有文化创意与知识产权。厂里的设计师不少,都热衷于抄袭和模仿,从商场购入样衣,然后稍微改改,换一种面料,便成了自己的创作,对此,夏九日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前很长一段时间,自己这个企业呕心沥血搞出来的创意,只要一进商场,十天之内必有相似的款式出现。国人创新不行,模仿却是内行。现在,自己领导的企业也从受害者变成了抄袭者,一个可鄙视的潜规则实用者,这使得夏九日经常面对自己内心的谴责,强化他逃离服装界的决心。

柬埔寨,究竟去得还是去不得?这实业,今后还做不做?思考到这儿,又很自然地想到了贾集愚,贾几乎没做过实业,以一个掮客的身份混迹于商界,却也过得潇潇洒洒。他想,必须和贾集愚面对面谈一下,如果去西哈努克港投资,肯定要换一个产业做做,不一定是实业,最好搞个建材进出口公司兼做物流,再或者——做文化产业。夏九日一直认为自己是半个文化人和一个不成功的商人。做商人要眼疾手快心狠,而他却常常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譬如说,曾经与人合作过一个印染企业,跑土地、跑环评,好不容易工商注册了,却因为合作伙伴不愿过多投入环保设施而与之翻脸,他愤然退出。现在,那个污染企业活得比自己的企业还滋润。面对这些“失败”,夏九日从没有后悔过,却也觉得很累。他常常想,最合适自己投资的,或许应该是文化产业,出版业、新闻业什么的,可惜,这块国内还未对民资开放。柬埔寨的文化产业对不对外资开放?如果开放,去办一个出版社,出一份报纸或杂志,如果当地华文畅行,也可以是中文版的,面向华人世界。再后来,夏九日甚至有些异想天开:能不能去投资一座寺庙?

他对佛教、基督教有过兴趣,却始终不求甚解。在自己出生的村庄现在还有许多天主教的传统——清末民初,西方的传教士在这里建过教堂。他不知道哪一个宗教更值得自己信仰。看圣经,里面充斥着暴力与血腥;进庙宇,和尚个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倒是老家的村庄,即便那些不识一字的老妇,都保持着朴素的悲天悯人的行为方式,有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平静和安详。有信仰真是好事,他们的生活或许是贫困的,但精神却是充实的,当年的文化大革命所带来的影响,也未能改变这个村庄什么。

夏九日给戴圆打了一通电话,想和贾集愚面对面认认真真谈一次。戴圆说贾集愚出院后本来就想回国一次,他父亲的忌日快到了。“哦,贾老师的忌日到了,时间也真快,一眨眼已去了二十多年了。”放下电话,当年那一幕似乎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从童年到青年,夏九日最怕的事情就是和父亲一起干农活,不是他懒,而是父亲实在太认真,而在所有的农活中,最胆颤心惊的又是“罱河泥”。“罱河泥”是江南水乡一项传统农活,摇一只船,到河道上把河底的淤泥夹上来,一来疏浚了河道,二来改善了水质,三来淤泥可作为农田里的肥料。当年用化肥有指标,凭票供应,人畜的粪便和罱上来的河泥便是农田里最主要的肥料,每年生产队里都派工,罱满一船给多少工分。罱河泥看似简单,但要掌握技巧,用力不对,“罱子”就变成了竹篙,河泥没罱起,倒把“船”撑走了,弄不好还要翻船,总有一半的男人至死都罱不好河泥。父亲太实在,他们父子起得最早,收工却永远是最晚。每次罱起河泥,他父亲总要等水沥干了才放到船上,而别家才不管这些,上午七点开工,下午两三点钟就摇着半船水半船泥交差了。夏天温度高,他们父子罱起的河泥水分少,太阳一晒,交差的时候都可站上人去。就在那个暑假的晚上,蝉声渐渐低了下去,月亮隐隐现身,他们父子这条唯一的罱泥船还在河上作业,他亲眼目睹了贾老师的离去。

此时的夏九日又累又饿,皮肤被太阳曝晒得生疼,浑身一股汗酸味,心里对老爸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只是有意无意“磨着洋工”,而船头的父亲还在一板一眼罱着河泥。就在这时候,夏九日看到贾老师出现在北岸上,摇头晃脑的,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哼着小曲。县中教工宿舍建在河的北岸上,宿舍与河之间还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每个住在这里的老师都划出了自己“自留地”种蔬菜。远远看过去,贾老师像是在摘毛豆,手臂的运动幅度很大,很夸张的样子,又不时在大腿上东拍下、西拍下,估计是蚊子比较多。夏九日觉得贾老师的样子很滑稽,便一直盯着。突然,岸上的贾老师朝河面看过来,定神看着什么,接着脱去了汗衫,又以极快的速度褪下了短裤,浑身顿时赤条条一丝不挂。夏九日睁大了眼睛,心想贾老师干吗呀,发疯啦?只见贾老师跨出了“自留地”,向河的方向大步流星走来,全然不顾河岸上还有赶路的行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脸上还挂着暧昧的笑容,然后“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河面上激起一大圈水花和涟漪,贾老师的身子沉下去浮上来,也未见他挣扎,又沉了下去。夏九日回过神来,正要跳下河去救,突然看到那圈涟漪里缓缓浮上一个女子,阴森森的眼睛朝夏九日瞟了一眼,很快顺着河面漂走了。

夏九日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船上,船体猛地晃荡起来,专心致志罱河泥的父亲也在此时“咦”了一声,扭过头问他:“我是不是眼花了?好像看到河面上漂过一个女人。”而此时的夏九日已吓得答不出话来了。

许多年后,夏九日才听到妻子说起:当地一直有个传说,溺死鬼要投胎,必须找一个替死鬼,他(她)会装扮成一个美女或美男,引诱河边的异性下水与之交媾,然后一死一托生。夏九日终于恍然大悟,却又纳闷:既是本地传说,自己怎从未听说过?又一想,父亲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自然不会允许家里讲这种“鬼事”!那件事后,父亲也有了点变化,罱河泥这种活能推就推,不太情愿到河上去了,想必他心里也有“阴影”,只是这种见“鬼”的事说不出口。

贾老师家属当晚便以“失踪”报了案,贴身衣物都在,人怎么就不见了?警察也很好奇,甚至联想到了多年前的彭加木失踪案。两天后,贾老师赤条条的尸体在下游不远处浮了上来,听说脸上还保持着神秘的微笑。家属坚持是谋杀,警方的结论是自杀,闹了一阵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有关这起神秘死亡事件的林林总总,不时被人提起。那晚的事,夏九日一直压在心里,没有对人说过,好在警察并不知道案发时有一艘罱泥船正在现场,没来询问,不然,他该怎么说?他曾隐约看到贾老师一丝不挂时,河边似乎有赶路人,他们有没有看到那个女子?这个女子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自己因疲劳和饥饿而产生的幻象?后来那些千奇百怪的传言,究竟是大家根据贾老师赤裸的死相发挥想象添油加醋,还是真有人看到了什么传出去的?

……

整个上午,夏九日沉浸在回忆之中,一点事务都没处理,投资的事令他烦躁。过去十多年,把企业一点一点做大,每个月看着财务报表,有一种成就感。现在,企业上规模了,却没有了以往那种激情与动力,只是在机械式地处理着企业的事务。他突然想起看到过的一首《在修表铺》的诗,把人比作手表,里面有这样几句:你这一生/早就已注定/要行走在不断归零的乾坤里……现在,要么机械地活着直至停摆,要么再寻找一个投资点再次创业,从零开始。而这个投资点,会在柬埔寨吗?

月底的时候,贾集愚依约而来,当他进门的时候,夏九日恍惚中以为进来的是贾老师,定神一看,才认定是贾集愚。毕竟20多年未见,贾集愚已有了半头白发,一时之间,恍若时光倒流,贾老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两人互拍了下肩膀,没有过多寒暄,就切入了正题。

贾集愚说,我手里有一份资料,是江浙一带制造业的情况,现在情况好的企业不多,东南亚是内地企业首选的避险地。由于在沿海一带经营成本太高,一批企业主缩小生产规模,把订单拿到东南亚去加工。另一批企业直接到东南亚去投资设厂,江苏一个服装企业在柬埔寨圈地办厂,就做得很成功。

夏九日淡淡一笑,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考虑,到国外去投资,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一是必须去民主法治国家,二是民众要有信仰。没有民主法治,就没有道理可讲,没有规矩可行,一个小小的官吏就可弄得你倾家荡产,最后企业怎么个死法都不知道,英美那些有国家作为后盾的大型跨国公司,不也是一夜之间被专制国家宣布收为国有了?民众没有信仰,员工就没有信用,不可过多信任,管理人员本地化有难度,这么远的距离,鞭长莫及。

贾集愚说:你还是那么谨慎,收益总是伴着风险的。从目前的情况看,这种风险还是比较小的,柬埔寨从中央政府到地方政府都在大力引资,恰如大陆改革开放的头几年,用我们家乡话来说,“呛”头口水的人总会发财的。

夏九日静静地听着贾集愚说完,对他说,我东想西想把握不定,投资意向是有的,所以才请你来。但考虑不做本行,不办服装企业,你帮我参谋一下做哪行。

贾集愚拿出一沓《西港特区报》,让夏九日参阅。对夏九日说,这是当地中资公司办的中文报纸,你先看看。我呢,独自到你企业的各个角落转转,参观一下,然后咱们再谈。

夏九日想,贾集愚你还做反向考察啊,想看看我的实力?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让我觉得你不像过去那样华而不实,增加一些对你的信任。

晚餐的时候,戴圆也赶了过来,三个人嘀嘀咕咕,却让服务员直皱眉——这顿饭一吃就是四个小时,让她们下不了班了!不过,也在这个饭局上,夏九日终于被贾集愚说动,同意参与他提出的投资方案:鉴于现在招商情况良好,贾集愚再去圈一块地建标准厂房,设立第二个投资公司,夏九日、贾集愚、戴圆按3∶4∶3的比例共同投资。

夏九日想,这样挺好的,不做劳动密集型企业,不做本行,倒做了房地产商。老同学总不会坑人吧?他现在缺资金,我和戴圆参与进去,适度监管,即使项目完全失败,也不至于拖垮现在自己这个企业。酒杯一碰,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其实在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隐秘。贾集愚无意间提到,前些日子他又从国内招聘了几位员工赴柬参与管理,其中一位是咱们的老乡——郁雪。夏九日内心一阵狂跳,却仍装作淡然的样子问起她的情况。贾集愚说她离婚了,在北京的公司里混得一般,我就动员她来帮忙,每月 3000美元工资,包住不包吃,年底再视情发花红,她考虑了很久才答应。

郁雪和夏九日曾经住在同一条街的两侧,在这样的小县城,“街上”与农村的距离往往只有一条石板的宽度。她低他两届,父亲是县政府里的干部,母亲是医院护士,这个独生女从小养尊处优,高傲,很早就出落得楚楚动人。夏九日的“青涩时代”充满着单相思,郁雪是他倾慕的两个女神之一(另一个就是贾集愚的姐姐),只是隐藏得很深。没想到,上大学后,郁雪却主动找上门来,请他利用寒暑假的空闲,辅导她数学。说实话,夏九日的数学成绩并不出色,高考时还是数学拖了后腿,但碰上这样的好机会,岂有拒绝之勇气,马上就应承下来,好在大学里有高等数学的课程,总算也能应付过去。为此,他放弃了假期里与室友们走大江南北、行万里路的集体活动。

辅导课基本上是在郁雪的闺房里进行,郁雪在家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公主,闺房房门上经常贴着警告父母的字条。夏九日记得其中一张字条上这样写着:禁止敲门,违者罚款10元!也因此,夏九日去郁雪家辅导时,只在进出门时和她家人打个招呼,郁雪的闺房门始终是紧闭着,在里面,不受外屋的任何干扰。

刚开始的那几堂课,夏九日很是拘谨,从未当过老师,不知怎样辅导,也不知给郁雪留下什么印象,他越是在意对方的评价,却越是语无伦次。郁雪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一改平日里高傲的公主角色,一副可人样。慢慢的,夏九日终于巧舌如簧,应对自如。两人的关系也随便起来,除了功课,还谈一些功课外的事,如大学生活等等。有一次,郁雪听得入迷,禁不住拉住夏九日的手,说:“老夏,我要么也报考你们学校吧!”

夏九日一愣,说:“我们学院属理工科,你是文科生啊。”

郁雪嘴巴噘得老高:“理工科院校难道就没一个文科专业?”

夏九日哭笑不得,对郁雪说,我们这种末流本科不值得你报考,既无前途也无“钱途”,说白了就是混张文凭。

郁雪小声说你在那里嘛!夏九日顿时手足无措,不知怎么说才好,心“怦怦怦”跳了半天才静下来。

夏九日永远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房门紧闭的内间,一台电扇呼呼呼扇着热风,一点都没降温的意思,夏九日身上滋滋冒汗,时不时地卷起背心再朝脸上扇风,郁雪说:你嫌热就把背心脱了吧。夏九日说:这不太好吧,在你这个大姑娘面前怎可这样放肆?

郁雪站起来,装出一副泼辣样,蓦地卷起夏九日的背心,把它扒了下来,她两个乳房一颤一颤的,摩擦着夏九日的鼻子,夏九日顿时无法呼吸,不由自主揽住了郁雪的纤腰。薄薄的丝织短袖下,他触摸到她皮肤的纹理、柔若无骨的身体……

郁雪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任由夏九日的手游走在她的上半身。然后,夏九日的手从后背插进内裤又向郁雪的臀部摸去,郁雪仍然不动。当这只好色的手企图再摸向前面阴部时,她坚定地阻止。她俯下身子,用嘴唇在夏九日额头上吻了一下,离开了他的身子。

这是夏九日第一次如此亲近一个女姓,数十年后,依然记得抚摸着她略带汗汁的乳房与臀部的手感,有些湿润和光滑,又带着些许的神圣。

不过,这也是唯一的一次。在那以后的辅导课,郁雪都打开了半扇房门。

郁雪进了北京一所综合大学的外语系后,两人开始还写写信、打打长途电话,到后来就慢慢不联系了。夏九日听说她在学校里很活跃,恋爱对象换了好几个。一些传言比较负面,说她很会耍手段,主动诱惑男教师、男同学,在谋得某种利益后却又点到为止了。她毕业后去了北京一个进出口公司,然后就结婚了,婚礼没邀请夏九日。渐渐的,夏九日就没有了她的联系方式。夏九日有时会想,他的那一次亲近,究竟是郁雪真情流露,还只是一种交易,她按等价交换原则,给了他这种级别的“回报”?

想到以后会在异乡相逢,夏九日有那么一点期待,又有些害怕。

接下去的工作按部就班,先是三方出资,验资、工商注册,成立了“夏甲代投资公司”,“夏甲代”来自三位投资人的姓氏谐音,倒也颇有一点东南亚的味道。然后由地方发改局报请省发改委核准境外投资项目,最后报国家发改委审批。贾集愚轻车熟路,走得很顺,在极短时间内办妥了国内一切手续。而柬埔寨方面正大力招商引资,西哈努克港区主动派出官员协办此事,在农历年前,工地已正式动工了。此时,离上次八月份去柬埔寨考察,前前后后不过五个月,效率可谓极高。

夏九日在基建方面并不在行,按照先前三方商议好的方案,由贾集愚具体负责这个项目,另两方在前期可各派出一至两人去柬埔寨参与并监督,工资由“夏甲代”发放。夏九日派出了公司的总务科长与财务部副经理南下。总务科长是建筑施工员出身,财务部副经理原先是成本会计,出于一个商人的谨慎,夏九日对贾集愚还是有点不放心的,需要有内行在现场。一开始,这两位谁都不肯去,特别是财务部副经理,一个说自己这么个年近四十岁的女人,身体不太好,离开家到那么远的地方,老公不放心,女儿也反对,怕出事。夏九日不得不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强制”派遣,不过强扭的瓜不甜,后来确实出了事,而且错得离谱,这是后话。

大年三十晚上,夏九日和父母兄弟聚在酒店吃年夜饭,刚落座,手机就响了起来,一看,是贾集愚的柬埔寨号码,他以为是拜年电话,心想,这贾集愚,现在就打电话不嫌早点吗!

“集愚啊,春节没回来?”他问。

“我家在大陆没人了,回来干吗?再说这儿也走不开啊!这不,出事了,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啊,夏九日有些恼火,吃顿年夜饭也不太平,他想。

“你那两位下属没向你汇报吗?这儿工地上都罢工好几天了!”

“罢工?为什么啊?”

“此事在电话里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就七个字: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想请你和戴圆都来一趟,商量解决。”

夏九日皱了皱眉,说,“老贾啊,那边的事我们全权委托你管理的,你决策一下好了,这春节期间,我不一定走得开哪!”

“要来的,要来的!你和戴圆不来,这事我还真作不了主,事情闹得有点大!”

刹那间,夏九日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只好对贾集愚说,那他和戴圆联系一下后再定。

这顿年夜饭于是吃得有点忐忑不安,饭毕,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闲聊起来。夏九日溜出包厢拨打驻柬总务科长的电话,不管是国内号码还是柬埔寨号码却都提示关机,要是在往年,这家伙总是头一个发拜年短信来,柬埔寨“不过”中国年,但也不至于关机啊。再打财务部经理的电话,也不通。夏九日心中一动,用酒店的电话拨通了总务科长本地的住宅电话,“喂——”接电话的赫然是总务科长本人!夏九日顿时咬牙切齿:这两个家伙,未经批准,竟偷偷摸摸溜回家里过年了!对方自然有些惶恐,问他柬埔寨出了什么事,却显得比夏九日还吃惊: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夏九日想,罢了罢了,还是自己去一趟吧!

年初三一大早,夏九日和戴圆驱车往浦东机场赶,一路上,戴圆骂骂咧咧,说为出国的事,昨夜和老婆吵了一个晚上,原先安排好的走亲戚计划全部报废,老婆不依。夏九日苦笑了一下,想自己何尝不是呢?

飞抵金边机场,这次是贾集愚亲自接站。一见面就说,这次让两位春节都不能安心过,真不好意思。话已至此,夏和戴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罢工?贾集愚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啊!

原来,柬埔寨一直有黑帮势力活动,西港就存有华裔和本地人共同组成的黑社会,已发生过多次打劫运钞车事件,经警方打击,很久没有动静了,大家都以为彻底“过去式”了。这次发工资,派了个司机去银行取现金,原本想让夏九日方面的总务科长“押车”,却找不着。贾集愚说自己也是掉以轻心,麻痹大意了一下,心想总不会出事吧,就独自让司机走了,结果在银行回来的路上就出事了,现金全部被劫。接下去就是连锁反应了:工资开不出,工人开始罢工,还搞破坏,偷建筑材料,把水泥、钢筋扛回家,还到政府门前示威。

夏九日想,赖上我了,我派来的人脱岗,这件事他就不用承担全部责任了。

简单用完餐,贾集愚把夏九日和戴圆带到了劳工局,按贾集愚的说法,既然来了西港,我们三个股东都去相关政府部门露个面,就显得有诚意,能得到官员的好感,处理结果就会圆满些。从来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夏九日觉得,这有什么圆满不圆满的,欠债还钱,拖欠了工资,当然要给付,缺钱?三方股东再注资就是了!倒是被工人掳去的财物,得有个说法。劳工官员说,对不起,那是警方管的,相信警方会有合法的处置。

于是,三人又来到了警察局。这一次,接待的警官不会说英语,贾集愚打电话叫来一个翻译后才开始交涉。可翻来覆去,警方都做出爱莫能助的姿态,似乎与国内一样,法不责众。末了,警方似乎话里有话,告诉他们,司机报案录完口供就不见了,有些奇怪,他可是台湾人噢!这时,夏九日似乎看到贾集愚眼里掠过一丝慌乱。

从警察局出来,贾集愚征求他们意见:是直接去下榻的宾馆还是先去工地看看,夏九日说先去工地吧!贾集愚说,也好,政府介入后,这几天工地上的人已散去,能搬走的也都让工人们偷走了,这几天郁雪领着几个人在清点损失。

郁雪!终于要碰面了!夏九日心里有一阵激荡,分别已二十多年,不知变化有多大?

来到工地,夏九日一看,基建基本没搞起来,只是挖了几条沟和几个坑,不见一块砖瓦、一根钢筋,只有一堆小小的黄沙,很萧条的模样,倒看不出一丝狼藉,郁雪也不在。贾集愚反复对他俩说:那些柬埔寨工人都是刁民,能挪动的东西都被拿走了,连搅拌机那么笨重的东西都不放过!夏九日颇为疑惑,砖砖瓦瓦搬走了,难到竟连一丝砖屑都没留下?看这架势,工地好像根本就没开过工!

不远处就是海滩,暖湿的海风滑过高高的椰子树,一阵接一阵袭来,他竟感到一丝寒意。

此次事件被劫工资27万美元,被掳走建筑材料70多万美元,还有一些设备损失。

稍事休息后,在宾馆的大堂吧,郁雪带来了这一组数字。见到夏九日,郁雪并没有表现出久别重逢的惊喜,夏九日也是淡淡一笑,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甚至连手都未握。粗看郁雪,依然保持着曼妙的身材,一身职业妇女的着装尽显干练,或许是西哈努克港的阳光炽热了些,印象中的白皙已不复存在,有一种健康的麦色。

按贾集愚的意见,现在流动资金也不足,大家最好再注资150万美元,资金仍按股权比例分摊。夏九日表示没意见,戴圆有些犹豫不决。夏九日知道他的心思,出了这种事,主事的贾集愚有责任,你老夏派的人脱岗也有责任,我又没责任,凭什么按比例分摊啊!夏九日说,要不这样吧,注资先按比例分摊,抢劫案如能破获或者从工人手中拿回一些损失,就先还给戴圆,这里的居民都有信仰,补发工资时讲讲不贪不嗔的道理,说不定能退回些建材。贾集愚说好的好的,戴圆勉强同意了。

四个人又合计了一下复工、招商等后续事项,便在酒店用晚餐,贾集愚又打电话叫了其他几个管理人员一同就餐,落座时,郁雪有意无意坐在了夏九日的边上。夏九日侧目而看,郁雪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颈部皮肤也松松垮垮,当年那么清澈紧凑的女孩也经不起时间的折磨,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席间,郁雪说起了当年在北京工作的一些情况,和贾集愚姐姐的交往,在郁雪与贾集愚的互动中,夏九日知道了当年两位女神的“轨迹”。郁雪考入北京时,贾集愚的姐姐还在外地求学,隔一年后才正式毕业来京工作,在某部委参与一些贸易政策的制定,郁雪是在一次同乡联谊会上碰上她并开始有联系的。后来,贾姐调到该部委下属的国资进出口公司做外贸,说是外贸,其实就是卖许可证,当时企业还没有自营出口权。这期间贾姐派驻巴西,再后来,正式辞职,与丈夫、孩子全家定居巴西,开了自己的国际贸易公司,贾集愚带了母亲投奔其姐。而郁雪本身专业就是外贸,毕业后想方设法留在了北京,也进入一家国营外贸公司,可惜,只过了两年好日子,当企业出口自营权放开后,优质客户资源逐渐流失,公司改制,变成了民营企业。郁雪和巴西的贾姐有大量业务往来,不过郁雪清楚,好多生意都是贾姐在刻意照顾她,她对她恩重如山。

夏九日插话说,我的企业就是进出口权放开后发展起来的,没有了进出口公司的中间盘剥,廉价的劳动力、廉价的原料成本、廉价的出口价格,推动了像我这样的小企业的跨越式发展,还有政府退税。不过,好日子已过到头了,不然,怎么会来这儿啃食!

贾集愚则讲述在巴西的生活和生意,感叹融入当地社会的种种障碍,觉得还是东南亚好,有一种文化同质感。

几个人又胡侃神聊了一会儿,酒店侍应生送来了房间钥匙。贾集愚他们一直租用着这家酒店的几个房间办公与住宿,今天则又加了两间商务房给夏九日和戴圆。这是一个海滨酒店,圈着一角大海,夜幕下,海浪轻轻击打沙滩,草亭与躺椅沐浴着晚风,好像来到了马尔代夫,一点也不像在一个相对还贫穷落后的国家。喝得有些醉的贾集愚先回了房间,其他人也各自散去。郁雪说,我再去海滩吹吹风。夏九日略踌躇了一下,跟了过去,他看着郁雪的背影,依然娉婷曼妙,合体的职业装秀着迷人的曲线,那是一个熟透了的女人曲线。郁雪说,一起坐坐吧。她没回头,却已知道夏九日跟在身后。

海滩上的躺椅大部分都空着,两人有意无意选中一个相对偏僻的位置躺了下来。夏九日问,这儿的生活还习惯吗?郁雪撇撇嘴,为稻粮谋,不习惯又能怎样?夏九日又小心翼翼问起她的家庭,郁雪郁闷地说,离了!他嫌我不能生育。夏九日蓦然想起当年听过的一个传闻:郁雪上大学时打过多次胎。看来,传言是真的,屡次打胎破坏了她的生育机能。他随即又想到一个迷信说法,在阴间,你打胎落掉的孩子还是会来找你,让你抚养。这当儿一阵海风吹来,不觉又有些毛骨悚然。夏九日不便再问下去,然后一阵沉默。良久,还是郁雪扯起了话题:这次投资柬埔寨,你方方面面都仔细考察了吗?似乎话里有话。

“怎么,有问题?”夏九日顿时警觉起来。

“我……只是随便问问。”郁雪欲言又止,然后,她问起了他的家庭。末了,她问,你该不会和你的女会计有一腿吧?她蛮漂亮的。夏九日好像看到她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一笑。

“你是说我派来的那个财务经理吧,怎么?想探我的花边新闻?”夏九日也以玩世不恭的口吻回敬她,“我还想和你有一腿呢!”

“我现在单身女子一个,你不怕家里那个,晚上就过来。”郁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夏九日内心一阵激荡,喉结不自由主上下挪移,猛然从躺椅上跃起,整个身体压向郁雪,郁雪“嘤咛”一声,稍稍挣扎,就不动了,两人一起从不堪重负的躺椅滚落到沙滩,夏九日的手更是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游走。

事隔许多年后,当夏九日的手再次探向她的“门户”时,郁雪没有抗拒,她咬着他的耳朵说,到房间里去吧!

这个新年夏九日过得意犹未尽,郁雪和热带风情让他把原先的懊恼抛得一干二净,甚至觉得投资柬埔寨是人到中年以后收获最大的决策。一回国内,就把约定的45万美元款子按照国家关于外币使用的规程打了出去。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日常生活的繁琐和热带风情的回忆时时交织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青春躁动期,在人生的三岔口徘徊,而其中一个路口前面有隐约的光芒,在吸引他、诱惑他,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贾集愚为他带来的,但不知为什么,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这一日,前台打电话上来,说一个女人在大堂撒泼,大吵大闹,一定要见公司夏老板,问她什么事,又不肯说。夏九日说,让她上来吧。

这女人进得门来,蓬头垢面的样子,夏九日一看,原来是公司总务科长的老婆,这些年每年都会开一次的中层干部家属恳谈会,以感谢他们对公司的支持,是见过几次面的。女人一坐下,就冲夏九日说:“夏老板,你可把我害惨了!”

夏九日心中顿时一阵不快,嘴上仍不动声色:“我怎么就把你害惨了?”

女人于是一边哭,一边讲,前言不搭后语,但只听了几句,夏九日就已明白事情的全部:总务科长与财务部副经理勾搭到了一起,而这个女人发现了他们的奸情。

男人是四十一朵花的年纪,女人风韵犹存,两人在异国他乡的陌生环境里,没几日便粘到了一起,今年过年偷偷跑回来,一共没几天,却憋不住,还到外面开房,结果让眼前这个女人察觉了,两人大吵一场。总务科长一不做、二不休,把家里的全部存折都提了现,又跑到柬埔寨去。现在,做妻子的来找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讨个公道。

夏九日半晌无语,斟酌着如何开口,心中又自然想起自己与郁雪的那一段,对这种男女之事,心中颇不以为然。他咳嗽了一下,对女人说:“其实,我也想把你男人调回来了,这次过年他偷跑回家,擅离职守,给公司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你来了,我正想征求一下你意见,你是希望他回来呢还是不回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当初是我不对,派出去前也应征求一下你们家属意见的。”

女人怔了一下,想不到夏老板会认错,没答话。

夏九日又说,他这次回来,处分是免不了的,是辞退还是给个什么处理,我们公司还要商量一下。这种男女之事,大家巴不得看笑话,你如果闹起来,我们想低调处理也不行了。

女人渐渐像泄了气的皮球,看得出,她还想维持这个家,也不想太得罪眼前这个老板,目前,他毕竟还是衣食父母。便又哭诉了几句,自己找个台阶走了。

看着这个女人,夏九日既有些同情,又有些鄙夷,在她走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起身。四十出头的女人如果好好打扮自己,换位思考一下,还是能够抓住男人的,可有些女人不懂得这个道理,一哭二闹,把最后的亲情都给葬送了。夏九日叹了口气,这些天,妻子也在和他怄气,为这45万美元。

投资柬埔寨,妻子一直是拉后腿的,这次柬埔寨出事,便又成了继续反对的理由,当45万美元又拨出时,夫妻间的矛盾达到高潮,多次破嘴。妻子是公司的财务总监,公司的每一笔支出她都有权过目。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夫妻俩没碰过面。

儿子已经成年,去年赴澳大利亚留学,刚送走那会儿,夫妻俩都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很不适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后来,妻子隔三岔五去岳母家打麻将,半夜才回家或干脆留宿娘家,这些天就没回来过。夏九日不喜麻将,不外出应酬的晚上,就独自一人看看电视看看杂志。这次柬埔寨之行后,面对每一夜的孤寂,想起中南半岛那几个旖旎之夜,竟有些期盼的感觉。

过了些日子,财务部副经理从柬埔寨打来电话汇报资金使用情况,并说这儿还要再度增资,增资的事贾总说还要开董事会,自己只是先汇报一下。过几日,贾集愚果然打电话来,说目前的资金已经告罄,当地工资水平和建材大幅度上涨,碰上雨季,工期又拖了下来。好在整个工程主体已完成80%,大陆上有几个企业也草签了租房意向,再过两三个月,便有房租收入,可以回收第一期资金。夏九日问还需多少?贾集愚说:后期还有园区绿化、消防工程等一些后续投资,当时也没预算进去,估计总增资还要200万美元左右。

夏九日听得皱眉,这样算来,自己还要增资60万美元。年后,企业的经营每况愈下,资金链本身非常紧张,第一次注册420万美元,上一次45万美元,这次又是60万美元,简直在抽血。银行对民营企业一直惜贷,即便贷出来,也是银行先把款子放到小额贷款公司,再通过他们的口子出来,就被多扒了一层皮,超过了产品的销售利润。这段时间本就在考虑内部职工集资以补充流动资金,这当儿又要增资,似乎是陷入了一个电信诈骗的无底洞。他想了想,对贾集愚说,我们三个人在西港碰头吧,我手头上一些工作先安排一下,过几天就和戴圆一起飞过去。

贾集愚“咦”了一声,“没人通知你吗?下周开高中同学会,我过几天就回来了,我们在老家碰头,省得你们跑一趟!”

搁下电话,夏九日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实没有接到过有关同学会的电话,或许是邮件吧?果然,从桌上一堆未拆的信件里找到一张正儿八经的请柬,时间是下周六。既如此,也不能强求去柬埔寨开董事会了。

他于是打电话给总务科长,让办好交接手续后回国,回来时拍一些园区工地现状的照片带来。他老婆来公司的事,也略提了提,并告诉他,这是让他回国的主要原因,自己不能顶个拆散员工家庭的恶名哪!

那边一连串的“是”,夏九日能想象总务科长边擦汗边听电话的样子。

接着,他又给郁雪发了封电子邮件,了解一下工程进度及其他相关情况。

隔了几天,郁雪回电邮了,说已辞职离开柬埔寨回北京了,那边的情况不清楚。夏九日大吃一惊,贾集愚从没提起过啊。又一想,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她本身是贾集愚方面请的人,凭什么向自己汇报啊?

又过了几日,总务科长回来了,数码相机里拍了数百张园区的照片。夏九日copy到电脑里,一张一张浏览过去。看来贾集愚所言不假,工程量确已完成了八成左右。

至此,夏九日总算消除了心中的疑虑,在三个人的碰头会上同意继续增资,想方设法挤出了所需的数额打了出去。而妻子,少不得又一番吵闹,甚至提出了离婚分割财产的要求。

三个月后的一个夏夜,戴圆与夏九日又一次出现在浦东机场的候机厅。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晚上,延误的飞机把他们拉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当时抱着走马观花的态度,而今天,却意乱心燎。

贾集愚失踪了!

而在此之前,已有许多不好的预兆——

总务科长辞职。

财务部副经理辞职。

两人不知所终,甚至不知道是在国内还是柬埔寨。

而妻子,则收到一个匿名邮件,里面竟是夏九日与郁雪在一起的不雅照!

夏九日真是焦头烂额,面对妻子的又哭又闹和公司流动资金的不足,盼着柬埔寨的项目能早点开始有收益。在此时,却传来贾集愚失踪的消息!消息是戴圆带来的,他说连续多天联系不到贾集愚,打电话到西哈努克港海滨酒店,侍应生说贾先生已结账退房。再打电话给郁雪,对方说离开柬埔寨后,两人间根本就没有联系。戴圆觉得问题严重了,马上跑到了夏九日的公司。

未待戴圆说完,夏九日已明白,投资柬埔寨一事怕是凶多吉少了。

事不宜迟,两人迅速在网上订了机票,赶到浦东机场。一年后的浦东,一如既往的炎热,飞机也一如既往误着点,两人焦急地盯着航班信息显示屏,脑中一片混乱。

当飞机载着他们越过崇山峻岭,又一次来到这个有着神秘微笑的国度,却无法笑得出来。

工地竟然依然是过年时的情形,未添一砖一瓦,整个园区已淹没在荒草之中。一人多高的荒草在热风中摇曳,渐渐远去的夕阳映照着,呈现一片诡异之色。

头一次来柬时贾集愚被打伤是不是因为诈骗或欠债?

工资被劫是个骗局,是他与黑社会的合谋?

郁雪是其中一环?她是知情者?

自己派去的总务科长与财务部副经理被威逼利诱?他们的奸情被利用?

自己与郁雪的不雅照是谁偷拍的?目的是为了使自己后院起火,不再有机会去柬埔寨实地查看?

第三次注资前为避免自己赴柬实地察看,故意召集了一个同学会,使三个人的碰面地点放在了国内?

事已至此,一个个疑问串联起来,他终于恍然大悟,不是没有过迹象,只是自己忽略了。整个过程,只有土地租赁是真实的,或许,一开始贾集愚也并不想这样,只是想拆东墙补西墙?此后,这个处心积虑的计划一步步实施,让他不禁怀疑戴圆也参与其中。他只是不明白,郁雪与自己的少年情愫贾集愚怎会得知?郁雪离柬回京,是完成了任务,还是不忍再骗下去?

这一夜,在西港海滨酒店,他坐在面海的阳台上一夜无眠,尽管昨夜只是在飞机上眯了一会儿眼,今夜心潮澎湃仍全无睡意。海风连绵不断地滑过来,带着浓浓的海腥味,让他突然有种想呕吐的冲动。

早些时候,妻子打来电话询问这儿的情况,听罢在电话那头大哭大闹,坚决要求离婚,要他放弃财产,只承担债务。

投资柬埔寨,实际已挖了服装公司的墙脚,使其摇摇欲坠,离婚净身出户,倒也不失为保全财产的一种办法,为了儿子,他也愿意这样做。想通了这一点,倒也释然了。

他又想起少年时那个惊悚之夜,贾老师一件一件脱去衣服,赤身裸体慢慢走向水深处。而今天,他也似乎被一件件剥去衣服,财产、尊严、亲情、家庭……原先所拥有的正在逐一失去,而剥衣服的人,就是贾老师的儿子。

太阳渐渐从海平面升起,把椰林的影子投向酒店,阳台上也渐渐燥热起来。夏九日侧目远眺,见远处有个金碧辉煌的所在,那应该是一座寺庙吧,有寺庙,就必然有微笑着的“四面佛”。他想起在一本地理杂志上看到过的话:高棉的微笑实质上是一种东方的神的宁静的、静穆的微笑,这是区别于卢浮宫中蒙娜丽莎那种被称为“体现了人的自信”的微笑,前一种微笑在与后一种微笑遭遇时,曾经累遭失败,但是正是柬埔寨丛林里露出的那一抹微笑,才是一种体现了人类希望的“永恒的微笑”。

人世间真有永恒的微笑么?出于对这片土地的信任和尊敬,他来到西港,却仍跌入了自己同胞所设的陷阱,而无处不在的四面佛却依然微笑注视着这一切!

他走出酒店,一路踯躅着,缓缓踏入了这金碧辉煌的寺庙,看到两棵菩提树开枝散叶,很多信众在树下排着长队等待“大师”作法,庄严、肃穆的钟声一阵接一阵敲响,久久四散荡漾,而三两个寺庙的僧人却在角落边吸烟边玩着手机。再远远望去,里面供奉着的“四面佛”烟雾缭绕,忽大忽小的烛光似乎让佛的脸色阴晴不定。夏九日忽然觉得,佛的微笑竟如此眼熟,再一想,分明与贾老师那晚暧昧的笑如出一辙。

一手持令旗代表万能法力,一手持佛经代表智慧,一手持法螺代表赐福,一手持明轮代表消灾降魔,一手持权杖代表至上成就,一手持水壶有求必应,一手持念珠代表轮回,一手持接胸手印代表庇佑。夏九日脱鞋进门,跪坐着双手合十,端详面前这尊佛像,想象着其无边的法力,究竟如何去“显灵”?

一个大师在佛像下念念有词,然后用拿柚子叶沾水洒在大家身上。这个时候,手机响了一下,是条短信,他拿出来一看,竟是郁雪所发,只有短短一句话:贾集愚已死,他在巴西负债累累,被华人黑帮追杀。

夏九日轻轻叹了一口气,关闭了手机电源。这时,又有几滴柚子叶水洒了过来,轻轻的、凉凉的……

原载《芳草·小说月刊》2015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彭 新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金问渔,男,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浙江海宁,浙江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鲁院浙江作家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曾刊发于《花城》《中国作家》《青海湖》等刊。

创作谈:重要的是能否置于死地而后生 金问渔

我生活的小城夹在上海与杭州之间,如果乘动车,最快33分钟就已踏上“魔都”地界;而往西南方向走,50公里左右便是人间天堂。尽享地理之宜的小城历史上一直是富庶之地,也出过许许多多的文化名人,如王国维、徐志摩、金庸等。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起,民营经济发端、崛起,又造就了大大小小的老板。三十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我所认识的不少企业主却不约而同患上了经营焦虑症,赚得盆满钵满的他们,不知自己和自己的企业该往哪个方向走。传统产业与实体经济的盈利水平每况愈下,对“互联网+”的理解还是一头雾水,出国移民和投资海外于是成了似乎不错的选择。《裸死》的写作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我认为这种经营焦虑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焦虑。现在随便扔一块石头都可以砸中一个老板,但却不再有文化名人群贤毕至的场景。当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故乡人暂时失落了曾经饱满的文化自信。

这也是一个关于信仰与伦理的故事,少年时的惊悚之夜,使主人公对宗教存有敬畏之心,他是有原罪与瑕疵的人,但与唯利是图的不法商人不同,具有一定的人文情怀,在投资海外过程中不停地探求信仰。但很不幸,不仅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失去了原来所拥有的。

企业要做大,必须有相适宜的内部文化所支撑,但最终受制于外部环境,企业的每一步跨越式发展,都充满了文化冲突;同样,人生每一步,都面对无法预知的文化抉择。当为人师表者一件件脱光衣服神使鬼差般跳入河中。多年后,老师的儿子抛弃了法律道德,抛弃了同乡情、同学谊,在一片曾经充满信仰的土地上实施诈骗……所有这些,不断颠覆、摧毁主人公原有的“三观”,也必然使他不断反思、拷问自己的灵魂。当年的老师身体赤裸而死,老师的儿子本性毕露而亡,主人公最后哀莫大于心死……每个人是不是都有着无法抗争的宿命?而往对的方向走,是不是必然要付出沉重代价?我想,在追求信仰的航船上不可能一帆风顺,重要的,是能否置于死地而后生,这,或许就是我想要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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