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李清照词中“花”的意象与人生际遇
2015-09-05杜瑞
杜瑞
“花”是李清照词中的主要意象。在她现存的45首诗词中①,差不多有30多首写到花,如梅花、菊花、荷花、海棠、梧桐等等,尤其以写梅花为重。李清照不是简单地把最能引起视觉刺激的花写入词中,而是把意念和理性中与自己的人格追求相融洽的花采撷于笔下,其中的一枝、一景都摇曳着属于女词人自己的那一片“风月”,观照着自己的人生际遇。
1.梅花
在众多花中,李清照对梅花情有独钟,一句“此花不与群花比”即点出了梅花的超凡脱俗。梅花不仅是词人自我形象的隐喻和象征,也是对于美的理想与追求。李清照的词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少女时期,婚后少妇时期,丧偶孀居时期。不同时期,词人凭借梅花寄喻了多种意蕴:借梅绘景,尽情描绘青春的欢乐;借梅言志,委婉表达自己的志向;借梅喻世,曲折反应忧国思夫的感情。
①少女时期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
这首词中的“梅花”意象成功地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天真纯洁,美丽多情而又带着几分矜持的妙龄少女形象。“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是传神之笔,词人以极其精湛的笔墨描绘了这位少女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见的微妙心理:她一边嗅着青梅散发的清香气息,一边借梅枝挡着因为惊喜而泛红的面容,只露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靠在门边偷窥少年的丰姿,露出恋恋之情。“却把青梅嗅”则是一种有意无意掩饰自己的娇羞和心事的绝妙情态。“倚”“回”“嗅”三个动作,不仅如画般折射出主人公的动作、神情、姿态,而且准确地描绘出主人公既爱恋又羞涩、既欣喜又紧张、既兴奋又恐惧的微妙心理活动。把一个情窦初开,又受着封建礼法约束的少女的复杂情感,十分清楚而委婉、真切而自然、细腻而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②婚后少妇时期
李清照18岁与赵明诚结婚,婚后他们的爱情生活美满充实,可这种甜蜜的爱情生活却好景不长,由于后来的元祐党争,词人不得不与丈夫分离,忍受着离别之苦,所以这时李清照笔下的“梅花”意象里更多的是一种思夫情怀。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小重山》)
“江梅”,又名直脚梅,也称野梅,初春开红白色花,梅可以说是早春的标志;“些子”犹言一些,即少量之意;“未开匀”即还未普遍开放。这三句既是写景,也是在写作者的惊喜、赞美之情。梅花的蓓蕾与花朵相间,花蕊与梅枝互衬,组成了一幅生机盎然的春意图,抒发了作者热爱春天和回到亲人身边的欢愉心情,蕴含着作者对即将重新开始的新生活的憧憬。下阕描写夜晚迷人景色和与丈夫重归汴京共度美好春光的情怀,抒发了词人不辜负美好春光的愿望。因此可以说,这里的梅花是作者新生活的寄托和希望。
再如《满庭芳》中作者以丰富的情感,借物咏怀,句句写梅,也是在句句写自己。她写梅“难堪雨藉,不耐风操”,抒发了对残梅命运的深深同情。结尾处“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突出了梅花优雅高远的特点,赞美了梅花饱经苦难折磨但仍孤高自傲,对生命存有信心的高尚精神品质。而又有谁说这不是李清照自身的写照呢?
③丧偶孀居时期
靖康之变,故国沦陷,南渡以后,丈夫病故,面对国破家亡的处境,词人开始热衷于雪里寻寒梅,寄情梅花。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清平乐》)
这首词非一般的咏梅词,在它里头,词人寄寓了深切的身世家国之感,所以堪称一首“寄意”之作。作者截取自己早年、中年、晚年三个不同时期赏梅的典型画面:早年是“常插梅花醉”,中年是“挼尽梅花无好意”,晚年是“难看梅花”。这一醉,一挼,一难,使词意一转再转,深刻地表现了自己早年的欢乐,中年的悲戚,晚年的沦落。“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风吹落梅,片片飘飞,它的“命运”不正同于作者自身的命运吗?所以,同是写梅花,前期的李清照和后期的李清照,其笔下所呈现的梅花形象,其风貌神情却大异其趣。而究其原因,在于它们凝聚着不同的生活情致,反映着不同的身世心情。在这首词中,“梅花”已由前期的“高清雅趣”之象征物,“转化”成了晚年飘零身世的象征物。所以梅花似人,人似梅花,两者浑然打成了“谁怜憔悴更凋零”(《临江仙》)的一片可怜意象,从而把作者哀哀无告,只得与落梅“同病相怜的家国身世之感推向了一个更加引人同情的新境界。总观全词,从梅花写起,又以梅花作结;从往昔之赏梅写起,到今日之怜梅告终,其中展示了词人今昔生活的强烈对照,又充分地显示了作者抚今而追昔、怜花而自伤的痛楚心境,寄寓了远较一般的咏梅词所少见的深广的思想内容。
2.菊花
菊花开放在百花凋零的飒飒秋风里,当百花色殒香消之际,唯有菊花含苞吐蕊,菲然独秀。因此,自古及今,文人骚客乃至仁人志士,无不对菊花寄情抒怀,咏唱不绝。(“屈原咏菊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卓尔不群;渊明之属意于菊,其意不在菊也,寄菊以抒情耳。”《菊趣轩记》)同样,追求人格高洁的李清照也将自己的感情倾心于菊。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
西风吹卷帘幕,露现出比黄花更加憔悴的少妇面容,作者用这样的意境形象地抒写了相思之苦。她选择不求浓丽、自甘淡素的菊花加以自比,反衬出作者不落俗套的人格追求。“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直抒胸臆,写出了抒情主人公憔悴的面容和愁苦的神情。“销魂”即喻相思愁苦之情,“帘卷西风”即“西风卷帘”,暗含凄冷孤寂之意,苍凉悲苦之情。先以“销魂”点神伤,再以“西风”写凄景,最后以一个“瘦”字落笔。在此,词人巧妙地将思妇与菊花相比,勾勒出一幅凄凉的画面:这边羸弱的瘦菊被萧瑟的秋风摇撼蹂躏着;那边憔悴思妇的面容让愁云和苦寂侵蚀着。人竟然比那深秋萧败的黄花还要凄惨悲凉,通过衬托比较的手法营造出了一种凄苦绝伦的悲惨处境。此情此境,让读者怜之,爱之,又无奈矣……
体现作者人生际遇的典型作品莫过于晚年写的《声声慢》。词中雨骤风急的黄昏“满地堆积”憔悴损的残菊与孤雁梧桐组合成一组意象,描述了词人凄惨忧戚,哀怨愁寂的孤苦境地,是作者晚年国破家亡,夫死人老命运的极端写照。
3.藕花
藕花,就是我们常说的荷花。水出芙蓉,被文人墨客作为一种特定的意象,大量运用于诗词歌赋中,大致隐含三种意象:首先以荷花的美好形象营造一种宁静、欢愉的景象;其次取败荷的形象塑造一种衰败的意境;三是借“芙蓉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品质,托物言志,反映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节操。荷花也是李清照喜爱的花,但李清照词中的荷花,除《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的“误入藕花深处”,显出的是初开时的荷花,其它皆为残荷败荷。如《南歌子(天上星河转)》《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等。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
此处“藕花”这个意象就是借用荷花的美好形象。在这里,游船误入“藕花深处”导致迷路,试想一下,那必然不是一株两株的荷花,而是一湖长势茂盛、竞相争翠的茂密荷塘。这和当时的词人形成鲜明的对照:书香门第的她,才思过人、品行高洁、胸怀大志;她犹如一粒良种,撒在肥田沃土之中,沐浴着阳光,尽情享受着和风的吹拂和雨露的滋润,舒枝展叶,茁壮成长,充满了无限活力。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南歌子(天上星河转)》]
绣于罗裳的翠绿色莲蓬,磨损的只剩下很小的花纹了;用金线绣的藕叶,也是花褪叶稀。每到秋凉之时,词人依旧穿上这件衣服,然物是人非,心境早已不是从前模样。词人对亡夫的思念情怀,寄托于一件绣着莲蓬、藕叶的罗裳,来表达这诉不尽的离别悲怆之苦,发泄生死两茫茫的无奈之情。写得深情动人,十分巧妙自然,描绘了一幅活生生的残败伤怀之景象。
4.梧桐
古人多以花草树木传情达意。青干碧叶的梧桐,则是伉俪深情的象征。传说梧为雄,桐为雌,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梧桐相待老,鸳鸯和双死”,表达男女之间至死不渝的爱情,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中最具有想象力和浪漫特色的末段(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就化用了这种意蕴。“梧桐一落叶,天下尽知秋”,古代的文人素有悲秋的情结,睹物伤怀,见叶落更觉秋深。如李煜在《相见欢》中写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被生活囚禁的南唐帝王,本来就有一番愁苦,而这冷清的月光照着光秃秃的梧桐树,愈加增添了院中人的愁思,有了凄凉悲伤的象征。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行香子·七夕》)
词人从写景开始,首先点出七夕的时序特征:“草际鸣蛩,惊落梧桐”,草间蟋蟀轻轻地鸣叫着,鸣声虽弱却惊得梧桐树的叶子飘然而下。词人写了蛩鸣和叶落这两种现象,蛩鸣有声响,叶落是动态,梧桐叶落是在告知人们秋季的来临。无情的草虫和树叶都成了对节令很敏感的有情之物。寥寥数字,有声有色地展现了一派生动的初秋景象。“正人间、天上愁浓”,是深厚、浓重的忧愁,所谓天上的愁,是指牛郎织女的别恨离愁;人间的愁,当然指的是作者的情绪了。作者因蛩鸣和叶落而引起的愁“不是悲秋”,不是因季节变异而产生对时光流逝的感叹,她同天上一样,也是一种别恨离愁。在天上,牛郎织女一年才有一次短暂的相聚,所以愁;在人间,作者和丈夫分居两地,不能朝夕相共,所以愁。这首词中,作者巧妙地把人间和天上沟通起来了,用牛郎织女隐喻丈夫和自己。作者以自身的真切生活感受,借七夕牛郎织女的故事,通过艺术形象把人间天上融为一体,表现了人间夫妻的离愁别恨,抒发了女词人在时代变乱中离愁别恨难穷的痛苦之情。
再如她晚年的词作《声声慢》。这首传颂不绝的名篇,是借“梧桐、细雨”中最后一点“寻寻觅觅”,造成“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失望收场,几个简简单单、重重叠叠的汉字,将女词人亡国丧夫之后饱经忧患、历尽沧桑的无限哀愁挥洒得淋漓尽致,真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以上这些“花”在常人眼里都是些媚俗凡庸,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观赏之物而已,然而在李清照的笔下,它们不是纯客观的自然物,而是浸透着词人感情,与词人心灵相通的“情”化了的“花”,“人”化了的“自然物”。这位好与花为伴的女词人把她杰出的人格精神和特殊时代背景下种种际遇的复杂体验都倾心在对这些花的描写之中,使自己成为了一个独特的“花间女词人”。
参考文献
①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②本文引用李清照的所有词均出自陈祖美:《李清照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3年版。
[作者通联:甘肃庄浪县朱店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