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黄宗英争议《小木屋》
2015-09-10罗达成
我是在1980年秋天应梅朵召唤,接手亟待开张的《文汇月刊》报告文学专栏的。北京的刊物,特别是《人民文学》,占天时地利,得风气之先,在发表徐迟写“数学怪人”陈景润的《哥德巴赫猜想》一炮打响之后,又一鼓作气,陆续推出几位名家的重磅报告文学,赢得了口碑和发行量。心气极高的梅朵很眼红,也很不甘,决意自1981年起在《文汇月刊》上强势推出报告文学专栏,而且要在一年左右的时间内,将《人民文学》一家独大的报告文学霸主地位抢占过来,取而代之。说大话容易呵,组报告文学稿子太过艰难。而且,我组稿正酣,又被梅朵强令“救场”,替代临时变卦的报告文学名家——理由,为配发第一期的封面,去北京赶写了一篇《你好,李谷一!》。在第一期上,梅朵还抓到了他的老友、作品以悲壮美著称的一位报告文学作家的《好人啊,你不该这么软弱》。第一期上,我们虽然发表了两篇报告文学,但手里没有“粮草”,还是没有底气推出这个栏目。
不过,从1980年第二期起,我们已经站稳脚跟,郑重推出报告文学专栏,刊登了刘登翰的《通往心灵的歌——记诗坛新人舒婷》,以及肖复兴、张辛欣的《带不和谐音的美妙旋律——记舞蹈家陈爱莲的舞蹈晚会》。第三期,我们又力推陈祖芬的《中国牌知识分子》。其时,陈祖芬作品大热,肖复兴也蒸蒸日上,此后十年他们作为我们的铁杆、中坚,跟刊物相依为命,把最好的作品给了《文汇月刊》。他们跟梅朵跟我,也结下深情厚谊,成为终身的朋友。
梅朵是电影评论家,1950年代就曾创办过发行量过百万的《大众电影》,和赵丹、黄宗英相识多年,很有交情,创办《文汇月刊》后,怎么能放过黄宗英?黄宗英也欣然赐稿。创刊后的第二期上,她就给了散文《涓涓小集》,之后又写来《旅美即兴小诗》。
《文汇月刊》的报告文学专栏开张后,黄宗英等几位前辈报告文学作家成为这个栏目的“压舱石”。1981年4月号头条,是梅朵催讨来的黄宗英第一个报告文学《他们三个》。文章反映三个上海“老三届”青年,尽管命运坎坷,浩劫过后还是卧薪尝胆,研究医学测量中出现的令人头疼的“零点漂移”难题,试制成功我国第一台医用自动永停滴定仪。宗英大姐是最早触碰“老三届”这个苦涩题材的报告文学作家。
黄宗英的报告文学写作年产量不高,很少有刊物能向她如愿索稿。而素来组稿作风蛮横、咄咄逼人的梅朵,对黄宗英也破例的宽容,约稿只是写信、打电话,从不像对王蒙、丁玲那样,动辄用加急电报狂轰滥炸。梅朵给黄宗英的底线是,诗歌、散文不算,每年至少给一篇报告文学。
投桃报李,宗英大姐的自觉性也很高。整整一年后,当我们准备撞击出巨大声响,在1982年4月号推出第二个“报告文学特辑”时,身在无锡疗养院养病的梅朵,早早告诉我,已经约到黄宗英一篇重头稿《越过太平间》,她说,还要打磨几天。
我们这回用半本杂志、四十多页的篇幅一下发了七篇报告文学,其中多半是全国获奖名家。另外,还有一篇首屈一指的大名家谈报告文学写作的《报告的报告》。这规模与声势在全国刊物中绝无仅有,反响堪称“爆炸性”的,这就是梅朵的风格与胆量。梅朵好生得意,乐呵呵地在长途电话里明知故问:“达成,‘报告文学专辑’反映不错吧?”
作为“压舱石”,黄宗英的《越过太平间》不过一万字,却很有分量,采写时间跨度长达两年。作者写宣武医院对癌症下战表的医生,文章开头就很吸引人,对她起的吓人标题做了注脚:“1979年。初冬乍冷。迎着大西北风,我走进北京第二医学院附属宣武医院,去寻找太平间,不是去寻找死亡;相反,是去寻找希望。不是为自己,那年,我和我的亲人都还没病没恙。只因我听说,在这座医院里,有位默默无闻的女医生,人不知鬼不觉地向死神递了战表,誓与癌魔争夺生命。她就安营扎寨在太平间的后边。”
1979年、1981年,黄宗英两次采访宋慕玲,第一次就睡在羊圈旁边、兔房对面宋大夫的小屋里,她采访好深入,吃得起苦呵。从1979年9月起,宋大夫就住进动物室,日夜盯着白鼠不回家。“此刻,小屋里又为我挤了张床……小屋有暖气管道通着动物室,温度不低,更加重了农村牲口棚似的粪便气味、饲料发酵的酸味,还混合着莫名其妙的药味。最讲卫生的女医生能一住几个月,我住几天还不行吗?不过,老实说,乍去,恨不得鼻孔里能生出个自动启闭器来。”
尽管条件艰苦、设备简陋,宋慕玲还是在那里研究出用中药制成对付脑胶质瘤的“抗癌粉1号”、“抗癌粉2号”。黄宗英急切地关注她的成果和药物疗效印证,并忘情地为之奔走、呼吁:“两年多来,我曾经向许多亲友介绍宋大夫。在软卧车厢里,在轮船甲板上,当我得知旅伴是书记,是院长,是去探望生癌症的职工,我也都会为他们写下宋大夫的名字和地址。我安慰外国籍的朋友:‘为你的亲人试一试中国医生的药吧。’但作为一个作家,我始终没敢发表我的文章,虽然我已经写了草稿、初稿、二稿……”
文学界的朋友劝黄宗英:“别惹事!人物还没‘上榜’。”更有人劝她稳妥:“等宋大夫的试验通过了成果鉴定测试后,再写吧。”那当然好。可是黄宗英着急呵,以宋慕玲这个研究组现今的试验条件,何年何月得以通过与国际水平相等要求的科学成果鉴定?!假如李时珍生在现代,其《本草纲目》不知能不能被审核通过为科学成果。
当事人不像黄宗英这么冲动,她能尽心拯救绝望的病人,却无意也无力改变和拯救僵化的体制。当宗英大姐在归途火车上,还在看那份《抗瘤粉治疗脑胶质瘤》的论文,思索在世界上这场攻癌战役中,中国医学学派能否成为一支方面军时,宋大夫什么也不想,她只想到黄宗英那满头美丽的标志性白发。有这样一个名作家在关心她,为她写文章呼吁,她已经感到很温暖、很满足,夫复何求?
在不到半年时间里,《文汇月刊》两度强势推出“报告文学特辑”,在文学圈和读者中激起经久而强烈的回响,这对兄弟刊物也形成很大的压力和推力。梅朵身在疗养院,却不安分,他很坚决地让我把隔三岔五出现的“特辑”转化为常态:即以后每期发三到四篇报告文学,总计不少于四万字。我好为难呵,在京城所有大牌刊物都在抓在抢报告文学的情况下,要虎口夺食,太艰难了。
梅朵好“贪婪”,为了要让《文汇月刊》的报告文学专栏最具影响力,他要我拉网式组稿,一定要把第一流报告文学作家团结在身边,甚至牛气冲天地放出豪言:“没有在《文汇月刊》发过报告文学的,不能算真正的报告文学作家;没有在《文汇月刊》报告文学专栏发过头条的,算不上第一流报告文学家!”后来乔迈苦笑着告诉我:“我就是被梅老板这话吓坏了,不能不,不得不赶紧给你们文章。”
得陇望蜀,梅朵还要我在刊物上抓紧展开“报告文学讨论”,一定要把报告文学的话语权掌握在手里。1982年8月号开始讨论,率先推出理由的《报告文学的遐想》。梅朵也在病中操刀,写来《成功者的力量和勇敢者的道路——关于报告文学的随想》。随后,他又为9月号的“讨论”,约来黄宗英的《与人物共命运》。黄宗英说她一讲理论,往往越说自己也越糊涂,还是只谈谈自己写报告文学的体会,而且只谈一个问题——报告文学,重在选题。那么,她选什么呢?
1. 如果把笔者的感情比做一团带电的云,能击撞出雷电的,就意料不到地落在了我的稿纸上。不是我选题材,是题材撞上了我。
2. 首先,我不是作为一个作家而活着,我是作为一个人而活着:一个姐妹、一个女儿、一个母亲、一个阿姨、一个长者、一个晚辈、一个知心朋友。我应该随时随地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在生活中以自己的身心去写,而后,才谈得上在稿纸上写。
3. 写普通人。普通人总是绝大多数,我也是其中一个。世界毕竟是普通人的,佼佼者也是从普通人中涌现出来的。如果佼佼者是普通人所不能理解的,那我也没法理解他,写他了。
4. 写正在行进的人们。写胜利者,更也写失败者,为最需要援之以手的人们,助一“呼”之力。不重在写一个人做成了什么,而重在写他是什么样的人。报告文学不能等同于英雄榜、劳模榜。有所追求的人们,我愿与之同行。强者,携着我;弱者,我挽着。我更喜欢强者,由于我软弱,我需要力量。
过了一年,黄宗英又写来一篇报告文学《小木屋》。这是她跟着多年来在西藏人烟稀少的原始森林地区,进行科学研究的女生态学家徐凤翔考察、采访,写下的作品,是给我们写过的三篇报告文学中最长、最具影响的一篇。稿子是由梅朵向她约的,梅朵养病一年多后已经归队,成稿是交由《文汇月刊》的编委、影视编辑,同时还兼任《文汇电影时报》副主编的余之拿来的,而对稿子拍板提意见的主要是我。
处理宗英大姐稿件这般周转,是少有的特例。《文汇月刊》的报告文学专栏的责编,一度只有我这个“孤家寡人”。而报告文学的约稿,一般从头到尾,看稿、提意见、寄小样、索要配发的照片,大抵都由我一气呵成。但宗英大姐既是电影人,又是文学家,老梅和余之跟她特熟,走动比我多得多。顺水推舟,我这个责任编辑,也乐得放弃了一部分责任。
黄宗英虽然萍踪不定,但梅朵、余之却很清楚她的去向。因为她外出采访,用的是“特别通行证”——《文汇报》特约记者证,作家中很少有人享受这种规格。而一笔紧巴巴的得省吃俭用,住普通旅馆、硬卧车的采访费用,也由《文汇报》报销。
无怪乎,时至2008年重阳,在华东医院养病,已经八十三岁高龄的黄宗英,在见到余之和他的新作《岁月留情》后,会在《新民晚报》副刊上大发感慨:
我又见到好朋友余之了,怎么会有三十年不见了呢?
他在《文汇报》工作,我们是见面熟的朋友,可以谈知心话的。1978年,我对他说:“你能不能跟你的领导谈谈,给我一张《文汇报》‘特约记者证’,并给我报销写报告文学的旅费。你试试看。”那时候,我五十岁出头,经过要求自我改造的下乡劳动和浩劫中的强迫劳动,我身子骨不错。我想趁还跑得动,就跑得远远的,至于上海嘛,是窝边草,老来再说。那时候,从上海到北京的一张软卧票是九十六元,我的工资是二百三十元,不算低。可我要去的是边疆啊。余之果然给我办妥了记者证和路费报销。让我想上哪儿就去哪儿,从此我出差都只坐硬卧了。契诃夫说:作家要坐三等车。很有道理,我是尽力找机会多接触普通劳动者。到了外省,我不去拜访省委,而是自己找个普通招待所住下,没浴室,天热,男旅客都穿着短裤衩在院子里水龙头下冲澡,我只好冲进短裤衩阵接一脸盆冷水,回屋从头到脚洗个遍。上路歇脚时,我渴了,就买两个甜瓜洗洗,两瓜一磕碰开来,啃了,又解渴也解饿更解馋。我所以能写成个报告文学家,和我对生活的适应能力强很有关系。
那时候,记者证可管用啦,火车票紧张,记者证不用排队。记者证也避免我自己变成被采访对象。我对《文汇报》铭心感激。
我写深入西藏的女生态学家徐凤翔的《小木屋》是首发在《文汇报》上的,余之是我的责任编辑。我的《小木屋》获得了当年的优秀报告文学奖。余之获得了优秀编辑奖。
《小木屋》的采写来得突然,不在黄宗英事先计划之中。1982年10月3日,黄宗英所率领的中国作家协会参观访问团,在西藏参观访问一个月后,第二天就要飞返北京。访问团能按预定日程回返,是对邀请来的贵宾的特殊优待,预定机票已登记到开年三月。代表团的成员谁也没想到,黄宗英这时竟突然提出退票,她要留下,不走了。代表团秘书长、《人民文学》杂志的周明,后来曾撰文详尽回忆这次风波:
黄宗英曾先后进藏三次。这里,她说的便是第一次进藏。这也是中国作协派往西藏的第一个作家访问团呢。我们在西藏跋山涉水,走草原,登高山,访问牧民,参观拉萨、日喀则、羊八井和水电站等近一个月,每个人都大大丰收。可就在访问结束,我们好不容易拿到了返程的飞机票时,临行前一天,黄宗英却突然变卦,说她不走了,要退票!怎么说不走就不走了,何况她还是团长。在大家伙强烈追问下黄宗英也急了,才“坦白”说:三年前她在成都参加一个科学会议时,偶然听到一位女科学家的发言,讲述了她多年克服重重困难,在西藏林区考察和进行科研的事迹,大大吸引了她。她们互相表示期望今后能在西藏相见。她兴奋地说:太巧了!昨天下午在招待所院里意外碰见了徐凤翔,她正要进林区。因此黄宗英也要跟着去,所以她不走了。
她坚定不移,我只好让步。第二天清早我们要乘早班飞机离开拉萨,头天晚上已和她告别,请她不必再送行了。不料,她又早早起身跑到院子里为我们送别。汽车发动时,她突然塞给我几封信,悄声说:“你帮带到北京后付邮,路上不许看!”什么保密的信,不许看?我见信封上的收信人都是她哥哥、弟弟、孩子们,还有上海她单位领导,便产生好奇心,想偷看。但我还是克制了自己,怕犯法。飞机将从成都中转北京,所以,在成都要住一夜。晚上,我将我的疑心告诉了几个“顽皮”的伙伴,他们也产生好奇心,说,咱们就犯一次错误吧,反正她也没封口。打开一封看看是啥内容?天哪,全是安排后事的“遗书”。比方其中在她写给大哥黄宗江的信中说:“亲爱的大哥:您好!我跟随植物学家徐凤翔到西藏林区采访去了,那里人烟稀少,有蛇,还有熊瞎子。听说熊瞎子在人面前一挥掌,人的脖子就断了。可我写报告文学必须采访,我进林区了,万一出了事,请您有个思想准备。小妹:宗英”
她是告诉家人,她要去遥远的原始森林区,那里有很多危险存在,万一她出事儿回不来了……
还记得看《小木屋》原稿时的最初感受,我对已然五十八岁的宗英大姐充满敬意。她不避生死,吃苦耐劳,跟着多年来在西藏人烟稀少的原始森林地区做科学研究的女主人公进行考察、采访。尤其是读最后一节“不醒的梦”,我一直心悬着,担心她们在气候恶劣,险峻而结冰凌的山道上,会有去无回。
当徐凤翔、黄宗英一行,要从波密回到成都时,热心而又为她们行程安全操心的部队领导劝说:“你们从波密往拉萨,只六百多公里。到了拉萨,民航买不到机票,用军用机送你们。”
飞机上是难以详察树木的,所以徐凤翔全然不听部队领导的,固执地非走川藏公路不可,还非要走远而险的老公路线,要行驶一千八百三十八公里到成都。才结凌的山道,最容易出事,责任重大,部队领导说要请示上级。徐凤翔转而在拉萨招待所说动了运输站领导,答应放一辆车。运输站领导再三叮嘱司机冯随科:安全第一,绝对保证不出事故。
黄宗英也准备舍命陪君子了,“我呢?说实在的,我真想在波密孵到明春雪化时节,路况实在是险。我在哪儿写作不都是一样!可今番……我……豁出去了。有权的帮权场,有人的帮人场。为了小木屋的梦,奉陪了。”她跟徐凤翔终于坐在一辆老旧的“解放”牌卡车驾驶室里,带着部队炊事员起大早为她们蒸的馒头、炸的油饼上路了。
这卡车太老啦,虽然刚刚中修过,但在山路上一颠簸就问题多多,刹车不灵、离合器不灵。底盘的螺丝,四个掉了仨。防滑链也挂不上去。一路走,一路修,遇到的险情就不用说了。尽管走这条道,徐凤翔是熟路,可她一路后悔,对黄宗英说:“我不该让你和我一起走,出了事,我怎么承担得起?”黄宗英说:“我出事,你也出事了,谁也用不着承担。”徐凤翔兴致勃勃,一会儿叫停车,下去采标本,一会儿下去拍照,一会儿到河滩上取水样……
她们对科学如此虔诚,却还是被朝圣者震撼了。悬崖深壑,一片寂静,连会车也极少。车灯的光射出去,她们往往会发现,远远的,一个、两个,三五成群的小黑点。迎面,一步一长跪,五体投地,叩着头走来。有时一群黑影,缩在岩边睡觉。他们就这样地向拉萨——神住的地方走去。走两个月,三个月,半年。如果有人因冻饿死在路上,会很欣慰地认为是被神接去……
徐凤翔、黄宗英不是第一次见到朝圣者,但现在还是感到强烈的震慑:
“我不如他们虔诚……”徐喃喃地,她的眼睛凝视前方,眸子里蕴蓄着内在的坚定。
我懂,我承认:“……远远不如……”
《小木屋》的结束语亦如朝圣者的誓词,令人震慑:
我们—— 一个一个、一群一群、一批一批知识的苦力,智慧的信徒,科学与文化的“朝佛者”啊,我们也是一步一长跪地在险路上走着。凭是怎样的遭遇,我们都甘心情愿;情愿甘心。
宗英大姐与女主人公生死与共、百折不回的朝圣精神,让我们这些后辈报告文学作家望尘莫及。她的激情,在通篇文章中,在情节跌宕中,炽热而又浓烈地散发出来,读来既感人肺腑,又发人深思:黄宗英为徐凤翔在稿纸上搭建的“小木屋”,这不算高的要求和目标,什么时候才能化为现实呢?
宗英大姐用心血凝成的《小木屋》,是不可多得的好稿,我们准备用来做这期“报告文学专辑”的头条。好的作品是由作家和编辑共同创造的,编辑的责任是让作品更臻完美,版式和图片也力求完美,这需要眼光、勇气和坚持,特别是面对大名家的时候。
我对黄宗英这篇两万三千字的文章整体赞赏,但不能接受文章的第二节“波密会议”,不仅觉得整节可有可无,而且有游离、停滞感,如果删去,文章一气呵成,会更流畅。我把这节“波密会议”仔细看了好几遍,这段天马行空的文字,细说了森林里的大狗熊、喜鹊、夜莺、阳雀、牦牛、地鼠、山羊、白唇鹿、獐子等众多动物,对这支由四个藏族人、五个汉族人组成的考察队,七嘴八舌地进行评点。
我写了封信,陈述了我对文章的感觉,肯定有加,但建议宗英大姐去掉“波密会议”这段近两千字的文字,删去对全文毫无影响,且更干净利落,同时,请她对文章的某些地方稍加调整。附带的原因,我没说——如果删掉这一节,我们可以多发一篇散文或是两篇杂文了。当时稿挤,每期总有十几页、二十几页的版面被拉下来。
虽然,我很自信我的看稿直觉,而且我一直雷厉风行,看完稿件会立即跟名家或朋友通电话,或是写信告知感觉和意见,从不犹豫,也绝少去征求梅朵意见。只是有时很直率,有时较婉转。
记得山东一位全国得奖作家,曾专程来上海送稿。他写了一篇改革题材的报告文学,有两万多字。我在看稿,他自信豪气地施压道:“你们能马上用吗?《人民文学》已经看过,说可以做头条。”我看完,随即告诉他:“假如《人民文学》真这样说过,那你赶快给他们吧。我认为现在这个稿子,连发表线都未达到,要在《文汇月刊》发表,必须大改。”老实说,是否能发表,不是看你是否拿过全国报告文学奖,而且我并不很把某些得奖作家放在眼里。全国报告文学奖的确有好作品,但如肖复兴所说,每次都会评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篇目来,引起争议和非议。而那些“莫名其妙的篇目”,在《文汇月刊》上也未必能够发表。这位牛气冲天的得奖作家,他低估了《文汇月刊》的眼光和豪气,他的文章跟我们一些骨干作家作品的质量,完全不在一个当量级上。
我们对名家也能直言相告,跟当时文坛的风清气正有关,跟《文汇月刊》内部干净的风气有关。《文汇月刊》分管杂文和理论文章编辑的刘绪源,曾在一篇回忆文字中感叹不已地写道:
编辑部里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就是平等。对于刊物和稿子,人人有发言权。不管谁拿来的稿子,不管作者名气多大,你都可以提否定的意见。所以,为着某一篇稿子要不要上,常常争得不可开交,外人看来简直如天塌下一般,可是一散会,月刊编辑们便又像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了。嗓门最响的当然数梅朵,据我所知,他的玻璃板就不止拍坏过一次。另外,即使是主编,他要发某一篇稿子,也得同分管的编辑商量。有编辑坚决反对,他也会很无奈。我就多次碰到梅朵拿来杂文或评论稿,悄悄地、开后门似的说道:“老作家的稿子,质量还可以,发了吧,发了吧。”时至今日,世风大变,一想到一个堂堂大刊物的名主编,那样一种孩子般的语态和神情,我常常会起一种莫名的感动。我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再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情景。
我给宗英大姐写信,表现了少有的慎重,甚至先请梅朵“审读”。这是因为,黄宗英是前辈作家,是上海报告文学的一面旗帜。我是她的虔诚读者,也是追随在她后面的上海后辈报告文学作家。十年后,我还读到由陈沂主编、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的《当代中国的上海》,在“作家队伍的壮大和文学创作的繁荣”中,有一节归结了1980年代前几年上海的报告文学现状:“在报告文学领域中,黄宗英是取得突出成绩的一位。当追踪名人足迹成为一时风尚时,她却以细腻委婉的笔触描绘那些不知名的科学家的献身精神。她的大部分作品汇集在报告文学集《星》中。罗达成的报告文学也开始崭露头角。”宗英大姐已经名满天下,而我才刚刚崭露头角,我的写作也才刚刚进入喷发期。
好在黄宗英的这篇文章我们早早拿到,还有足够时间切磋、修改。我给宗英大姐的信,梅朵没有表示异议,而负责版面的元老编辑徐凤吾认同我的意见。我把信和小样交给余之,不知他是面交还是邮寄给宗英大姐的。一个多星期后,接读黄宗英1983年3月14日发出的回信:
梅朵、余之、罗达成同志:
“小木屋”已理好,我调整了结构,但并没删去多少,也还加了一些。
我想:编辑如无己见,算不得好编辑,而作家,无如己见,是根本不能当作家。我执意保留林中鸟兽聚会和两位藏族兄弟,否则,我岂不白白去了西藏密林?
如你们不同意,或嫌太长,我可以给别的刊物,以后另给你们写。这是很理智的话,不带半点情绪。我一向非常感谢《文汇月刊》对我创作的支持,不要因为在一篇文章上所见不同,而造成疙瘩。而且确实,用在‘月刊’委实太长了,不如给季刊。
望三思,盼退稿,或即给小样,我等着办大事!
紧握手!
宗英
这是一封柔中有刚的信。态度很友好、很理智,但文章又增加了近两千字,而我以为是白璧有瑕的“波密会议”那一节,她执意保留。否则,“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不赞同她的执意,但能理解她为什么如此执意,她太看重这次西藏之行,太看重这篇文章了!而她偏爱那一节,可能觉得是想追求梦境般、仙境般、神话般的效果吧。
作为责任编辑,我的态度很明确,我很尊重宗英大姐,也喜欢这篇稿子,但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小节。如果作者坚持,那就只能忍痛割爱,让她另处吧。我觉得刊物要有坚持,要有底线,不能为任何一位作家破例。而那么多名家所以看中我们,高看我们,不也正因为《文汇月刊》牛气冲天?!
矛盾上交到梅朵手里,他犯难了一阵。他太了解黄宗英的“只讲道理,决不通融”,也熟悉我的六亲不认、不可动摇。他找来版面责编、“刀斧手”徐凤吾,吩咐说:“《小木屋》做头条,马上让美编画版式,照达成的意见把那一段删掉。”梅朵是鱼和熊掌统统要。他知道黄宗英可能会不高兴,但绝不会翻脸,他们有几十年的交情垫底呢!
黄宗英不知我们怎么决断,怎么这么长时间不给清样看呢,这不像是《文汇月刊》的风格。1983年4月19日,黄宗英从北京写信给我和余之,问道:
我今天(19日)去天津。没接到清样,不知道还给不给我看清样?来得及的话,把第一个小标题,改为——九九八十一个连环谜。
还是寄一张清样到北京弓弦胡同 号童大林处吧。我在准备录音的时候,也还发现一些语病或错字,能让我看看清样才好,哪怕电话里修改。
我按宗英大姐给的地址,把删去“波密会议”的清样寄到北京去了。不过,为了多给梅朵争取一点时间,让爆发点来得晚些,我没用“航空”,而是寄了慢悠悠的“挂号”。当黄宗英看到清样时,我们这期刊物已经付印,木已成舟了!
我们给了《小木屋》以很高规格,两万三千字篇幅,连同配发的四张徐凤翔和考察队其他成员,以及黄宗英的照片,占了两万八千字的地位。而这期报告文学所占篇幅为五万六千字,又大大超标了。
宗英大姐也许真的不高兴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跟梅朵通过电话,或是写过信?我只看到,过了一两个月,在跟黄宗英同去西藏访问的秘书长周明的《人民文学》上,重新刊登了全本的《小木屋》。堂堂的《人民文学》,不是“选刊”而是转发刊登过的作品,大概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虽然,这触犯办刊大忌,坏了规矩,但对我们而言,却不失为好事,因为这让宗英大姐得到宣泄,有利于安定团结。
还有更圆满的事,在随后的1983年至1984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获奖名单中,《文汇月刊》有四篇:《小木屋》、《关东奇人传》、《胡杨泪》和《南通虎》。《文汇月刊》是刊发报告文学的大户,也是获得报告文学全国奖的大户,而且由此成为每届评奖的常态。
《小木屋》的责编,我主动填上余之的名字,他也去南京参加领奖活动了。宗英大姐似乎并不“记恨”,后来无论是她到《文汇月刊》来,还是在一年一度的北京《报告文学》杂志编委会上——我和黄宗英都是他们的特邀编委,宗英大姐都跟我热情打招呼,依然是一头银发,满脸充满阳光的笑。我敬重宗英大姐,她是个有坚持的好作家。也许,宗英大姐也会认可我,是个有坚持的好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