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与随想
2015-09-10王勉
王勉
外滩很近,黄浦江畔,十里之外;外滩很远,那里是中国的骄傲,亚洲的明珠。上海因外滩而立,也因外滩而闻名。外滩也只因为是上海的外滩,所以即使想起也是活色生香,即使读起也会口舌生香。
没人能说清外滩的第一座西方建筑究竟是何时落成的,就如同复活节岛上的巨石人像一般,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神奇地矗立起来了。先是星罗棋布地分散着,终于汇集成了逶迤蜿蜒的建筑带。富有殖民地气息的各国建筑虽然无声肃穆,却成了浦江之畔最风情万种的风景。各国的商船来了,船员在这里留下身穿海魂衫的身影;奔赴十里洋场闯天下的青年来了,在这里留下桀骜不驯的笑容;日本人来了,不忘留下趾高气扬的胜利者的姿态;人民军队来了,曾经浴血奋战的钢铁战士又回到了当初淳朴憨实的模样。时光匆匆流转,春去秋来,唯一不变的是永恒的背景。它们被挂在美国南方的老宅里、法国贵族的府邸里,抑或是中国乡间随处可见的砖石小屋里。无论上海如何改变,这里仍是所有人记忆里固执坚守的上海。
那时候的外滩,真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一字排开的万国建筑久不整修,看起来陈旧而黯淡。外国银行走了,投资机构也早已不再,人们没有闲情逸致再走走停停地品读其中的历史,这些建筑也就失去了生命力,成了死气沉沉的石头堆了,但是上海人对于外滩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却是不变的。即将离开的游子、升学成功的青年,总是要在外滩留下自己的影像的。奔腾的黄浦江、耸立的陈毅雕像、雄伟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又或是在寂静中等待重生的万国建筑,就成了这些照片里永恒的背景。
有人说黄浦江是一条镂金嵌玉的腰带,我却坚定地认为她是一条不偏不倚的分割线。21世纪以前,她的西面是妖娆繁华的十里长街,东面却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村落和滩涂。其时,江的彼岸天正蓝,水正清,间或还有海鸟飞过,双翼下带起一片疾风。21世纪以后,浦江的东面便已不复当年的场景。三年一觉扬州梦,待到梦醒时分,恍惚已分不清自己是身处曼哈顿还是东京了。上海的明信片上印上了新天地的摩登画面,电视宣传片里满是灯火璀璨、五光十色的摩天高楼,连上海香烟盒上都印上了陆家嘴的身影。外滩仿佛是不甘老去的贵妇,用骄傲支撑起自己的身躯与精神。待到后起之秀走到台前,她却只留下一身渐行渐远的落寞背影了。
但含辛茹苦,在动荡年代里依旧固执地坚守着上海的气派与骄傲的外滩,是不甘心被野心勃勃的后起之秀所打败的。面对着惨淡的现实,她只是定一定神,缓一口气,便进入了自己暗流涌动的蛰伏期。外滩并不是垂垂老矣,她只不过是被岁月的风霜染白了双鬓,揉皱了眉头。陆家嘴的辉煌与她无关,新天地的繁华是早已经历过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只是过眼云烟,“世博”场馆的建设也不过是寂静中的噪音罢了。在别人忙着改头换面的时候,她却潜下心来修路、造桥、铺高架。别人将精力用在了面子上,她悄悄的却将内里焕然一新。为了生计,有人疲于奔命,有人则放下了身段。因为日渐式微,百乐门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因为摩天大楼的拔地而起,国际饭店敛尽了一身的傲气。而外滩却不为所动,她的珍贵就在于德高望重的老建筑以及矜持优雅的个性,个中道理,也只有繁花落尽的昔日美人才懂。
外滩是上海的根,也就继承了这座城市的性格,年轻、进取、勇敢且不服输。当这座城市奔跑着迈向国际的时候,百岁高龄的外滩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只是这寸土寸金的含义比之当年更深刻了几分。她不再是冒险家的乐园,而成了著名外资机构的所在地。那一幢幢有着百年历史的石头建筑里,再一次走出了衣冠楚楚的精英们,而时光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更多的变化出现在外滩的万国建筑里,表面看去仿佛波澜不惊,而里头却早已脱胎换骨。如果说,田子坊、新天地是上海的小资乐园,那么外滩就算是上海名流云集的所在了。在外滩走走逛逛,便能够发现时尚无处不在的魅力。
落成不久的半岛酒店静静地占据着外滩一隅,不浮夸不张扬,一如她经典的品质和悠久的历史。转角的橱窗里点缀着香奈儿品牌的最新款服饰,不像恒隆广场一般叫人难以接近,反倒像巴黎康朋街的总店一样带着点儿艺术的气息。游客行人们总是习惯在翠绿色的店招和布置精美的橱窗前驻足留影,短短的时间仿佛就触碰到了时尚的脉搏。半岛酒店的下午茶可谓享誉世界,在香港即使预定了也许还无福消受,可是在上海,却可以轻松品尝到。外滩的建筑里,像这样的名店可谓比比皆是,行色匆匆的人很容易忽视它们的存在,静下心来却发现上海与世界一线城市的距离如此之近。
有着经营慧眼的精明商人在外滩无可匹敌的稀世美景里发现了自己的生财之道。中国人常常说“秀色可餐”,能在用餐之际饱览外滩两岸的风景,大概便是所有人对外滩最美好的想像了。现如今,外滩已经成了美食荟萃的天堂。品尝一顿由米其林三星厨师亲手烹饪的法式大餐,尝一次地地道道的怀石料理,回忆老上海原汁原味的本帮佳肴或是体验一次酣畅淋漓的炙烤大餐,外滩的各色餐厅绝对不会让你失望。更令人感到惊喜的是,外滩的餐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隔了一段时间,新的餐厅便又会隆重登场。想着在日暮黄昏的时分,在露台上尝一顿美餐,吹一吹微凉的晚风,看着浦江两岸的华灯渐渐点亮,不经意间便触及了上海的本质。而中国人历来是把美食当作是人生乐事的,所谓“民以食为天”便是如此。一边尽情展现着自己的饕餮本质,一边又可以锦心绣口大发诗性,生活的美就都包含在其中了。
在外滩,能够登堂入室的全部是有着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历史的一线品牌。一针一线的精致手工、一丝不苟的奢华材质以及尊贵独有的定制服务,低调的奢华,才是能与外滩相得益彰的。外滩五号静静地藏在老洋房的深处,走近了,才能够感受到她炙热的温度。这是外滩所要的温度,恰到好处、一丝不差。坐在外滩五号的露台上享用晚餐,仿佛是经典电影桥段的重演。“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外滩的清晨是一天中最静美的时候。街道上还不见游人的身影,浦江上还笼罩着薄薄的一层烟霭,上了年纪的建筑在晨曦里显得格外高贵宁静。这一片万籁俱静里,心情也不由得沉静下来。爱外滩,爱上海,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这一份浪漫、优雅而又海纳百川的气质。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外滩素面朝天的美,青灰的色调、幽深的轮廓,无处不在的纹理和细节都叫人惊叹。若是这时候,镜头里走过了穿着长衫的男子和穿着旗袍的女子,非但不显得突兀,反倒让人惊觉重回到了风起云涌的1930年代。
临近午夜,外滩又成了时尚男女的必到之地了。外滩的酒吧不同于衡山路,不经意间就有了那么几分矜贵的味道。午夜的钟声敲响,揭开了夜晚狂欢的序幕。各种颜色的皮肤、各种颜色的头发毫无嫌隙地交汇在一起,所谓的“海纳百川”也就有了现实的注脚。张爱玲笔下的上海离我们已经有了大半个世纪之远,可是外滩周围的灯红酒绿、如梦似幻却并未改变。真实的上海也许便是如此,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如脱兔”,神秘莫测便是上海性格里最耐人寻味的部分。
许多年前,立波啤酒的广告片唱出了“70后”热爱上海的理由,但对我而言,上海最美的部分还是那叫人魂牵梦萦的外滩。热爱外滩的理由,并不是哪一幢具体的建筑,而是那摩肩接踵、中西合璧的视觉冲击。走入外滩的内心深处,并不如想像中那般爽朗外向。那是一种千帆过尽后的洒脱。“稻子越熟,头便越低”,这句话便是对外滩最生动的诠释。
书店最初的功能再简单不过:卖书。隔着柜台眺望书柜里的图书,因为距离而产生的强烈吸引力,叫爱书人如痴如醉。等到书到了手,又突然成了一件极其商业的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书店的使命也就在这迎来送往的生意里完成了。这样的书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占据了中国绝大多数的图书市场,也渐渐的把爱书人的想像空间给堵塞了。
那个时候的图书市场也同轰轰烈烈的发展大潮一样,进入了烈火烹油的时代。书城第一次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巨大的容量以及丰富的种类带给人从未有过的震撼,也把“书店”的容纳力演绎到了极致。用书构筑起来的一座城,似乎连空气里都充满了墨色书香。而这其中,看书的人往往比买书的人更多,他们或倚或靠,或站或蹲,将书城挤得满满当当的,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收银台前则排起了长龙,人们不再是一本本地购入书籍,而是成捆成摞地买,仿佛是血拚似的。
再到后来,书籍的种类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丰富起来了,至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柜台也摇身一变成了开放式的书架。书籍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而是以前所未有的真实状态呈现在购书人面前。摩挲着新书的封面,闻一闻尚未完全退去的油墨香味,扫一眼图书的目录,再简略地窥探一番内容,就迫不及待将书收入囊中了。
等到网络书店异军突起,传统书店就被赶到了夹缝里,苦苦挣扎却难见天日。既然没有附加价值,购书者所期望的便只有更加丰富的选择和低廉的价格而已。网络书店的销量既大,运营成本又低,价格自然充满惊喜。日积月累,就蚕食掉了普通书店的生存空间。到了后来,国营书店的经营状况每况愈下,出版业巨头贝塔斯曼退出中国,文艺类书店风雨飘摇,才终于引起了民众的广泛思考和议论。书店,作为文化的一种象征,她的式微何尝不是文化的退守呢?
回想起来,自己已经许多年不曾认真地逛过书店了,但是当年的感受却清晰如昨,一触手仿佛就能够到似的。小时候,买书不啻于是一件大事,《新华字典》一类的工具书是必备的,但是几毛一块的价格却让人望而却步。就像是袁枚在文章里写的“书非借不能读也”,自有其道理所在。等到省吃俭用买到了自己心仪的书籍,再一次满载而归的日期又变得遥遥无期。除了书籍的价格,书店里屈指可数的书籍种类和营业员不近人情的冷漠,也在无形间拉开了购书者与书店的距离。即使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或是《老人与海》,也不能拿在手里细细掂量,自然也激不起爱书人多大的兴趣了。
书友会在这些年头也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爱书人终于有了自己的组织。编辑们从浩瀚如海的图书里推选出优秀的作品,收录进装帧精美的会员杂志。同好们之间毫无嫌隙地分享阅读的心情,也享受着被广泛认同的喜悦。书籍就从简单的文字载体一跃成了精神食粮,而书店的意义也就成了爱书人的另一座家园了。
直到自己的新书出版,忽然心血来潮地想要好好逛一次书店了。对于自己的计划,我虽然不至于三缄其口,却也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美其名曰“考察新书的发行情况”。想想自己即将开始的书店之旅,心里竟充溢起许久未见的忐忑与期待。原来,无论时代如何改变,爱书的心情却是亘古不变的。
福州路,大概是上海书店的代名词了。爱书人轻描淡写的一句“到福州路去”,便标榜出了自己的身份。而书城就好像是现如今的大卖场,书籍浩如烟海、分门别类,带给购书人的是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去的那天友人因为工作的需要直奔营销类专区,而我则因为趣味不投,在一旁百无聊赖得几乎快要睡着了。幸好友人发现了我的窘迫,便建议我去楼下的文化类书籍专区打发时间。
上海人往往喜欢用“老鼠掉进米缸里”来形容心愿得逞时的窃喜,而一头钻进文化书籍专区,我还真有种“老鼠掉进米缸里”的欣喜。这边走走,可以遇见大部头的文学专著,那里看看,又偶遇了新收录的散文专辑。不想竟看到了拙作赫然上了书城每周的排行榜,好像已连续三周了,这真让我又惊又喜,再看友人却在边上窃笑,我已知是他的预谋。于是,我故作没事一样走过。转个弯,可以看见满墙满架的历史专著,盛唐、明清一一展现,仿佛串起了华夏五千年的古文明史。如今的书籍,绝大多数都是装帧精美的精装版,摩挲着书本,好像看见了许多年前自己渴求知识的眼睛,一瞬间就触动了心底深处的记忆。
大概太久没有逛书城了,一路走走看看竟然颇觉疲劳。而结账的时候,排队的长龙更是震撼到了我。虽说媒体人常常感叹文化的缺失,可原来爱书人依旧大有人在。逛累了,也可以在书城里新开的星巴克小憩一会儿,咖啡香混着书香,浓浓的小资情调轻易便能够打动文艺青年们的心。
我偶尔也会造访绍兴路上的汉源书店。上了年纪的街道,悠长而寂静,游人不多,越发凸显出她的人文情怀。街道两边有着成排的法国梧桐,树荫未密,阳光便透过枝桠与树叶的缝隙倾洒下来。星罗棋布的屋宇也是旧上海的式样,人还未走入店里,满满的书香便已经溢出来了。同随处可见的书城和新华书店不同,汉源书店走的是精品路线。书籍的品质自不用说,许多还是别处搜不到的限量版本。其中不乏中信书店、古籍书店或是中华书局的新品图书,即使养在深闺,也不怕爱书人寻不到。周末的时候,书店里也看不见人头攒动的喧闹。挑两本好书,点一杯咖啡,窝在靠窗的沙发里,很容易便能消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到了结账的时候,挑几本心仪的书带走,接下来几周的时间里,精神食粮便有了着落。
多年前去台湾考察的时候,终于有幸造访仰慕已久的诚品书店。作为亚洲著名的文化品牌,“诚品”可以称得上是书店营销的成功典范了。可是在这里,你完全见不到蹲坐在一边阅读的人群,也见不到大面积折扣的痕迹。书店里,有专门辟出的阅读休闲专区,也有装修优雅的餐厅。客人可以在不受干扰的状态下阅读自己心爱的书籍,自然就拥有了令人艳羡的好口碑了。台湾的生活节奏高速而忙碌,因此也衍生出了一大批披星戴月的“都市夜归族”。诚品书店看准了营销契机,打出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口号。从此以后,夜归族们不再只有便利店一个选择,也可以在书店里收获挑灯夜读的享受了。服务的品质叫人找不到瑕疵,书籍的价格也就不再是顾客考虑的重点,诚品书店的红火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由此一来,心里不免同情起上海的书店经营者来。上有新华书店和书城的高压,下有网络书店的低价诱惑,夹缝中求生存的日子想来不会太好过。前几年,上海也颇有些精品书店的,像是贝塔斯曼,像是思考乐,书籍的品质和客户服务都做得不错,可是如今却因为市场竞争的原因而销声匿迹了。到了现在,汉源书店和季风书园成了仅存的几枚硕果,也成了爱书人最后的阵地。周末的时候,终于还能找到一个安静而充满文化氛围的去处,想来还是颇觉安慰的。有人把文艺精品书店经营不善的理由归结于上海的文化土壤,其实是有失偏颇的。现如今,无论是消费能力还是文化水平,上海已经不逊于台湾或是香港了,唯一的差别大概是消费的理念,只要摸准了上海人的脾气,沿着本土化的路子一路前行,成功想来不会太难。
精明的生意人依旧可以从一片萧条里看到无限的商机。现代人阅读,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舒缓压力、寻找心灵的宁静,将书店变作放松身心的地方,便是最最成功的生意经。于是乎,书店便成了另一种样子:或田园或简约或欧式或现代的装修传递出强烈的视觉感染力,错落有致的书架不像是书店,更像是在自己的家中。选几本好书,点一杯咖啡,盘着腿在靠窗的位子里静静地读书,或是与素不相识的爱书人聊聊见解和人生,书店便这样成了我第二个安静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