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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

2015-09-10于坚

上海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房间眼睛

于坚

站在街口等绿灯的时候,我看见街道对面的大排档有一个男子正坐在长桌子前享用早餐。他的眼睛边沿上有一只灯泡在燃烧,看上去他的脸就要被烧烂了。那只无来由的独眼已经控制了这个男子,咬住了他的眼镜,他就要被烧焦了,成为一股烟子。但他毫不知情,那么安详地坐在那里,一边看一份晨报,不时地从汤碗里挑出几根面条吸进嘴巴去,现在他低着头喝起汤来,那妖怪在他的金属碗的边沿上闪烁。那个毒热的灯泡就安装在他的眼镜上,我在街对面看得一清二楚,它没有开关,没有电线连接,它是怎么连接到这个男子的眼镜上的?我试图寻找这光源,但世界光芒万丈,各种各样的光源彼此交错,创造了一个巨大的长着无数独眼的妖怪。这些眼睛来自建筑物、金属、塑料、垃圾桶、玻璃、飞机、窨井盖、摩托车的后视镜、百货公司的橱窗,根本找不到它们的起源。一个穿镀金高跟鞋的妖怪从一排小汽车镜面般光滑的顶棚上蹬蹬跳过,朝人行道上一跃,踩塌了几位路人的脸,他们毫不知觉,一动不动,继续走路……

我在凌晨一点半入住旅馆,为我办理入住手续的女子已经在柜台后面睡着了。只有冰箱和空调机上的指示灯还在一亮一亮,为她的假睫毛上镶了一道苔藓似的边。这是一个公寓式的旅馆,没有大堂,在一个房间里接待客人。这个房间在十七层,门开着一条缝,显然是为了让客人不敲门就自己进去。服务员正在睡觉。两手枕着柜台,睁着一只独眼,很不高兴地看着我,她有两只眼睛,但是她只用了一只,另一只继续睡。我发出一点声音,她的另一只眼睛这才睁开了。她把我房间的钥匙扔出来,就闭上了眼,又闭上了。漫长的白昼令我眼花缭乱,非常累,洗都不洗就上床睡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最后一个上床的人。出租汽车司机送我来的时候,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问路都问不到,幸好这栋大楼的霓虹灯指示牌还亮着。

青年时代有幸经历过那些古代延续下来的夜晚,月亮从不闪烁,星子一动不动,蜡烛熄灭,镜子沦入黑暗里。只要我一闭眼睛,百分之百的黑暗就统治了我,就像我在一首诗里面写的:

这黑暗是绝对的

实体  不是箱子里的箱子

不是锁上加锁  不是铁链子

不是即将倒塌的煤窟

不是隐喻不是面具后面

死尸体的脸  搬掉即可

上帝没创造移动它的那种力量

我常常一觉睡到天亮,没有什么会在夜里打扰我,萤火虫、守夜人和郊区山冈上的狼都是黑夜的忠实守护者。世界崇拜黑暗,太阳一落,它就着急着要睡觉了。睡觉是一种庄严的仪式,人们好好地睡,以在下一个白天再次复活。睡着的人都是黑暗的信徒,虔诚无比地闭着眼睛,就像一具具大理石。所谓中世纪,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任何反常光线出现,都会引起恐慌,我记得有时候人们偶尔看见一架飞机在天空中闪烁,它大约一年中也就出现一次,都要停下来,放下笔、榔头、秤盘、粉笔、饭碗、缰绳、手柄什么的,在田里挖土豆的人就会拄着锄头把,惶恐不安地张望,看它要干什么,有些人甚至逃走。这个奇怪的光源消失之后,大家还要议论好几天,最后那个银白色的刺眼东西被传成谣言,说是日本人派来投弹的。老辈人对这家伙的第一次记忆就是它投下了炸弹,那是1938年的事了,炸弹是它带来的,这种印象永远难以磨灭,甚至有人说是末日的征兆,就像现在关于外星人的谣传一样。许多人一夜不眠,这太可怕了,在黑暗里圆睁双目,与黑暗对抗,就像那些可怕的异教徒,他们举着火把,在黑暗的荒野中赶着狮子走来走去。

我关了灯,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我的梦即刻像雾霾一样升腾起来,但是我的眼睛却闭不上,它脱离我的控制,继续挥舞着闪闪发光的宝剑。我扫视着黑暗的房间,发现那只先前长在服务间冰箱上的独眼已经跟着我钻进来了,正趴在电视机的左上方呢。黑暗里有只绿色的独眼诡秘地眨着,貌似萤火虫,但僵硬不动。我不想理它,我要睡了,要睡了,眼皮像黑夜的海水一样,再也不想兴波作浪,只想垂下来。但我合不上眼睛,我试图翻出一个以前做过的梦来锁住它,一些无形的东西开始在我头脑里翻滚,我要睡了,就要睡了。

但过了一会儿,我又睁开了眼,一眼就看见那妖怪还在空中斜睨着我,似乎还发出嘀嘀嗒嗒的响声,像是一台发报机在工作,似乎正在向某个接收机构发送着报告。其实它并非特务,只是挂壁式空调上的工作指示灯而已,但给我很严重的被监视的感觉。我已经为这个房间支付了房费,它在二十四小时内都是我的领地,但我发现这个房间的主人不是我而是它,无论我睁眼还是闭眼它都在我房间里不可一世地闪烁。谁同意它这么干的?它永不睡觉,不会疲倦,厚颜无耻,不懂得尊重主人。我干什么它都盯着看,黑暗中看,开灯也看,蒙着被窝它看,蹬开被窝赤身裸体它也要看。就是大地收起了它的全部光,月亮也睡了,天地之间黑得像一桶漆,它依然冥顽不化地死死盯着我。烦不烦?似乎我只是一具没有隐私没有自尊心的尸体。虽然光并不是很强,但无论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总是感觉到有个小绿人在我瞳仁里跳着绳。

忍受了一小时,实在睡不着,只好开灯,起床去找它的开关,灭掉它!宁可忍受夏天的酷热,也不要它盯着我。我起床拔掉了它的电插头,它即刻一声哀叫,熄灭了。小妖怪死绝了,夏夜像古代那样回来,立即充满了我的房间。但是热也跟着回来了,热热的相当悲愤,相当热烈,相当夸张,似乎是流放者归来,正在轰轰烈烈地庆祝空调占领军的撤退。由于旅馆周围高楼林立,这个地区的平均气温比正常温度高出几度,这一带的夏天自己嫌自己不够热,自己给自己安装了看不见的炉子。正常的温度是三十六度,它三十九度。要命啊,这热的!它一直在伺机收复失地,我成全了它。关掉空调,那只独眼倒是看不见了,但是房间就像正在加柴扇火的炕头一样,越来越烫,热得要命。我浑身冒汗,梦被烧得逃之夭夭,完全无法睡着了。只好妥协,再把那个小妖怪请回来,由着它看吧。它噗哧一笑,亮了。我在它的监视下躺了一夜,隐私一丝不挂、泄露无遗。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闪一闪,不停地向某处发着报,将我的一举一动报告得个巨细无遗,藏在黑暗深处支使着它的是个什么组织?有必要知道我的一切?我的裸体,我翻身时露出的臀部,我的腰,我的小便,我的阴毛,我趿拉着那种纸做的拖鞋去卫生间,鞋底被地板上的积水弄湿,差点儿摔一跤的狼狈?

其实这个装备着线头、开关、电子仪器、指示灯的黑暗组织派来的间谍不仅这一个,桌子底下还有一个,它的死鱼眼睛安装在电插板上,一动不动,但是贼亮。其实在我的床头柜上也躺着一只,它正闭着眼睛充电呢。只是它的发报系统与空调机不同。它稍微斯文些,不像空调指示灯那样肆无忌惮、冥顽不化地定点亮着。它的方式是突然袭击,黑暗中,它会突然亮起来,用老鼠那种沙哑的嗓子大叫起来:“来事了!来事了!LAISHILE!LAISHILE!”把我吓得手忙脚乱,抽疯般的撕提包拍裤袋抖外衣,生怕它哑掉、黑掉,某件事情因此失联。我其实完全可以关闭手机,但是这令我更不踏实,要是来电话怎么办?那个即将打电话来的家伙,也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它来电可不分白天黑夜,不知道什么是子夜、午时、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它没有时间,任何时候都可以突然袭击。我刚刚回到床上,就要迷糊过去的当儿,它突然睁开了那只狰狞的长方形独眼咕噜起来。我的耳朵即刻像猎犬那样竖起,谁来电了?您是哪位?黑箱找到了吗?奥秘揭晓了吗?我被录取了吗?

……哦,一条短信:回复A,查阅您本月的电话费!靠!我无比灰心地关机,与这个唯利是图的世界断绝关系,再也不顾后果。但是手机这狗东西却不离开我,它在我梦里醒着,继续忙它的电信业务,还不停地对我说,电话来了,你的电话就要来了,要不要开机看看?其实在房间外面,还有更多眼睛像萤火虫那样的独眼彻夜盯着我的房间。我拉上窗帘,但还是知道它们在黑暗的天空下眨着五颜六色的睫毛,它看见了什么,它要看出个什么?那是另一栋大楼楼顶的霓虹灯,正在不停地闪烁,也在向天空发着报。还有更夸张的,一群爪子般的长眼睛,被捆成一束,X光似的不停地朝天空扫描。其实不仅这家旅馆,在任何一个房间里都可以看见它在窗帘缝上瞄来瞄去,搜索着。似乎夜空是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肺叶,星星们全是钙点,癌斑。其实就是不在旅馆里,我也无处可逃,就是回到家里,也逃不出它的监视,一到夜晚,我的电脑、充电器、饮水机、电视机、冰箱……上面的独眼都像圆圆的句号那样睁着,我不敢把任何一种独眼灭掉,你懂的,冰箱会发臭、电脑会死机。

“文革”时期出现过许多过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疯子。有个疯子每过一阵就会在街上贴出小字报,我曾经多次看见,字写得密密麻麻,用复写纸誊抄了若干,贴在电线杆或者厕所旁边的墙面上,读的人不少。“文革”时代,可读的东西太少,都是标语口号,这疯子的小字报读起来还是蛮有趣的,上面说他被发报机跟踪,有人在秘密监视着他。向某个部门报告他的反动思想,而这些报告或者密电又是他自己发出去的,他在自己检举自己的思想。他说得相当具体,某人跟着他到某条街,站在某个邮电局门口,电线杆后面有一个水泥厂,就在这里与扛着一袋水泥灰头土脸的某人(特务)秘密接头。然后这个特务就钻进他的肾脏,每个月都要发作一次,他从此不能再睡觉了。同志们,求求各位了,帮我找出这个阶级敌人吧,最后结尾通常是“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永远忠于红太阳”之类。我们看得头脑发热,脸红心跳,很害怕自己也被这个发报机跟踪。睡不着觉,那不是叛徒吗?现在想起来,那些文字就像是约瑟夫·卡夫卡被押送到中国后的作品。一只疯掉的乌鸦。这种疯子在医学上被诊断为妄想症,又称妄想性障碍。患者“抱有一个或多个非怪诞性的妄想,同时不存在任何其他精神病症状”。“患者认为自己的思维、情感、意志行为活动受到外界某种力量的支配、控制、操纵,患者不能自主。称为影响妄想”。“如果患者认为这种操纵其精神活动的外力是由某种先进仪器所发出的激光、X射线、红外线、紫外线等(均属于物理因素),就称为物理影响妄想”。

我在这只眼睛骚扰下“物理影响妄想”了一夜,几乎发疯的时候,天亮了。老天再次救我于疯狂的边缘。我头晕脑胀地去那个房间结账,服务员已经醒了,两眼放着绿光,她说,把单子拿来,退押金。我差点儿忘了,那个单子我一直小心地藏在钱包里。她后面,那只小眼睛依然在冰箱下面贼亮贼亮地闪烁,但是在白天我不怕它,比它灿烂的我见得多了。我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个燃烧的房间。很自然,白天的世界就是那位疯子的世界,无数的信号在发送,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一万多只独眼在闪闪发光,汽车引擎盖上三角眼、四方眼,螺丝眼、锥形眼……像万花筒般瞟来瞟去,广告牌光芒四射,那些大独眼裸露着大腿般的长眼球,手机全部打开了,将无线讯号一股股射入天空……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它们全是间谍。我以前曾经在一个展览里看到一个特务用的信号发送器,其实就是一块铝片,对着太阳一照,就能反光,然后飞行员就把炸弹投下来了。飞行员只给间谍十分钟,他一旦发送了信号,就必须飞快地跑。有个特务摔了一跤,被炸成了几个碎片,继续反光。另一个特务的信号片掉了,躺在一片草地上朝飞机抛着媚眼,结果那块瓜地被投了几吨炸弹,飞行员拚命地按投弹钮,一定要把那只独眼炸瞎。但是硝烟一散,独眼又闪起来了。

世界的眼科对它无可奈何,无法治愈它带来的“合不上眼”这种病,它在黑暗里盯着世界,在白日里盯着世界,没有视力,不是肉眼,它只被安装在直线、直角或者三角形上。世界上没有两只眼睛是一样的,但这些眼睛全是一样的,就像纳粹党的钢盔,只是大小号码类型不同,都是死光,这种目光敢于与上帝或魔鬼对视而决不惊慌躲闪。就像圣婴的眼睛,比他更坚定,自信,无视一切。它目不转睛地钉子般的盯着世界的每个目标,刀子般的直线扫描,目不斜视,我们自己时时刻刻被监视。这种监视并没有监视记录,仅仅是使我们感觉到自己被监视着而已。它监视着我们干什么,它代表谁?代表某种产品的广告?代表空调或者电脑?只要房间里有这只眼睛在闪烁,小偷就不敢来了,小偷害怕什么,这只眼睛代表房间里有人?谁,是我自己,还是我通过它的眨眼而存在?它的光可以在一个油腻的开关里消失,它就在那个因为使用过多而污黑的油腻开关后面,你知道它就在里面,但你灭不掉它,就是孙悟空也没有办法,有那么多电线,那么多的开关,关掉这个那个开着,夹断这根,那根嘶嘶地冒出火花。就是找到这些开关的设计图,也没办法灭掉它,因为人类崇拜这些独眼,各家各户私接电线,最初那张图纸已经混乱,世界现在像个毛线团似的,被各式各样的电线缠绕着,一片光明,剪不断理还乱。最初的开关已经失踪了,它不是神创造的,神找不到它。

难道这是一种史无前例的创世?我忽然想起屈原的那首《天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明明闇闇,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与日月兮齐光”(《楚辞·九歌·云中君》,屈原)它不是太阳,但比太阳更冷酷,更暴力,更至高无上。我看见它在吞噬别人,我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一个独眼妖怪正在我的皮鞋尖上嗅着我,另一个已经在我的头顶上亮出了雪亮的镐头,正准备开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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