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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细微处关乎诗歌气象

2015-09-05谈胜轶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15年9期
关键词:北庭尾联岑参

谈胜轶

古代诗歌鉴赏是一项非常细致的审美活动,譬如,对诗句的语气语调就得细心揣摩,不能因其幽微难显便粗枝大叶地做出判断。应联系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身世经历、情感特征等因素,比较准确地辨析诗句所表达的语气是朴淡从容的陈述,还是发人深思的疑问;是冷静克制,还是慷慨激昂;是幽默谐趣,还是庄重严肃;是感伤低沉,还是豁达开朗,凡此等等,皆须精准解读,力求贴近诗人之心。因为这些看似细微的语气,往往关乎作品的整体气象。诗歌的气象是指向其内在生命力的感性风貌。一旦弄错了诗句的语气,那将会伤及整篇诗歌作品的精神风调,其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2015年全国高考新课标卷Ⅰ的古代诗歌鉴赏试题的测试材料是盛唐著名边塞诗人岑参的《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一诗:“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春风不曾到,汉使亦应稀。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命题人命制了这样一道题目:诗的尾联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对全诗的情感抒发有怎样的作用?考生要较好地回答这两个问题,必须细审尾联二句的语气,进而把握整篇作品的风貌气象。这道试题的综合性是比较强的,命题人站在“盛唐气象”的学理高度,要求考生对作品既要有细致入微的体会,又要有整体领悟、着眼全局的能力,在局部与整体,模糊与精准之间权衡,然后做出比较到位的审美判断。在命题技巧上,体现出了以小见大、知微见著的特点。

考生在通读岑参的《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之后,应该明确这是一首盛唐的边塞诗。岑参(715~770),盛唐南阳(今属河南)人。天宝三年(744)进士。有两次从军边塞的经历。第一次是天宝八年(749)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第二次是天宝末年,充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幕府判官。诗人的两度出塞,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希望能建功立业、振兴家族。岑参在《感旧赋》中说:“国家六叶,吾门三相矣。”其曾祖父、伯祖父、伯父都曾官至宰相。但其伯祖父和伯父皆因得罪朝廷被杀,家族宗亲或被处死,或遭放逐,从此家道没落衰微。二是其封建士大夫的忠君思想浓厚,热切盼望国家兴盛,他认为边疆是否巩固关系到唐王朝的盛衰。岑参此诗系第二次出塞的途中所作。由于路途遥远,中途在临洮做了停留,这之后复启程欲往北庭,在宴会上赋诗与诸友告别,故诗歌题目有“留别”二字。诗的前三联由“闻说”领起,展开想象,运用白描,勾勒出一幅连年雪飞、春风不度、汉使罕至、通疏勒、过武威、一路白草青山的边塞图画。这虽说是凭听闻所得,但也虚中见实,熔铸了诗人此前的生活体验,突出了边塞风物的苦寒、荒僻、苍凉、遥远等特点。该画面氛围感很强,笔墨苍劲,线条粗犷,且极富边塞意识。及至尾联,诗人在前面写景的基础上直抒胸臆:“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这里,诗人情感的公私两端都得到了最真实的表现:于公,勤于王事,恪尽职守;于私,凭借梦境,暗自念亲。勤王与念亲的矛盾,最终是通过思乡的幻梦来消解的。那么,此处的情感究竟是被逼无奈的伤感,还是以国事为重的赤诚呢?这就需要细审“敢道远”的语气语调了,“敢”字的释义,成了本诗解读的关键。如果释为“岂敢”,那尾联的意思是说,“我”行役在外,勤于国事,又岂敢说这路途的遥远呢?没办法,“我”只能借梦的翅膀回到家中与亲人相聚了。这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仿佛诗人完全是被生活逼到了千山暮雪的绝境。如此理解的话,整篇诗歌的调子将会滑向悲苦,看不到一种元气内充、真力弥满的精神风貌。这是有悖于盛唐气象的。其实,诗句中的这一“敢”字应解作“会”,“敢道远”即“岂会埋怨路途遥远?”尾联的意思是:“我”勤于国事,忠君爱国,又岂会说路途遥远呢?至于思乡念亲的愁绪,且暗自借梦境去舒解好了!这样理解,就有豪壮之气,并且是艰苦环境中的豪壮,其诗歌的格调是“壮”多于“悲”,所呈现的正是雄健浑厚、朴茂自然、充实饱满、旺盛有力的盛唐气象,也符合诗人的情感实际,真实而艺术地表现了其精神世界的特点,极富感动人心的魅力。岑参在《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中就说过“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的豪言壮语。再者,关于“敢”字的词义,张相在《诗词曲语辞汇释》中说:“敢,犹会也;肯也。陶潜《荣木》诗:‘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此敢字作会字解,孰敢不至,犹云那会不到也。”例诗中的“脂”即油脂,用作动词,以油脂润滑(车轴)的意思。“策”即鞭,用作动词,以鞭赶(马)的意思。陶潜的这几句诗是说“我已备好了名车名马,正欲扬鞭驰骋,千里路途虽遥远,岂会畏难而不至!”表达了他对功名的执著追求,富于进取精神。岑参此诗中的“敢”字,意义、格调都与此类同。看来,诗歌局部的语气,确实关乎其整体气象。明乎此,《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的尾联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以及对全诗的情感抒发所起的作用,就可以这样理解:表现了诗人虽有羁旅思乡之愁,却能以国事为重的爱国热忱;使得诗中的思乡之情不至流于感伤,也提升了全诗的格调。此即盛唐气象观照下的审美解读。当然,具有盛唐气象的边塞诗,也可以反映戍边将士生活的艰苦,战争的残酷,乃至军中的腐败等。也就说,盛唐气象并非一味地歌功颂德;有时,我们从作者的怨怼情绪中也能体会到一种强烈的时代责任感和可贵的忧患意识,这也是盛唐气象的表现,但这里绝无颓废、沮丧、低沉、绝望的暮气!

因不明语气而误解诗歌整体气象的情况,在盛唐边塞诗的解读中会时有所见。如,对王翰《凉州词》的解读,读者多困惑于“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语气,究竟是悲伤语,还是谐谑语?认为是悲伤语的读者,读出的是诗中戍边士卒的悲观、伤感、甚至是厌战、反战的情绪。因唐代戍边战士往往终生不调,真正因军功受封侯之赏的毕竟是少数,就以为这首诗表现的是战争的可怕、久戍边地而青春虚掷甚至年命不保的哀叹。我认为这种解读是不符合盛唐气象之精神风调的,也与王翰性喜任侠纵酒、恃才不羁的气质很难吻合。对这两句的解释,清代的施补华说:“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岘佣说诗》)这是颇有见地的。赵其钧先生在《唐诗鉴赏辞典》中对“谐谑语”的发挥领悟更是精妙,他认为这两句是席间的劝酒之词,“表现出来的不仅是豪放、开朗、兴奋的感情,而且还有着视死如归的勇气。”这种解读就成功地将细微处的语气与诗歌整体的气象联系起来了。盛唐边塞诗中的抒情形象多能正视其所处环境的艰难,能直面战争带来的各种苦痛,其所鼓荡的是一种昂扬奋发的强大的生命力。再如,王昌龄的《从军行》(其四):“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对此诗末句语气的理解,也是众说纷纭,且都能自圆其说,虽谈不上“误解”,但也是“歧解”纷呈。综合起来不外乎两种看法:一是视作豪迈语,一是视作愁苦语。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还是有必要结合诗歌的气象来解读。钟振振教授认为此诗一二两句“似确有‘思归之义。”“这前两句反映的是人之常情,唱的是低调。至后两句,诗情转折、振起,高唱入云了。”他倾向于释“不破楼兰终不还”为“不攻破敌国、消灭敌军,就永不回还。”钟振振教授的这种理解与该诗呈现出的盛唐气象是非常吻合的,不见丝毫的颓废之气。他说:“如此,则抒情主人公作为战士那一面的英雄气概终于压倒了作为常人那一面的软弱和平庸。”如此解读又能见出主人公情感的复杂性和真实性,也读出了此诗章法上的尺幅兴波、先抑后扬的美感。(参阅钟振振《词苑猎奇》之附录《再说中国古典诗词的理解与误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4月版,第329-331页)

总之,由于古代诗歌句子的语气,诗人不可能用标点符号来标示,再加上诗句本身的语义结构比较松散,存在较多的“空白”或“空缺”,这就需要我们读者合理地补充、整合相关信息,争取做到明辨之、细审之,不因语气之微而随意解读,破坏了作品的整体气象。

[作者通联:广东深圳市光明新区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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