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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朋友

2015-09-01黄崇凯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8期
关键词:嘉义广州

黄崇凯

大年初一午后,我无事可做,决定开车回嘉义老家探望二伯一家,顺便看看能否遇上小时候的邻居阿义。我们同年,常交换漫画,或一起偷看香港三级片,直到我被发送云林读中学,他在嘉义升学。

以前觉得很长、现在想来很短的青春期,我被迫发包大把时光给辅导课跟模拟考,用所剩无几的零头打篮球、看漫画、谈点小恋爱。青春还在冒芽伸展,初中前的时光远得像上辈子。后来我决心回嘉义重考大学那年,阿义也在蹲重考班,从工科转商科,结果答案卡填错格来不及改回来,考砸了。我们一北一南上大学,几乎没联络。

台湾政党轮替,阿扁八年“总统”任期,正好完整覆盖我从大学读到研究所。我仍活在试管里,当个不事生产的学生,每隔一、两周骑车到芦洲跟开店的爸妈吃饭(拿零用钱)。那时最大困扰依序是手头没钱、怕突然有了小孩、书读不懂以及三分球命中率太差。大学毕业想不开,再读研究所,还是很多书读不懂且读不完,依然很穷,系篮不去了。传说只要一次失恋就能毁灭苦闷的研究生,我经历两次。那阵子我常拿着骆以军的小说在读,甚至抄经般抄着《遣悲怀》。边抄边想着,那些伟大的史学著作没有一本能安慰我,不管钱先生、余先生还是什么了不起的洋先生。这当然是我自己的问题。到了研究所毕业,我对黄凡、袁哲生、童伟格、高翊峰、许荣哲等人的作品比对张灏、林毓生的著作还熟。

我会推荐袁琼琼的“情书四部曲”给失恋的朋友,让不太读小说的弟弟读余华《兄弟》,时时拿着张大春《小说稗类》、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和《被背叛的遗嘱》参详写作的秘密。研究所四年,阿扁第二任,红衫军汹涌包围“总统府”,反分裂法和反反分裂法吵架,乐生疗养院被白白牺牲,野草莓运动激起涟漪。我继续活得自我,远远看这些事发生、结束、归于平淡,却认真研究起各大文学奖得奖作品和评审意见,想了解自己的作品该怎么补强。

我读硕二时,阿义结婚了。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他有女友,直到回嘉义帮忙迎娶那天才第一次见到他太太。他们婚后很快有了小孩。再次遇上,我还在硕士第四年挣扎,他淡然抽着烟说到离婚,小孩给前妻,现在就是自己好好拼事业。我们在一幢大楼的门口吸烟区短暂交会,各自回到生活轨道运转,不打电话,不通讯息,通常只有想到嘉义的时候会拨个电话给对方,时常连电话也没接到。直到他的手机号码变成空号。

二伯家听说阿义在广州做生意,但具体做什么生意(卖衣服?计算机维修?),连他妈也不是很清楚。我跟阿义妈妈要了他的新号码,改约隔天云林我家见。返乡过年前几天我在读美国记者欧逸文《野心时代》,阿义现身时就像从那书里走出来的人物:成功塑造自我的创业家。一辆崭新的白色BMW轿车抵达我家,车门打开,阿义的皮衣油亮,窄版长裤凸显一米八的身高腿长,头发微鬈,刘海半遮一只眼,他咧开嘴跟我互相拍拍肩膀,像是韩国男星的粉丝见面会。六、七年没见,我觉得眼前的阿义好像另外一个人,完全逸出记忆中的面孔轮廓。

我想到大我一届的历史所学长V也在广州。他本来拿奖学金到美国东岸的大学攻读博士,却在四年后决心离开,因为那里的冬天长得令他绝望。听说他要去广州开酒吧。原先他的博论计划研究历史上的广州,拟了很厉害的题目《帝国的尽头》。结果他还没开笔写,就先走到研究生的尽头。他走入现实的广州,在网络查看哪些台商公司在招募人才,哪家工资还可以就丢履历、面试,随意地把自己塞进工作。学长V说,台商都抠得跟鬼一样,就连招待客户去酒店叫小姐陪酒,几乎只给坐台费,小费超稀薄。我有时在旁喝酒,看着身边殷勤的小姐,心里涌出物伤其类的感慨:其实我也没钱消费你,我坐在这里跟你一样是陪酒啊。学长V活得越来越像那些冷硬派的酒鬼侦探,做着可有可无的烂差事,却怎样都不肯回台湾生活。半年前,因为广州庸医拔错牙让他惊恐得逃回台湾处理牙齿(他的比喻非常历史系:就像梁启超被割错肾一样恐怖),我们相隔五年才碰了面。

阿义跟父母进门,我们一起围到泡茶桌前喝茶嗑瓜子。他先是塞红包给我爸,接着聊了会那辆新车,叙了点旧,我们两个移到隔壁沙发聊天,留他们大人话当年。我问你怎么会到大陆去呢?他说本来在中南部做童书业务做得不错,被朋友拉去做杂志业务,也挺好,但后来有些事弄得让我心灰意冷,干脆到对面闯闯。我想不如就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上网买了到广州的单程机票,拎着一卡皮箱,告诉自己不成功绝不回来。我问你有朋友在那吗?还是有人介绍你过去?阿义说,都没有,我连个地方落脚都没,出了机场到市区,先随便住旅馆,再找房仲租屋,其他时间就是到处看。你真该找个时间过来走走,什么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有。我就这样乱看,发现好像人家批货卖仿冒名牌围巾不错。你也知道,我算是品味好会挑款式的,就在台湾网拍开店自己卖。嘿,销路超乎想象,一条围巾我买一百五,卖人家一千块,天天都有几十条的订单在跑。很快开了三家店,女装、男装、童装,我还得租仓库放货,应付源源不绝的订单。结果有天我的女装店被封了,大概抓仿冒还怎样吧,赶紧转移到另两家,我猜有点危险,就大量倒货出清,再发简讯给客户,慢慢转到淘宝上卖。有天,我收到广告讯息,说是可以帮网络店家处理客户服务,把顾客给的差评扭转成好评,每月依照业绩结算收费。我心想,不如改做这个好了。你知道,我没背景,靠自己没日没夜研究,幸好以前业务底子算好的,我给自己一个目标,不管今天打十通电话还是一百通电话,我都至少要拉到一个客户。谜底解开了:阿义不是做计算机维修,他做的是网络店家的外包客服。

先前读罗伯特﹒纽沃斯《地下经济》提到在广州流通的大量山寨商品,以及相关产业如何透过各种方法创造收益,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批发商都聚集在广州采购种种在他们眼中蕴含商机的产品。阿义本来也是其中一个采购商,从盗版名牌货起家,转进电子商务,如今手下有六十个员工替他工作。他说,现在公司比较稳定,总算能回家好好待一段时间了。他回来投票,帮家里装遮雨棚,买了车,待到二二八连假后才回广州。

我问阿义,还去看女儿吗?他说,一开始有给一段时间赡养费,过几年对方好像再婚,想想算了没意思。换他问我在做什么,我稍微解释了一下,拿出去年出版的小说送他。我本想书里写了不少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经验,尤其是偷偷看A片、A漫的那些桥段,他应该可以读得很愉快。但他拿起书,单手卷起来翻了一下,并没有真的要看的意思,问我:“那你写这个的价值在哪里?”我一时不能理解:“价值?你是说价值吗?”他重复:“对,价值。你做这件事的价值所在。”

我可能呆滞了几秒钟。这才想到,其实我们不熟。就像世间所有的儿时玩伴,总会在哪天停止打闹玩笑,改用许多标准测量彼此的生活。我该说创作就是为了创作本身这种鬼话?还是说,其实这小说是写爽的,不用谈到什么价值吧哈哈?经历删节号的沉默后和我苍白的辩解,我们加入大人那桌聊别的,直到挥手告别。

我突然理解自己那天为什么会想回嘉义一趟,因为我在云林没有童年。但其实童年也不存在于嘉义,它就像个久没联络的老朋友,偶尔会想回去看看。多看几次就会发现没什么好看,那里显现的只有剩余,能看的都是回忆,让人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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